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3章 第二章<壹>

  女孩頭上給結了個白色的絲帶結。   母親哄著,讓侍從為她穿好一件白綢做的和服。   我是中國人!愛新覺羅.顯玗<註:滿人名字>哭喊,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純潔的小心靈中,大概也有種本能,得知將來的命運,遠在她想像之外吧?雖然她什麼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這件白綢和服。   母親是大清肅親王善耆的第四側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輕貌美的一個,頭髮特別長。肅親王對這廿九歲風華的女人,至為寵愛,當然,對她誕下的王女他廿一個王子、十七個王女中,排行十四的顯玗,也另眼相看。但她淚流滿面,童稚的喊聲:   我不願意到日本去!   母親痛苦地一再哄著: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牽著她的手,來到父親的書房座前。   她實在有點怕父親。   雖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風範,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顯玗和她的兄弟姊妹們,往往離他遠遠的。一旦那麼接近了,非比尋常。   大清皇朝其實算是滅亡了。   因為袁世凱勢力的逼入宣統皇帝身不由己,王族們,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蟄伏,一些仍伺機復辟。肅親王早已看透袁世凱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漢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勢力,尤其是在八國聯軍包圍了紫禁城時,單身到神武門的浪人川島浪速。他用流利的中國話,勸服守兵,讓他們明白頑抗的結果,終令這富麗壯觀的皇宮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後來,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宮門大開了。   肅親王與川島浪速圍坐爐火之旁,笑談大勢,抱負甚為一致,意氣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皇朝是不會滅亡的!

  在流亡的王族中,惟有善耆,從沒死過心。他還打算到奉天,與張作霖共同樹起討袁大旗,不過在他脫離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統皇帝正式把臨時共和政府全權移交,等於退位了。   善耆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順,另圖大計。   她十四王女顯玗格格,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不,是計劃的重心!   寄寓旅順的王府很大,樓房是俄式,紅磚所造,位於山崗上密林中,房間二十八個。肅親王的書房在二樓。   來,跟父王說保重,再見。她怯怯地,抬起淚眼。   這是她生父,一個上百人大家族中的頭頭。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肅親王家便是八大世襲家族中佔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肅親王,性格強,具威望,深謀遠慮,指揮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飯吧,都靠鐘聲指揮,齊集在大飯廳,莊嚴地遵循著守則。

  她平日總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審視這七歲女孩:   哈,顯玗穿起和服,果然有點英氣。   他沉思一陣,又道:   不過從今天起,我為你起字東珍,希望你到了東洋,能被當作珍客看待。顯玗不明所以,只好點了一下頭。   東珍,肅親王道,為什麼我要挑選你去?在我子女中,唯有你,看來最有出息。我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你和川島浪速身上。   父親書房中,法國式吊燈輝煌耀眼,沙發蒙著猩紅色天鵝絨罩面,書櫥上有古籍、資料、手稿、文獻,散發紙和墨的香味,甚至梅蘭芳貴妃醉酒的上色劇照,但父親只遞予她一幀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島浪速。   一個浪人,對中國東北之熟悉,對滿蒙獨立之機心,甚至遠在中國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濃眉,雙目深邃,身軀瘦削,非常書卷氣。穿著一襲和服,正襟危坐,遠景欣然。   這便是你的義父。他會好好栽培你,策動我大清皇朝復辟大計,你要聽從他教導。   為了這個計劃,川島浪速也真是苦心孤詣了。他不但與肅親王深交,還曾蓄髮留辮,精研中國史地,即使他年輕時策動過滿蒙獨立運動不果,但一直沒灰心過。他以為東洋存亡的關鍵地區,全在於滿洲。   滿洲。   是的,東北一塊美好的地土!   這也是肅親王覬覦已久的鵠的。   川島原比肅親王大一歲,但他靈機一動,便說成同年生人,五奉之為兄,交換庚帖,共結金蘭之好。那天,還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與肅親王並排,坐在飾有藤花的日本屏風前合照留念。

  誰知顯玗落在他手中,會被調教成怎麼的一個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經發生了   肅親王把一封信交給女孩,囑她代轉:   將小玩具獻君,望君珍愛。   馬車來了,大家為可愛的、雙目紅腫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無辜地,隻身東渡日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錦,有桃樹。杏樹、槐樹、葵花和八重櫻。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關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來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顯玗,或是東珍,隨著這本來沒什麼情感,但今後必得相依的義父回到東京赤羽的家。   他又為她改了名字。   這趟,是個日本名字川島芳子。

  她簽著名字,說著日語,呷著味噌汁。   川島浪速之所以皺眉,是局勢瞬息萬變。   在他積極進行的復辟運動期間,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竟對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要求,態度強硬,不但中國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凱接受了條款,且龍袍加身,粉墨登場稱帝,改元洪憲。   大家還沒來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聲中下台了。下一場戲不知是什麼?   川島浪速原意是結合內外蒙古、滿洲(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的東北大王國),再把宣統皇帝給抬出來。   此舉需要錢,需要人才,需要軍隊。   川島芳子不過是個小學生吧。孩子應得的德行調教幾乎沒有,反而正課以外的薰陶,越來越使她憧憬一個滿人的祖國。

  背後的陰謀,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懵懂難明。   只在校園放小息的時候,跟同學玩耍。   男孩的頭髮都給剃去,整齊劃一,穿棉布上衣,斜紋嗶嘰褲子。女孩則一身花紋緞子上衣,紫緞裙衭。   小學體操課有軍事訓練呢。男孩聽從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國人為征服目標如果進入了中國,可以吃鮮甜的梨子,住華麗的大宅,中國的僕從是忠心的。   小息時,大家又在玩戰鬥機的遊戲。   芳子扮演戰鬥機,向同學們轟炸,四下所到之處,要他們紛紛臥倒。   一個男孩不肯臥倒。   芳子衝前,嗚嗚!隆隆地壓住他,年紀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壓,大哭起來。   哭什麼?芳子取笑,戰事發生了,一定有死傷!

  她的一個同學,忽然狡黠地問:芳子,究竟你家鄉在哪兒?   另一個便附和:是中國?是日本?嚇?   芳子受窘。她的國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為小女孩的負擔。   她靈機一動,只聰明地答:我家鄉在媽媽肚子裡。然後轉身飛跑。   跑!   又跑得到哪兒去?   還不是異鄉嗎?   到底不是家鄉。真糟,連媽媽的樣子也幾乎記不起來,努力地追憶。   女孩的淚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打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悽惶。   遠處的體操場飛來一個皮球,落在她腳下,當對方還未走近來撿拾時,芳子驀地揀起,用盡全身力氣,扔到更遠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氣質,在這些微妙的時刻,已經不自知地,初露頭角。

  她還是跑回川島浪速義父的身邊,別無去處。   背後是同齡東洋小子的揶揄:芳子!芳子!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學了。   她根本不愛課堂中,同遊共息的正常學習生活。   轉了多間小學,換了家庭教師,上著浪速規定的日課,日夕被灌輸復辟和獨立的思想漸漸,芳子長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國:袁世凱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腦溢血,抑或遭暗殺,總之,川島浪速等伺機待發,部署舉兵的扶清討袁行動,馬上失去了目標。如鼓足了氣的皮球被扎上一個小孔。肅親王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   誰知第二年,安徽督軍張勳也發動了復辟清室的運動,才十二天就以失敗告終。事情弄得很糟。民國六年雖改為宣統九年,不了了之。

  他倆的後台,蒙古巴布扎布將軍苦戰橫死了。輾轉幾年,軍費彈藥付諸東流,一事無成。美夢那堪一再破滅?   即便他落魄了,但他還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長至十四五歲。   夜裡,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著滿天星斗。   落腳的地方又由東京赤羽,遷到信州松本,淺間的溫泉區。   星星好像有顏色,密綴在一條寬闊的黑腰帶上,有黃色、藍色、銀色、紅色,她盯著它們,良久,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了少女的心,思緒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還有我呢!我一定要為祖國做點事!以此自勉,又再熱血沸騰起來。川島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沒有白花。   她有機心、肯吃苦、任性妄為、大膽而有主見。   但那天噩耗傳來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學校的插班生,在學校的紀錄並不好,高興就上課,不高興就溜課,我行我素。   浪速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自課堂逃出來,跟校裡的勤雜男人聊天,嬉笑,打發時間,但不予甜頭。   芳子!只見義父神色凝重,心知有異。   他摟搭著她的肩膊。她雖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訴她:   芳子,又有一個壞消息,你要堅強你父王,二月十七日,因為糖尿病,在旅順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聽著。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於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母親去了。   父親也去了。   自此,她彷彿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孑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志,復興清室!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閒的事,動搖不了她。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是的,生父壯志未酬,養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盪不安的亂世。帝制與革命的夾縫,稚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鋪好遠大光明之路。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芳子並不在乎。   她開始戀愛了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服,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髮,在馬背上,迎風招搖。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志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成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暢述時局。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魅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倣傚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地,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倦極知還。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在玄關,只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誰在裡頭,說些什麼,芳子漠不關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明天見。說來有點依依。   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你不准走!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只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我親手做的大福。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他皺眉:又是紅豆餡?   我喜歡呀!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搖頭,只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芳子膩著聲音: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她睨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芳子一想:松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說著,便進屋子裡。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明天見!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健、英挺、長嘯而去。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志只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   芳子!   她聽不見。   芳子!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見舉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滿懷壯志的,十多個。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島浪速身畔,還坐了個頭髮及鬍子盡皆花白,看上去臉容慈祥的客人,原來他就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   他向芳子端詳一下,不怒而威。   為實現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他與川島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國人是五千年來為舊文明所腐蝕透了的民族,其社會的結合力完全消失殆盡,四億民眾猶如一盤散沙,中國人自私、利己、短視,具濃厚的亡國性格。故日本應在中國領土上確立國家實力,處於優勝地位,先佔據滿蒙,鞏固立腳點,扶植大東亞主人公之勢,不讓列強瓜分中國。尤其是虎視眈眈的俄國。   而解決滿蒙問題,正是這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的中心。   就像川島浪速耿耿於懷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夠以滿洲的天作為屋頂,滿洲的地作為大床,在中國四五千年的興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人點頭為禮。   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暗戀,窺視著她。   與其說是一雙帶著暗戀的眼睛,毋寧說是大部分吧。   這些年輕的志士,或許都是芳子的暗戀者,把他們的青春歲月,投放在國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清室王女,血統高貴,貌美而驕矜,同時有著不自覺的放蕩。即使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這種吸引力。   可惜座中對手,還是以這不大做聲的男子最強,人為的吧?   川島浪速問:芳子,認得他嗎?   她目光停在這年輕人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光彩。他還是沒做聲,但一張臉,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識呢。   他是蒙古將軍巴布扎布的次子呀。就是甘珠爾扎布!   她記起來了。這蒙古王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芳子在小學生時期已認識他了,兩個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馬。各奔前程後,他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受訓。   不過雖然他長大了,長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給他倆拍合照,要按快門時,芳子頑皮地耳語:你出石頭,我出剪刀,作個划拳狀!但這人,從小就靦腆怕事,不愛胡鬧,把手收好,結果照片出來了,只見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來還是一樣呢。臉有點臊紅。   川島浪速又道:記起來了?多年沒見,正好聚舊。他已在軍校畢業了。   哦?浪速旁觀芳子的反應。   莫名其妙,芳子只覺事有蹊蹺,可能會發生一些什麼?她不知道。   這樣刻意安排重逢場面,似乎透著奇怪。   不過芳子心不在焉。   那鬚髮皆白的人物,頭山滿,若無其事地,舉杯喝了一口清酒。   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為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明確?因為這天發生的事,令川島芳子的一生改變了。世上原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間,叱吒風雲,也窮途淪落,末了死於非命。像一個絢麗但慘痛的不想做的夢,身不由己,終於芳子成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為政治犧牲品。   如果這一天,在歷史上給一步跨過去,什麼都沒發生過,說不定,她會長壽一點。   這是命嗎?   開始時,不過浴後光景川島浪速把芳子喚到他書房去。   如往常一樣,他有什麼高見,芳子總是第一個聽眾。   也許他想把白天商議的事情,好好闡述一番,然後讓她明白,投身政治運動,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帶打個結。   書房燃著小火爐,一壺水靜靜的開著。浪速喜歡把柚子皮扔進火中去,發出果子的清香。   他沒同她談家國事,只問:芳子,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她很意外,便道:沒有   這在本國而言,已經算是遲了。   本國?你是指   當然是中國。   芳子一怔: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馬上接道:你是想跟日本人結婚吧!   芳子一時語塞,沒有他老練的心計,連忙擺手:   沒有。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   浪速步步進逼:山家亨?他不過是個少尉。   芳子不服氣: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將、大將,任何人一開始也不過當少尉吧。   當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風順,大概要四十年。   這倒是真的。芳子不語。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遊戲,你心中有父王的遺志吧:忘記自己是公主,而要擔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麼?   就是等她這樣逼切地一問。讓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個關鍵人物!   川島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給蒙古王子甘珠爾扎布。結合滿蒙兵力,越過興安嶺,攻陷北京城,建立一個獨立的王國,以清室為帝這些才是大事!   芳子聽罷,一愕。   哦,是這樣的。   甘珠爾扎布!難怪了。   這豈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著。他?不嫌惡,但也不能說特別喜歡。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麼,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給他?半晌無語,思緒很混亂,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圖用眼神看穿看透這個女孩。   怎麼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個天秤,一盤珠算,也不能作出決定。一邊是經國大業,一邊是心頭所戀。然而一旦結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歷史勢必改變。   她還只是個初戀的少女呢。   川島浪速的眼神並沒稍移半分:婚姻面對政治,實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這樣說。   芳子沒聽進去,很難決定呀。她浴衣的領子敞開一點,無意地,雪白的頸項露出來,是細緻的線條,上面有著看不分明的絨毛。衣襟斜覆著,險險蓋住低窪的鎖骨,如一個淺淺的盛器。她剛發育的身子,委婉纖巧,看似細小,但總是有想像得到的微賁。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電光石火,川島浪速心頭動盪。他已五十九歲了,芳子才十七。作為義女,儘管繼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擺佈,成為傀儡。也許不久之後,她燦如孔雀,展翅高飛。   她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她不肯豁出去。還有些東西,要留給心愛的人吧?   他幾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島浪速啞著嗓子:貞操對於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聞此語,芳子一時未能會意,她手足無措,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義父,撫育調教她成長的長者,一念之間,對她舉動非分粗暴,她從來沒防範過他呀!   浪速猛地扯開她浴衣的下襬,剛掙扎間,露出一個方寸地。她轉身逃躲,他在身後把浴衣往上掀,搬到腰間以上,糾纏成結。   她的內褲是淺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體,神秘而朦朧。   芳子又驚又羞,滿臉疑惑:不要   但她躲不過了。   雙腕被浪速強執著,一下子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頭緊皺,這反令他推動的力量更大。滿室是燒明瞭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貞操在榻榻米上讓義父奪去,是草的腥味。血冉於席間。   川島浪速一邊挺進,一下一下地,一邊重濁地呼吸,說著嚴肅大道理,理直而氣壯: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單憑王族不能得天下僅靠勇者亦將失敗我們二人的血結合一起根據優生學所生的後代一定是人中之龍   芳子一陣噁心。         第二天一早。   東方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棄一角的少女內褲的顏色。   夜寒猶存,新的一天竟又來了。   絕望得太盡,反而沒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詭異而堅決。   對著鏡子,用心地梳了一個高髮髻,還別上梅櫻籐花簪子,穿著心愛的淡紅綢子和服,群山艷陽圖樣,繡上牡丹的寬幅筒帶   這樣的盛裝,卻是獨個兒到了遠離市區的一間小理髮店。   郊外小店來了稀客,店員連忙慇勤迎迓。   她遞他一個照相機,讓他為自己拍一張照片,是店外一叢盛開的波斯菊作為背景。芳子神情肅穆,隆重而堅定地望著鏡頭,不苟言笑。   小姐呀,請微笑!   她沒有理會。   鎂光一閃。   面對理髮店的大鏡子,她把髮髻拆下來,長髮陡地披散。   長髮又一綹一綹地,灑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灑在地上。有生命的東西,轉瞬成了廢物。   陌生的理髮師,動作特別慢,他還一邊興歎: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禮貌但冷漠地道:謝謝你,都剪掉。我要永遠的與女性訣別。   不過,他仍一臉惋惜,以後卻得戴假髮了。   她不再搭理,只見鏡中人,頭髮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最後,剪成一個男式的分頭。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然後便走了。   空餘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裝?真奇怪。為什麼呢?訣別?   山家亨興致勃勃地來跟芳子會面。   乍見,他大吃一驚。   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是芳子嗎?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個黃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藍紋布筒袖和服,足蹬一雙樸木厚齒屐,頭髮離奇的短,是個男式分頭。把情人約會改到竹林裡,特別的肅殺而決絕。芳子變得很平靜,只把剪髮前的照片送給他,留念。   山家亨接過照片,仍大惑不解:你的頭髮   一時錯手,剪得過分了。   他怎麼會相信?   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話可說。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雙手,你把真相告訴我!   好。我約你來,只想告訴你:我們分手!   分手?   他驚訝如五雷轟頂前天還是好好的,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夜,她變成一個男人,然後要他分手?   不管你變得怎樣,我不會變。山家亨道,一點預兆也沒有,如何分手?即使戰爭,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對,我是為了戰爭,為了滿洲獨立,不惜一切。   他有點憐惜地:你不過是女流之輩。   女人也可以做轟轟烈烈的大事!芳子板著臉,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沒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開始動氣了:   每個女人都希望過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還去冒些什麼險呢?   她實在百感交集,是慨歎,是自欺,是義無反顧,總之,她必須堅定立場,語氣強硬,不准回頭。只負氣地:   我本性如此,命運也如此,沒法子改變。你走吧!   我一直等著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不打算當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聽,事情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他憤怒而激動,臉紅脖子粗的,毫無前因後果,只衝這句無情的話,他把手槍拔出來:那麼你就死吧!   她馬上把手槍接過來,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開了一槍!   望著他   他震驚地見她左胸的傷口鮮血冒湧,衣服染紅了,一暈一暈地化開來,如一朵妖花在綻放,他急忙雙手摟住,緊緊地擁著她。   芳子強調著:我再沒有欠你了!   她其實有異常的興奮,血液沸騰著往外奔放,接觸到他的手。她強忍著鑽心的疼痛,牙齒把嘴唇咬破了,滲出血絲。身體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個目標:不要昏過去!不要昏過去!   她也不明白這一槍。也許很久很久之後,某一天,才驀然驚覺:她再沒有欠他!她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敏感的紅痣,連那強姦她的川島浪速,也沒曾知悉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輩子都沒喝過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乾了,整個人乾涸得噴出火。   是迷離恍惚的炙痛。   芳子極度疲倦,因為在夢中,她走著一條奇怪的路,路一下子變長,一下子又變彎,總是沒有盡頭,想找個人來探問,地老天荒只她一個人,永遠走不完。   似乎睡著,似乎醒來,掙扎得特別辛苦。   她沒有死。   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非常虛弱地,獲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見過的,橙黃柚綠,楓葉快將變紅,秋色多繽紛。但在醫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戀的。   天漸涼了。   醫生來巡視時,告訴她:山家先生來看你多天。不過你一直沒醒過來。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聲音道,謝絕一切探訪。   醫生還沒反應,她已接著說:因為,我還要做手術。   哦,手術已經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我是說結紮輸卵管的手術。   醫生吃驚地望著她:什麼?   是。芳子堅決地,我自己簽字負責。   這不成,二十歲才成年,而且我並不   如果你不肯的話,我明天再自殺一次!   她義無反顧地命令著醫生。   然後,把臉轉過一旁,雙眼闔上,不再張開。   把靈魂中的陰影驅逐。   永遠!   她個子不高,但一身是勁全盤用在決絕上。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喜歡吟誦這樣的一首詩:   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   死不了,就必得活著,前塵清算了事,她竟沒有責難任何人。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來一趟,為了償還血債的鬼。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甘珠爾扎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那是日本關東軍參謀最力的人業。   川島浪速沒有列席。   這件大事,已經沒有他插手的餘地了,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價值了,大家只覺由他隱遁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關東軍的策劃: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制了東三省的霸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蒙古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   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櫃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僕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優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蜷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穿著中式的彩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迤邐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兒,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艷紅,耳環玲璫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倌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扎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我也很意外呢。   以後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自由?,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倌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只呵護著:我沒意見。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託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璧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   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捲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廿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相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麼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麼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甚麼衝鋒陷陣去?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麼滿蒙獨立?   什麼重振雄風?   什麼復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只好寄情於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扎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與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拈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終於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薰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婦。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逗弄她。   芳子道: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離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強弩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扎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麼?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麼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瞇(左目右妻)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湖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制。   這是人情世故呀目光溜到她臉上。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   這男人路子斷了。   還有另一個吧?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輕輕地叩門。   有人聲,沒人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壞了。   映進眼簾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艷妓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啣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兩個人猥瑣地調笑。   兩把灑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氣味。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惘中,只道是幻覺。   半撐而起。   他喚:芳子?   她恨極,又掉頭走了。   聽說他跟自己分手後,一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   聽說是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麼?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髮梳得優雅貼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對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松梢風。   她沒經約見,逕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暇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   我想把一個精采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松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終。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圓的稿費吧?   村松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你要考慮什麼?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麼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聽,驚愕: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圓!   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圓,還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芳子     ◇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不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裡有數。   只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麼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牠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洩在不見血的報復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面穿逡,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面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鐘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里洋場,什麼人物都會得出現,並不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士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面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士在派發傳單,上面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麼也不愛,只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只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地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伙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面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眼。小伙子衝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段,一定是角兒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只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師哥道:這箱是戲衣,小心點!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伙子,仿如剛出窠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麼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慇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小姐,不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裡頭了全是日圓。   小伙子一見,抓抓頭皮: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沙唷啦哪!沙唷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謝謝你。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麼話題呢?   小姐,呃,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   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極了,不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你沒聽見?   聽見了。   嗯,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阿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或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伙子,一壁暗罵師哥們:狗嘴!看我不揍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小姐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記住了:守得雲開見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樣!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哎唷,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   什麼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場、跑馬廳、脫衣舞場、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面是陋巷和餓殍,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體自尊青春氣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據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機會。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芳子找到目標了。   華爾滋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機構之一,在上海,成立了廿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艷裝女郎。她的舞姿精采極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   是華爾滋。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體上的吸引。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她打聽過他了: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只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頭髮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適體。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經過,一言不發,看他一眼。   他也不動聲色,只是盯著她。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然後,麥克風宣佈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滋皇后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琥珀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畢。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與同寅歡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下叩門聲。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逕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面。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製的一層布料中。   他也打聽過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麼半途失蹤了?   芳子笑: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會出現的。   宇野駿吉也笑:有點意外。   又朝她䀹䀹眼睛:受寵若驚。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麼?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櫃,取出一瓶三星拔蘭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經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頷,挑釁地: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種一種地試著來,然後在適當時機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種。   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人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我打算叫你乾爹呢。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乾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他只說:   可以拒絕麼?父親跟女兒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芳子嗔道:什麼亂倫?這種話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個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司機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只燦爛一季。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點愕然。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來時,宇野駿吉只問:你住哪兒?   她答: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誰料車子驀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芳子心裡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拔蘭地嗎?   司機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蠟像。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麼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滋,靡靡之音。   她道:乾爹,陪你跳個舞?   她沒有正視他。只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瞟他一眼,閃過異樣的光芒。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褲帶來。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宇野駿吉下車了。   她只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幾步,非常專心致志地跳著舞。   芳子強調:只跳個舞就好了。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芳子嚇了一跳。   她不知就裡,望著這個男人。   手槍?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芳子後退幾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襬,把褲帶生生扯斷。   她不知道是在這兒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娑的葉子間隙,灑滿二人一身。天地儘是窺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她掙扎著。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她臉上有一種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為這樣,他更覺自己是頭野獸,一個軍人、大丈夫。   宇野駿吉毫無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樣,於此關頭,不外是一頭野獸。她逼著扭動身體來減輕痛楚。   芳子很難受,她咬緊牙根,不令半絲呻吟傳出去。在露天的陽台,一個半立的姿態。明目張膽。   那根冷硬的金屬管子,已不知抵住何處,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槍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隻驚弓小鳥。   他在抽動的時候,感覺是強姦。她也讓他感覺是強姦,為滿足征服者的野心慾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滿足了,就正中下懷。她引誘他來侵略。   有一半竊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夢的重溫,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後,當男人迸射時,像一尊千里外的炮在狙擊,她以為自己一定盛載不下的她按捺不住,發出複雜而激動的號叫!   呀   炮聲響了!   戰場上的人也在號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