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6章 第三章

  你知道我是誰?   堅定但辛酸的聲音,在法庭中迴蕩。   芳子的態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沒把任何人放在眼內當然,在這時勢,她已是一個落網受審訊的漢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眼內。   她過去崢嶸的歲月,一個女子,在兩個國家之間,做過的一切,到頭來都是錯!要認罪?   芳子冷笑一聲:   嘿,跟我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法官來審問?真是啼笑皆非。連你們政府首長,甚至蔣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屬嗎?   法官訕訕地,但所言也屬實。   她把下頷抬得高高的。   向王族挑戰?   她心底還是非常頑固地,只覺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錢,與生俱來的皇牌。沒覺察,時間是弄人的。

  時間?   法官跟她算時間的帳。   他出示一大疊相片,一張一張展現在若干眼前。他讀出名字:   現在你認認這幾個人   半生經歷過的男人,原來那麼厚!   她打斷: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讓我看下去,我一個都不認識!   法官又取過一大疊文件:   這些全是你當安國軍總司令時的資料,在此之前,已有為數十名稱為你部屬的犯人作證,且有明文記載,你曾指揮幾千名士兵,虐殺抗日志士,發動幾次事變,令我國同胞死傷無數。   芳子轉念,忙問:當時是多少年?   民國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聽到一個大笑話一般,奸狡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大正五年,等於民國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會算嗎?當時,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女,如何率領幾千名部屬在沙場上戰鬥?怎會賣國?

  法官一聽,正色嚴厲地責問:   被告怎可故意小報年齡,企圖洗脫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來也是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了,乾瘦憔悴,皺紋無所遁形,若根據她的說法,無論如何是誇張而難以置信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人人都看透這樁事兒,是她自個地認為巧妙。   不過窮途末路的川島芳子,身陷囹圄。證據確鑿,仍要極力抓住一線生機。   不放過萬分之一的機會。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們把我審訊了一年,我始終頂得住,不肯隨便認罪,不倒下來,是因為你們把我年齡問題弄錯了!   你提出證據來。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們快點向我父親川島浪速處取我戶籍證明文件,要他證明我在九一八事變時,不過十幾歲,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現在窮途末路,又受你們冤枉,很為難。他千萬要記得芳子跟他的關係才好。

  芳子一頓,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當證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漢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盤希望寄託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許時間可以救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又能在滿洲幹出什麼大事來?   川島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關係,人非草木,給她一份假證明,證實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問她以罪?   芳子從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監獄。   牢房牆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跡斑斑,灰黯黯的,也夾雜老去的血痕。每個單間高約三米半,天井上開一四方鐵窗,牆角開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還有馬桶,大小便用。   燈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間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個問題人物,她單獨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過人,這死在獄中的女犯犯殺害情敵的罪。   小洞穴給送來菜湯、玉米面窩頭,非常粗糙。芳子接過,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國受罪,我這些苦又算什麼呢?   她蹲下來,把窩頭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灑下,與昔日繁華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從沒想過蹲在這兒,吃一些連狗也不搭理的東西。   但她仍滿懷希望地望向鐵窗外,她見不到天空。終有一天她會見到。   脫離這個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麼人也有:漢奸、殺人犯、煙毒犯、盜竊犯、盜墓犯,這些女人,長得美長得醜,都被劃作人間的渣滓吧。關進來了,鎮日哭喊、吵鬧、唱歌、跳舞。呻吟。又髒又臭,連件洗換的衣服也沒有。

  不過芳子覺得自己跟她們不一樣。   她們是一些卑劣的,沒見過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經歷過風浪,只在陰溝裡鼠竄,幹著下作的勾當。   她瞧不起她們。   針尖那末微小的事兒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時不過是爭奪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獄中,仍有她的威望。總是喝住了:   吵什麼?小眉小眼!   她發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話,死也不要再回來。   不知是誰的廣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來,犯人們都靜下來。   何日君再來?   嗚咽如鬼叫的尖寒。   芳子緩緩閉上眼睛,聽著這每隔一陣就播放著的歌也許是牢房中特備的鎮痛劑。   四下漸漸無聲。   擺在顯赫一時的男裝麗人面前只有兩條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芳子小姐!   她聽到有人喊她。   張開眼睛一看,呀,是律師來了。   芳子大喜過望:李律師!   他來了,帶來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禮物。   芳子心情興奮,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開,行一行,飛快看了一遍,馬上又回到開端,從頭再看一遍:   川島芳子,即華裔金璧輝,乃肅親王善耆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無子,從芳子六歲起,由王室送至我家,於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為鄙人之養女。   芳子臉上神情漸變。   繼續看下去:   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認為日本國民之一員。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緊,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戶籍證明是這樣的?

  並無將出生年份改為大正五年,也不曾說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頭,慌惶地望定李律師。不但失望,而且手足無措:   並沒有依照我的要求寫?我不是要他寫真相,我只要他偽造年齡和國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師滿目同情,但他無能為力:   川島浪速先生曾經與黑龍會來往,本身被監視,一不小心,會被聯合國定為戰爭罪犯。他根本不敢偽造文書。現在寄來的一份,對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經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愛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頑然跌坐,她苦心孤詣,她滿腔熱切,唯一的希望。   這希望破滅了。   她好像掉進冰窟窿中,心灰意冷,雙手僵硬,捏著文件。一個人,但凡有三寸寬的一條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個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縫中迸出低吟:   奇怪!一個一生在說謊的人,為什麼到老要講真話?真奇怪!   她萎謝了。悽酸地,手一垂,那戶籍證明文件,如單薄的生命,一棄如遺。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時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璧輝,日名川島芳子,通謀敵國,漢奸罪名成立,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沒收,處以死刑。   宣判的聲調平板。   聞判的表情木然。   芳子默默無語,她被還押牢房時,身後有聽審群眾的鼓掌和歡呼。   她默默地走,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覺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無盡。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來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遠

  掌聲歡呼微聞,重門深鎖,戛然而止。   忽地懷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綠籠罩著城牆,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櫻桃,擁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樓閣朱欄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麗的北京城。   她翻來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過得到明年嗎?   不可思議。   也許自己再也見不著人間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鳳蝶,失去翅膀,不但飛不了,而且醜下去。   關在第一監獄這些時日,眼窩深陷,上門牙脫落了一隻,皮膚因長久不見天日而更加白皙,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顯得寬大。強烈地感到,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向她襲來。但她一天比一天滿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還好像見到一個類似宇野駿吉的戰犯被押送過去,各人都得到報應。

  看不真切,稍縱即逝。戰犯全卑微地低著頭。他?   芳子捧著碗,呼嚕呼嚕地吃著麵條,發出詼諧的聲音。   她翹起腿,歪著坐,人像攤爛泥。   吃到最後一口,連湯汁也幹掉,大大地打一個飽嗝。   肚子填飽了,她便給自己打了一支嗎啡針。仰天長嘆:   呀   她陶醉在這溫飽滿足中。個人同國家一樣,真正遭到失敗了,才真正的無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後,常為她流淚難過。女人雖愛吵鬧,脾氣粗暴,而且殺害丈夫案件之多,簡直令人吃驚,但她們本性還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處決,完全因為男人!   我討厭男人!芳子對自己一笑。   見到她們在哭,不以為然地:   哭什麼?一個人應該笑嘻嘻地過日子。歡樂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煩死了。   她自傍身的錢包中掏出一大疊金圓券,向獄吏換來一個小小的郵票:   二萬五?   不,他道,三萬。   也罷,三萬圓換了郵票。她埋首寫一封信。紙也很貴,在牢房中,什麼也貴,她惟有把字體擠得密密麻麻。   信是寫給一個男人她終於原諒了他。   一開始:   父親大人:新年好!   哦!父親大人。   七歲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歲之後的養父,叫她一生改變了。誰知道呢?也許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變了。   前塵快盡,想也無益。   芳子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時日無多了。簡直是秋風過後的枯草殘花,但我還是一朵盛開過的花!一個人曾經有利用價值多好!   這小小的牢房沒風雨,是安全的樂園,人人不勞而得食,聰明地活著。   我有些抗議,聽說報紙建議將我當玩具讓人欣賞,門票收入用來濟貧。投機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劇,並無徵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臨死會變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寬了,也不在乎了。我橫豎要死的,所以什麼也說不知道,不認識,希望不給別人添麻煩,減輕他們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過是死!   沒人來探過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牢房中一些從前認識的人,都轉臉走過,沒打招呼不要緊,薄情最好了,互不牽連又一生。   落難時要保重身體,多說笑話呀。   過年了,我懷念紅豆大福。   我總是夢見猴子,想起牠從窗戶歪著腦袋看外面來往的電車時,可愛的樣子。沒有人理解我愛牠。   可惜牠死了,若我死了,不願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和阿福的骨頭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寫完以後,信紙還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給畫上猴子的畫像,漫畫似的。   然後在信封上寫上收信人:川島浪速樣   恩仇已泯,可忘則忘。   獄吏來向她喊道:清查委員會有人要見你!   芳子沒精打采,提不起勁:   什麼都給清查淨盡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個大大的呵欠,氣味十分難聞。   她已身無長物,前景孤絕,還能把她怎麼樣?   表現十分不耐煩。頭也不抬。   來人開腔了,是官腔:   沒收財產中有副鳳凰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證實一下。   多熟悉的聲音!   冷淡的,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馬上抬起頭來。   她渙散的神經繃緊了,口舌打結,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個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裝的官,雲開!   雲開?   她原以為今生已無緣相見。誰知相見於一個如此不堪的、可恥的境地。   雲開若無其事地:我在會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亂得如爬了一身螞蟻。   自慚形穢!   自己如此的落難,又老又醜,連自尊也給踩成泥巴,如何面對他?   芳子手足無措,焦灼得團團亂轉。   怎麼辦怎麼辦?   手忙腳亂地梳理好頭髮,又硬又髒,只好抹點花生油。牢房中沒鏡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貼上黑紙,便當鏡子用,當下左顧右盼,把牙粉權充麵粉,擦得白白的,點心盒子上有紅紙,拿來抹抹嘴唇,代替口紅,吐點唾沫星子勻開了,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頭再照一下。   終於才下定決心到會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氣:不可丟臉!   她挺身出去了。   獄吏領到雲開跟前。她不願意讓他目睹自己的頹喪萎頓,裝得很堅強,如此一來,更加辛酸。   雲開有點不忍。   芳子只強撐著,坐他對面。她開口了,聲音沙啞,自己也嚇了一跳:   請問,找我什麼事?   雲開故意把項圈拎出來,放在桌面上。它閃著絢爛的光芒。但那鳳凰飛不起了。   他道:   我們希望你辨認一下,這東西是不是屬於你的?你證實了,就撥入充公的財產。   芳子冷笑:既然充公,自不屬於我的了。   她交加兩手環抱胸前,掩飾窘態,蓋著怦怦亂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著他。   他來幹什麼?   她滿腹疑團。   雲開湊近一點道:你認清楚?   然後,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覺,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時子彈是空的,沒有火藥,士兵不知道。在槍聲一響時,你必須裝作中搶,馬上倒地,什麼也別管,我會安排一切我來是還你一條命!   還她一條命?當然,她的手槍對準過他要害,到底,只在他髮絲掠過,她分明可以,但放他這一條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驀地出現了。   芳子久經歷煉,明白險境,此際需不動聲色。聽罷,心中瞭然,臉上木無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視他一下。   然後,垂眼一看項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過   她非常隔膜地望著雲開,也瞥了會客室外的獄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們把所有財產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後禮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綢布做的。全部家當換一件衣服吧,可以嗎大人?   芳子眼中滿是感激的淚,她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五內翻騰起伏。   雲開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黃蒼老的手指,不再權重一時的死囚。一切將要煙消雲散,再無覓處。   雲開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節都泛白了。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   雙方沒有說過那個嚴重的字,但他們都明白了,千言萬語千絲萬緒,凝聚在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開了。   似甜似酸的味兒灌滿她,化作一眶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淌下來,她不能這樣的窩囊。雲開點點頭,然後公事公辦地,收拾一切,最後一瞥   芳子嘴唇(左口右翕)動,沒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分明讀到她的唇語,在喚:   阿福!   她一掉頭,離開會客室。   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願意再目送男人遠去。   他的話是真的嗎?   芳子根本不打算懷疑。   因為她絕望過。原本絕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撿來的便宜。   她這樣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下去,也是不可測的半生。她叱吒風雲的時代結束後,面對的是淪落潦倒、人人唾棄,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異的目光。身為總司令、軍人,死在槍下是一項壯舉吧。   且與她交往的,儘是政治野心家、日本軍官、特務對戰爭負有罪責,雙手染滿鮮血,是聯合國軍不歡迎的人物,沒多少個戰犯能夠逃得過去。   一打開庭起,也許便是一齣戲,到頭來終要伏法,決難倖免。   雲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一局賭。芳子等待這個時刻:早點揭盅。遲點來,卻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現,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時刻到了。   她毫無懼色,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攤開一件白綢布做的和服她最後的禮物。   抬頭向著面目森然的獄吏:   我不想穿著囚衣死   他木無表情地搖頭。   芳子沒有多話,既無人情可言,只好作罷。她無限憐惜地,一再用手掃抹這涼薄的料子。白綢布,和服。   那一年,她七歲。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點緬懷。   她還哭喊著,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呢。扯不掉,逼得愛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國人!她根本不願意當日本人。但中國人處死她。   那一年,她七歲。   一個被命運和戰爭捉弄的女人,一個傀儡,像無主孤魂,被兩個國家棄如敝屣。但她看開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無所謂了。槍斃是我的光榮像赴宴,可惜連穿上自己喜歡的晚裝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獄吏提出:可以寫遺囑嗎?   他又望定她,不語。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圓券都掏出來了,一大疊,價值卻很少。她欷歔:   連個買紙的錢也不夠。   獄吏遞她一小片白紙。   芳子在沉思。   他道:要快,沒時間了!   她提筆,是遠古的回憶,回憶中一首詩。來不及了,要快,沒時間了,快。她寫:   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   芳子珍重地把紙條摺疊好,對折兩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獄吏道:   我死了,中國會越來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國好,可惜看不見!   獄吏一看手錶。   她知道時辰已到,再無延宕的必要,也沒這能力。生命當然可貴,但。   臉上掛個不可思議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賭博開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還有點冷,犯人都凍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覺打個寒噤,但她視死如歸,自覺高貴如王公出巡。   幾個人監押著她出去了,犯人們都特殊敏感,脊樑骨如澆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人哼著這樣的歌,哽咽而悽厲,帶了幾分幽怨: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進一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中間有念白的聲音:   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   芳子緩緩地和唱著: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顫抖的中國離愁,甜蜜但絕望的追問,每顆心辛酸地抽搐,他朝君體也相同。   芳子手中緊捏她的絕命詩。   那白綢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還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監獄的刑場。   她面壁而立。   執行官宣判:   川島芳子,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原名顯玗,字東珍,又名金璧輝,年四十二歲,因漢奸罪名成立,上訴駁回。被判處死刑,於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時四十分執行。   他們令她下跪。   執行死刑的槍,保險掣拉開。   咔嚓一聲。   芳子背向著槍,身子微動,緊捏紙條。   處於生死關頭,也有一剎的信疑驚懼突如其來,叫她睫毛跳動,無法鎮定,最豪氣的人,最堅強的信念,在槍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軀。   槍聲此時一響!   槍聲令第一監獄緊閉的大門外,熙熙攘攘來採訪的新聞記者不滿因為他們未能耳聞目睹。   早一天,還盛傳在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執行死刑,但臨時又改變了地點和時間。   新聞記者們早就作好行刑現場採訪的準備,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隊,也計劃將川島芳子的一生攝製成膠片,可是最後一刻的行刑場面卻落了空,珍貴的鏡頭,終於無法紀錄下來。為什麼有如此忙逼的安排?   大門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嚴加把守,說是沒有監獄長之令,絕對不能開門,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記者們紛紛送上名片,也無人轉報。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悶的槍聲傳出。   隔得老遠,聽不真切。   槍決已經秘密進行了?   沒有人能夠明白,裡頭發生什麼事。   太陽出來了。   陽光與大地相會,對任何一個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開始。對死囚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她再也沒有明天!   獄吏領來一個人。   他是一個日本和尚。   古川長老隨之到監獄的西門外,只見一張白色木板,上面放著一具屍體。   一具女屍。   這女屍面部蓋著一塊舊蓆子,上面壓了兩塊破磚頭,以防被風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腳穿一雙藍布鞋。   古川長老上前認屍。   他是誰?   他是一個芳子不認識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臨濟宗妙心寺的總管,又是華北中國佛教聯合會會長,為了傳教,東奔西走勞碌半生,現已七十八高齡。   他一直關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親戚、朋友、部屬,全都害怕受漢奸罪名牽連,沒有一個敢或肯去認領遺體。古川長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發,縱與她毫無淵源,也向法院提出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開蓋面的舊蓆子一瞧   子彈從後腦打進,從右臉穿出,近距離發射,所以炸得臉部血肉模糊,槍口處還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經文,便用脫脂棉把一塌糊塗的血污擦掉。   不過完全不能辨認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屍體裹起來。   就在此時,記者們都趕來了。他們匆匆地忙於拍照、吵嚷,大家擠逼一處,企圖看個清楚。到底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   他們好奇地七嘴八舌:   槍決了?   只拍屍體的相片,有什麼意思?   作好的準備都白費了。   是誰臨時通知你們的?   真是川島芳子嗎?   不對呀,這是她嗎?滿臉的血污,看不清臉孔。   奇怪!不准記者到刑場採訪?   她不是短髮的嗎?怎麼屍體頭髮那麼長?   死的真是芳子嗎?   古川長老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半字,在一片混亂中,他有條不紊地裹好屍體,再蓋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蓋一塊五色花樣的布。這便是她五彩斑斕的一生結語。   他沉沉吟吟地誦了好一陣的哀悼經文,血污染紅和尚的袈裟。   兩個小和尚幫忙把它搬上卡車去。   撲了個空的記者們不肯走,議論紛紛。   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報館突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我要投訴!   不過,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日蓮宗總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場上的工作人員,把屍體移放到室內。   整個過程中,動作並不珍惜。工作人員慣見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兒的是誰,都已經是不能呼吸沒有作為的死物,這裡沒有貧富貴賤忠奸美醜之分,因為,不消一刻,都化作塵土。   屍體在被搬抬時,手軟垂。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遺落在一個無人發覺的角落。   再也沒有人記起了。   和尚念著經文送葬。   柴薪準備好了。   眾人退出。   兩三小時之後,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燼。   下午一點半左右,火化完畢,古川長老等人把骨灰移出來,揀成兩份一份準備送回日本川島浪速那兒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場的墓地,挖有一個坑,在超渡亡魂之後,一部分的骨灰便裝在盒子裡頭,掩埋了。   和尚給芳子起了法名:愛新璧苔妙芳大姐。她沒有夫家,養父又在異國,本家無人相認,所以只落得一個大姐的名號。   在墓地附近,有許多人圍觀,不過並無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著香火,風冷冷地吹來,她去得非常悽寂。   愛新璧苔妙芳大姐。   生於一九零七。卒於一九四八。   一生。   但那通抗議的電話沒有死心。   監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槍決的不是川島芳子!死者是我姐姐劉鳳玲!   此事一經揭露,社會輿論及法院方面,為之嘩然。   這位女子劉鳳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劉鳳玲,容貌與川島芳子相似,也是死囚,而且得了重病,在獄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條的代價,買一個替身。她母親和姐夫受了勸誘,答應了。但事後,她們只領得四根金條,便被趕了回來,還有六根,迄未兌現,連去追討的母親,竟也一去不復返。   事情鬧得很大,報紙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徹查。   擾攘數月,謠傳沒有停過。   川島芳子還活著嗎?   報上都作了大字標題的報導了。   監察院展開調查。可是由於控告人沒有寫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謎,一直是個疑團。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認那是一個替身,因為是他親自認屍的。是否基於大而化之的一點善心呢?   世上沒有人知悉真相了。   後來古川長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歲的他,抱著骨灰盒子,來至信州野尻湖畔黑姬山莊,見過八十五歲的川島浪速。兩個垂垂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頭髮和骨灰,掩埋在山莊,還加上一張她生前蓋過的羽絨被、用過的暖瓶、沒穿過的白綢布和服。   川島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萬一是她本人呢?   這個謎一直沒被打破。   川島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後九個月,某一天的傍晚,當看護他的女人如常把體溫計掖在他腋下時,發覺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過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飛雪的美景。高朋滿座的熱鬧澎湃,成為永遠的回憶。   法名澄相院速通風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義女芳子,三塊方角的灰色石碑並列在川島家墓地上,沉默不語。   同年,戰犯一一被處決,據說有一天,犯人被帶上卡車,在北平市內遊街,之後,送往市郊刑場。他們倒背手捆著,背後插上木牌子,卡車兩側貼著罪狀,都大字寫上他們血腥統治、肆意屠殺,坑害國人的暴行。   群眾奔走呼號,手拿石塊磚塊投擲,一邊大喊:   打倒東洋鬼!   血債血償!   死有餘辜!   還沒送達刑場,很多早已死過去了。   受盡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還上一條命。其中有一個,便是宇野駿吉。   看來他死得比芳子還要慘。   中國人永遠忘不了慘痛的歷史教訓。   雲開對國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雲開,不是阿福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滿洲國的皇帝溥儀,已於一九四六年在瀋陽機場被俘,蘇聯紅軍押送至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訊。後來,他在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寫交待材料。   違抗了絕密暗殺令,又違抗了命運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亨呢,他在事後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馬上被捕,拘留審訊,不久被判監禁。   停戰前一直藏匿著,沒敢露面,也怕作為戰犯,被送回中國。他潦倒、欠債,當年英挺軒昂,一身中國長袍,戴毡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北京話的名士派,穿著破衣,到處借貸。   後來失蹤了。   一九五零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這樣的一則花邊:   一隻野狗在豬圈肥堆裡吃一個男人的頭!腦袋右邊有幾處還有頭髮,臉和脖子則被啃得沒什麼肉了。   這是山梨縣西山村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們趕緊找屍體,終於在松樹林中發現了:一具用麻繩捆在樹幹上的無頭男屍,屍體旁放著黑皮包、安眠藥、一些文件和六封遺書   山家亨,死時五十三歲。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運的乩語: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故,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   乩語指引過他:   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冥冥中,應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該如此吧?   那個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歲月流曳,沒有一個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虛貼於風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敗是非愛恨功過。三千世界,眾生黷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過了很多很多年   中國內亂,兩黨激戰,自己人猶攻訐著自己人,血一直流著。   日本戰敗,忍辱負重,竟然在舉世羨妒的目光底下躍為強國。   東京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便是銀座。這裡現代建築物林立。東京金融貿易中心、銀行,還有著名的百貨公司:三越、松坂屋、西武、東急。   星期日,銀座鬧區的幾條馬路,闢作步行者天國,洋溢著節日氣氛。富饒的大城市,總充塞著歡快而興致高昂的遊人,熙來攘往,吃喝玩樂。   只見一個老婦的背影。她穿白綢布和服,肩上蹲了頭可愛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閃而過,平靜而又荒涼,沒入熱鬧喧囂人叢裡,不知所蹤。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誰?   沒瞧仔細。也許是幽幽的前塵幻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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