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碧玉刀

第3章 血 酒

碧玉刀 古龍 18927 2023-02-05
  (一)   牆頭上的薔薇和含羞草,在微風中輕輕晃著,青石板舖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蔭後的磚砌小屋。   窗子是開著的,竹簾半捲,依稀還可以看到高台上擺著幾盆花。   段玉記得很清楚,這裡的確就是昨夜花夜來帶他來的地方。   但他卻實在不知道花夜來到哪裡去了,更不知道這黑衫僧是哪裡來的。   今天在這裡的人,昨夜他連一個都沒有見過。   那白衣垂髮的少女,剛才當然也不是對他笑,她顯然是認得盧九。   盧九彷彿也曾經到這地方來過。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現在卻好像越變越複雜了。   黑衫僧叫人只倒了一杯酒給盧九,道:酒如何?   盧九嘗了一口,讚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麥高粱釀造,這酒卻是葡萄釀的,久藏不敗,甜而不膩,比起女兒紅來,彷彿還勝一籌。   盧九又嘗了一口,笑道:不錯,喝起來另有一種滋味。   黑僧衫道:這酒入口雖易,後勁卻足,而且很補元氣,你近來身子虛弱,多喝兩杯,反而有好處的。   他居然和盧九品起酒來,而且還居然像個專家,談得頭頭是道。   不過他還是完全沒有將段玉這些人放在眼裡,盧九竟似也將他們忘了。   顧道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道:貧道也是個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為何不見賜一杯?   黑衫僧這才轉過頭瞪了他一眼,沉著臉道:你是誰?   顧道人道:貧道顧長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賭如命,好酒如渴的顧道人?

  顧道人道:正是貧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既然是顧道人,就給你喝一杯。   他揮了揮手,那輕衣垂髮的少女,就捧了杯酒過來。   顧道人隻手接過,一口氣喝了下去,失聲道:好酒。   黑衫僧卻又沉下了臉,冷冷道:雖然是好酒,你卻只配喝一杯。   顧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一杯已足夠,多謝。   王飛臉色早已變了,突然大聲道:這酒我難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誰?   王飛道:江南霹靂火的王飛。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誰?   王飛冷笑道:最多也不過是僧王鐵水而已,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要喝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憑你這句話,也已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鐵水。除了鐵水外,世上哪裡還有這樣的和尚?   那輕衣垂髮的少女,立刻捧了杯酒過來。   王飛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來這酒也沒什麼了不起,簡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夠了。   鐵水仰面大笑道:好,憑你這句話,還可以再喝一杯。   王飛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顧道人歎了口氣,吶吶道:想不到你騙酒喝的本事比我還大。   盧九忽然道:既然如此,這位公子就當喝三杯。   鐵水道:他憑什麼?   盧九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鐵水道:他是誰?   盧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俠段飛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鐵水冷冷道:這不夠。

  盧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畫舫上,將你四個徒弟打下水的人!   鐵水的臉色變了,質問道:你為何要將他帶來?   盧九卻答道:我並沒有帶他來,是他帶我來的。   鐵水皺眉道:他帶你來的?   盧九道:他帶我來找花夜來。   鐵水怒道:那女賊怎會在這裡?   盧九道:她不在?   鐵水道:當然不在。   盧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沒有來?   鐵水道:有洒家在這裡,她怎敢來!   盧九歎了口氣,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轉臉看著段玉,道:你聽見了嗎?   段玉苦笑道:聽見了。   盧九又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段玉還沒有開口,鐵水已霍然長身而起,瞪著段玉,厲聲道:你既然來了,還想走?

  盧九道:他並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鐵水道:你為什麼要叫他走?   盧九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鐵水道:他騙你,你還將他當做朋友?   盧九道:也許並不是他在騙我,而是別人騙了他。   鐵水道:你相信他?   盧九道:他本來就是個誠實的少年,絕不會說謊的。   鐵水瞪著眼,上上下下打量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過來喝酒。   段玉道:這酒我也配喝?   鐵水道:無論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能令盧九相信你,這已很不容易。   盧九微笑道:這已配喝三杯。   那輕衣垂髮的少女,又開了一瓶,滿引一杯,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臉上帶著春花般的甜笑,盈盈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風輕柔。   滿園的花開得正艷。   鐵水雖然驕狂跋扈;雖然貪杯好色,但看來倒也是條好漢。   千古以來的英雄,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子的。   段玉雖然一直空著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忍不住也想喝兩杯了。   黃金盃中,盛滿了鮮紅的酒。   段玉微笑著,接過了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凍結,一雙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鮮紅的血!   叮的,金盃落地。   鮮血濺出。   鐵水怒聲說道:敬酒你不喝,你莫非要喝罰酒?   段玉沒有開口,只是垂著頭,看著鮮紅的血,慢慢的流過碧綠的草地。   盧九動容道:這不是酒,是血!鐵水臉色也變了,霍然回頭,怒目瞪著那輕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無人色,捧起那新開的酒樽,驚呼一聲,酒樽也從她手裡跌落。   槽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還是新鮮的,還沒有凝固。   少女失聲道:剛才這裡面還明明是酒,怎麼會忽然變成了血?   顧道人動容道:酒化為血,是兇兆。   王飛道:兇兆?這裡難道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了?   鐵水沉著臉,一字字道:不錯,這裡只怕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王飛道:誰?   鐵水沒有回答,卻慢慢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   這目光就像一把刀,殺人的刀!   兇刀!   每個人的掌心都不覺泌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花叢外突然有個人大步奔來,大聲道:花夜來的畫舫已找著了。

  這人光頭麻面,濃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鐵水道:畫舫在哪裡?   這和尚道:就在長堤那邊。   他隨手往後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發抖。   (二)   長堤外。   一艘無人的畫舫,正在綠水間蕩漾著。   翠綠色的頂,朱紅色的欄杆,雕花的窗子裡,湘妃竹簾半捲。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濃,湖上的遊船很多。   但卻沒有一條船敢蕩近這條畫舫的。   所有的船都遠遠就停了下來,船上的人都瞪大眼睛,看著這條畫舫,目中都帶著驚慌恐懼之色,竟彷彿將這條畫舫看成了一條鬼船,船上竟似滿載著不祥的災禍。   突然間,一艘快艇破水而來,向這畫舫駛了過去。

  鐵水雙手叉著腰,紋風不動站在船頭,黑絲的寬袍在風中獵獵飛舞,距離畫舫還有四丈,他的人已騰身而起。看來就像是綠波上突然飛起了一朵烏雲,一掠四丈,已飄然落在畫舫上。   湖上的人忍不住大聲喝起采來。   喝采聲中,段玉也跟著掠了過去。   他並不是有心作弄。   他只不過是心裡著急,急著想看看畫舫上有什麼事令人恐懼。   他看見了。   一躍上畫舫,他就立刻看到了。   船艙中佈置得很雅緻,四壁都貼著雪白的壁紙,使得這艙房看來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紙上,今天卻多了串梅花。   鮮血畫成的梅花。   一個人就站在梅花下,頭垂得很低,一張臉似已乾癟,七竅中流出的血也凝結,胸膛上竟赫然插著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釘在牆上的。

  刀柄纏著紅綢,風從窗外吹進來,血紅的刀光在風中飛揚。   鐵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乾。   沒有乾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從刀尖滴落,刀鋒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鐵水凝視著刀鋒,良久良久,突然大聲讚道:好刀!   王飛也跟了過來,讚道:的確是好刀。   鐵水道:你可認得這把刀?   王飛搖了搖頭。   鐵水霍然回身,瞪著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認得這把刀?   段玉的臉色早已變了。   他早已認出了這柄刀。   鐵水冷冷道:你當然應該認得的,我若看得不錯,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這的確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遺失在花夜來香閨中的那柄刀!   刀鋒近鋒處,還刻著段家的標記。   鐵水的目光比刀鋒更利,瞪著他,又道:你可認得這個人?   段玉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的臉雖已乾癟扭曲,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青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來後,他的人沿著牆壁慢慢地滑下去,彷彿也正在仰著臉,看著段玉,凸出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實在太慘,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這人是誰了。   他並不是從這人的臉上看出來的,而是從盧九的身上看出來的。   就在這一瞬間,盧九似已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已虛脫。   他倚在牆上,彷彿也快要倒下去。   慘死在刀下的年青人,莫非就是他的兒子盧小雲?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鐵水瞪著他,道:你到江南來,當然也是為了要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   段玉只好承認。   鐵水道:所以你認為只要殺了他,就沒有人能跟你競爭了。   段玉道:我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鐵水道:殺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   他揚起手中的刀,厲聲道: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這柄刀殺他的人並不是我。   鐵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傳的寶刀,怎麼會落入別人的手裡?   段玉道:那是我   鐵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殺他當然還沒有如此容易,花夜來當然也是幫兇。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鐵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來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頭。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落入了一個惡毒無比的圈套裡,這冤枉就算用西湖滿湖的水來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鐵水目光已轉向顧道人,沉聲道:酒化為血,確是兇兆。   顧道人長長歎了口氣,道:的確是的。   鐵水道:現在這裡是不是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顧道人歎道:是。   鐵水忽然也長長歎了一聲,道:這三個月來,江湖中人都說鐵水殺人如草,又有誰知道我的刀下從不死無辜之人呢?   他凝視著手裡的刀,慢慢地接著道:這是柄好刀,用這樣的刀殺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來我今日又要大開殺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還不知道他要殺的是誰,也長歎著,道:用寶刀殺奸徒,確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兇手是誰?   鐵水反而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   段玉搖搖頭,道: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鐵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著個白癡。   段玉道:前輩現在不如先將這柄刀賜還,等找到了那兇手,晚輩一定再將這柄刀送上,讓前輩親手以此刀斬下他的頭顱,為盧公子復仇。   鐵水道:你是要我將這柄刀還給你?   段玉點點頭道:正如前輩所說,此刀為是晚輩家傳之物,本當時刻帶在身邊的。   鐵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刀光一閃,已閃電般劈向段玉的肩。   這本來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絕頂好手,這一刀揮出,但見寒芒閃動,風生刀下,連顧道人都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只覺得一股肅殺之氣,直逼眉睫而來。   段玉失聲道:前輩,你怎麼殺我,莫非殺錯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說了兩句話,他已閃開了七刀。   但船艙中的地方不大,他能閃避的餘地也不多,盧九在旁邊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盧九卻沒有出手。   他還是倚著牆,癡癡地站在那裡,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鐵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這忽然崛起,名震江湖的梟雄人物,果然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武功。   少林雖不以刀法見長,但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絕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現在他的刀法已變,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潑辣,最霸道的亂披風。   剎那間刀光就已將整個船艙籠罩,段玉幾乎已退無可退了。   連顧道人和王飛都已被逼出艙外。   段玉並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無論往哪邊退,刀光都已將他去路封死。   他的輕功雖然高,在這種地方,又怎能完全施展得開。   王飛在艙外看著,忍不住歎道:我還是不相信這麼樣一個誠實的少年,會是殺人的兇手。   顧道人沉吟著,道:也許他以前都是在裝傻,你難道看不出他很會裝傻?   王飛冷冷道:我只看出了鐵水是個殘忍好殺的人。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他要殺段玉,好像並不是為了替盧九報仇,而是為了他自己喜歡殺人。   顧道人歎了口氣,說道:只要他殺的不是無辜,   王飛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怎知他殺的不是無辜?   顧道人道:事實俱在。   王飛道:什麼事實?那柄刀?   顧道人道:嗯。   王飛道:你殺了人後,會不會將自己的刀留下?   顧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許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拔出來了。   王飛沉吟道:你說他該殺。   顧道人道:你說他不該?   王飛接著道:無論如何,等問清了再殺也不遲。   顧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飛沉默著,一隻手卻已伸入腰際的革囊,革囊中裝的正是江南霹靂堂名震天下的火器。   顧道人卻拉住他的手,沉聲道:這件事關係太大,你我既非當事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王飛還沒有開口,突然間。砰的一聲大震,竟然幾乎將這條船撞翻了,他們的人也被震得跌倒。   刀光一起,本來就聚在四周看熱鬧的遊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間,一艘大船從中衝了出來,船上一個紫衫少年,手點長篙。   他看來雖文弱,但兩臂的力氣卻不小,長篙只點了幾點,這條船已箭一般衝了過去,砰的,正撞在畫舫的左舷上。   段玉閃避的圈子本來已越來越小,手裡剛提起那張凳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閃,凳子已只剩下一條腳。   鐵水跟著又劈出三刀,誰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盤再穩,刀鋒已被震偏。   段玉的人也被震得飛了起來,飛出了刀光,飛出了窗子,撲通一聲,跌入湖心。   只見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的人竟很快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搖動,鐵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過來的這條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對他嫣然一笑,突然揚手,灑出一片寒芒。   鐵水揮刀,刀光如牆,震散了寒芒。   但這時紫衫少年卻已掠起,魚鷹入水,也鑽入了湖心。   湖上漣漪未消,他的人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見了。   鐵水轉身衝出,一把揪住顧道人的衣襟,怒道:這小子是從哪裡來的?   顧道人道:想必是跟著段玉來的。   鐵水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顧道人道:遲早總會知道。   鐵水跺了跺腳,恨恨道:等你知道時,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裡了。   顧道人淡淡道:大師若怕他跑了,就請放心。   鐵水怒道:我放什麼心。   顧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陸上雖然生龍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難再上得來了。   他微笑著轉過頭,忽然發現王飛正瞪大了眼睛,在看著他。   (三)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誰呢,無論誰都想得到,當然一定是華華鳳。   一個女人若總是喜歡找你的麻煩,吃你的醋,跟你鬥嘴。這種女人當然不會太笨。   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煩之時,來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華華鳳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個旱鴨子了。   她在水裡,卻像是一條魚,一條眼睛很大的人魚。   但是她卻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這裡沉下來的,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難道他已像秤錘般沉入了湖底了?   華華鳳剛想出水去換口氣,再潛入湖底去找,忽然發覺有樣東西滑入了她領子。   她反手去抓,這樣東西卻從她手心裡滑了出來,竟是一條小魚。   她轉過身,就又看到了一條大魚。   這條大魚居然向她招手。   魚沒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   但現在他看起來,竟比魚還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遠。   華華鳳咬了咬牙拚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長在江南水鄉,從小就喜歡玩水,居然竟追不上個旱鴨子。   她真是不服氣。   一條條船的底,在水中看來,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彷彿在屋脊上飛,但那種感覺,又和施展輕功時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換氣,她畢竟不是魚。   段玉也不是魚,游著游著,忽然從身上摸出了兩根蘆葦,一端含在嘴裡,將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氣,剩下的一根就拋給了華華鳳。   華華鳳用這根蘆葦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知道一個人能活在世上自由的呼吸,已是件非常幸運,非常愉快的事。已經應該很知足才對。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來就要等到你透不過氣來時,你才會懂得的。   西子湖上,風物如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風物,非但跟別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還要難看些。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雖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他們倒霉。但這種經驗畢竟是難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遊過西湖,又有幾人在湖下面逛過呢!   他們潛一段水,換一次氣,上面的船底漸漸少了,顯然已到了比較偏僻之處。   段玉這才翻個身,冒出水面。   華華鳳立刻也跟著鑽了上去,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段玉。   段玉在微笑著,長長地吸著氣,看來彷彿愉快得很。   華華鳳咬著嘴唇,忍不住道:你還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還活著,就能笑得出,只要還能笑得出,就應該多笑笑。   華華鳳道: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還沒有淹死。   段玉看著她,忽然不開口了。   華華鳳道:你明明應該是隻旱鴨子,為什麼忽然會水了呢?   聽她的口氣,好像段玉至少應該被淹得半死,讓她來救命的。   段玉竟然不給她個機會來大顯身手,所以她當然很生氣。   段玉還是看著她,不說話。   華華鳳大聲道:你死盯著我看什麼?我臉上長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過忽然覺得你應該一直待在水下面的。   華華鳳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你在水下面可愛得多了。   他知道華華鳳不懂,所以又解釋著道:你在水下面眼睛還是很大,卻沒有法子張嘴。   也許這就是公魚唯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魚就算張嘴,也只不過是為了呼吸,而不是為了說話。   所以段玉又潛下了水。   他知道華華鳳絕不會饒他的,在水下面總比較安全些。   現在無論華華鳳在說什麼,他都已聽不見了。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魚,遲早總要上去的。   華華鳳就咬著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見他上來。   這小子難道忽然抽了筋,上不來了?   華華鳳本來就是個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鑽下水去,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將一大團帶著爛泥的水草從湖底拖上來。   現在若是在水面上,華華鳳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瘋子、白癡,這一類的話一定早就從她嘴裡說了出來。幸好這裡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著。   她忽然發覺他拖著的並不是一團水草,而是一隻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爛泥,現在已被沖乾淨了。   箱子居然還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還包著黃銅,黃銅居然還很亮。顯然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種箱子絕不會是裝破衣服爛棉被的。   像這麼樣一隻箱子,怎麼會沉在湖底下的呢?怎麼會沒有人來打撈?   華華鳳立刻也幫著段玉去拖了。   她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遇著這種事,她當然也不肯錯過。   這箱子裡裝著些什麼?是不是也藏著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讓她打開箱子來看看,她不跟這人拚命才是怪事。   (四)   這裡離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已將這箱子拖上岸去。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道: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確不輕。   華華鳳道:所以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段玉笑著說道:我沒有千里眼,也不是諸葛亮。   華華鳳眨著眼,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打開來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麼,這箱子不會跑的。   華華鳳卻已著急道:你還等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該等我們先找個地方去換件衣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華華鳳的臉已紅了。   她終於也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一個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過是件很單薄的衣裳,這件衣裳又是濕的,那麼她這時候的樣子,實在不適於被男人看見。   現在段玉偏偏正在看著她,看的卻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該看的地方。   她第一個想法,是趕快再跳下水去,第二個想法,是挖出段玉這雙賊眼來。   但這當然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像是已被看得有點發軟了,最多也不過只能躲到箱子後面去,紅著臉,輕輕地罵:你這雙賊眼為什麼總是不看好地方!   這裡是個好地方。   連段玉都沒有想到,在這種偏僻之處,居然有這麼樣一個好地方,這裡也是棟很精緻的小屋子,幾乎就跟花夜來帶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緻。   這地方卻是華華鳳帶他來的,女人好像總是比男人有辦法。   現在華華鳳正在裡面換衣裳。   華華鳳還沒有開始換衣裳。   濕衣裳雖已脫了下來,她卻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裡,癡癡地發著呆。   面前有個很大的穿衣銅鏡,她就站在這鏡子前,看著自己。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細,雙腿筆直修長,皮膚比緞子還光滑。   就連她自己,都很難在自己身上找出一點瑕疵缺陷,就連她自己看著自己的時候,有時都彷彿有點心動。   段玉看著的時候,心裡會想什麼呢?   華華鳳的手,輕輕地,慢慢地,從她圓潤的腰肢上滑了下去窗子關著,窗簾低垂。   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熱。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手再動。   她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豈非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紀?   華華鳳終於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她換上的是件蘋果綠色的連衣長裙,剪裁得比合身還緊一點,恰巧能將一個十七歲成熟少女的身材襯托得更美。   這正是當時少女們最時新的式樣,她的皮膚本來已十分細嫩,現在又淡淡地抹了些胭脂,淡淡地抹了些粉。   這樣子當然比剛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裝時好看多了。   這樣子她本來是特地給段玉看的是誰說女為悅己者容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還不太瞭解女人。   事實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為了要給她喜歡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現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看著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鑲著黃銅,鎖也是用黃銅打成的。   箱子很堅固,鎖也很堅固,無論誰想打開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著,喃喃道:你以前看過這種箱子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我看過,這種箱子通常是富貴人家用來裝綢緞字畫、首飾珠寶的。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所以這種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麼會掉下湖底的呢?   華華鳳突然冷笑道:也許這箱子裡裝的只不過是個死屍,你還是少做你的財迷夢吧。   她在段玉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兩趟,段玉居然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她實在已經冒火了。   段玉沉吟著,卻又笑道:不錯,箱子裡裝的也許真是個人,但卻是活人,不是死人。   華華鳳冷笑道:你又在做什麼夢?   段玉接著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他忽然停住嘴,不說了。   他若是接著說下去,華華鳳也許根本不聽,至少裝著不聽的樣子。   但他現在既然沒有說下去,華華鳳反而忍不住問道:什麼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關一個箱子的故事。   華華鳳道:什麼樣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個跟這差不多的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要說就快說。   段玉這才笑了笑,道:據說從前有個年青的獵人,很聰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剛用陷阱活捉到一隻熊,跟他的夥伴們用繩子捆住了,準備抬回去,誰知半路上竟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個箱子。   華華鳳道:就是這樣的箱子?   段玉道:比這個箱子還要大,他當然也奇怪,這麼樣一個箱子,怎麼會掉在野草叢中呢?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想打開這一口箱子來看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箱子裡是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是個女人,很年青,很漂亮的女人。   華華鳳冷笑著,搖著頭道:我不信,女人怎麼會在箱子裡?   段玉道:那獵人本來也很奇怪,所以等這位姑娘醒來了,就立刻問她。   華華鳳道:她怎麼說?   段玉道:原來她本是個富家千金,她的家被一批強盜洗劫,全家人都已慘死。   華華鳳道:她是怎麼能逃脫虎口的。   段玉道:她並沒有逃脫虎口,那批強盜為首的兩個人,是兩個和尚,這兩個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裡,準備帶回去。   華華鳳道:既然他們沒有安好心,為什麼又將箱子拋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來偏僻,他們為了避人耳目,才將箱子藏在那裡。兩個和尚抬著口大箱子在路上走,總難免要被人懷疑的。   華華鳳道:他們本來沒有想到有人會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後來呢。   段玉道:那些獵人聽了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當然對她很同情,就將她從箱子裡救了出來,卻將那隻剛捉來的大熊裝到箱子裡去。   他微笑著,又道:我說過,那箱子比這箱子還要大。   華華鳳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這個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確不小,若要將一個人裝進去,也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華華鳳道: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段玉道:後來那位千金小姐為了感激那年青獵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給了他。   華華鳳冷笑道:那也許只不過是因為她沒有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給他。   段玉笑道:也許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確嫁給了他。   華華鳳道:那兩個和尚呢?   段玉道:他們後來再也沒有看到那兩個和尚,只不過聽說城裡出了件怪事。   華華鳳道:什麼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裡最大的客棧,有兩個穿著新衣服,戴著新帽子的人去投宿,還帶著個很大的箱子。   華華鳳道:就是那個箱子?   段玉沒有回答,接著道:他們要了間最大的房,還要了很多酒菜,就關起門,再三囑咐店裡的伙計,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去打擾他們。   華華鳳恨恨道:這兩個賊和尚,真不是好東西。   段玉道:後來伙計果然就聽到他們房裡傳出很奇怪的聲音,雖然不敢去問,卻忍不住想到外面去看看動靜。   華華鳳道:他看到什麼?   段玉道: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一隻大熊從房裡衝了出來,嘴角還帶著血跡。等這隻熊落荒而逃之後,他才敢到那間房裡去看。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房裡當然被打得亂七八糟,而且還有兩個和尚死在裡面,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驚訝恐懼之色。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他們當然做夢也想不到箱子裡的美人會變成了隻大熊。   段玉笑道:別人當然更想不到他們為何要將一隻大熊藏在箱子裡,所以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青的獵人夫妻,才知道這其中的秘密。   他笑著,又道:他們一直保守著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為那和尚搶來的贓物,也藏在那箱子裡。   華華鳳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這故事的確很有趣。   段玉笑著說道: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是不是很羨慕那年青獵人的遭遇?   段玉歎了口氣,道:這樣的事,又有誰不羨慕?   華華鳳已板起了臉,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只希望箱子裡,最好也有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開心。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這箱子裡裝的不是隻吃人的熊呢?   段玉笑道:惡人才會有這樣的惡報,以前別人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壞事。   華華鳳道:你沒有做過壞事?   段玉點點頭,笑道:所以這箱子裡裝的,絕不會是隻大熊。   華華鳳道:也絕不會是個大美人。   段玉故意問道:為什麼?   華華鳳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故事根本就是你編造的,因為你吃了和尚的虧,所以就說那強盜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錯了,這件事並不假,段成式的筆記酉陽雜俎上,就記載過這件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也不假。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是不要做壞事的好。   華華鳳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人被裝在箱子裡她這句話並沒有說下去,因為這時箱子裡竟突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真的有個人在箱子裡呻吟!   箱子裡竟赫赫真的有個人。   而且是個活人。   華華鳳張大了眼睛瞪著這個箱子,就好像白天見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驚。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這種事,也從未想到這種事會被自己遇著。   過了半晌,呻吟居然沒有停止。   華華鳳忽然道:這箱子是你找來的。   段玉只好點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應該打開它。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當然總不能將它拋下水去。   華華鳳: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動手?   段玉皺眉道:這鎖真大,我能不能打得開還不一定。   華華鳳道:你一定能打開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兩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顯然想看,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華華鳳:我不行,我是個女人。   她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是個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時,通常都很快就會想起這一點來。   這一點恰巧也正是男人沒法子否認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動手去開箱子了。   華華鳳卻已轉過了身。   她非但不肯幫忙,連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裡會跳出個活鬼來,叮一聲,段玉終於扭斷了銅鎖,打開了箱子。   華華鳳等了半天,還沒聽見動靜,忍不住問道:箱子裡真有個人嗎?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是個活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是個老人還是個年青人?   段玉道:年青人。   華華鳳又咬了半天嘴唇,終於又忍不住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寧願這箱子裡是一隻大熊,也不希望是個女人。   有人說,女人最討厭的動物是蛇。   也有人說,女人最討厭的是老鼠。   其實女人真正最討厭的是什麼呢?女人!   女人真正最討厭的動物,也許就是女人。   一個可能成為她情敵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   箱子裡這人不但很年青,而且很清秀,只不過臉色蒼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著套內衣褲,所以看起來樣子很狼狽。   他一直輕輕地呻吟著,眼睛卻還是閉著的,並沒有醒。   華華鳳剛轉身走過來,就嗅到一股酒氣,忍不住皺眉道:原來這人也是個酒鬼。   段玉道:只不過他肚子裡的酒,絕對沒有他衣服上的多。   這人身上一套質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處都是酒漬。   華華鳳道:他若沒有醉,為什麼還不醒?   段玉沉吟著,道:這人看來好像是中了蒙汗藥薰香一類的迷香,而且中的份量很不輕。   華華鳳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是被人迷倒之後,再裝進箱子的?   段玉道:無論誰清醒的時候,都絕不願意被人裝進箱子的。   華華鳳看著這個人蒼白清秀的臉,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將他裝進箱子裡的,是不是兩個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沒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華華鳳卻立刻沉下了臉,冷冷道:謝謝你,這實在是個好主意,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鬆了口氣。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著又道:你難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著道:難道只准你氣我,就不准我氣你?   華華鳳道:就是不准。   段玉歎了口氣道:其實這小伙子看來也蠻不錯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道:只可惜這個人也有跟你一樣的毛病。   段玉道:什麼毛病。   華華鳳道:呆病。   她抿嘴一笑,接著又道:一個人若是沒有呆病,又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裡!段玉又歎了口氣,這次真的是歎氣。   現在他的確有這種感覺,覺得好像自己也被人裝進了箱子裡,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   最難受的是,直在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被人裝進這口箱子的。   華華鳳眼波流轉,又道:你看他是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段玉歎息著,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一樣,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華華鳳接著又道:看來這一定是有人想謀財害命。   段玉道:哦?   華華鳳正色道:先謀財害命,然後再毀屍滅跡。   看來這人的確是個富家子,他身上穿的這套短襯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華華鳳道:想不到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強盜,等這個人醒了後,我們要問問他,這些強盜在哪裡。   她並沒有等多久,這人就醒了過來。   他看見自己忽然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當然覺得很驚奇。   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醒來,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段玉他們的。   但是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別人救了他,他反認為別人是在多事。   華華鳳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這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你是被我們從一個箱子裡救出來的,這個箱子本來已沉在湖底。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自己剛才在一個箱子裡,當然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華華鳳道:你怎麼會到那個箱子裡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這人還是閉著嘴,目光卻已移向段玉。   華華鳳道:你看著的這個人,姓段,叫段玉,是個很本事的人,你若告訴他是誰害你,他一定會去幫你出氣。   這人非但閉著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華華鳳忍不住大聲道:你難道是個啞巴。   這人看來不但像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聾子。   華華鳳歎了口氣,看著段玉,苦笑道:我們錯了。   段玉道:哪點錯了?   華華鳳道:看來這人就好像自己願意被裝進箱子的,我們又何苦多事救他出來?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剛從一個箱子裡出來,我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   華華鳳道:但他若什麼事都不肯說,我們又怎能去替他出氣呢?   段玉道:有種人若要找人算帳,就自己去,並不想要別人幫忙的。   華華鳳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的男人都是這樣的臭脾氣。   這人忽又張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終於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他直到現在才說出這三個字,好像並不是因為段玉救他的命,而是因為段玉說出了他心裡的話。   他說出了這三個字,就立刻站了起來。   華華鳳皺眉道:你現在就走?   這人點了點頭,剛走了一步臉上突然露出極劇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針刺了一下。   然後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段玉這才發現,他肩後有一點血漬,華華鳳已失聲道:你受了傷?   這人掙扎著,又站起來,又倒下。這次倒下去後,就已暈了過去。   他果然受了傷。   傷在肩後,傷口只有針孔般大,但整個肩頭都已烏黑青腫,顯然是被人用一種很輕巧、卻很歹毒的暗器,從他背後暗算了他。   華華鳳皺眉道:這暗器有毒。   段玉歎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華華鳳道:還有沒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殺人雖不在行,救人卻是專家。   他微笑著捲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給我一壺燙熱了的好酒,我保證還你個活人。   華華鳳用眼角瞅著他,目光中帶著狐疑之色,喃喃道:這人莫非是想騙我的酒喝?   段玉並不是在騙酒喝,也沒有吹牛,看來他倒真有點本事。   他先將酒含在嘴裡,一口噴在這人的傷口上,再從懷裡拿出了那柄晶瑩翠綠的碧玉刀,挖出了傷口附近的爛肉。   等到傷口中流出的血由烏黑變成鮮紅,他就用熱酒調了些藥粉敷上去,長長歎出口氣,笑道:你現在總該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華華鳳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真有兩下子。   段玉道:何止兩下子,簡直有好幾下子。   華華鳳道:你真的什麼病都會治?   段玉道:只有一種病我治不了。   華華鳳道:什麼病?   段玉道:餓病。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知道你這裡有什麼藥能治好我的餓病。   華華鳳笑道:你想吃什麼?   段玉道:你這裡有什麼。   華華鳳道:這裡本是棟空房子。   段玉道:連個人都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你自己會做飯?   華華鳳嫣然道:不會,可是我會買。   這次她也沒有吹牛,她果然會買。   段玉剛將病人扶到屋裡去躺下,等了還沒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買了一籃子回來。   她解開的第一包,是蝦。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這一定是太和樓的油爆蝦。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這大概是奎元館的排骨肉燒頭。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塊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頭舐了舐嘴唇,笑道: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了。   第五包是魚丸。   段玉道:這是得月樓的肋鯗蒸魚丸兒。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這是酥藕。   華華鳳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是專家。   段玉道:我就算沒吃過豬肉,至少還看見過豬走路。   其實這些東西他連看也沒看過,只不過聽說過而已。   西湖的鹽件兒和酥藕,本來就是天下聞名的。   最後一包是太平坊巷子裡的炸八塊,再配上杏花村的陳年竹葉青,除非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夢時才能吃到這些東西。   事實上,奎元館、王飯兒、得月樓,這些地方也是老鄉們在夢中常到的。   段玉正擇肥而噬,拈了塊鹽件兒放進嘴裡,華華鳳忽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張桑紙皮,臉上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桑紙皮上畫著一個人,一個眉清目秀,面帶笑容的年青人。   人像下還有一行大字:懸賞紋銀五千兩。   段玉認得的人也許不太多,但這人他總是認得的。   因為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著紙上的畫像,摸著自己的臉,苦笑著喃喃道:畫得不太像,這畫上的人比我漂亮。   華華鳳嫣然道:你大概連自己都沒想到,你這人還值五千兩銀子。   段玉歎了口氣,道:是誰肯花五千兩銀子來找我呢?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鐵水?   華華鳳道:對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這人又無冤、又無仇,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華華鳳道:看來他的確是不肯放過你。這樣的賞格,他至少已發出去好幾千件,這地方每間酒樓飯館裡,都至少貼著好幾張。   她笑了笑,接著道:現在杭州城裡,還不認得閣下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兩銀子也不算太少。   華華鳳道:當然不算少,為了五千兩銀子,有些人連祖宗牌位都肯出賣的。   段玉道:所以現在我已沒法子想了。   華華鳳道:現在你簡直已寸步難行,就算沒有這五千兩銀子,殺人的兇手也是人人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會有人去鐵水那裡通風報信。   段玉苦笑著喃喃道:殺人兇手連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麼會忽然變成個殺人兇手的,難道這也算是運氣?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華華鳳道:你再想想,最好從頭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到這裡來。   華華鳳道:然後呢?   段玉道:然後我就剛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來也恰巧在那天出現了?   華華鳳接著道:然後你就跟著她到了她的香閨。   段玉道:我出來的時候,就剛巧遇見了那好管閒事的喬老三。   華華鳳道:他就要你到鳳林寺去找那個姓顧的道士。   段玉道:我本來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剛巧又遇見了你。   華華鳳道:我剛巧知道鳳林寺在哪裡。   段玉道:鳳林寺那裡剛巧有個顧道人,我不僅見著了他,還認得了兩個新朋友,贏了上萬兩的銀子,正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華華鳳道:他們剛巧也知道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來。   段玉長歎道:所以我就忽然變成了個殺人的兇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剛巧是我的。   華華鳳道:你想不到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來也是絕不會有的,但卻偏偏被我遇見了。   華華鳳也歎了一口氣,道:這簡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時,平空也會掉下大元寶來,掉在你的頭上。   段玉道: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裝進這個箱子裡,而且是個密不透風的箱子。   華華鳳道:是誰把你裝進去的呢?是花夜來?還是鐵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華華鳳道:你難道從未想過,這也許只不過是你自己將自己裝進去的?   段玉道:絕不是我自己,一定有個人,這人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有心要害我,我還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裡挖好了個陷阱等著我跳下去。   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著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遲早總會將這人找出來的。   華華鳳輕輕歎息著,道:我只怕你還沒有找出他來時,就已經被埋在湖底的爛泥裡。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給段玉。   段玉卻連酒都已有點喝不下去了,現在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沒有發現有個人已悄悄地走了過來,正在看著桌上的那張桑皮紙。   這人的臉色蒼白得跟紙一樣,卻有雙很銳利的眼睛。   一個人若已被裝進了箱子,若沒有特別的運氣,就很難再活著出來了,你有沒有被人裝進箱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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