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碧玉刀

第2章 碧玉刀(二)

碧玉刀 古龍 22444 2023-02-05
  (五)   鳳林寺就在岳王墳旁的杏花村左鄰,是西湖的八大叢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遊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會到廟裡來燒上幾柱香的。   鳳林寺是和尚寺。   那個船家為什麼要叫段玉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呢?   華華鳳眼珠子轉動著,道:那船家叫你來找一個姓顧的道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你沒有聽錯?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還沒有毛病。   華華鳳道:可據我所知,鳳林寺中連個道士都沒有,只有和尚。   段玉皺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鳳林寺的?   華華鳳道:不對,鳳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南華寺的傳人,那四個和尚使的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男人打架,就不許女人練武?   段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不是跟別的男人一樣,總認為女人要什麼都不懂才好?   段玉道:我也沒有這意思。   華華鳳道:你是什麼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過說你的眼力好,是個行家,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華華鳳道:這句話雖然沒有說錯,可是你說話的口氣卻不對。   段玉歎了口氣,道:現在我也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華華鳳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像很喜歡找別人的麻煩,很喜歡找人吵架。   華華鳳道:誰說我喜歡找別人吵架,我只喜歡找你。   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著她甜笑,心裡忽然覺得甜甜的,就連他自己也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女人喜歡找你的麻煩,跟你吵架,你本應覺得很喪氣才對。   奇怪的是,有時你反而偏偏覺得很歡喜。   女人總是要說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大概也因為這道理。   段玉在看著她的時候,華華鳳也在看著段玉,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已忘了這世上還有別的人。   這地方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別的人當然全都在看著他們。   段玉本來已經很夠引人注目的了,何況再加上一個半男不女的華華鳳。   她忽然板起臉來大發嬌嗔,忽然又笑得那麼甜,有幾個人簡直連眼睛都已看直了。   現在剛過清明,正是遊湖的佳期,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廟門口,更是紅男綠女,絡繹不絕的。   其中有遠地來的遊客,也有從城裡來上香的,有背著黃布袋賣香燭的老人,也有提著花籃賣茉莉的小姑娘;有吳儂軟語、酣美如鶯的少女,也有滿嘴粗語的市井好漢。

  事實上,在這種地方,各式各樣的人你幾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個道人都沒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廟裡來。   牆角後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正躲在那裡偷偷地吃糖,正是剛從鳳林寺裡溜出來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諱,也不敢到廟裡去打聽,但過去問問這兩個小沙彌,大概總不會有什麼關係。   借問兩位小師傅,廟裡是不是有位姓顧的道人?   沒有。   道士從不敢上這裡的門,就算來了,也要被打跑。   為什麼?   因為有好些人看到這裡香火盛,總是想到這裡來奪廟產、打主意。   而且我師傅常說,道士連頭髮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淨的出家人。   聽說有的道士還有老婆哩。

  這兩個小沙彌顯然是剛出家不久,看他們的表情,好像很遺憾自己為什麼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來當了和尚。   段玉覺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錠銀子在他們的懷裡,悄悄道:過兩天找頂帽子戴上,到三雅園去吃條宋嫂魚,那比糖好吃。   小沙彌看了他兩眼,忽然一溜煙跑了。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你在誘人犯罪。   段玉道:吃魚不能算犯罪。   華華鳳道:出家人怎能動葷腥?   段玉道:酒肉穿腸過,佛主心頭坐,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   華華鳳笑道:幸好你沒去做和尚,否則一定是個花和尚。   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寧願做道士,不會做和尚。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微笑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華華鳳想起那小沙彌說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很老實,誰知道你也不是個好人。   她忽又接著說:但你卻是個呆子。   段玉道:呆子?   華華鳳道:聽誰說這廟裡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華華鳳:你認得他?   段玉道:不認得。   華華鳳道:是他叫你來找道士,你就來了,他若叫你到這裡找個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樣會來?   段玉怔住。   第六條,不可輕信人言。   他忽然發覺自己又將他爹爹的戒律犯了一條。   華華鳳: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門下這麻煩的確不小,但少林寺名門正宗,也不至於為了這點事就要你的命呀。   段玉聽著。

  華華鳳又道:何況,少林寺若真要將你置於死地,就連武當山的龍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道士!段玉歎氣。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繼續道:像你這麼隨隨便便就相信別人的話,總有一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的。   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華華鳳道:什麼事?   段玉道:那船家這麼說,絕不會只為了要騙我到這裡來白跑一趟。   華華鳳道:你認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點點頭,道:他若是存心要害我,就一定會先在這裡挖個陷阱等著我來跳。   華華鳳眨著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現在我連這陷阱在哪裡都不知道。   華華鳳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個陷阱了。

  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為陷阱永遠是你看不見的,所以你才會掉下去。   段玉道:所以我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華華鳳道:不錯。   段玉也貶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識,若連他都要來害我,對面那趕車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謀。   華華鳳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轉,道:這地方每個人說不定都有可能。   華華鳳道:嗯   段玉的眼睛忽又瞪在她臉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   華華鳳板著臉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   段玉道:哦。   華華鳳道:我現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   段玉歎道:毒死總比淹死好。   華華鳳瞪著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裡去?   華華鳳的手向前一指,道:那裡好像有個地方賣酒,你她聲音忽然停止。   因為她發現自己的手正指著三個字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簾,已洗得發白,上面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顧道人竟是個酒館的名字。   這酒館只不過是二間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裡陰暗而潮濕,堆滿了酒缸,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擺著一隻隻的大酒缸,酒缸上舖著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們就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裡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這樣子的。   這種酒店只是賣冷酒,沒有熱菜,最多只準備一點煮花生、鹽青豆、小豆乾下酒,所以來的也多半是會喝酒的老客人。

  這種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時候,所以現在雖然還是上午,但這酒店的桌子卻已經擺了起來。   一個斜眼的小癩痢,正將一大盆鹽水煮的毛豆子從裡面搬出來,擺在櫃台上,已經有兩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子在喝酒了。   華華鳳和段玉已坐著等了半天、那小癩痢還未過來招呼。   段玉試探著問道:你就是這裡的老闆?   小癩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這裡的老闆,這地方就該叫小癩痢了。   段玉道:老闆是誰?   小癩痢手往酒簾上一指,問道:你不認得字?   段玉笑說道:原來這個地方真有個姓顧的道人。   小癩痢用斜眼瞪著他,道:你們到底喝不喝酒?   華華鳳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來幹什麼?

  小癩痢道:要多少酒?   華華鳳接著道:先來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裝來。   小癩痢又用斜眼瞪著她,臉上這才稍微露出了一點好顏色。   在這裡只有一種人才是受歡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陰暗的櫃台外,居然還貼著副對聯。   肚飢飯盅小,魚美酒腸寬。   段玉又忍不住問道:這裡也賣醋魚?   小癩痢道:不賣。   段玉道:可是這副對聯   小癩痢道:對聯是對聯,魚是魚。   他翻著白眼走了,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這小鬼一開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誰得罪了他。   華華鳳也忍不住笑道:這種人倒也算少見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卻見過一個。   華華鳳道:誰。   段玉不說話了,只笑。   華華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你假如敢說是我,我就真毒死你。   然後她自己也笑了。   他們雖然初相識,但現在卻已忽然覺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這時小癩痢總算已將五筒酒送來,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頭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幾隻空碗。   段玉倒了兩碗酒,剛想端起來喝。   華華鳳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還等什麼?   華華鳳道:我當然並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別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雖然看我不順眼,總算不至於想要我的命。   華華鳳卻沒有笑,板著臉道:你難道忘了到這裡來是找誰的?   段玉道:我還沒喝醉。   華華鳳道:你若真的有殺身之禍,一個賣酒的假道士怎麼能救你?   段玉道:也許他只不過是藉賣酒來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個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會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謀來將段玉毒死。   這當然也很可能。   看來華華鳳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對他真的很關心。   段玉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正在看著他們。   無論誰看到這個人,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當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風姿綽約,而且很會打扮。   會打扮的女人並不一定是濃妝艷抹的。   這女人一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上,就完全不著脂粉。   可是她穿得卻很考究:一件緊身的黑綠衫子,配著條曳地的百摺湘裙,不但質料高貴,手工精緻,顏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種學問,要懂得這種學問,並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來顯然已不再年青,卻更顯得成熟艷麗。   這種年齡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風韻最是撩人。   段玉看著她,眼睛裡不覺露出了讚賞之色。   華華鳳正在看著他,顯然從他的眼色中,發現他正在看著個女人。   所以她也回過了頭。   她剛巧看見這女人的微笑。一種成熟而美麗的微笑。   唯有她這種年紀的女人,才懂得這麼微笑。   華華鳳的臉立刻板了起來,壓低聲音,道:這女人是誰?   段玉道:不知道。   華華鳳道:你不認得她?   段玉搖搖頭。   華華鳳道:既然你不認得她,她為什麼看著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歡笑的,那至少總比天生找麻煩的人好。   華華鳳瞪著眼道:現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煩?   段玉沒有回答,因為那女人現在居然向他們走了過來。   她走路的姿勢也很美,微笑著走到他們前面,道:兩位好像是從遠地來的。   華華鳳立刻搶著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婦人還是帶著微笑,道:沒有關係。   華華鳳道:既然沒有關係,你問什麼!   婦人道:只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   華華鳳道:有什麼好問的。   婦人道:因為這地方來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見兩位這樣的生人。   華華鳳道:這地方來的什麼客人,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婦人笑道:這就有一點關係了。   華華鳳道:哦?   婦人嫣然道:所以我說姑娘一定是遠地來的,否則又怎麼會不知道我是誰呢?   原來她已看出華華鳳是女扮男裝的。   華華鳳更生氣了,冷笑道:你這人難道有什麼特別?   婦人道:說起來倒真有點特別。   華華鳳道:哪點兒特別?   婦人笑道: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嫁給道士的,你說是不是?   華華鳳愕然道:你說什麼?   婦人道:外子就是這裡的顧道士,所以這裡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們還很怕我知道,其實我倒很喜歡這名字。   她微笑著,接著道:我若不喜歡道士,又怎麼會嫁給道士呢?   華華鳳這次終於無話可說。無論如何,能嫁給道士的女人實在不多。   段玉卻笑了。   他發覺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華華鳳的火氣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華華鳳道:我難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過覺得奇怪,姑娘為什麼忽然又不怕酒裡有毒了?   原來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長。   華華鳳的臉已有些發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了話題,道:你兩位這樣的人,到這裡來,當然不會是來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確想來拜訪顧道人。   女道士道:你認得他?   段玉道:還未識荊。   女道士道:那麼,是不是有人叫你來的?   段玉道:不錯。   女道士道:是誰叫你來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認得。   女道士彷彿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了,眨著眼睛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段玉道:是位搖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搖船的!   段玉道:也許他本來並不是,只不過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是在搖船。   他笑了笑,接著道:無論誰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大困難的。   女道士道: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段玉道:黑黑的臉,年紀並不大,眼睛發亮,水性也很高。   他苦笑著接著道:我若到了水裡,現在說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麼人?   女道士笑道:這人姓喬,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喜歡多管閒事的!   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著他,看了很久,才問道:真是他叫你到這裡來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殺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這笑,就等於是否認,無論誰殺了人後,都絕不會像他笑得那麼純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殺過人的。   她好像鬆了口氣,但很快地接著問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搖搖頭,笑道:我看來像強盜?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帶著紅貨,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紅貨?   女道士解釋道:紅貨的意思就是很值錢的珠寶了。   段玉道:也沒有。   女道士皺了皺眉,道:那麼,你究竟惹了什麼麻煩呢?   段玉道:麻煩倒好像有一點兒。   女道士道:恐怕還不止一點兒,否則喬老三就不會叫你來的。   段玉道:我只不過打了幾個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什麼人?   段玉道:是幾個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麼樣的和尚?   段玉道:幾個很兇的和尚,說話好像不是這裡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會武功的和尚?   段玉點了點頭,道:他們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皺起了眉,道:你出門的時候,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結怨嗎?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訴過我,只可惜那時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輕輕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是個很衝動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並不重,絕沒有打傷他們,只不過把他們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為了什麼呢?   段玉道:我看不慣他們欺負人。   女道士道:他們欺負了誰?   段玉道:是個是個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個女人是不是長得很美?   段玉的臉有點紅了,吶吶道:長得倒還不難看。   女道士道:叫什麼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說她叫花夜來。   女道士第三次皺起眉,皺的很緊,過了很久,才問道:你以前不認得她?   段玉道:連見都沒有見過。   女道士道:你只看見那幾個和尚在欺負她,連話都沒有問清楚,就把他們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們也根本沒有讓我說話。   女道士道:然後呢?   段玉紅著臉,答道:然後她就一定要請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的臉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後呢?   段玉道:然後然後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這麼簡單?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難道你沒有吃什麼虧?   段玉笑道:那倒沒有。   女道士展顏道:看來你若不是很聰明,就一定是運氣很不錯。   段玉忍不住問道: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虧的?   女道士歎了口氣,道:你難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長江以南最有名的獨行女盜嗎?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後,就遇見了喬老三?   段玉點點頭,道:那時天剛亮。   女道士道:那時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將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而且還要請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時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歎道:現在那條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卻一點也看不出像下過水的樣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並沒有沉下去。   他忍不住笑了笑,接著道:也許這只因為我運氣真的不錯。   女道士卻歎了口氣,道:也許這只因為你運氣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為什麼?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請到水裡去泡一泡,以後的麻煩也許就會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沒聽說過僧王鐵水這個人?   段玉道:沒有。   女道士道:這個人本是少林門下,卻受不慣少林寺的戒律束縛,最近也不知為了什麼,竟一怒脫離了少林派,自封為僧中之王,少林寺竟對他無可奈何,從這一點你就可想像到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段玉動容道:看來這人不但是個怪物,而且膽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這個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樣,有時剛烈暴躁,有時卻又很講理,誰也摸不透他的脾氣。   段玉道:他既然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當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據說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門下的第一高手,就因為脾氣太壞,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為這緣故,他才會脫離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壞人,只不過非常狂傲剛愎,不講理的時候比講理時多得多,無論誰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過。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到江南來才不過兩三個月,卻已經有七、八個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傷在他的手下。據說他只要一出手,對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斷條腿,蕪湖大豪方剛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兩個月,最後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說的方剛,是不是那位練過金鐘罩、鐵布衫的前輩?   女道士歎道:不錯,連練過金鐘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況別的人呢!   段玉沉吟著,道: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門下?   女道士點點頭道:他脫離少林寺後,就廣收門徒。無論誰想投入他的門下,都是先剃光頭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門下,就再也不怕人欺負,所以現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還多。   她又歎了口氣,道:你想想,你得罪了這麼樣一個人,你的麻煩是不是很小?   段玉不說話。   女道士又道:何況這件事錯的並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過花夜來大虧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鐵水就算殺了她,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卻為了這種人去打抱不平,豈非自尋煩惱?   段玉苦笑道:看來我想不認錯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現在鐵水想必已認定了你是花夜來的同黨,所以一定不會放過你。   段玉道:我可以解釋。   女道士道:你難道已忘了,他通常都是個很不講理的人嗎?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許你還有一條路可走。   段玉道:哪條路?   女道士伸出青蔥般的纖纖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著一扇門。   這扇門就在那陰暗狹窄的酒店裡,上面擺著花生豆乾的櫃台後。   門上掛著油膩的藍領門簾,上面也同樣有三個大字:顧道人。   段玉道:道人還在高臥?   女道士道:他從昨天一直賭到現在,根本就沒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興倒不淺。   女道士嫣然道:他雖然是個賭鬼,又是個酒鬼,但無論什麼樣的麻煩,他倒是總能夠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來解決,喬老三並沒有叫你找錯人。   段玉道:我現在可以進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喬老三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你隨時都可以進去,只不過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接著道:這賭鬼賭起來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抬起頭來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邊等,看人賭錢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著他,又笑道:你好像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段玉還沒有開口,華華鳳突然冷冷道:這句話倒說得不錯,別人就算把他賣了,他還是會覺得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邊聽著,好像一直都在生氣。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賣我,只怕也沒有人肯買。   華華鳳冷笑道:這句話也沒有說錯,又有誰肯買個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個呆子嗎?   華華鳳道:你真要進去?   段玉答道:我本來就是為了拜訪顧道人而來的。   華華鳳問道:別人無論說什麼,你全都相信的。   段玉歎了口氣,道:你若不相信別人,別人又怎麼會相信你?   華華鳳突然站起來,繃著臉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華華鳳冷笑道:我既沒有興趣去看別人賭錢,也不想陪個呆子去送死,我還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頭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著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著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歎了口氣,道:一個女人若真的要走時,誰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許她並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這人真的很有趣,有時連我都覺得你有點傻氣,但有時卻又覺得你說的話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著說道:現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運氣。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還是要勸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聽。   女道士道:你進去了之後,千萬不要跟他們賭錢,否則也許真的會連人都輸掉的。   段玉當然不會去賭的,這本就也正是他父親給他的教訓。   十賭九騙,江湖中郎中騙子到處都是,越以為自己賭得精明的人,輸得越兇。還沒有摸清別人底細之前,你千萬不能去賭,千萬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種見了賭就不要命的人,他怎麼會去賭呢!   (七)   後面的一間屋子,還是堆滿了酒缸和酒罈,一個疊著一個,堆得高高的,中間只留下一條窄窄的弄堂。   從弄堂穿過去,又是一道門,在門外就可以聽見裡面搓骰子的聲音。   只有擲骰子的聲音,裡面的人賭得居然很安靜。   有四個人在賭,一個人在看。   四個人都坐在酒罈子上。圍著個大酒缸,酒缸上舖著木板。   他們賭的是牌九。   推莊的是個獨臂道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道袍,顴骨很高,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用一隻手疊牌比別人兩隻手還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這地方的老闆顧道人了。   另外的三個人。一個是瘦小乾枯,滿臉精悍之色的老人,一雙指甲留得很長的手上,戴著個拇指般大的碧玉斑指。   他押的是天門。   上家是個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時用手裡一塊雪白的絲巾捂著嘴,輕輕咳嗽。   絲巾用過兩次就不要了,旁邊那看牌的人就立到送一條全新的給他換。   看來這人不但用的東西很講究,而且還特別喜歡乾淨。   可是這地方卻髒得很,他坐在這裡賭錢,居然已賭了一天一夜。   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就算坐在路邊,也一樣賭得很起勁。   下家的一個人身材高大,滿臉大鬍子,顧盼之間,凜凜有威,一雙手卻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幾乎一樣長短,顯然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而且練得還很不錯。   這三人的衣著都非常華麗,氣派看來也很不小、顯見得很有身份,很有地位。   但他們賭的,卻只不過是幾十個用硬紙板剪成的籌碼。   籌碼上也有同樣的顧道人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彷彿是顧道人親筆花押。   好賭的人,只要有得賭,輸贏大小,他們也不在乎的。   所以四個人全都賭得聚精會神、四個人的臉色全都已發白,竟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那練過鐵砂掌的大漢剛贏了四個籌碼,額上已開始冒汗,一雙連殺人時都不會發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發抖起來。咬了咬牙,終於又推了四個籌碼出去。   滿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著,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現在只剩下天門還沒行押了,那精瘦的華服老人卻在慢吞吞地數著籌碼,忽然長長吐了口氣,道:今天我沒輸贏。   虯髯大漢立刻軒眉道:現在談什麼輸贏,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點了點頭,慢吞吞地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們二位還可以玩玩,我還有事,要告辭了。   虯髯大漢變色道:只剩下三個人,還玩什麼?芝翁難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卻已挑起簾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虯髯大漢咬著牙,恨恨道:這老狐狸,簡直賭得比鬼還精好,我們就三個人押下去。   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數著面前的籌碼,輕輕咳嗽著,道:只剩下三個人怎麼押,我看今天不如還是收了吧!   虯髯大漢著急道:現在就收怎麼行,我已輸了十幾文錢了。   原來一個籌碼竟只不過是一文錢。   這虯髯大漢想必是天生一副爭強好勝的脾氣,不肯服輸,否則又怎麼會在乎這十幾文錢了。   顧道人彷彿也意猶未盡,這才發現屋裡多了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段玉兩眼,微笑道:這位朋友想不想來湊一腳?   段玉剛想說不,那虯髯大漢已搶著道:小玩玩,沒關係,賭過了我請你喝酒。   他們的輸贏實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來找人家,怎麼好意思掃人家的高興,就算輸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想到這裡,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來陪三位玩一會兒,只不過我不太會賭的。   虯髯大漢立刻喜露顏色,笑道:還是這位朋友夠意思。   顧道人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著段玉,微笑道:聽朋友說話的口音,好像是從北邊來的。   段玉道:不錯,我是中原人。   顧道人道:貴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顧道人眼睛彷彿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門如何?   段玉道:行。   天門上還有那老人留下來的一疊籌碼,好像有四、五十個。   顧道人道:我們這裡都是賭完了才算帳的,朋友你就算暫時身上不方便,也沒關係。   段玉笑道:我身上還帶著些。   那滿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著他,忽然道:卻不知朋友你賭多少?   段玉將老人留下的那疊籌碼點了點,道:暫時就賭這麼多吧,輸光了再說。   虯髯大漢笑道:好,就要這麼樣賭才過癮,我王飛今天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盧行九,朋友們都叫我盧九。   段玉笑道:幸會得很。   於是他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顧道人擲出的骰子是七點,天門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長三,六點。   莊家拿的卻是副地槓。   段玉輸了。   第二副莊家七點,天門又是六點。   段玉又輸了。   第三副莊家調污二,天門卻是鱉十。   最後莊家打老虎,居然又拿了副雜五對。   這一手牌,段玉已輸了十六個籌碼。   他當然面不改色。   這十六個籌碼就算是一百六十兩銀子,段公子也一樣輸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連輸四副。又是十六個籌碼輸了出去。   他當然還是面不改色。盧九和王飛看著他,神色間卻似已有些驚奇,還有些佩服。   王飛已扳回了一些,對這大方的少年顯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的手風不順,這兩把還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沒關係。   這次他竟押了八個籌碼,他只想快點輸光,快點散局,好跟顧道人談正事。   輸點錢他並不在乎,那僧王鐵水他也未見得害怕。   但他卻實在不願惹麻煩,更怕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煩。   這位顧道人若能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讓他早點趕到寶珠山莊去,就算再多輸點,他還是很愉快的。   誰知從第三手牌開始,他竟轉運了。   第一副牌他拿了個一點,莊家竟是鱉十。   於是八個籌碼就變成了十六個。   他就將十六個籌碼全部押下去,這副牌他居然拿了對天牌。   他當然也很高興,但卻並不想贏錢,於是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個籌碼,只想一下子輸光。   輸贏一向不動聲色的顧道人,這次臉上居然也彷彿有點動容了。   盧九和王飛神色間也顯得更驚訝、更佩服。   王飛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這麼多呢,還是留著慢慢賭吧。   段玉微笑道:沒關係。   王飛看著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種。   盧九歎了口氣,道:這位老弟賭得真夠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段玉微笑著,覺得很有趣,甚至覺得有點滑稽的。   左右只不過是三十二個破籌碼而已,這些人為什麼看得如此重?   他滿心無所謂,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又贏了,連贏了二把,三十二個籌碼已變成一百二十八個,顧道人吃兩門,賠天門,額上已現出汗珠。   段玉微笑著,將一百二十八個籌碼,全部押了上去。   顧道人動容道:你真押這麼多。   段玉微笑道:就這麼多。   顧道人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忽然把牌一推,歎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驚奇,道:你不推了?   顧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認輸了。   段玉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   這次王飛居然也沒有開口。   段玉微笑道:現在就收了也好,我請三位喝兩杯。   他隨手拈起兩個籌碼,塞到旁邊看牌的那小伙子手裡,道:這個給你吃紅。   這小伙子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吃吃道:這這怎麼敢當!   段玉微笑道:沒關係,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帳也算我的。   這小伙子手裡拿著籌碼,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跳起來,轉身奔了出去,奔到門外,才放聲大笑起來,笑個不停。   盧九歎道:難怪鄒瞎子算準了小潘今年要發財,這課算得果然神準。   王飛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筆,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經開始有些迷糊了,已隱隱發現,這一個籌碼,絕不止一文錢。   顧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復鎮定,道:你先算算贏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   除了本錢外,他將這八九十個籌碼,全都推了過去,微笑道:這些就算今天的酒錢,我請各位喝酒。   顧道人臉又變了顏色,也不知是驚是喜,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為什麼?   顧道人道: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個回來,算紅錢,其餘的務必請你收下,否則就是看不起我,不願交我這個朋友。   顧道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以後一定會有很多朋友的。   王飛也挑起大拇指,讚道:老弟,像你這麼樣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說江南還找不出第二個。   盧九道:改天有空,務必要請到賽雲莊來聊聊。   段玉道:賽雲莊?閣下莫非是人稱妙手維摩的盧賽雲盧老爺子?   盧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飛熊段老爺子的大少爺。   王飛一拍掌,笑道:對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誰有這麼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   賽雲莊主盧九爺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絲竹彈唱,樣樣皆通,樣樣皆精。   但江湖中都知道,他最精的還是賭。   以他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會賭幾十文錢輸贏的牌九。   那麼一個籌碼究竟是多少呢?   顧道人道:剩下的這十個籌碼,不知段公子是要兌什麼呢?   段玉道:隨便。   顧道人道:用赤金來兌行不行?   段玉道:隨便。   他微笑著,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露出太吃驚的樣子來。   顧道人已提起他坐著那酒罈子,放到桌上,扳開了泥封。   罈子裡竟是滿滿一罈赤金粿子。   顧道人道:這是赤金八百五十兩,兌換成銀子,恰巧是一萬兩,就請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這一個籌碼,竟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他剛才隨隨便便的,就將十來萬兩銀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爺子的家教一向很嚴,因為希望能將他的獨生子訓練成一個正直有用的人,並不想他兒子做一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才開始有規定的零用錢。   一開始是每個月一兩銀子,到十四歲時,才增加為二兩。   到十六歲時還是他母親說情,才給他十兩。   這情形一直繼續到他十八歲,這次他出門時,段老爺子雖然給了他十張一百兩的嶄新銀票,卻還是再三叮囑,要他不可花光。   這千兩銀票,也正是段玉這一生中所擁有的最大財富。   他花得雖然不寒酸,卻很小心,至於他母親私下給他應急的那些金葉子,他根本就不準備動用的。   他覺得一個人若要花錢,就該花自己憑勞力賺來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將上一代的金錢隨意揮霍的敗家子。   事實上,他根本就從未揮霍浪費過一兩銀子。   但剛才他隨隨便便就給了那年青的小廝千兩,又送給顧道人六七萬。   段玉深深的吸了口氣,慢慢地坐下來,看著面前滿滿一罈金子。   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這麼多錢。   現在有了這一萬兩銀子,他已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麼就可以有什麼。   至少他不必再拚命約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歡幾天,享受一下他從未享受過的歡樂。   對一個剛出家門的年青人來說,這的確是不可抗拒的誘惑。   就算對一個老頭子來說,這又何嘗不是種很大誘惑?   顧道人凝視著他,微笑道:腰纏十萬兩,騎鶴下揚州。有了這麼多錢,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的花一陣子了!   王飛笑道:何況這些錢本來就是贏來的,花光了也無妨。   顧道人道:其實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聞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這裡正該去享受溫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著,忽然道:這一萬兩銀子我也不能收。   顧道人皺眉道:為什麼?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籌碼是一千兩銀子一個的。   他不讓別人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會賭,因為我若輸,也根本拿不出這麼多的銀子來。   顧道人道:但你現在並沒有輸。   段玉道:既然輸不起,贏了就不能拿!   顧道人道:你若不說,也沒有人知道你輸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騙別人,但沒有法子騙自己,所以我若拿了這些銀子,晚上一定睡不著覺的。   顧道人笑了。   他微笑著看了看王飛,又看了看盧九,道:你們見過這麼笨的年青人沒有?   盧九搖了搖頭,道:沒有。   王飛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年青人,的確已一個比一個聰明了。   段玉紅著臉,道:我也許並不聰明,但卻還知道什麼東西是該拿的,什麼是不該拿的。   王飛又看了看段玉和盧九,道:這些銀子是不是偷來的?   盧九道:不是。   王飛笑道:江湖中人都知道,顧老道也許有點來歷不明,但卻絕不是強盜小偷。   顧道人道:我們賭得有沒有假?   王飛道:無論誰都知道,這裡賭得最硬了,否則杭州城裡到處都可以賭,我們為什麼偏偏喜歡到這破地方來。   顧道人這才回過頭,瞪著段玉,道:這銀子既不是偷來的,賭得又不假。你既然贏了,為什麼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臉更紅,吃吃道:我我   顧道人道:你輸了也許拿不出,但你又沒有輸,因為你的運氣好,所以你就應該贏別人的錢,就應該比別人過得舒服。   王飛笑道:一點也不錯,運氣好的人,走在路上都會踢著大元寶。   盧九微笑道:世上的確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種運氣更好的事了。   王飛接著道:世上有這種好運氣的人也並不多。   顧道人道:何況你不但運氣很好,而且很誠實,老天對你這種人,本來就是特別照顧的,也許這些銀子就該歸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們都要倒霉的。   段玉道:可是我,顧道人打斷了他的話,沉下臉道:你若再推諉客氣,就表示你不願交我們這些朋友了。   段玉遲疑著,終於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紅著臉苦笑道:老實說,我也並不是真不想要,只不過我這輩子從未有過這麼多銀子,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花才好?   顧道人笑了,道:這點你倒不必著急,我保證你以後定能學會的。   王飛也笑道:一個男人可以不隨便花錢,但卻絕不能不懂得花錢。   顧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錢的男人,一定是個沒用的男人。   王飛道:因為你一定要先懂得怎麼花,才會懂得怎麼去賺。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證以後一定會很用心地去學的。   王飛笑道:我也可以保證,學起這種事來,不但比學別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盧九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他,忽然問道:你本來不是來賭錢的?   段玉道:不是。   盧九道:那麼,你是不是有了麻煩?   段玉怔了怔,道:前輩怎麼知道?   盧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煩,誰會來找這邋遢道人?   王飛搶著道:現在我們既然已經是朋友,無論你有什麼麻煩都可以說出來。   顧道人笑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這個人的來頭。   段玉道:請教。   顧道人接著道:說起來這人的來頭倒真不小,江南有個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靂堂,你總知道的?   段玉道:久聞大名了。   顧道人道:他就是霹靂堂現任的堂主,江湖人稱霹靂火。   王飛拍著胸,道:所以你的麻煩若連我們三個人都沒法子替你解決,江南只怕就沒有人能替你解決了。   段玉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只不過在無意中得罪了一個人。   王飛道:得罪了誰?   段玉道:聽說他叫做僧王鐵水。   王飛皺眉道:你怎麼得罪他的?   段玉的臉紅了紅,道:也是為了一個人!   王飛道:為了誰?   段玉道:聽說她叫做花夜來。   王飛道:是不是那女賊花夜來?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飛立刻沉下了臉,道:她跟你有什麼關係?是你的什麼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認得她。   王飛道:但你卻不惜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鐵水。   段玉歎道:我原本也不知道那四個和尚就是他的徒弟。   王飛道:四個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為了什麼,鐵水要他門下的四個和尚去找花夜來,當時我既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花夜來是賊,只覺得這四個和尚兇得很。   王飛道:所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紅著臉,道:我的確太魯莽些了,但那四個和尚也實在太兇   顧道人歎了口氣,道:鐵水本來就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當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麼事不好做,為什麼偏偏要去管花夜來的閒事?   盧九一直很注意的聽著,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鐵水是為了什麼去找花夜來的?   段玉搖了搖頭。   盧九換了條新絲巾,輕輕咳嗽了幾聲,才緩緩道:他是為了我!段玉又怔住。   盧九道:我有個兒子,叫盧小雲。   段玉道:我聽說過。   盧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麼會聽說過他?   段玉吶吶道:因為家父告訴過我,說我一定會在寶珠山莊遇見他,還叫我在他面前問候你老人家。   他並沒有說謊,卻也沒有完全說實話。   其實段老爺子是叫他特別提防著盧小雲,因為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少年人之中,只有兩三個是他的勁敵,盧小雲就是其中之一。   盧九卻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次我就是要他到寶珠山莊去拜壽的,你想必也是為了這緣故,才到江南來?   段玉道:是。   盧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後,卻突然間失蹤了!   段玉詫道:失蹤了,前輩怎麼知道他失蹤了呢?   盧九道: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來的,因為我要來會鐵水。可是四天之前,這孩子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去過。   他又咳嗽了幾聲,才接著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來那女賊在一起。   段玉道:鐵水叫人去找花夜來,為的就是要追問令郎的下落?   盧九道:不錯。   段玉說不出話來。   盧九忽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找顧道人?   段玉道:不是為了賭錢?   盧九道:除了賭錢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麼原因?   盧九道: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盧九道:昨天我聽說有個不明來歷的少年人,幫著花夜來,將鐵水的四個和尚全部打下水,然後這少年就跟花夜來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顧道人道:所以,你就來找我打聽這少年的行蹤來歷?   盧九道:這一帶地面上的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的呢?   顧道人道:但你為什麼一直沒有開口呢?   盧九笑了笑道:無論誰都知道,要來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賭個痛快。   顧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這賭鬼的名聲,竟已傳到賽雲莊了。   盧九凝視著段玉,輕輕地咳嗽著,道:你剛才若沒有跟我們賭錢,現在我只怕早已對你出手了,就因為賭錢時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個很誠實的年青人,所以我才相信你絕不會說謊。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賭錢也有好處的。   他沉吟著,忽又問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蹤了的?   盧九道:不錯。   段玉道:這四天來,前輩一直沒有找到花夜來?   盧九冷冷道:她行蹤本就一向很飄忽,否則又怎能活到現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卻忽然出現了。   盧九道:就連我都從未想到,這女賊居然也敢去遊湖。   段玉歎道:昨天我剛來,她就出現了,這倒實在巧得。   顧道人也歎了口氣,道:天下湊巧的事本來就很多。   王飛道:也許這就叫無巧不成書。   段玉道:直到現在為止,盧公子還是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盧九默然道:完全沒有。   段玉道:所以這件事還是沒有解決。   盧九沉吟著,道:但我卻可替你去向鐵水解釋,因為我信任你,鐵水也信任我。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人在世上假如還有一個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過,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總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飛立刻道:不錯,你至少應該替盧九爺找出花夜來這女賊來。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確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飛道:在什麼地方?   段玉道:在湖畔一棟小房子裡。   王飛道:現在你還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試試看。   王飛跳起來,道:我們現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頭,道: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盧大哥身上帶著的?   他說話的時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盧九動容道:這是哪裡來的?   段玉道:在一個花盆裡。   段玉紅著臉,吞吞吐吐的,終於還是將昨夜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盧九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長長歎了口氣,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確是個好孩子,不但敢說實話,而且勇於認錯。我在你這種年紀時,就未必敢將這種事說出來!他歎息著,又道:現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會再叫他到寶珠山莊去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盧九道:因為他實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爺,也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你。   (八)   這一帶雖較荒僻,卻更幽靜,湖濱零星的建築有一些很精緻的小房子,綠瓦紅牆,帶著小小的庭園,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圖畫一樣。   走過柳蔭時,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這裡遇見喬三爺的。   王飛道:你見過喬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點,我又怎麼會找到顧道長那裡去?   顧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對你不錯,這人脾氣一向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這點我倒也同意,本來他幾乎要把我淹死的了。   顧道人笑道:那也許只因為他知道鐵水大師的脾氣,先讓你吃些苦頭後,鐵水大師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樣下過水,火氣也許就會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呢?   顧道人微笑道:這一帶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還很少。   王飛也笑道:難道你從未聽說過,西湖也有兩條龍,一條是這老道,一條就是喬三。   顧道人大笑道:龍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是兩條地頭蛇而已。   盧九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道:你從那房子出來後,就遇見了喬三?   段玉道:我還走了一段路。   盧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著,道:不太久,我出來的時候,天已亮了,走到這裡,太陽還沒有升起。   盧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時那時我正在想著心事。   盧九道:這麼樣說來,那屋子離這裡一定並不太遠了。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遠。   盧九道:現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來,用早上那種速度,再沿著這條路走回去。   段玉點點頭,他忽然發現這種老江湖做事,的確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於是他就又開始想心事了。   想什麼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亂,後來竟不知不覺的忽然想起了華華鳳。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現在到哪裡去了?   她在這件事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呢?仔細想起來,她出現得也很巧,好像一直在跟著段玉似的。   難道她也有什麼目的?   但無論如何,她對段玉總算還不錯,她甚至已經會為段玉吃醋了。   一個女人若已開始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對這男人至少並不討厭。   想到這裡,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這時,就看見了那道牆頭上還種著花草的矮牆。   牆頭上種著含羞草和薔薇,沿著牆腳走過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紅的窄門。   這當然是後門。   段玉也記不清是不是從這扇門走進去的,但卻記得的確是從這道牆上跳出來的,他的赤腳還彷彿碰到了薔薇的刺。   他在門外停下腳步,觀望著。他並沒有十分的把握。   那時他走得很匆忙,也沒有再回到這裡來的意思。   只不過在牆頭上還種著花草的人家並不多,這點他至少還很有把握。   盧九道:就在這裡?   段玉沉吟著,道:大概是的。   盧九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遲疑片刻,終於舉起手拍門。   無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總不能就這樣闖入別人家裡去。   他也沒有想到,裡面居然很快的就有人來開門了。   開門的是個豆蔻年華的秀髮少女,穿著身月白輕衫,長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個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說,誰知道少女既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是來找誰的。   她根本什麼話都沒有問,只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就又轉身走了進去。   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來的貼身丫環,莫非認得段玉?   但段玉卻已記不得自己是不是見過她了,只好跟著她走進去。   門裡面是個小小的花園,有條舖著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記得今天早上正是從這條小路走出來的,那時路上還有很冷的露水。   現在他就算還沒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經有八、九分了。   現在他只希望花夜來還留在這裡,等著他將東西送回來。   這並不是沒有可能。   花夜來一直將他當做個老實人,老實人當然絕不會佔了別人這種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叢中。   月季花和紅薔薇都開得正飽。   暮春雨後的陽光,正懶洋洋的照在花上。   這種天氣,誰願意關在屋子裡?花夜來莫非正在園中賞花?段玉走過去,怔住。   他沒有看見花夜來,卻看見了和尚!   (九)   花叢間綠草如茵,一個光頭和尚,正大馬金刀地跌坐在一個圓桌般大的蒲團上。   他顴骨高聳,獅鼻海口,顧盼之間,稜稜有威,眉目間不怒時也帶著三分的殺氣。身上只披著件黑絲寬袍,敞開衣襟,赤著足,手裡的金盃在太陽光下閃閃地發著光。滿園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盃上。   一個比開門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團前,為他修剪著腳上的指甲。   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著的。   在夕陽下看來,她的皮膚比緞子還光滑,胸膛圓潤堅挺,一雙手柔美如春蔥。   這滿園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個人的顏色。   有人來了,她只抬起頭來輕輕一瞥,就又垂下頭,專心為她的主人修腳,臉上既沒有羞澀之意,也沒有驚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別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樣。   段玉的臉已紅了,也不知是該進的好,還是該退的好。   黑衫僧卻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來的正巧,我剛開了瓶波斯來的葡萄酒,已經用井水浸得涼涼的,過來喝一杯如何?   除了盧九外,別的人在他眼裡,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盧九居然微笑著走過去,對這種情況,竟似也見慣了。   段玉、王飛、顧道人,三個人怔在那裡,真有點哭笑不得。   顧道人歎了口氣,悄悄道:你說這裡就是花夜來的居處?   段玉苦笑著,點了點頭。   顧道人道:那麼這僧王鐵水卻又是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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