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少人被裝進過箱子,更很少人還能活著出來。
這人遇見段玉,真是他的運氣。
現在他已坐了起來,但眼睛卻還是在瞪著那桑皮紙。
華華鳳臉色已有些變了,段玉卻笑了笑,道:閣下看他像個殺人的兇手嗎?
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開口說話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這人道:別人說他殺的人是誰?
段玉道:是個他連看都未看過的人,姓盧,叫盧小雲。
這人道:其實盧小雲並不是他殺的。
段玉苦笑道:當然不是,只不過若有十個人說你殺了人,你也會忽然變成殺人兇手的。
這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我也被人裝進過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道:但現在你已出來了,是他救你出來的。這人又慢慢地點了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就算沒法子救他出來,至少也不該要這五千兩銀子。
這人臉上忽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確無法救人出來,現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會喝酒?
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澀,緩緩道:能被裝進箱子裡的人,至少總能喝一點兒的。
他喝的並不止一點兒。
事實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著一杯,簡直連停都沒有停過。
越喝他的臉越白,臉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著他,歎道:我知道你很想幫我的忙,但你就算幫不上忙,也用不著難受,因為現在根本就沒有人能把我從這個箱子裡救出來。
這人忽也抬起了頭,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沉吟道:現在我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這人道:哪條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來,只有她才能證明我昨天晚上的確在那棟屋子裡,說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誰是殺死盧小雲的真兇。
這人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也只有她才知道盧小雲這幾天的行蹤。
這人道:怎見得?
段玉道:這幾天盧小雲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盧家的珍珠和玉牌,才會落到她手裡。
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種法子。
這人道:什麼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條魚。要釣魚,就得用魚餌。
這人道:你準備用什麼魚餌。
段玉道:用我自己。
這人皺著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裝在箱子裡,又何妨再被裝進魚肚子。
這人沉默著,接連喝了三杯酒,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不該對我說這些話,我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歷。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這人抬起頭,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人,並不是件令人感動的事,但你若瞭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這時段老爺若也在這裡,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因為段玉又忘記了他的教訓,又跟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的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轉身從窗台拿了個酒杯過來。
杯中沒有酒,卻有樣閃閃發光的東西,看來像是魚鉤,鉤上還帶著血絲。
段玉道: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來作紀念。
這人道:紀念什麼?
段玉笑道:紀念這一次教訓,別人以後再想從你背後暗算你,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這人不停地喝著酒,竟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這是什麼暗器?
這人總算抬起頭來看了看,道:看來好像是個魚鉤。
段玉笑道:的確有點像。
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釣魚。
段玉道:這東西也能釣魚?
這人道:不但能釣魚,有時說不走還會鉤出條大龍來。段玉笑了笑,覺得他已有些醉了。
這人卻又道:水裡不但有魚,也有龍的。有大龍,也有小龍;有真龍,也有假龍;有白龍紅龍,還有青龍。
段玉道:青龍?
這人道:青龍就是最難釣的一種。你若想釣青龍,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龍抬頭。
他的確已醉了,說的全是醉話。
現在明明已過了三月,他卻偏偏要說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自己的頭卻已抬不起來,然後他非但嘴已不穩,連手都已不穩,手裡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這麼一個人,就難怪會被人裝進箱子裡。
段玉卻還在出神地看著酒杯裡的魚鉤,竟似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聞名的,所以比別地方的包子貴一點兒,因為這滋味確實特別好,所以買的人也沒什麼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時候再吃,味道就不怎麼樣了,甚至比普通的熱包子還難吃些。
段玉嘴裡嚼著冷包子,忽然發現了一樣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道理。
他發現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好吃的包子,也沒有絕對難吃的包子,一個包子的滋味好壞,主要是看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吃它。
本來是同樣的東西,你若換個時候,換個角度去看看,也許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認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須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將它一塊塊拆散,再一點點拼起來。
這道理彷彿給了段玉很多啟示,他似已想得出神,連嘴裡嚼著的包子都忘記嚥下去。
對面的一扇門子,接著蘇繡門簾,繡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圖。
華華鳳已走了進去,裡面好像就是她的閨房。
那個從箱子裡出來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間屋子裡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厲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絕對的,你體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時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時卻往往會糊里糊塗就醉了。
段玉歎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酒,他準備喝完了這杯酒,就去釣魚。
說不定他真會釣起條龍來,世上豈非本就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那繡花門簾裡,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一隻纖秀優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進去。
女孩子的閨房,怎麼可以隨便招呼男人進去的呢?
段玉猶豫著,道:什麼事?
沒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裡還在猜疑,但一雙腿已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屋子裡有股甜甜的香氣,接著帳子的床上,亂七八糟地擺著好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華華鳳剛才穿在身上的。
顯見她剛才試過好幾套衣服之後,才決定穿上這一套。
現在她卻又脫了下來,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頭髮也用塊黑巾包住,看來就像是個正準備去做案的女賊。
段玉皺了皺眉頭,道:你準備去幹什麼?
華華鳳在他面前轉了個身,道: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卻笑了,嫣然道:女賊跟兇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夠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準備跟我出去?
華華鳳道:不出去換這套衣服幹什麼?
段玉道:但我只不過是出去釣魚的。
華華鳳道:那麼我們就去釣魚。
段玉道:你不能去。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歎道:釣魚的人,往往反而會被魚釣走的,你不怕被魚吞下肚子?
華華鳳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魚,偶然被魚吃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段玉道:你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你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危險。
華華鳳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眼睛裡卻充滿了關切和憂慮,也充滿了一種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難的感情。
這種感情就算是木頭人也應該感覺得到。
段玉不是木頭人,他的心已變得好像是一個掉在水裡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卻看著床上那套蘋果綠色的長裙,忽然道: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華華鳳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難道看不出我剛才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現在才說豈非已經太遲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說道:遲點說也總比不說的好。
華華鳳嫣然一笑,轉身關起了門。
明明是要出去,為什麼忽然關起門?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華華鳳又將門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簡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場面。
他簡直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
華華鳳已轉過身,微笑著道:現在就算隔壁那個人醒過來,也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麼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紅著臉,吃吃道:我們幹什麼?
華華鳳道:你不是說要去釣魚嗎?
段玉道:在這屋子裡釣魚?
華華鳳噗哧一笑,忽然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
她終於也想到段玉心裡在想什麼。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她咬著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過來,用力推開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這屋子本就是臨湖而建的。
月光照著湖水,湖水亮得彷彿是一面鏡子,一條輕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來她要從這裡出去。
段玉總算明白,長長鬆了口氣,忍不住笑道:原來這裡也有條路,我還以為
華華鳳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你還以為怎麼樣?
她的臉更紅,恨恨的瞪著他,道:你們男人呀,為什麼總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鏡,湖上月色如銀,風中彷彿帶著種木棉花的香氣。
小舟在湖面上輕輕蕩漾,人在小舟上輕輕地搖晃。
是什麼最溫柔?
是湖水?是月色?還是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卻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豈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況人正年青。
華華鳳把一隻槳遞給段玉。
段玉無聲地接過槳,坐到她身旁,兩隻槳同時滑下湖水,同時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片碎銀。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漣漪,碎成一個個笑渦。
遠處是誰在吹笛?
他們靜靜地聽著這笛聲,靜靜地聽著這槳聲。
槳聲比笛聲更美,更有韻律。兩雙手似已變成一個人的。
他們沒有說話。
但他們卻覺得自己從未和一個人如此接近過。
兩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假如我沒有那些麻煩事多好?
華華鳳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假如沒有那些麻煩的事,這船上也就不會有你,也不會有我了。
段玉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段玉,他們的手伸出來,輕輕一觸,又縮了回去,但就只這雙手輕輕的一觸,已勝過千言萬語。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見喬老三的地方。
華華鳳擱下了槳,道:你叫我帶你到這裡來,現在呢?
段玉接道:現在我們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華華鳳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總不相信我會找錯地方。
華華鳳道:世上有很多敲錯門的人,就因為他們也不相信自己會找錯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這次他更小心,幾乎將每棟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細觀察了很久。
幸虧現在夜已很深,沒有人看見他們,否則就要把他們當賊辦,他們找了很久,看過了十幾棟屋子,最後的結論是:段玉白天並沒有找錯。
華華鳳道:你白天就是帶顧道人到這裡來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來喝酒的地方,也是這裡?
段玉道:絕不會錯。
華華鳳道:那麼鐵水怎會在這裡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裡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
華華鳳道:你想進去?
段玉道:不進去看看,怎麼能查個明白?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但這次你若再被鐵水抓住,他就再也不會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一起進去。
華華鳳笑了笑,只笑了笑,什麼話都不再說。
段玉也沒法子再說什麼,因為她已先進去了,她的輕功居然也很不錯。
庭園寂寂,薔薇花在月下看來,雖沒有白天那麼鮮艷,卻更柔媚。
在這裡他們才發現,還有一間屋子裡是燃著燈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戶裡映出來,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屋子裡睡的。
華華鳳道:花夜來呢?
段玉道:她也在。
說出了這句話,他就發現自己說錯了。
華華鳳的臉,一下子就變得像是個債主,冷笑道:看來你昨天晚上艷福倒不淺。
段玉紅著臉,道:我我,
華華鳳大聲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點兒罪,也是活該。
她似已忘了這是在別人的院子裡,似已忘了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據說一個女人吃起醋來的時候,連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況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乾著急,誰知屋子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裡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豬一樣。隨便你怎麼看,鐵水也不會是能睡得像只死豬一樣的人,花夜來倒可能,據說淫蕩的女人都貪睡。
難道今天晚上他不在這裡?
難道花夜來又回來了?
華華鳳咬著嘴唇,突然竄過去,用指甲點破了窗紙。
她實在不是做賊的人材,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了口水,免得點破窗紙時發出聲音來。
只聽得撲的一聲,她竟然將窗子戳穿了個大洞。
段玉的臉已有點發白了,誰知屋子裡還是無絲毫動靜。
屋子裡難道沒有人?
屋子裡果然沒有人。
非但沒有人,連裡面的東西都已被搬走了,這地方竟變成了一棟空房子,只剩下窗台上的三盆花,忘記被拿走。
段玉怔住。
華華鳳也怔住。
兩個人在空房子裡怔了半天,華華鳳道:也許你白天去的不是這地方。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走了之後,花夜來怕你再來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麼我白天去過的那棟房子,現在到哪裡去了呢?
華華鳳道:也許就在這附近,但現在你卻又找不到了。
段玉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也許我活見了鬼。
華華鳳冷笑道:你本來就見了鬼,而且是個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幸好他沒有再答腔。
因為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很奇怪的呼哨聲。
這種呼哨聲,通常是夜行人發出的暗號。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們已聽見了有兩個人在外面說話:你確定就是在這裡?
絕不會錯,我上個月才來過。
可是裡面為什麼還沒有人出來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這麼死。
江湖上誰敢到這裡來打主意?太平日子過慣了的人,睡覺當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絕不會錯的,我們先進去再說。
就這樣進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麼。
聲音雖然是從牆外傳來的,但在前夜中聽來還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華華鳳,悄聲道:這兩人好像跟這裡的主人是朋友。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只要問問他,就可以知道這裡的主人究竟是誰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竄出窗子。
外面的兩個人正好從牆上竄進來,兩個人都是勁裝衣服,顯見是趕夜路的江湖人。
他們看見了華華鳳,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擺出了種很奇怪的姿勢,華華鳳居然也擺出跟他們一樣的姿勢。
這兩人同時又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今天是幾月初幾。
華華鳳眼珠子一轉,道:二月初二。
這兩人才鬆了口氣,臉上也現出笑容,同時抱拳一禮。
其中一個比較高的人,抱拳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鎮江辦事,路過寶地,特來拜訪。
華華鳳道:好說好說。
周森道:龍抬頭老大已睡著了麼?
華華鳳道:他有事到外地去了,兩位有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
周森遲疑著,陪笑道:我們兄弟運氣不好,在城裡把盤纏都送給了么二三,久聞龍老大對兄弟們最照顧,所以想來求他周轉周轉。
華華鳳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們不到這裡來,龍老大若知道,反而會生氣的,
周森笑道:我們若是不知道龍老大的慷慨聲名,也不敢來了。
華華鳳轉過頭,向屋子裡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後道:拿五百兩銀子出來,送給這兩位大哥作盤纏。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將身上的十張銀票拿出來,剛準備數五張,華華鳳已將銀票全搶了過去,笑道:這一點點意思,周大哥就請收下。
周森接過了銀票,喜笑顏開,連連稱謝,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龍老大還慷慨。
華華鳳道:自己人若再客氣,就見外了。
周森笑道:我們兄弟已久聞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見到姑娘,真是走運。
華華鳳媚然道:兩位若是不急,何妨在這裡躲兩天,等龍老大回來見過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擾了,我兄弟也還得回去交差,等龍老大回來,就請姑娘代我們問候,說我們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萬事如意,早生貴子。
華華鳳笑道:周大哥善頌善禱,我也祝周大哥手氣大順,一擲就擲出個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兩個再三拜謝,出去了之後還在不停地稱讚,這位花姑娘真夠義氣,真會做人。
現在她入會雖然不久,但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升為堂主的,我們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勁。
等他們的聲音去遠了,段玉才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當都送出去了。
華華鳳道:反正你還有贏來的那一萬兩存在顧道人的酒舖裡。
段玉道:你又怎知道我身上隨時都帶著銀子呢?
華華鳳笑道:那天你在花夜來的船上錢財已露了白,我沒有把你的金葉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段玉苦笑道:錢財不可露白,這句話看來倒真有點道理。
他歎息著,又忍不住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華華鳳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道:你有沒有聽過青龍會這三個字?
段玉當然聽過,最近這三個字在江湖中簡直已變成了一種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彷彿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華華鳳道:據說青龍會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個分壇,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們一問我今天是幾月初幾,我就立刻想起那位從箱子裡出來的仁兄說的話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說湖裡有龍,又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道:當時我就覺得他說的話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笑道: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姑且一試,想不到竟被我誤打誤撞的撞對了段玉道:你認為他們都是青龍會的人?
華華鳳道:當然是的。
段玉道:那麼這地方難道就是青龍會的秘密分壇所在地。
華華鳳道:這裡就是二月初二,青龍會的分壇,想必就是以日期來作秘密代號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難道僧王鐵水就是龍抬頭老大?
華華鳳道:很可能,
段玉道:鐵水是個和尚,那姓周的怎麼會祝他早生貴子?
華華鳳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為什麼不能生兒子。
段玉道:但他們從沒有見過你,怎麼會如此輕易就相信了你?
華華鳳眨了眨眼,道:你剛才說我這身打扮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笑道:所以他們也將我當做女賊了,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地說道:原來他們將你當做了花夜來。
華華鳳道:所以你並沒有找錯地方,花夜來和鐵水都是這裡的主人,他們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著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忽然發現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華華鳳道:其實這道理你本該早就想得通,只不過你已被人纏住,所以才會當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幾時也學會誇獎別人了?
華華鳳嫣然道:剛學會的。
事實上,這件事的確太複雜,就像迷魂陣,假如你一開始就錯了,那麼無論你怎麼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來是站著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華華鳳皺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問我自己。
華華鳳也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兩個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想好。
段玉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們的手輕輕一觸,又縮回。
段玉垂下頭,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假如鐵水真的就是龍抬頭老大,那麼這件事想必也是青龍會的陰謀之一。
華華鳳道:對。
段玉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對付我?
華華鳳道:很可能,他們要的也許是你這個人,也許是你身上帶著樣他們想要的東西。
段玉點點頭,已想到身上帶著的碧玉刀。
華華鳳道:他們設下這些圈套,為的就是要陷害你,讓你無路可走。
段玉道:那麼盧小雲又是誰殺了的?
華華鳳道:當然也是他們。
段玉道:但盧九卻是鐵水的朋友。
華華鳳道:青龍會的人做事,從來都不擇手段,有時連老子都可以出賣,何況朋友。
段玉道:以鐵水的武功和青龍會的勢力,本來豈非可以直接殺了我的?
華華鳳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們若直接殺了你,一定會有後患,青龍會做事,一向最喜歡用借刀殺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殺人?
華華鳳道:他們本來一定認為盧九會殺了你替他兒子復仇的,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盧九卻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為他知道我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華華鳳道:他怎麼會知道?他對你的認識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們在一起賭過,你難道沒聽說在賭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脾氣。
華華鳳也笑了,道:這麼說來,錢財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段玉沉思著,緩緩道:天下本來就沒有絕對壞的事,你說對不對?
華華鳳柔聲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沒有你這麼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還是想不出,要怎麼樣才能證明鐵水才是真兇。
華華鳳歎道:這的確很難,這本是死無對證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證明他是青龍會的人,證明他跟花夜來是同黨。
華華鳳道:你想出了什麼法子?
段玉道:沒有。
華華鳳道:青龍會組織之嚴密,幾乎無懈可擊,你若想找別人證明他們是青龍會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聽說過,好幾百年來,江湖中都從未有過組織如此嚴密的幫會。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剛才就算能將周森留下來,他也絕不敢洩露鐵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剛才連想都沒這麼樣想。
華華鳳道:鐵水和花夜來自己當然更不會承認。
段玉道:當然不會。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那麼你還能想得出什麼法子來呢?
段玉笑了笑,道:現在我還不知道現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華華鳳道:你難道真的從來不相信世上還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華華鳳看著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麼?
華華鳳道:我笑你,看來你真的被人裝進箱子裡,也不會絕望的。
段玉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嫣然道:有時連我也不知道,你這人究竟是比別人聰明呢?還是比別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卻知道我至少總是能比別人活得開心些。
華華鳳道:你還知道什麼?
段玉道:我還知道假如我們就一直坐在這裡,絕不會有人自己跑來承認是兇手的。
華華鳳道:你準備到哪裡去?
段玉道:去找鐵水。
華華鳳道:你去找他?
段玉說道:難道只許他找我,就不許我去找他。
華華鳳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門去?
段玉苦笑道:我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不見人吧。
華華鳳道:躲幾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
華華鳳忽然不說話了。
夜很深很靜,淡淡的星光照進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臉上美麗的輪廓,和那雙發亮的眼睛。
她眼睛裡彷彿有種很奇異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壽誕之期,朱二叔是我父親多年的兄弟。
華華鳳忽然抬起了頭,用那雙發亮的眼睛瞪著他,問道:你急著趕去,真是為了給朱二爺拜壽?
段玉道:怎麼會是假的?
華華鳳垂下頭,拉起腰帶,用力捲在她纖長的手指上,又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道:聽說朱二爺有個很漂亮的女兒,她是不是長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華華鳳道:聽說朱二爺這次做壽,為的就是要選中意的女婿?
她又抬頭,瞪著段玉,冷冷道:看來你倒很有希望被選上的。
段玉勉強笑了笑,想說什麼,又忍住,想看著她,卻又偏偏不敢觸到她的目光。
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
他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應該回去了。
華華鳳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鐵水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你去找他,就不許我去?
段玉道:這件事本來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華華鳳道:本來是沒有關係的,但現在卻有了。
段玉終了忍不住轉過頭來,凝視著她。
她並沒有迴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進她眼睛,她眼睛裡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說不出,但他總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他們的手忽然緊緊地握住,這一次他們的手誰也沒有縮回去。
她的手那麼柔軟,又那麼冷。
夜更深、更靜,星光朦朧,春風溫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緩緩道,我去找鐵水,只因為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我父親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絕不能忍受別人將我當作兇手。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道這麼做很危險、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實我並沒有對付他的把握。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還是要跟我去。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我本來可以不去,但現在已不能不去,你難道還不明白?
段玉凝視著她,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華華鳳嫣然一笑,柔聲道:只要你明白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我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鐵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只要有人看見你,就立刻會通知他來找你。
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卻不是時候。
為什麼?
因為現在根本沒有人能看見你。
我們難道要在這裡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現在你就該乖乖地睡一覺。
段玉真的睡著了。
他還年青,一個疲倦的年青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睡得著的。
何況他正在她身旁,世上還有什麼地方能比這裡更溫暖、更安全?
一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的懷抱裡,豈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三)
春天,艷陽天。
陽光燦爛,天空澄藍。
段玉覺得精神好極了。
其實他並沒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時候他睡在母親的懷抱中一樣,夢裡都帶著極溫馨的甜美。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睡在華華鳳腿上,她的腿溫暖而結實。
她沒有睡,正在看著他。
他一張開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時總是深藏在她眼睛裡的溫柔情意。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她已是個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個專門喜歡找他鬥嘴的女孩子。
他看著她笑了。
他們笑得愉快而真摯,誰也沒有覺得羞澀,誰也沒有覺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們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氣一樣,新鮮、清潔,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
春天的陽光,總是不會令人失望的。
他們走在陽光下。
他們看見了很多人,覺得每個人好像都很快樂;當然有很多人看見了他們,當然也覺得他們很快樂。
他們本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但最被人注意的,並不是段玉,而是華華鳳。
穿一身緊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並不多,身材像她這樣好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別人都在看你。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他們為什麼不看我?
華華鳳抿著嘴笑道:因為你沒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兩銀子。
華華鳳這才覺得有點奇怪了。
她剛才還沒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著的時候,心裡又怎麼會想到別的事?
華華鳳道:也許現在看見你的人,湊巧都沒有看見鐵水貼出來的那張懸賞單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裡看見的?
華華鳳道:茶館裡。
無論什麼地方的茶館,通常都是人最雜的地方,現在雖然還很早,但大多數茶館都已開門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當然不會待在家裡,吃老婆煮的稀飯。
杭州茶館裡的湯包、蟹殼黃、揚州千絲,本就和廣東茶樓裡的魚餃、燒賣一樣受人歡迎。
段玉一走進這家茶館,果然立刻就發現自己的尊容被貼在牆上。
奇怪的是,茶館裡的人偏偏還沒有注意他,一雙雙眼睛還是要盯著華華鳳。
這些人難道全都是色鬼,沒有財迷?
兩個穿著對襟短衫,手裡提著鳥籠子的市井好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們選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張懸賞下。
有個人正抬著頭在看段玉的尊容,嘴裡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說什麼。
段玉向華華鳳遞了個眼色,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有意無意間在這張懸賞下一站。
提著鳥籠的市井好漢也看了他兩眼,卻偏偏又轉過頭去,大聲招呼伙計:來兩籠小包,一壺龍井。
難道他對包子比對五千兩銀子還有興趣?
段玉乾咳了兩聲,開始念上面的字:無論誰發現此人行蹤,前來通風報訊,賞銀五千兩整。下面還有報訊的地址。
段玉好像這才發現別人懸賞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樣子。
誰知這兩個人還是當他假的。
段玉忽然對他們笑了笑,道:你看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點都不像。
這兩人回答得好乾脆,段玉怔了怔,勉強笑道:可是我自己為什麼越看越像呢?
這兩人已開始在喝茶,連理都懶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們耳朵,問問他們究竟是瞎子?還是呆子?
有個茶博士正拎著個大茶壺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聲道:你看這上面畫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拚命搖頭,就像看見了個瘋子,嚇得臉色發白。
段玉又怔住。
華華鳳已走過來,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轉了轉,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聽得見的聲音道:這上面畫的人明明是我,就幸好這些人竟連一個看出來的都沒有。
他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別人。
但滿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變成了餓死鬼投胎,一個個都在埋頭吃他們的點心,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段玉已開始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了!這麼好賺的五千兩銀子,為什麼竟偏偏沒有人賺呢?
他實在想不通。
華華鳳也想不通。
她拉著段玉坐下來,勉強笑道:也許已有人去通風報訊了,只不過不敢被你看見而已。
段玉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於是他們就在這裡等,幸好這裡的湯包和乾絲味道還不錯。
等到一籠湯包兩碗乾絲全都下了肚,居然還是全無動靜。
段玉看著牆上的畫,喃喃道:難道上面畫的真不像我?
華華鳳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們不去賺這五千兩銀子,豈非更怪?
華華鳳道:的確有點怪。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認出來的話,現在滿屋子裡的人只怕已經全都認出我了。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看見一個人昂然而入,把牆上貼的懸賞,一張張全都撕了下來。
茶館裡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沒看見。
段玉當然看見了。
這人黑黑的臉,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愛多管閒事的喬老三。
段玉正想過去問問他,為什麼又來多管閒事。
誰知這時又有個他認得的人走了過來。
一個清臞瘦削的獨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過來坐下,微笑道:兩位今天好清閒,這麼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華華鳳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閒,這麼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顧道人笑道:聽說,有位專喜歡跟人抬槓的姑娘,想必就是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沒有找他的麻煩。
因為這時喬老三也已過來,手裡拿著從牆上撕下的一疊懸賞,往桌上一擱,笑道:這已是最後的幾張了,我一個人收回來的就有三百多張。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收回來。
喬老三道:因為我天生喜歡多管閒事。
段玉歎了口氣,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華華鳳板著臉,道:你既然喜歡多管鬧事,現在就請你把它們一張張貼回去。
喬老三皺了皺眉,道:為什麼要將這些廢紙貼回去?
華華鳳道:誰說這是廢紙?
喬老三道:我說的。
華華鳳道:你難道不想要這五千兩銀子?
喬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沒有人肯給我。
華華鳳道:難道鐵水已不想捉他了?
喬老三道:你現在才知道?
華華鳳怔住,段玉也怔住。
過了半晌,華華鳳又忍不住問道:鐵水為什麼忽然改變了主意?
喬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們還不知道?
華華鳳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問你?
喬老三盯著他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這也許只因為他忽然成了好人。
華華鳳又怔了怔,大聲道: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要找他。
喬老三好像也怔住了,道:你們要找人?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只許他來找我們,就不許我們找他?
喬老三卻又笑了,道:你們當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華華鳳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能找到?
喬老三道:因為我可以帶你們去。
他果然帶他們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鐵水。
鐵水居然真的變成了個好人。
死人絕不可能再做壞事。
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鐵水已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