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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八章 逃荒進京

大宅門 郭寶昌 12983 2023-02-05
  日月穿梭,十年過去,不知不覺白景琦已從而立之年超過不惑之歲,成為四十一歲的中年人了,七少爺變成了七老爺。   這年是西曆一九二一年,民國紀元十年,白文氏剛好是六六大順的六十六歲老太太,人們叫她二老太太。   白家最大的變化,莫過於白景琦事業有成,置辦了一座更講究的新宅子。   再就是當年在宮裏侍候過西太后的太監王喜光,出宮後,被白文氏作主收留,且成了白家新宅的大總管。   這在京城裏頭,成為不大不小的一檔子競相傳說的新聞,人們多以為百草廳白家老號就是有氣派,竟能讓侍候過老佛爺的主兒去白家效力,知根知底兒的,則認為是二奶奶白文氏仁義,厚待有恩於白家的人。   白家新宅。   白文氏、白景琦娘兒倆在新宅的大總管王喜光和抱著狗的十三歲丫頭霍香陪同下走進新宅大門。

  秉寬也已進入花甲之齡,整整六十歲了,腦後拖著一條小辮兒,侍立在門口。   秉寬:二老太太吉祥!七老爺吉祥!王總管吉祥!   白文氏邊走邊問:秉寬,你跟著老七到這邊兒來了?   秉寬:七老爺這新宅子總得有個老人兒看著,就把我弄過來了。   白景琦:你在我這兒看門房留著辮子可不行,這都民國十年了,你還不鉸?   幾個人邊走邊說出了門道,進了頭廳院子。   王喜光:我跟他說了好幾回了,他就是不鉸!   秉寬:我不鉸!如今這世道,我看不順眼,還是老佛爺、皇上那會兒好。   白文氏:這王總管在宮裏侍候了老佛爺半輩子,他都鉸了,你還留著?   秉寬奚落著:當太監的都沒良心!   王喜光上前揪了秉寬袖子一把:我抽你!

  大家都笑了。   白景琦:他倒有良心呢,叫宣統皇上趕出了宮!他現在是我這新宅的總管,他叫你鉸你就得鉸!   秉寬:我不鉸!我留著辮子,礙著他什麼了?   幾個人向二廳院走去,院子裏有工人在栽樹。   白文氏笑了:甭理他!他不愛鉸就讓他留著。   白景琦開玩笑:留神!八國聯軍再進城把你當成大姑娘,跟當年三老太爺似的,扒你的褲子!   大家又笑了。   秉寬:有我這模樣兒的大姑娘嗎?   幾個人來到二廳院。   白景琦:這是二廳,往前走是三廳、四廳,往西是上房院兒。   白文氏:三廳誰住啊?   白景琦:老大敬業!   白文氏:看看他去。轉向王喜光:王喜光,再說一段兒!就愛聽你們宮裏的事兒!

  王喜光:是!有一回,宮裏的昇平署的班子唱《安天會》,演小猴兒的太監剛十三歲,他在台上走了一個虎跳前撲,翻到半空兒往下落,腳一沾地,您猜怎麼樣?褲子掉了!裏邊兒什麼都沒穿,整個兒一個光屁股溜兒   大家笑著走進了三廳院。   白景琦的大兒子白敬業,已長成了二十歲的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   這時,白敬業正指揮僕人往屋裏搬東西,一見奶奶來了,忙迎上去。   白敬業:奶奶!爸爸!   白文氏:今兒就搬過來了?   白敬業:是!   白文氏:這麼著急?剛蓋的新房裏邊兒潮!   白敬業:都烘過了。   白文氏:你大學上完了嗎?   白敬業:還有一年半。   白文氏:怎不見你媳婦、兒子?

  白敬業:占元昨兒上吐下瀉,他媽帶他去法國醫院看病去了。   白文氏很不高興地轉身往回走,自言自語:真不知為什麼!自家的孩子病了,倒去外國人的醫院!   白景琦狠狠地瞪了白敬業一眼,白敬業忙低下了頭。   幾個人又去看新宅的上房院。   白文氏:王喜光,你剛才的笑話還沒說完呢!   王喜光:他一掉褲子不要緊,女主子們、還有宮女、丫頭都嚇得捂著臉往後跑,那小太監跑到後台嚇得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兒,心想這下可沒命了!   白文氏:西太后還饒得了他?   王喜光:你瞧!西太后不但沒生氣,反而樂得搖晃著身子直拍巴掌,還叫人賞了小太監兩塊綠豆糕。   白景琦的女兒十五歲的白佳莉和二兒子十三歲的白敬功在前面拋著烤白薯逗大狼狗。

  白景琦:敬功!佳莉!奶奶來了!   白佳莉、白敬功忙規規矩矩站好了,跟奶奶打招呼。   大狼狗突然叫了兩聲,藿香抱著的小叭狗猛地竄到地下,衝著大狼狗猛叫。   藿香忙把小叭狗抱起來,卻冷不防被小叭狗咬了一口,嚇得忙撒了手,自己哇的一聲哭了。   白文氏:自打佩蘭走了以後,這狗就沒人敢抱,老咬人。說著進了上房院:老七,趕緊給我找個抱狗的丫頭!   王喜光:這事兒您交給我來辦吧!   白文氏走到北屋門口,黃春忙迎了出來:媽,我正收拾西裏間呢,預備著您過來住。   白景琦:我住東裏間,反正西裏間老給您留著,請老佛爺過來垂簾聽政!   嗯,等我高興了,過來住幾天。白文氏說罷,看了白景琦一眼,故意試探著問:你那位姨奶奶呢?不接回來?

  白景琦惶恐地:派人去濟南接了,這兩天該到了。   白文氏言不由衷地:行!你成了家立了業,蓋了新宅子,愛接誰接誰,我就管不著了。   白文氏又向前走,大家忙跟上。   白景琦惶惑地:哪兒的話?老太太該怎麼管就怎麼管!聽媽的。   白文氏突然站住板起了臉,兩眼瞪著白景琦:聽我的?   白景琦惶惑地忙避開她的目光。   當年要聽我的,把楊九紅留下來,那孩子就不會在火車上小產!白文氏越說越氣憤。   白景琦嚇得忙低下頭,大家忽然感到氣氛緊張,黃春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光見狀,趕忙上前打岔:二老太太,您再去後頭看看,還有個小花園子、佛堂、祖先堂都在後邊兒!   王喜光引著白文氏向前走。

  已經六十二歲的趙五爺趙顯庭趕過來叫住白景琦。   趙顯庭:請七老爺去細料庫!   白家的產業,已由白氏三房兄弟白景怡、白景雙、白景琦共同經營,成為百草廳三大掌門人,為首的自然是白景琦。   按照多年傳下來的老規矩,每年春景天兒,就要盤點細料庫的藥材寶貝(平時提藥也如此),白氏三兄弟三頭對案,現場監督,明唱明記、核查賬簿,那情景很是莊重,不亞於在祖先堂祭祖。   百草廳細料庫。   趙顯庭、大頭兒和白景怡、白景雙、白景琦五人站在細料庫門前。   庫門把手上,套鎖著四把大銅鎖。   趙顯庭宣佈:三個房頭兒的人都齊了,請大頭兒先開鎖!   大頭兒上前,開第一把鎖後退出,白景怡上前打開第二把鎖,白景雙開第三把鎖,最後是白景琦打開第四把鎖。

  四鎖去、五人入,他們進入了細料庫。   細料庫內。   一排排的大櫃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箱子、盒子、罈子、瓷瓶、瓷罐,靠牆放著藥櫃、酒缸、酒罈等等。   每個架子上都掛著標明入庫日期的小木牌:乾隆十一年某月某日入庫、道光三年某月某日入庫、同治六年某月某日入庫、民國十年某月某日入庫   白景怡、白景雙、白景琦三人監督趙顯庭取藥,大頭兒坐在賬桌前記錄,邊記邊高喊:牛黃四斤三兩麝香一斤二兩明墨兩塊四兩八錢當門子三斤庫存三年虎骨酒一百斤   經過稱藥、開缸、記賬、核對一系列手續,才算完成提藥過程,四把大銅鎖又將細料庫大門鎖上。   白景琦鎖好最後一把鎖退後,五人站在門前,而每到這時候,白景怡總不忘的一句話是:趙五爺,今兒提出了多少細料,三個月之內一定要再補齊!

  范記茶館。   茶館外街上,路邊停了許多賣菜的平板車。   茶館大堂裏坐滿了賣菜的、拉黃包車的各類苦力,這些人大都光著膀子吃飯、喝酒;沿牆一溜兒多半坐在板凳上靠牆睡覺。   王喜光慢悠悠向茶館走來,夥計在門口高喊著:王總管裏邊兒請!   王喜光走進來,有些體面的茶客向他打招呼,王喜光愛答不理,只點點頭,走到單間門口。   貴武早已站在單間門口恭候,二人招呼一聲進了單間。   靠著單間隔扇坐著一個壯漢,頭靠在隔扇上,似乎在睡覺,一個大草帽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是什麼人。   單間裏。   王喜光和貴武對坐,桌上擺著酒菜,二人誰也不動筷子。   王喜光沒有吃的意思,冷淡地:貝勒爺,什麼事兒您哪?趕緊說,我沒工夫!

  貴武陪著笑:吃著聊著!   王喜光:不行,這就得走,七老爺叫我陪著他去海淀呢!   貴武:我就為這事兒,景琦不是要在海淀蓋個花園子嗎?   王喜光:地兒都看好了。   貴武:您把這個工程交給我辦!   王喜光:這算怎麼回事兒?您是七老爺的老丈人,您自己去說就行了,怎麼求我?   貴武:兄弟呀!您還不知道景琦那脾氣?他快成我的老丈人了!   王喜光:哎呀!這事難說,誰都知道這是個肥差!多少人在這兒賊著哪!   貴武忙掏出一張銀票遞給王喜光:景琦面前您多美言幾句,這是一點兒小意思!   這時門外靠在隔扇上睡覺的壯漢,稍稍動了一下,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傾聽著屋裏的談話。   王喜光:貝勒爺,太客氣了吧!   貴武:咱們誰跟誰呀!事成之後,這點兒銀子只算個零頭兒!   王喜光:我只能說試試看,辦不成可別埋怨我!   草帽遮面的壯漢一動不動地坐著   白家老宅前街。   街上,一個大藍布棚,上寫白家老號粥場,白家的僕人們正在捨粥。   街上擠滿了逃荒進京的鄉下人。   白景琦和六十五歲的胡加力走來,從討粥的窮人中間走過。   白景琦:今年逃難的人這麼多?   胡加力:整個兒河北大旱,餓死的人沒數兒了!   白景琦充滿同情地邊走邊看:告訴他們粥要多熬,只要走到咱們門口,不准叫人家空著碗回去!   沿牆一排排蹲著、坐著、站著喝粥的鄉下人。   老宅對面的照壁前,牆根下,坐著三十五歲的馬立秋,抱著十二歲的半昏迷的女兒李香秀。   馬立秋:香秀!香秀!怎麼啦?喝一口啊!   旁邊圍著的鄉下人:嘴都張不開了!、怕不行了吧?   白景琦發現了李香秀,忙走過來,圍著看的人忙讓到兩旁。   白景琦蹲下身摸了摸李香秀的額頭,蓬頭垢面的李香秀閉著眼一動不動。   馬立秋擔心地望著。   白景琦:發熱呢!又拉起李香秀的手號脈:沒什麼大病!胡總管,去拿十丸兒銀解,再摘點兒鮮藿香葉子,叫她熬了湯送藥。   胡加力向馬立秋招呼:大嫂子,這是我們白宅的七老爺!忙走了。   馬立秋忙道:七老爺,多謝了、多謝了!   白景琦:姑娘沒事兒,吃了藥回去發發汗!   這時,正在粥棚打粥的李滿褔和捨粥的夥計吵了起來。   夥計:你都打了兩回了,別人還吃不吃了?   李滿褔:我閨女不行了,你看   李香秀吃力地說:爸!別求他們!   白景琦忙站起走到粥棚前:給他!不就一碗粥嘛!   夥計:七老爺,不夠了,大夥均著喝吧!   白景琦來了氣:什麼東西!再去熬!粥還不讓人喝飽?   夥計急了:七老爺!熬不過來!成千上萬的人都進了京城!   白景琦嘆道:今年這是怎麼了?   李滿褔:顆粒不收啊!樹皮、樹葉子都吃完啦!   白景琦問:老家在哪兒啊?   李滿褔:任丘,一路上路邊的死屍都數不過來呀!   白景琦:光靠要飯也不是個辦法呀?   李滿褔:老爺,我能幹活!我是木匠,可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   胡加力拿著藥從老宅門口走出。   白景琦:胡總管!他是木匠,我看房庫裏堆了不少破桌子爛椅子,叫他修修!   李滿褔高興地:行!那我回去拿傢生。   胡加力將藥交給李滿褔:這是你閨女的藥,一回吃兩丸兒,用這個熬湯送!   白景琦大步向老宅門口走去,李香秀感激地望著。   馬立秋:謝謝七老爺!   白景琦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   李滿褔家。   北京金魚池附近最破爛的貧民居住區,擁擠、骯髒,在這兒,土坏房就算最好的住房了。   李滿褔住在一個破棚子裏。   馬立秋在灶火前盛了一碗熱粥,走到躺在草蓆鋪底的破被上的李香秀面前,摸了摸李香秀的額頭。   馬立秋:好了,退了!可是碰上好人家了!   李滿褔從門口探進身來:我去白家幹活了!   馬立秋:待會兒我也去姐姐家看看給咱們找著活兒了沒有。   李滿褔:去不去吧!你姐姐人好,可她那兒子,我看不那麼誠實,嫌咱這窮親戚哪!   馬立秋:有什麼法子?不是沒別的路嗎?把粥遞給李香秀:香秀你好好躺著,媽一會兒回來。   朱馬氏家。   從家裏出來,馬立秋來到姐姐朱馬氏的家。   朱家住在一個大雜院內,一明兩暗三間土坏房擠在院門房的角落裏,又矮又舊,房基比地面還低一尺多。   朱馬氏盤腿坐在炕上,向外張望了一下,才回身對坐在炕沿上的馬立秋低聲說起來。   朱馬氏:妹子,不是姐容不下你,這個家我做不了主。   馬立秋:姐,你說那兒去了?我就是求朱伏給我找點兒事做。   朱馬氏:求他沒用!我一輩子沒做過缺德事,怎麼養了個這麼個兒子?你知道他成天幹什麼?又向外張望了一下,湊身上前壓低了聲音:當那個包工頭是幌子,他倒騰大煙,還把那黃花閨女往窯子裏賣!黑了心了!   馬立秋:你也不管?   朱馬氏:我管得了嗎?我這兒混吃等死吧!   外屋傳來朱馬氏兒媳婦段大蘭放水桶往缸裏倒水的聲音,二人忙不再說了。   朱馬氏:大蘭兒!多和點棒子麵兒,你姨兒在這兒吃飯!   馬立秋:不啦!我不吃!等朱伏回來我問個事兒就走。   段大蘭在外屋不滿地喊道:多和點兒棒子麵兒?好像那棒子麵兒不是拿錢買的!提起水筲出了門。   朱馬氏:你聽聽,有跟婆婆這麼說話的嗎?   朱伏走進門,他一米五幾的個兒,光頭,腦袋倍兒圓,小瞇縫眼兒。   朱伏:誰來啦?   朱馬氏:你二姨兒來了。   馬立秋:朱伏!我托你找個事兒有信兒嗎?   朱伏撩簾探進半個身:滿街同子都是逃難的,找事那麼容易?人比茄子還賤,等著吧!   馬立秋:一家三口得吃飯哪!   朱伏:沒飯吃奔我這兒來了,有錢的時候怎麼不想著我?把簾子一放又退了出去。   馬立秋:我們個鄉下人,什麼時候有過錢?找的著事就找,找不著也用不著那麼多廢話!站起,十分不快:姐,我走了。   朱伏忽然撩簾子探進身:二姨,你有個閨女十幾了?   馬立秋:十二!   朱伏忙走進:嗨!我給你閨女找個人家兒吧!省得跟著你們沒吃沒喝的!   馬立秋:孩子還小啊!   朱伏:十二還小?這比找事由容易!   朱馬氏:妹子!別聽他的!十二歲找什麼人家兒!   朱伏:媽,你瞎摻和什麼!二姨放心,準給找個好人家!   朱馬氏大怒:朱伏,別人家的事我不管,你少打我妹子的主意!我還不知道你那花花腸子?   段大蘭怒沖沖進了屋:你個老不死的!棒子麵兒是撐著了吧?什麼閒事你都管!   朱馬氏:你媽了個臭X!跟我這麼說話?滾出去!   段大蘭:你罵我媽?我媽就是你!   朱伏一把將段大蘭推出去:去!做飯去!又回過頭:二姨!我可是為了你好!   馬立秋:我得和滿褔商量!我走了!向外走。   朱伏:別走啊!吃了飯走!   段大蘭在外大叫:沒做她的飯啊!   馬立秋走到堂屋門口忙出了門。   朱伏在馬立秋身後喊:就這麼定了啊!快點兒給我回話!   新宅頭廳院。   白景琦與王總管從過道轉出來,院裏一個花匠在修剪一棵二度梅。   王喜光道:海淀的花園子就包給武貝勒吧,要不他也閒得難受!   白景琦:就這麼著吧,叫他盯著點兒,別偷懶兒!   王喜光心頭一陣暗喜,忙答道:行!我告訴他。   二人說著路過門房,白景琦向裏一看,秉寬坐在門房的椅子上歪著腦袋睡著了,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嚕聲。   白景琦回頭輕聲叫花匠:嘿!把剪子給我。   花匠:我來吧!以為白景琦要剪花。   白景琦:拿來!拿來!   花匠忙走過來將剪子遞給白景琦。   您幹什麼?王喜光問。   白景琦忙搖手示意他倆別出聲,接過花匠的剪子,悄悄走進門房,躡手躡腳繞到秉寬身後,輕輕將剪子張開來夾著秉寬的辮子用力一鉸   秉寬一下子驚醒了,回頭看看白景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七老爺,我打了個盹兒!   窗外的王喜光和花匠看得張大了嘴,屋裏的秉寬起身扭臉兒覺得不對勁兒,忙伸手摸自己的後腦勺,發現辮子沒了,大驚:嗯?我的辮子?   給你!白景琦順手將辮子扔到桌上,轉身撒腿向門外跑。   秉寬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   白景琦和王喜光撤腿跑出大門,秉寬舉著辮子追出來,帶著哭腔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我不活著啦!   老宅前街。   白景琦和王喜光得意地笑著走來。   王喜光:這下兒給他除了根兒了,七老爺,也就是您!   白景琦壞笑著:這可夠他哭幾天的!   老宅門口。   胡加力和背著工具箱子的李滿福走出。   門口停著兩輛馬車,趕車的牛黃、狗寶站在車旁。   白景琦和王喜光走上台階,胡加力忙迎上:七老爺,活兒都做完了,這位李頭兒活兒不錯。   白景琦:別虧了他,多給幾塊錢!   李滿福惶恐地忙道:給了、給了!   胡加力:海淀修花園子正好缺木匠,叫他去吧!   白景琦:去跟貝勒爺說,這事歸他管,就說我叫去的。   李滿福:謝謝老爺,可救了我們家了。   李滿福千恩萬謝地走了。   白文氏和二十九歲的白玉婷、白佳莉從大門走出,丫頭槐花扶著白文氏。   白景琦忙迎上去:媽!   白文氏:我們聽戲去,你去不去?   白景琦:今兒不行,我得去趟海淀。   白文氏拉著槐花:見過七老爺,這是我新買的丫頭槐花。   槐花靦腆地:七老爺!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秉寬的喊叫聲:二老太太!二老太太!   眾人忙回頭看,只見秉寬舉著辮子哭喪著臉跑來:您瞧瞧!您瞧瞧!   白文氏詫異地:這是怎麼了?   白景琦壞笑著。   秉寬:七老爺把我的辮子鉸了!   白景琦仍壞笑:呵你還跑這兒告狀來了!   老七你也是,好模當樣兒的鉸他辮子幹什麼?他愛留就叫他留著吧!白文氏說完也笑了。   白景琦:行了!行了!賞你幾塊大洋還不行?   秉寬憤怒地:我不要!我要辮子!   白景琦:這都鉸下來了,也長不上了!   秉寬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不活著啦   白文氏喝道:胡說八道!你看這麼多人誰還有辮子?都不活著啦?   秉寬不服地:這是祖宗留下的!   白文氏:告訴你,你祖宗才沒辮子哪!   白景琦:媽!你甭理他,快看戲去吧!   白玉婷:哥,就數你壞!   秉寬,等我看戲回來結結實實打老七一頓給你出氣;玉婷,咱們走!白文氏說罷和白玉婷走下台階上車走了。   秉寬無奈地拿著辮子往回走,悲慘地叫著:我的辮子!我的辮子呀   李滿褔家。   院子裏,李香秀踮著腳在收晾在繩子上的一大排被單兒。   馬立秋正在洗一大盆衣服:說定了沒有?   李滿褔騎在一條凳子上磨刨子刃:定了!一開工我就過去,還管吃管住!   馬立秋:老天爺開了眼了!白家可是大財主呀!   李香秀跳起腳拉下一條被單,沒接住,掉到了地上。   馬立秋:真是笨到家了!幹點活就要本錢!   李香秀忙拾起被單兒,抹著上面的泥土。   李滿褔:那麼高的繩子,她夠得著嗎?   馬立秋:別抹咕啦!愈抹愈髒,還得重洗,今兒這活兒得交哪!   朱伏笑嘻嘻走來:二姨兒又罵孩子哪!拉住李香秀的手:香秀過來,叫我看看!   李香秀一把抽出了手,抱著被單兒進了屋。   朱伏壞笑著:小脾氣兒!   李滿褔端了個小板凳:朱伏!你坐!   朱伏坐到板凳上:二姨,我給香秀找著好人家兒了!男家兒說了,先給五十吊的定錢,這下甭發愁了吧!   馬立秋繃著臉在洗衣服:我們合計了,孩子太小,不忙著找人家兒!   朱伏瞪起了眼:這叫什麼話!昨兒不說好了嗎?為這事我都花了好幾吊錢了,你想坑我?   馬立秋:你花了多少錢?   朱伏:五吊!   馬立秋:還你!   朱伏:拿來!   馬立秋:滿褔!還他!   李滿褔:咱們就這五吊   馬立秋:還他!   李滿褔忙走進屋去。   朱伏:跟我哭窮!從哪兒變出五吊錢來?   馬立秋:滿褔掙的!找著事由了!   朱伏:啊!要不跟我這麼橫呢!   李滿褔走出將錢交朱伏。   朱伏:行!你們腰板兒硬了,往後有事甭來找我!哎,我說二姨夫,在哪兒找著事由了?   李滿褔:給白家修花園子。   朱伏:哪個白家?   李滿褔:白家老號藥舖的東家!   朱伏一驚:百草廳?行!你們攀上高枝兒啦!   海淀花園子。   一大片荒地,野草叢生,坑窪不平。   白景琦、貴武、王喜光、包工頭正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著圖紙和荒地。   白景琦指點著吩咐:把西河的水給我引過來,從這兒過,拐個彎兒,兩頭安上閘!   包工頭點著頭:明白了、明白了!   白景琦:把活兒給我幹好了,甭給我省錢!要是跟我這圖上不一樣,我叫你拆了重蓋,一個大子兒也不給你!   貴武:聽見沒有?用不著給七爺省錢,七老爺有的是錢!   王喜光:把活兒幹好了,別給我臉上抹黑!   包工頭:我長幾個腦袋?七老爺蓋花園子,我敢耍花招?我先打個總數出來,您先過過目。   白景琦:甭叫我過目,全都貝勒爺做主!有事兒跟王總管商量!   王喜光和貴武得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范記茶館。   大堂裏依然是坐滿了賣苦力的,夥計吆喝著;賣菜的、拉車的、吃飯的、喝酒的,亂亂哄哄。   靠單間的隔扇依然靠坐著那個戴草帽的壯漢,草帽壓得很低,看不見面孔。   隔扇這邊兒的單間裏,貴武和包工頭正研究擺在桌兒上的預算清單。   貴武:聽明白了嗎你?你用不著給他省錢!   包工頭:明白,我怎麼不明白啊!這我至少多打上兩成去!   貴武:嗨你真不開眼!你這總數至少還得往上翻一翻!   包工頭嚇了一跳:貝勒爺,這忒邪乎了吧!   貴武:嗨!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位爺呀,你問問他家裏有多少銀子?多少寶貝?多大進項?他一概不知   壯漢靠著隔扇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但裏邊兒的對話他聽個一字兒不落。   貴武:他花錢從來沒個數兒!這個園子蓋下來,咱倆後半輩子的吃喝就全有了!   包工頭:可是萬一   貴武:沒什麼萬一!聽我的!   包工頭:我聽您的,可有什麼事兒,您得兜著點兒!   貴武:放心!王總管那邊得打點好,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壯漢突然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草帽仍壓住了大半個臉。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楊九紅的哥哥楊亦增,嫂子陳玉芝,丫頭紅花和聽差小福子正在往屋裏搬行李,收拾東西。   白景琦和楊九紅站在裏間屋門口看著。   已經三十五歲的楊九紅風采依舊,顯得更豐腴,嫵媚,手裏抱著一隻波斯貓,見哥嫂忙活,便道:哥、嫂子!這兒用不著你們了,你們住二廳北屋,去吧!   白景琦:小福子,去幫著收拾一下。   小福子:這下可好了,搬到一塊兒住,姨奶奶可舒心了。   小福子和楊亦增、陳玉芝走出門去,紅花忙著解箱子上的繩子。   白景琦:你怎麼把你哥哥、嫂子也帶來了?   楊九紅:不許?   白景琦:不是不許!你不是說,你從小是叫他們賣的嗎?   楊九紅:這都二十年了,陳穀子爛芝麻了!   白景琦:怪了,你不是特恨他們嗎?   楊九紅:恨不恨的也是我的娘家人!   白景琦:我打心眼兒裏看不上這種人,娘家人又怎麼了?   楊九紅:沒有娘家人就受人欺負,我早看出來了!   白景琦:誰欺負你了?誰欺負你了?   楊九紅笑了,轉過臉對紅花道:紅花!你去看看你的姐妹兒們,我和七爺有話說,不叫你別來!   是!紅花忙走出屋子,關上了門。   楊九紅轉過身把貓往地下一扔,雙手用力推了一下白景琦,白景琦一下子站不穩退到了裏屋去。   楊九紅跟著跨進裏屋:你說誰欺負我了?跟著又跨上一步推白景琦:你說誰欺負我了?白景琦笑著又往後退。   你欺負我了!楊九紅含著笑向前走,眼中充滿了挑逗的情欲,接著又推了一把:就是你欺負我了!   白景琦已退到了床沿,楊九紅深情地望著白景琦,雙眼放射出熾熱的光芒   白景琦也衝動地看著楊九紅,楊九紅用力把白景琦推倒在床上,白景琦就勢仰面躺下了,楊九紅趴到了他的身上,幾乎臉貼了臉:你說,你是不是欺負我?   白景琦笑著:怎麼欺負你了?   波斯貓跳上床瞄瞄地叫著。   楊九紅:這十年你才去兩趟濟南,是不是又有別的女人了?   白景琦:天地良心!隨你去打聽,去問!   楊九紅:不!我就問你!   白景琦:忙得我都顧不上女人了。   楊九紅:你就不想?   白景琦:怎麼不想?想得我五饑六瘦、火燒火燎的!   楊九紅變了聲音:爺爺,我可真想你呀!三年零一個月了!   白景琦猛一翻身將楊九紅壓在身下,兩人互相解著衣服扣子。   楊九紅急促地喘著氣,慌亂地解著白景琦的衣服:噢,快點兒!爺爺,我受不了   忽然門外傳來了楊亦增的喊聲:七老爺,有您一封信!   兩人嚇了一跳,忙停止了動作,一動不動。   七老爺!楊亦增仍在外面喊。   楊九紅忙擺手,示意白景琦不要說話。   白景琦無可奈何地一動不動,期盼楊亦增以為沒人離去,沒想到他愈發大聲喊:七老爺,您的信!不識時務地開始敲起窗戶來。   白景琦掃興之極:啊!來了!   楊九紅小聲:真會挑時候!   晚上我再弄你!白景琦貼著楊九紅耳邊說罷,下了床忙著整理自己的衣服。   楊九紅翻身趴在床上咯咯地笑   白景琦走出門,邊接過楊亦增遞上的信邊問:誰送來的?   楊亦增:不知道,秉寬說在門道裏扔著。   白景琦拆開看信。   楊九紅仍忍不住笑地走了出來:哥,以後有信叫丫頭們送就行了,你甭自己跑。   楊亦增:行!   白景琦邊看信邊皺起眉頭,罵道:什麼東西!   楊九紅忙湊上前:怎麼了?誰來的?   白景琦也不理睬,大步向北屋上房走去,邊走邊叫:來人!把王喜光給我叫來!   新宅上房院北屋。   白景琦回到上房院,進了北屋。   黃春從東裏間走出,把煙袋遞給白景琦,接著給他劃火點煙。   王喜光匆忙走進屋,站到白景琦前:七老爺,找我?   白景琦指著桌上的信:你自己看看!   王喜光拿起信一看,臉色大變,忙偷看了白景琦一眼。   白景琦低著頭抽煙,面無表情。   王喜光察言觀色地看著白景琦:這事兒真的假的?我可一點兒不知道!   白景琦:不知道?信上還寫著你哪!   王喜光:是、是!可貝勒爺不至於這樣吧?   白景琦:他這毛病就改不了,還沒動工呢就想黑我的錢!   王喜光:不會吧?寫這信的人會不會是   白景琦:信上寫的時候、地方全都有,還能假的了!   王喜光:是、是!難怪他知道得這麼清楚!這是誰呢?   白景琦:甭管是誰!愣把工程款子翻了一翻!要黑也沒這麼黑的!   王喜光顯得無比順從:是、是!太不像話!   白景琦:我是花錢沒數,可也不能拿錢往水裏扔!   王喜光:是、是!我得去說他!   白景琦厲聲地:信上寫著呢!你拿了錢沒有?   王喜光隨機應變地:拿了!我拿了一百兩!七老爺,我也用不著瞞您,這一百兩,我墊了去年給姑娘們做衣裳的欠款了,我能做那黑心的事兒嗎?   白景琦在銅痰盂上猛磕煙袋,噹噹山響一通後,順手往桌上一扔:算了、算了!花園子的工程另找人!叫貝勒爺歇著去吧!   王喜光:是、是!我這就去辦!   范記茶館單間。   王喜光和貴武神情沮喪又惶惑地互相看著對方。   王喜光:這事兒你都跟誰說了?   貴武:我要跟誰說了,我他媽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王喜光:你說出大天來我也不信!你小子一準兒是燒包兒!要發財了,繞世界胡唚!   貴武: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使壞的時候,你還在宮裏翻跟斗呢!我幹那沒屁眼兒的事兒?   王喜光:那這消息怎麼漏出去的?   貴武:邪了門兒了,包工頭兒更不會了!我說這事兒沒緩了?   王喜光:這份差事你是甭想了!七老爺那脾氣,還差點兒把我繞進去,什麼事兒呀這叫?   貴武:那一百兩銀子   王喜光:那一百兩銀子還往回要?我為你跑前跑後,擔驚受怕的還不該花你點兒!   貴武:得、得!我認倒楣,可咱們得查出這寫信的人來呀!   王喜光:得查,忒他媽可惡!   貴武:這是誰這麼往死裏刨我?   大堂裏坐滿了苦力,夥計哈喝著,吃飯的、喝酒的、下棋的、睡覺的。   單間的隔扇外仍靠坐著壯漢,草帽壓臉似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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