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逐鹿中街

第5章 五

逐鹿中街 王安憶 3867 2023-02-05
  出院不久的陳傳青,發現古子銘有些不對了。他有一些習慣與行為顯然不是來自陳傳青的教養。比如他不大用手帕了,而是將一小包粉紅色或淡綠色的紙巾放在口袋裡,有時候抽出一張來用,周圍就瀰漫了一股濃烈的香皂氣味;再比如他不像過去那麼時時地捧著一杯龍井綠茶,而常常是拿了一個紅寶橘子水很天真地吸著;還比如他過去是喜歡聽施特勞斯的舞曲的,而現在則愛上了台灣校園歌曲。陳傳青不知道這種影響來自何處,看他用一張紙巾在臉上擦來擦去,忍不住有點噁心,就會說他小家子氣。古子銘卻振振有詞地說道:我算過一筆賬,用這種紙巾比用手帕節省。他從買手絹的錢算到洗手絹的肥皂,算出一列數字,證明了他的理論。這種理論也是很陌生的,陳傳青陷入了困惑。她想到她在醫院裡的兩個星期裡,每天下午三點開始探病,古子銘總是第一個到,七點探病結束,他又是最後一個離開。可是除去這四個小時,其餘那麼多的時間,他究竟做了些什麼呢?想到這裡,陳傳青不由打了個哆嗦。她曉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尤其是像古子銘這樣的男人,是還有許多事可做的;而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便已經落花流水了。她心裡惴惴的,環顧著房間,那角角落落裡好像隱藏了一些秘密。窗下有行人過往的清脆的腳步聲,午後的太陽照耀著馬路,有鳥的啁啾。陳傳青倚在床上,望著日光漸漸地西移,照亮了馬路對面的樓頂,放學的孩子快樂地從馬路上跑過,尖叫著。陳傳青不由一驚,原來她是打了個長長的瞌睡,房間裡已經暗了。她振作一下,掀開被子下了床,應當燒晚飯了。

  吃晚飯的時候,陳傳青對古子銘說:明天你可不可以請半天假,陪我上醫院做一次檢查。醫生關照我每一個星期去查一次的。古子銘先是說:好的。過後卻不由地沮喪了。他想到要明天下午才可以見到那女孩,這一上午的時間是多麼難熬啊!自從出院以後,每日裡的上班便成了他們的約會,他想他的損失實在是太重了。他默默地往嘴裡劃著飯,陳傳青見他不高興,心裡暗暗奇怪,就說:你要是走不開,我自己去好了。這麼一說,古子銘倒慌了,覺得陳傳青好像識破了什麼,連連地說:我陪你去。第二天,他與陳傳青挎著胳膊走在去往醫院的路上,早晨的陽光從樹葉間滴漏在街面的方磚上,心中竟有些憂鬱起來。陳傳青望著他憂鬱的側影,心中詫異,又不敢想得太多,忽覺胸中堵了一塊什麼東西,便虛弱下來。她對古子銘說,頭有些暈,想停一停再走。古子銘扶她站在牆邊,她倚了牆站著。古子銘有點心慌,連連問道,好些了嗎?還沒有好些嗎?聽了他焦急的聲音,陳傳青好像心定了些,她虛弱地說道,不要緊。又抱歉地朝他微笑,檢討自己麻煩太多,弄得他無法上班,很對他不起。古子銘不覺受了感動,說道,上班不上班無所謂,下午他也可以不去的。陳傳青靠了一會兒,則說可以走了,兩人再慢慢地向醫院去。出醫院來,已是中午,陳傳青提議不如在外面吃了午飯再回家,他們已經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陳傳青說了這話便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沉浸在了往日的回憶裡。他們在襄陽公園旁邊的天鵝閣裡吃了一頓簡單而實惠的西餐,只要了奶油湯和焗麵。陳傳青漸漸地恢復過來,她說起她與他第一次去吃西餐的往事。焗麵需等很長的時間,陳傳青好像將焗麵忘了。古子銘望著窗外,法國梧桐的葉子幾乎伸進窗口,葉子上積了一汪陽光。陳傳青知他已經走神,也不戳穿他。然後,焗麵終於來了,放在桌面上篤地響了一聲。古子銘驚了一跳,慌亂地回過頭,自以為漏了破綻,趕緊說,下午來不及上班去,要打個電話才好。陳傳青說,那當然要打電話,他才踉蹌著奔下樓去,在隔壁煙紙店櫃檯上借了個公用電話。電話裡傳來女孩的聲音,古子銘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他說他今天一天不能去上班了,家裡有事情。女孩說,我替你請假,你儘管放心好了。他的心從裡到外都暖和了過來,心想,她是多麼可憐啊!女孩問他是在哪裡打電話,他說是在馬路上,天鵝閣旁邊,女孩便沉默了,然後靜靜地說了聲再見。他聽見對面的話筒悄無聲息地擱上了,這才放下話筒,慢慢地回到餐館。陳傳青獨自一人坐在窗前,桌上的焗麵早已沒了熱氣,聽見他走來便回頭說,快吃吧。用叉子輕輕地把碗邊的鍋巴鑿了下來,好讓他吃。等到他們慢慢地走回家裡,已是下午兩點。陳傳青說要上床睡一會。古子銘則坐在沙發上吸一包紅寶。讓他替她倒一杯水。他把水倒來了,她又讓他去五斗櫥上拿藥。他依著醫囑將藥片各自從紙包裡倒在手心裡,托到她面前,她便從他手心裡一粒一粒撿著吞下,吞了一會兒才慢慢吞完,疲乏而又幸福地倒下,合上眼睛說道謝謝。過了一會兒,她又讓他拉上窗簾,他拉上了,則叫他再稍稍拉開一點,使得房間半明半暗,然後,她再一次說道謝謝。望了他在房間裡忙碌地轉著圈子,她心裡有一種小小的復仇般的滿足。她合著眼睛躺在床上,他則坐在沙發上,手裡捏著一隻癟了的紅寶盒,太陽在窗簾後面慢慢地西移,最後移上對面的樓頂。

  第二日是一個佈滿陰霾的天氣,古子銘晚上沒有回家吃飯。陳傳青坐在飯桌邊等他回來,只說了一句:你告訴一聲不吃晚飯,我也不燒了。說罷便收拾起飯菜,早早上床睡了。古子銘不安地問道:   你不吃晚飯了?   她說:我不舒服,本來就不想吃的。   她空了肚子躺在床上,像是一種無聲的譴責。令古子銘羞愧,他將沙發移到床前,不斷地噓長問短,而陳傳青閉了眼只是不回答。古子銘以為事情敗露了,陳傳青生了氣,嚇得戰戰兢兢,而她卻又睜了眼睛長吁一聲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這身體就是這樣,好一時,壞一時,不要緊的。   這一聽,古子銘才放下心來,內心則對陳傳青充滿了感激,想她真是一個寬大的女人,對她更是周到了。陳傳青疑慮重重,又不好開口直問,只暗暗盤算著。事過幾天之後,她突然問道:那一天你在哪裡吃的晚飯?古子銘受到突然襲擊,猝不及防,便有些支吾,先是說在單位,又一想單位從來不開晚飯,就說同事們一起去小紹興吃三黃雞了。陳傳青一聽就知其中有鬼,先穩住了,不多追究,讓古子銘下得台階來,然後再問:怎麼忽然想起去吃三黃雞?古子銘本以為已經過關,不料又是一擊,臉就有些漲紅,陳傳青怕他惱羞成怒反不好了,就有意啟發他道:又是敲誰的竹槓了?幫助他解了圍,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

  這一個晚上,陳傳青一夜無眠,古子銘在她身邊翻著身,發出深沉的鼾聲。她哀怨地想到,這個男人是個沒有良心的。她心裡又氣又恨,不曉得自己的對手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想到上古子銘單位去,找他們領導說話,她曉得這種事情在單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可是,陳傳青想到他們從此將成為人們的閒話了,不由得一陣心涼。她想她不能叫人看笑話,所以她還得靠自己,她必要抓住一件證據才好。有了證據,她便可以質問古子銘,叫古子銘就範。而古子銘從此多了一個錯處捏在她手中,她便可以降伏他一輩子了。沿了這條思路想下去,她竟有些激動。可是想到頭再回過來想,一個女人被自己的男人不愛了,還要拿這東西做抵押去降伏男人,總是一件屈辱和不幸的事情。繼而又想到自己乾乾淨淨的一個女兒身給了他,不料他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心中又憤慨起來。不出這一口氣她是怎麼也過不去的。所以她必得要搞到一件證據,想了一圈又繞回了主題,她的目標便也更加明確了。以後的日子裡,陳傳青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一件證據。

  她首先要麻痺古子銘,便總是身體不適,一天倒有大半天躺在床上,並且常常說,你今天晚上在外面吃吃算了,我不想燒飯了。那麼你自己呢?古子銘惴惴地問,陳傳青便說吃一點泡飯即可。古子銘心裡卻不安起來,好像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麼容易的,反倒比平日更提前回來,和她一同吃泡飯,半饑不飽地守著躺在床上的陳傳青看電視。這時候,陳傳青竟會出現一種幻覺:一切都是她多心,是她胡思亂想,事實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古子銘望了電視靈魂出竅的樣子,將她的幻覺一下子就消滅了。這樣陳傳青病了幾天,古子銘守了幾天,兩人僵持著,事情沒有一點進展,她就從床上起來了。見她起來,他才鬆了一口氣。有一天晚上,他九點半才回來,說是看電影去了,是單位組織一起去看的。當時她並不說什麼,第二天卻說,今天無意遇到他的同事,同事說昨晚並沒有電影。古子銘一聽臉都煞白了,卻堅持說確是看電影了,那同事自己沒上班所以才不知道。陳傳青則堅持說那同事其實是上班的,而晚上確沒有電影。古子銘咬了牙道,絕對是單位看電影,不相信她可去問領導,還把領導的名字告訴她。陳傳青就說去問領導幹嗎?看電影怎麼?不看電影又怎麼?只要他不是和小姑娘逛馬路。她其實並沒有遇到什麼同事,這只是一次火力偵探,卻使古子銘大大地受了驚。這一夜,輪到他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地想著,只要不鬆口,陳傳青就沒有辦法。主意一定,心也定了。第二日早起時,他理直氣壯的,還哼著台灣校園歌曲,令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又一個晚上,古子銘沒有回家吃晚飯,夜裡,等古子銘進了廁所間洗臉洗腳,陳傳青便在他的錢夾裡搜到了一張天鵝閣的菜單收據。等古子銘從浴間裡出來,陳傳青就拿了這張收據問他是同誰在天鵝閣裡吃飯的。古子銘心裡一邊大叫不好,嘴上卻很硬,說這就是上次與陳傳青在天鵝閣裡吃飯的收據,偏偏收據上又沒有寫日期,因此儘管陳傳青斷定不是那一次的也毫無辦法了。看了古子銘那種賴皮的樣子,陳傳青一下子就想起領養他的那個蘇北娘姨和那坐在板凳上剝毛豆的斷腿男人,心裡暗暗罵道:下作胚子!他們倆隔了一張圓桌,面對面地站著,雖然沒有吵出來,可是心裡已經罵到對方的十八代祖宗了。最後,陳傳青說:好的,以後再說。就收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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