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逐鹿中街

第6章 六

逐鹿中街 王安憶 2905 2023-02-05
  古子銘真正受了打擊的那一天,是那女孩告訴他,她有男朋友了,是一個工農兵大學生,留在大學裡當政治指導員的。見了面後,互相都滿意,商量著春節就結婚了。女孩很有情意地送給他一條領帶,灑下幾滴眼淚,抱憾他們終究沒有緣分不可強求,便姍姍地去了。古子銘在五十三歲的時候嘗到失戀的滋味。那女孩坐著打字的背影,日復一日地同他做著傷心的告別。女孩結過婚後就調動了工作,她臨走時發放的喜糖,古子銘一粒也沒有吃,就那麼原封放在抽屜裡,這是她給予他的最後的紀念了。辦公室成了一片沙漠,家亦是他終身的牢獄,晚上,他深陷在軟軟的沙發裡,看著電視屏幕,心裡荒涼得要命。陳傳青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織著毛線,心裡暗暗思忖道:古子銘是怎麼了?他的白茸茸的頭靠在紫紅色的沙發墊上,雙手抱在胸前,使她想起了最早的日子,那時候是多麼美好啊!她不禁鼻酸了。她站起身,到廚房端來一盅參湯,送到他面前,他沒發覺,她便用胳膊肘抵了抵他的肩膀,他才回過頭來。只這一瞬,他也感覺到好像時光倒流。他接過參湯一口一口慢慢地呷著,她坐到沙發上拿起毛線一針一針地織,心裡緩緩地想:他從此如果好好的,以前的事情就算是過去了。第二天,陳傳青就去買了兩張電影票。晚上,讓古子銘穿上那套淺灰的窄肩長身的西服,自己則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衫,半攙半靠地挽了他的胳膊,一同上電影院了。去往電影院的一路,幾乎樣樣事情都要喚起古子銘的回憶:汽車站上等車,賣票的啪啪拍著車廂靠了站,在電影院小賣部買話梅和紅寶,燈光刷地暗下,影幕上出現一個靜字古子銘有點傷感,從頭至尾都沒有說話,兩人隨了電影散場的人群走在馬路上,路燈靜靜地照耀著馬路,將他們的身影投在地上。兩人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去。古子銘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振奮,好像從反思中得到了鼓舞。他想他其實還有很長的道路,還有許多事情可做。當他們回到了家中,陳傳青發現古子銘一掃近日來沮喪灰心的神情,甚至還有些快樂和得意。

  古子銘心裡的創傷彌合了,他終於克服了那種軟弱的傷感的情緒,而逐日地堅強起來。那一段隱情在他的回想中越來越多了一種成功的意味,好像是一次勝利的演習。他原來還有足夠的魅力可以使用,並且,他對於戀愛與失戀也還有著相當的承受力,他生命的元氣還非常旺盛,早晨的太陽就像第一次那樣從窗幔後面的街角上升起,古子銘在施特勞斯的舞曲中慢慢甦醒,睜開眼睛。陳傳青已將熱水準備在浴間,供他梳洗刮臉。雪白的泡沫塗滿了他結實的臉頰,洗淨之後露出了紅潤新鮮的膚色。這時候,早餐已準備在桌上。當他穿戴整齊走到街上,八點鐘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灑在了他有力的肩膀上。陳傳青在樓上窗幔後悄悄地看他,不由得驚異:他是一點沒有見老!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而他已披著陽光走遠了,如同一個出征的戰士,心中充滿著激情。

  陳傳青開始收拾房間,然後提著籃子上菜場。她買了新鮮的菜蔬,慢慢地走回家去,天色已經正午了。然後,太陽便開始西移,移上對面的樓頂,又漸漸地沉沒。古子銘走進門來,兩人開始吃飯。陳傳青問他單位裡有沒有什麼事情,古子銘說並沒什麼,只是讓每個科室出人獻血,他們的科室竟點了他去。陳傳青便說:這怎麼可以?你已是五十三四歲的人了。古子銘卻道:他們說,假如古子銘不去,還有誰能去。聽起來好像是很自豪的。陳傳青說:那你就去了?古子銘則哈哈一笑:開玩笑罷了!陳傳青暗暗地想道:他今天怎麼這樣高興?她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回到房間,電視上已經報導新聞了。陳傳青在他對面坐下,無意似的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十分坦然地迎向陳傳青,說道:看電視。陳傳青在心裡冷笑道:他是越過資格越老了。她再難抓住他的把柄,他比以往更加守時,他的錢夾也非常乾淨,他的頭腦很清楚,口齒也伶俐,應對如流,密不透風。可是陳傳青卻覺得,這一切裡全包藏著一個精密策劃的叛變的陰謀。

  有一天,陳傳青去了古子銘的單位,她對門衛說她是古子銘的妻子,因為鑰匙鎖在房間裡了,來向他拿鑰匙。門衛從鼻梁上的老花鏡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先是說要打電話上去問問,可拿起電話又放了下來,說道:你自己上去吧。還指點她乘坐電梯。電梯上去,然後停下,開了門。開電梯的懷了孕的女人告訴她在哪一個房間,隨後電梯門關上,下去了。陳傳青看見那女人在電梯門後好奇地盯了她一眼。她走上長長的陰冷的走廊,走到了那一間辦公室。古子銘不在,有兩位男同事在,其中一位多年前在她家跳過舞。見她進來,兩人都怔了一下,好像是暗暗地吃了一驚。然後那一個認識的同事便請她坐下,她說不要客氣,她是來找老古拿鑰匙的,她一不小心把後門鑰匙鎖在房間裡了。同事說古子銘剛剛出去,說到這一句話時,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才又繼續說道,可能,當然,只是可能去閱覽室了。陳傳青笑道:這個老古,上班時間倒跑閱覽室,真是很散漫的。他們也笑了,卻很尷尬,苦笑似的。陳傳青說,可不可以麻煩幫忙去叫他一聲。兩人又對視了一下,很為難地說,也許不一定在閱覽室。陳傳青趕緊說: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找吧!兩人都怔了一下,然後有一位同事慢慢地說道:你自己去也好,就在樓下食堂對面的一間房間裡面。陳傳青剛走出房間,卻見古子銘從走廊那頭向這邊走來。陰暗的走廊裡她看不清古子銘的臉色,她慢慢地向古子銘走去,不笑也不說話。他們都互相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卻在心裡緊張地揣測著。

  陳傳青心裡想:是清是白就看這一著了。   古子銘心裡也想:是成是敗就看這一著了。   陳傳青心裡又想:撕破臉皮也算了。   古子銘心裡也想:橫倒算數。   剛才還很嘈雜的走廊這時候卻悄無聲息,沒有一個人,走廊兩邊的辦公室都緊緊地關閉了門,走廊盡頭的灰濛濛的玻璃窗透進一絲天光,微微地照耀著冰涼的水磨石地走廊。他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篤篤地響著,終於走到了跟前,面對面地站著了。他們停了有一秒鐘沒有說話,這一秒鐘其實是一個最後的較量,是決定勝負的最後一步棋了。然後,陳傳青開口了:   你到哪裡去了,找你不到。   古子銘說:去洗手間了。你來多長時間了?   有一會兒了。陳傳青說。

  那我剛走開你就來了。古子銘說。   然後,陳傳青說:我的後門鑰匙關在房間裡了,你的給我用一下。   古子銘便從鑰匙鏈上解下後門鑰匙說道:你在樓下喊一聲底樓阿姨,請她開一次門也不罪過,還跑那麼遠來。   陳傳青說:反正我是沒有什麼事情的,說跑就跑來了。   古子銘又說:你要喜歡跑你就跑好了。   他將鑰匙交到陳傳青手上時,兩人又停了有一秒鐘,然後就走開,各自向走廊的一頭走去。   陳傳青走到樓梯口,不料電梯正好上來,開了門,那懷孕的女人招呼她進去,將她送下了樓。陳傳青走出電梯,從門衛面前走過,她一陣天旋地轉,然後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陽光遍地的馬路上了。這是一個春遊的日子,有汽車載了曬紅臉蛋的小孩子駛去,孩子們朗朗地唱著兒歌。有一個外地人在向她問路,問她賣火車票在什麼地方,她告訴他就在前邊江西中路北京路口。馬路上行人很熙攘,汽車撳著喇叭在人群裡慢慢地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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