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逐鹿中街

第2章 二

逐鹿中街 王安憶 2765 2023-02-05
  同事和鄰居好像在一夜之間發現,古子銘原來是個很驃的男人,他們很驚訝過去為什麼沒有發現,竟將他埋沒了那麼久。古子銘肩膀不很寬,卻是平的;個子不很高,卻很挺的;頭髮雖然全白了,可是一絲沒有脫落;臉上雖然有了皺紋,可是皮膚是很緊的。他目光炯炯,笑口常開。衣服穿得又新潮又得體,淡米色的長褲,黑顏色襯衫;藏青色的褲子,細格子粗花呢的兩用衫;雖然穿的是中式棉襖,卻以穿西裝的派頭,手腕上的袖口處伸出一寸的白襯衣袖口。人們不知道,這全是陳傳青栽培的結果,古子銘且又努力好學。人們讚歎的目光漸漸提醒了古子路,有一天,他也發現自己其實是很驃的。他發現自己一點不老,五十歲其實是個很年輕的年紀。他幾乎可以感覺到一股新鮮的活力在血管裡激昂地流淌。

  有一次,共青團召開一個舞會。那時候,舞會常常是在上班時間召開的,以強調其正當的嚴肅的意義。雖然是青年團的舞會,可是許多不是團員、也不是青年的人都去了,古子銘也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在開闢為舞場的食堂門口一出現,人們就一致認為他是很會跳的,紛紛地推他往中間去,一邊快樂地叫道:   會跳的來了,會跳的來了。   在那個舞會剛剛興起的年頭裡,會跳舞的男伴是很缺的。因為無論是會跳的女伴還是不會跳的女伴,都須有會跳的男伴帶領。在五十年代的大學生舞會上粗通了三步和四步的古子銘,謙虛地笑著站在舞場當中,周圍坐了一排小姑娘,望了他嘻嘻哈哈地笑,好像笑他很出洋相,其實心裡都暗暗希望他能帶自己試一圈,自信能夠試出好成績。他便也害羞地笑著,天真得像一個真正的青年團員。然後,他就笑嘻嘻地走過去,朝著一排小姑娘伸出手,說:這是四步的,很容易學的。小姑娘們推推搡搡,樂不可支地笑彎了腰,然後才有一個勇敢又性急的站了出來。自此,古子銘便成了寶,凡是召開舞會,都須與他打招呼:

  古子銘啊,今天下午有舞會,你要來噢!   跳舞真是一種很好的活動。當音樂響起,隨了音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是非常心曠神怡而可忘卻一切。古子銘很喜歡跳三步頭的,喜歡連連地轉圈,也不管對方跟上跟不上,就挾了她一起飛轉,一直到人家跌跌撞撞地開始討饒:頭昏,頭昏!才停了下來,一步前一步後,盪舟似的蕩著,心裡真是陶醉極了。有時候,他也帶陳傳青來跳舞。陳傳青是完全不會,要由他一步一步地帶,古子銘嘴裡還須一二三四地喊著口令,出操似的。陳傳青是很體諒他的,跳了一支曲子,就讓他去和別人跳,說要歇歇腳,並且說坐在旁邊聽聽音樂看看人家跳也蠻高興的。他就和別人去跳了。他和別人已經配合得比較默契,腿像絞麻花一樣調來調去。不過,有陳傳青在場,古子銘卻總難徹底的放鬆。他明明曉得陳傳青也許在和別人說閒話,卻還覺著自己背後有一雙眼睛似的不大自在。他的靈感好像受了壓制,很難產生即興的表演,即便是這樣花樣百出的舞蹈也有些枯燥了。所以一支曲子跳完,他便又趕回到陳傳青面前,說:

  再跳吧?   陳傳青用很感激的口吻說:我不會跳的呀。然後就站了起來。他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上聳聳,聳到脖子根上,一手扶了她的腰,一手微微向上,讓她的手搭在掌心上,開始出步子了,她是很聰敏、很用心的,古子銘心裡想,便一徑地鼓勵她:好的,好的,這樣很好。由他帶出來的那些小姑娘現在都跳得令人眼花繚亂,有時候與他擦肩而過,便喊她:古子銘!他點頭回答著,不由覺得有點孤獨。他好像被大家拋棄了,又好像被隔離了,周圍的歡樂他無法參加進去。因此,以後他就不大帶陳傳青去跳舞了。   後來,陳傳青看到跳舞使大家都那麼高興,就提議在家舉行一次舞會,讓古子銘請幾個同事來玩。他覺著這主意很新鮮也很有派頭,也很同意。到時候,古子銘就領了幾個同事來了。陳傳青早已佈置好了舞場,把床推到牆邊,用蠟刷刷了一遍地板,還準備了糖果和飲料。平時在單位裡沒輕沒重嬉皮笑臉的幾個小姑娘,此時坐在沙發上,如一群受驚的小鳥,連說話都不敢大聲。陳傳青把糖果盤遞給她們,她們臉紅紅的拿了糖捏在手裡。幾個男同事則左右環顧著房間與傢俱,大聲讚歎著。大家好像都把跳舞這樁事忘了。直到陳傳青走到床頭打開了錄音機,響起了《藍色的多瑙河》,才鬆了一口氣。陳傳青說:

  你們玩吧,我到廚房裡燒些點心去。   大家便有些不安,紛紛起立道:不要忙啊!真的,不要太忙啊!   可她還是走了,走之前又說了聲:你們玩好了,我已經給隔壁鄰居打過招呼了。經她提醒,大家才想起鄰居這一回事,不免受了拘束。然而,跳舞真是一件好事情,隨著舞曲一支一支往下進行,大家的情緒漸漸高漲,小姑娘們也有些忘形了。跳著跳著,身上都有些出汗,脫了棉襖,就穿了羊毛衫,越發的輕盈。窗下馬路上走路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腳步,昂起頭望望這幢洋房的二層窗戶,映出幢幢的轉動的人影,傳出優美的樂曲。這時候,房門開了,陳傳青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是銀耳蓮心羹。一支樂曲正好結束,大家微微喘息地站著。她將銀耳羹一人一碗地端到客人面前,笑吟吟地說:

  吃了,吃過了再玩。   大家接過滾熱的銀耳羹,在沙發上坐下,不免有些性急地一口一口吃著。陳傳青問道:夠不夠甜?不甜再加糖。陳傳青將一個玻璃糖缸挨次送往客人面前。   人們連聲道:夠了夠了。   她才坐下,又問道:蓮心酥了沒酥?   酥了酥了。大家一迭聲地回答,不再做聲。   她又招呼那幾個女孩子:你們把衣服披起來吧,不要傷風了。   吃完,她一一收了空碗,說:你們再玩吧。   一個男同事站起來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大家隨後紛紛站起穿衣服拿提包,情緒似乎都有些受挫,不大活躍。告別的一刻卻是十分熱烈的,古子銘和陳傳青一直把客人送到馬路上,招呼著:來玩噢!客人們則回答:謝謝啊!然後是一片再見聲,大家走了。陳傳青和古子銘回到樓上房間裡。陳傳青覺得這一次晚會非常成功,心裡很滿足,於是問道:

  他們開心吧?   開心。古子銘敷衍似的答道,他略有些不快。他隱隱地覺著,是陳傳青使他和他的同事們不快樂的,卻又說不出究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一切都很對,非常對,對極了。他心裡憋得很,就提了一吊開水進了洗澡間。當他洗過臉洗過腳回到房間,房間裡已恢復原樣,床罩掀開了,被子揭開一個角,大燈關了,只開了一個柔和的壁燈,電視機打開了,正在放一個電視劇。陳傳青不在房間裡,大約是到廚房洗碗去了。他上了床,興奮過後的身心逐漸平靜下來,他有些睏倦了。這時候,他的同事們正站在料峭的寒風中等汽車,各自回各自的家去。   從此以後,古子銘再也不喊同事們到家裡來玩兒了。而同事們自然也不要求去古子銘家裡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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