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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中街

逐鹿中街

王安憶

  • 小說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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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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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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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逐鹿中街 王安憶 2227 2023-02-05
一   十二女中的英語教師陳傳青是經人介紹和市建局的科級幹部古子銘結婚的。見面的時候,陳傳青已經三十八歲,古子銘則五十歲了,那一年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   陳傳青出生在一個職員的家庭裡。住一層老式弄堂房子,有一堂縮衣減食而來的紅木傢俱,一摞母親陪嫁來的帶銅鎖的樟木箱,箱裡有一些皮毛和綢緞,逢到動亂的時候,總是預先買足三個月的大米和煤球。陳傳青幸逢解放,受到了中等師範教育,畢業後便得了一份工作。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往往有一種很奇怪的思想,那就是政治上依靠共產黨,生活上則向中產階級靠攏,很中間路線,也很小康。這種思想也反映在了陳傳青的擇偶標準,她的意志非常堅決,即使在顛覆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中都沒有妥協,一直到一九七八年,遇到了古子銘,才最終實現了理想。

  古子銘是一對烈士的遺孤,他對他的父母完全沒了記憶,從小寄養在一個蘇北娘姨家中,她的男人是楊樹浦的工人,工傷斷了腿,一年到頭躺在床上,或者就是坐在板凳上剝剝毛豆。七足歲的時候,就有人領他去報名讀了小學,後來又讀了中學,再後來解放了,他被保送進大學讀書。在大學裡入了黨,交了女朋友,畢業後就結了婚,生了兒子,做了絕育手術。當他與陳傳青認識的時候,他的妻子去世已有一年整,兒子在北京當兵,得到提拔,看樣子不會再回上海。古子銘一個人住在一幢鋼窗蠟地花園洋房的一個朝南大間和一個朝北小間,一月的工資是一百一十六元,行政十六級。年紀雖然五十了,卻相貌堂堂。   陳傳青覺得,只有在比自己大了一旬的古子銘面前,她是可以任性任性的。她甚至還有些覺得古子銘比她大得還不夠。所以,她開始就叫他老古,老古的,突出了他的年紀。雖然古子銘結過一次婚,可陳傳青倒以為,在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如若沒結過婚,就一定怪癖了,不如結過一次婚的正常而可靠。再說他的兒子已經工作,不需他們負擔。至於他已經做了絕育手術,她則看得很透徹。她想,是他的原因不能生育,可使她更能拿住他了。因她心裡隱隱的,總以為他的條件要高過自己一些。於是,在他們認識了半年以後,一九七九年的舊曆年,他們就結婚了。

  結婚以後的日子,真是非常美滿的。那個兒子只從北京來了一個賀電,就再也沒有露面。古子銘沒有父母兄弟,關係十分乾淨。而他的前妻是一個十分節儉的人,古子銘活到五十歲,竟沒有吃過清蒸鰣魚,也沒有穿過一套睡衣褲。傢俱幾乎全是從單位裡租借來的,釘著鐵皮的標記。牆壁是用白石灰刷了一層,總算房管處按季度來給地板打蠟,地板還是鋥亮鋥亮的。也正是這樣的生活,給陳傳青留下了一筆她意料之外的存款。當然,她的陪嫁也是非常的豐厚。幾乎是從二十一歲開始工作的那一日起,她就不斷地在她的箱子裡添進一條被面,一條羊毛毯,一塊面料,一塊窗簾布。一隻箱子滿了再添上一隻。她走進古子銘的房間,第一樁事情就是改革。她讓古子銘找來工人裝修了房間,買了傢俱,帶了古子銘去買了真絲的和棉布的睡衣褲。穿了睡衣褲,躺在席夢思床墊上的古子銘,心裡充滿了新生的感覺。他不曾想到,人到了五十歲還可再重新做人。往昔裡,穿了背心和龍頭細布的短褲,冷颼颼在被窩裡鑽進鑽出的古子銘,已經變成一件隔世的舊話,遙遠極了。望了黑暗裡垂得低低的華麗的燈罩,床前的梳妝鏡反出亮光,他好像不是睡在自己家裡,而是睡在賓館的客房裡。他心頭一熱,好像有一股力量從心底裡潺潺地湧起。

  陳傳青不曾想到,年逾五十的古子銘,竟還有那麼大的潛力。他的早白的頭髮齊齊地梳在耳後,脖子結實而有力,臉上的皮膚幾乎沒有鬆弛,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胃口極好,血壓卻一點也不高。她驚訝他其實還很年輕,精力充沛,夜裡很會纏綿。他的溫存激勵了她,她又害羞又勇敢,一夜之間走完了從姑娘到女人的全部路程。   陳傳青開始是請了一個保姆,可是樣樣事情都很難稱她的心,反而無端生出許多煩惱。於是她辭了阿姨,請了長病假留在家裡。每天早上六點半她先起床,梳洗完畢,這時候正是七點,她便打開錄音機,輕輕地放一盤圓舞曲的音樂,慢慢地喚醒古子銘。等她在朝北的小間裡擺好飯桌的時候,古子銘已經起床,梳洗完畢到達飯桌,正好是七點半。餘下的半個小時,便是幸福的早餐。僅僅是一頓早餐,她也精心設計。第一天是泡飯,油條蘸蘸花生醬;第二天是豆腐漿粢飯糕;第三天是生煎包子;第四天則西式一下,麵包白脫咖啡。從前,古子銘是很喜歡下館子的,他覺得最好的口舌享受就是下館子,而最好的館子就是綠楊村,最好的菜則是紅燒蹄膀。而如今,他好比是天天在下館子,又是高級館子。開始,他品不出味道間細緻而微妙的區別,暗暗懷念著紅燒蹄膀。後來,漸漸的,他的舌頭訓練出來了,有時候或者到同事家作客,吃了人家放了許多味精的菜,便連連叫口渴。那個坐在油氣升騰的飯館的圓桌面前,興致勃勃而耐心地等待上菜的古子銘,也變成了一樁過時的舊話。

  晚上,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在一盞壁燈下織著毛線,那一幅圖景是多麼寧靜而美麗。梳妝鏡裡折射出他的身影,就好像是另一個人似的。古子銘好像在做夢,一個十分美麗的夢。陳傳青的感覺則要切實得多,因為這一切全是她長久地、不惜犧牲了青春地等待而來的。她一針一線地織著毛線,有時抬起眼睛望望古子銘,覺得他就像一隻聽話的家養的小貓,一下班就回了家來,哪裡都不去,總是蜷在這隻沙發裡看電視,一直看到電視屏幕上出現再見兩個字,然後刷牙洗臉洗腳上床。而在床上他則成了一頭雄獅,她在他勇猛的擄掠下幸福地戰慄著。這種時候,即便是頭腦實際的陳傳青,也會生出幻覺:這不是在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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