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做了當時唯一正確、但日後又讓她無法原諒自己的事。她沒有回頭張望狙擊手，或是撲到拉菲爾的身上，試圖跟他說話或是幫助他。相反地，她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下一顆子彈將落到她的身上。
最多只有一秒的時間。她一步閃到路邊的杜鵑花灌木叢中。子彈無聲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啪地一聲，沉悶地穿進樹幹。
瑪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疾速穿越公園，幾乎沒聽到路人的驚呼。她腦中的聲音無情地催促著她快跑。她在灌木林及小樹林間左拐右彎。她知道，只要還沒除掉她，殺手就不會放棄。她腦中的聲音一直是對的。只是她太愚蠢，竟然沒有聽從。
瑪麗跑到公園另一頭，全然不顧公車站人們驚異的眼光，飛快地跑著。她不知殺手是否緊隨著她，離她又有多近。她不敢回頭張望，她毫無選擇，只能衝進眼前的岔路。她的肺似乎在燃燒。身上的疼痛轉移了壓在她心頭的悲痛，這樣或許反倒好些。她看到地鐵站的入口，衝下台階。月台上幾乎空空如也。電子顯示牌上顯示，下班地鐵三分鐘後才會進站！
瑪麗喘息著，走到月台另一端，躲到一根柱子後面。只有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女人，及一個帶著兩個小女孩的母親從電梯上下來。地鐵駛進車站。瑪麗跳進車廂，站在門口。只要一出現有人跟蹤她的跡象，她就能迅速脫逃。
地鐵啟動了。看來，她真的成功地甩掉追蹤者了。也或許他根本就沒費勁追她。很可能他根本相信，早晚都能逮到她。
剛才的事漸漸回到她的意識中。她心中騰起強烈的憤怒。她想哭，想要宣洩心中的氣憤及絕望，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木然地站著，咬緊嘴唇，渾身顫抖。
都是她的錯。她一直知道自己被人跟蹤。內心的聲音一再明確地警告著她。子彈射出前，她以一種不尋常的方式，明確地意識到將至的危險。而她竟然在單純的幸福中掉以輕心。
現在，拉菲爾因她的輕率付出了代價。
她依然執著地不肯接受他死去的事實。或許在公園散步的某個路人立刻找來急救醫生。或許附近剛好有醫生。或許，子彈沒有命中他的心臟，只是射穿了他的肺。或許，他沒有失血過多。或許，或許
這次，她不再多次轉換地鐵，匆忙地在城市間穿梭。她知道無論自己跑到哪裡，殺手都將得知她的行蹤。一切只取決於她的動作有多快。
在下個地鐵交會的車站，她下了地鐵，叫了輛計程車。在車上，她打了通電話給父親，簡短地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計程車司機一言未發，但是瑪麗感覺得出來，車子開得奇快，遠超過正常。
計程車來到父親的房子前時，門口已經停著一輛帶藍光的黑色寶馬。顯然，警官對大名鼎鼎的指揮家早有耳聞。
一名滿臉鬍鬚、頭髮油膩、臃腫肥胖的警察向瑪麗自我介紹，他是探長施奈德。瑪麗告訴他事情的經過時，他不時在筆記本上劃上幾筆，一點都不掩飾臉上的懷疑。
也就是說，您相信是伊斯蘭恐怖份子在追殺您嗎？他的聲調透露是故事聽起來宛如有人說，火星人降落在布蘭登堡門（Brandenburger Tor，譯註：德國首都柏林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築，是柏林、也是德國的國家象徵）前。
不是。我告訴您了，我相信還有一個擁有費洛蒙的人。納里夫．奧杜馬與刺殺無關。
探長又在紙上劃了幾筆。請您再跟我說一遍，您那個可能被打中的同事叫什麼？
拉菲爾．格蘭德。
探長記下他的地址。好，我們會調查這件事的。我會再跟您聯絡。您最好待在家裡。只要緊閉門窗就沒事。他沒留下名片，更沒向瑪麗交代萬一瑪麗想起什麼，可以打電話給他。顯然，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只是出於對大名鼎鼎的指揮家路德．艾雪的尊重，才表現出的友好姿態。那個大名人始終站在瑪麗身邊，正責備地盯著他。
探長很快告辭離開。
瑪麗的父親擁抱著瑪麗，撫摸著她的頭髮。我可憐的小寶貝。他一再地說著，我可憐的小寶貝。
突然，瑪麗睜大雙眼，奇怪地盯著父親。連你也不相信我嗎？聽著，我沒瘋，沒有精神分裂！我也以為從媽媽那裡繼承了那種病，以為自己見鬼了。但一切都是真的！淚水從她眼中噴湧而出。有一會兒，她說不出話來。拉菲爾拉菲爾真的被射殺了。外面真的有個殺手。或許他也知道我現在在哪裡。他會趕過來的。我知道，這事很難讓人相信，但千真萬確！請你務必相信我！這關係到我們大家的安全！
我當然相信妳的話。我會馬上打電話給首席檢察官。他會為我們安排警方保護的。
果然，不出一個小時，警察又來按門鈴了。不過，瑪麗依然無法確定，父親是否真的相信她。但艾琳顯然意識到，瑪麗說的是真的。她一言不發，立刻關緊門窗，拉上窗簾。屋裡充斥著一種陰森森的氣氛，彷彿在等待世界末日。瑪麗不安地來回走動，一直在與壓下眼淚，和走回公園，幫助拉菲爾的衝動搏鬥著。她明知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明知別無選擇，也明知自己若沒有立刻逃脫，可能當時就死了。但她依然無法原諒自己，覺得自己是個背叛者。
艾琳從門邊小窗向外窺視了一番才開了門。這回，胖探長的身邊多了兩個穿警服的警察及一 個便衣男子。
艾雪小姐，我們在此期間調查了您的陳述。胖探長開門見山地說，您的同事現在在夏里特醫學院急診室。
瑪麗絲毫不敢放鬆。他怎麼樣了？傷勢嚴重嗎？脫離險境了嗎？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夠幸運的。有個在那裡散步的人注意到了襲擊，馬上叫來救護車。
他們看見殺手了嗎？
看見了。他跟在您身後跑了。不過，人們對他的描繪不太精確。他們說，那是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黑髮，穿著牛仔褲和皮夾克。兩個證人中的一個說那人膚色很深，但他太太卻不肯定。其他的，我們一無所知。這也是我們來這裡的原因。聯邦憲法保護局，也就是國安局的左勒特先生想問您一些問題。他指了指穿便服的年輕人。
我要去看拉菲爾。瑪麗說。
過會兒吧！現在，反正您什麼都做不了。我們稍後會陪您去醫院。現在，請您先回答我們一些問題。
瑪麗點頭。好吧，請您過來。探長示意兩個穿制服的警察留在門口，然後隨著瑪麗和左勒特，走進摩登優雅的客廳。
國安局的男人在沙發桌上放了一個口述錄音機，按下開關。您不反對吧？
瑪麗搖搖頭。
您向探長施奈德先生提到一個名叫納里夫．奧杜馬的恐怖份子。您對他知道多少？
瑪麗猶豫片刻。畢竟她親口答應過美國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不向任何人提起利雅德的事。但是另一方面，科林並沒能阻止殺手對她的追殺，凶手甚至都追到柏林了。她開始詳細講述事情的始末。
一小時後，左勒特關上錄音機。這段經歷真是難以置信。他說，但絲毫不帶懷疑。恰恰相反，談話期間，他頻頻點頭，似乎瑪麗的敘述澄清了他一直以來膠著的問題。探長沉默地坐在一旁，臉上一會兒露出驚異，一會兒又顯出懷疑。
終於將一切和盤托出！瑪麗真高興再也不必獨自背負著費洛蒙的祕密了。她陡然輕鬆。國安局的人肯定知道接著該做些什麼。萬一恐怖份子知道瑪麗將一切都說了，也就沒有追殺她的理由。
您不知道誰是襲擊您的幕後指使者？會不會是納里夫．奧杜馬或是他的手下？左勒特問。
他幹麼這麼做？
報復。無論如何，您告發了他，阻止了利雅德的襲擊事件。
我不這麼認為。他或許把我看成他的仇敵，但他的敵人太多了。幹麼偏要追著我不放，一直追到柏林。我在這裡又不會對他產生威脅，對他的目標沒有半點影響。
恐怖份子做事沒有理智。
但奧杜馬不是。他非常聰明，一切都經過計畫。不，我不相信，追殺事件與他無關。
那麼，會是誰幹的呢？
我不知道。或許是哪個祕密情報人員吧！誰有可能，您總該比我清楚。
左勒特笑了。瑪麗發現自己很高興看到他笑。他看起來友好又坦率，一點兒不像她想像中的國安局人員。的確有很多種可能。現在在德國境內的間諜比冷戰時還多。雖然多數是為工業機密而來，但是這個費洛蒙要是像您描述得那麼有效，每個第三世界的人肯定都想把它據為己有。而多數工業國家對這東西大概也不會反感。我懷疑，還有太多我們根本不知情的祕密情報員。您剛才說，您相信巴格達事件中同樣也使用了費洛蒙？
沒錯。但我不相信奧杜馬會為了自己的目的，以學校裡的小孩子們作為犧牲品。他告訴過我，在一次俄國人製造的炸彈爆炸中，他失去了妹妹。這段經歷或許是他以後成為恐怖份子的原因。如果這件事屬實，我無法想像他會殺死小孩子。
是不會，照您描述的那樣，我也不相信。但還是有太多的人想要燃起伊朗民眾對美國人的憤怒。或許，奧杜馬把這個東西賣給伊朗人或是敘利亞人了。或許，他跟蓋達組織（A1Qaida）是一夥的。總之，可能性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