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伯．哈利伯格亮出他的軍用證件，試著說服中情局人員事態緊急，卻還是免不掉在安檢關卡被徹底檢查。瑪麗的遭遇亦然。最後，他們終於通過了金屬探測器。
請您快跟我來！哈利伯格朝她大吼，飛快朝前衝去。瑪麗一直不清楚他的企圖，不知來這裡要做什麼，卻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跑。
他們衝上一條狹窄的水泥樓梯，這肯定不是飯店客人使用的地方。他們跑到三樓，衝進同樣是內部人員使用的走道，來到一間大房子。這裡想必原是倉庫，但這時看起來好似休士頓的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控制中心。穿便裝的男女們正坐在用簡易桌子排成的數排台子後面，緊張地盯著各自的筆記型電腦。一束束粗大的電線從他們的桌子一直連到一個安置在巨大架子上的大型儀器上。儀器表面上數不清的LED燈閃爍。一面牆壁上掛著十幾面大平面螢幕，快速變換顯示飯店各部分的畫面。中央一處超大螢幕上播放著飯店頂層玻璃大球內的畫面。畫面中央是個巨大的圓圈，那是各國領袖的座席。瑪麗看到坐在圓圈中央的人，正是新任聯合國祕書長。他正向與會者講著什麼。瑪麗聽不到他的聲音。聲音被切掉了。
控制室內人滿為患，卻鴉雀無聲，充斥著緊張的氣氛。敲擊鍵盤時發出的輕微喀喀聲及滑鼠移動聲，更增加了本來就有的緊張。哈利伯格與瑪麗拉開門，衝進房間時，瑪麗覺得他們似乎攪亂了靜寂的禱告，或是某個神祕的宗教儀式。只有少數幾人抬起頭，驚訝地瞄了他們一眼。不過，大多數人根本不在意他們，依然全神貫注在自己面前的螢幕。
一個較外圍的男人站著，正盯著牆上的螢幕。他強壯結實，金髮剪得短短的，一看到哈利伯格便立即走過來，向瑪麗伸出手。您一定是艾雪小姐。他說，我是吉姆．克里特，會議的安全負責人。哈利伯格先生將您不尋常的經歷都告訴我了。他使用不尋常一詞時，瑪麗能聽出其中的質疑。他短短地瞄了哈利伯格一眼。通常，一般人不被允許進入這間房間。不過，鮑伯堅持您能幫助我們，阻止一場可能的恐怖攻擊。
我不確定自己能做什麼。瑪麗回答。
您能替我們安排一個位置嗎？哈利伯格問，我想跟艾雪小姐一起看監視畫面。或許，她能認出什麼人來。
當然。請您跟我來。克里特領著他們來到一個亞洲面孔、坐在筆記型電腦前的年輕女人桌前。這是吳。請您協助哈利伯格先生和艾雪小姐。他們正在尋找可能潛入飯店的恐怖份子。
可是長官，飯店裡沒有沒經過我們徹底調查過的人。年輕女人說。
我知道。但還是請您照哈利伯格先生的吩咐做。
是，長官。她轉過頭來，對著哈利伯格。您想看些什麼？
我需要顯示所有畫面的全景畫面。哈利伯格說。
可是長官，我們在飯店裡有超過四百個監視器。
您能想辦法給我看一下所有有人的畫面嗎？
吳點頭，敲擊了一下鍵盤，螢幕上立即顯示：發現一百零八項。她點擊0K，螢幕上立刻填滿了十六個小型畫面。多數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會議現場。從螢幕最下排可以看出，還有六個這樣的微縮畫面。
再往下看。哈利伯格說。吳又敲了一下鍵盤，立刻出現了十六張縮微畫面。這回顯示的是飯店入口及廚房。二十多個廚師正緊張地準備著晚餐。
下一個。哈利伯格命令道。
出現了更多廚房的畫面與安檢處的長龍。瑪麗和哈利伯格剛從那裡經過。一條走道上有一個清潔女工正推著清潔車慢慢地走著。兩名安全人員在另一條走道上巡邏。
接下去。
出現更多中情局人員巡邏的走道。一間總統套房裡面有幾個貌似阿拉伯人的男人坐在一起喝著茶。想必是不被允許進入會議區的保鏢或是陪同之類的人。
代表團成員的房裡也安置了攝影機嗎？哈利伯格問。
吳點點頭。有。不過，房客可以自行關掉。我們設立的契約是：一旦國家領袖進入客房，立即關掉監視器。出去後，又要立刻開啟。
請您把這裡的畫面放大些。哈利伯格指著有阿拉伯人的畫面。
吳按了一下鍵盤。那幅畫面立刻占據了全部螢幕。
您認得出什麼人嗎？哈利伯格問。
瑪麗搖搖頭。
繼續。
吳又換上監視器從更多角度拍到的畫面，直到他們將一百零八個畫面全部看過一遍。
有某處不對勁，瑪麗腦中一個折磨人的聲音不停地告訴她。某處不對勁！
哈利伯格注意地望著她。您看到什麼了嗎，艾雪小姐？
沒有，沒有，她沒看出什麼，沒有她用常理無法解釋的地方，除了腦子裡的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試圖說服她，看漏了一樣用常理無法說明的東西。
□□□
父親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但小女孩注意到，他並沒看電視，而是空洞地望著一片空無，似乎從那裡看得了什麼，看到一樣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這些天來，他的眼神一直都是這樣。從母親不在時起，他就變成這樣。
女孩放下手中的布娃娃。不知怎麼地，女孩覺得和這個布娃娃玩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有趣。她哭了。她知道父親不想聽她提的問題，但是她非得問不可。爹地，媽咪什麼時候從醫院回家？
他轉過頭，望著她，動作異常緩慢。有一會兒，他似乎沒看見她。然後，他的目光清楚了些。我不知道，寶貝。
可是，她怎麼了？醫生非得把她肚子切開來，才能取出小貝比嗎？莎賓娜在幼稚園告訴她，醫生對她姨媽做了些什麼。現在，莎賓娜多了個表弟。
他的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但這笑臉真不穩，很像積木搭出來的單薄的高塔，轟地便塌了。他搖搖頭。
那是為什麼？她病了嗎？
父親望著她。小女孩明白這神情的意思：這個妳還不懂。過來，到我這裡來。父親說。
她跑過去。他把她抱在膝上。妳知道嗎？有些人看得見一些只有他們自己看得見的東西。他說。
就像看得見鬼？小女孩問。
父親點點頭。他的視線模糊了。沒錯，就像看得見鬼。他說，妳知道，世上沒有鬼，但還是有些人看得見，因此害怕，並做出錯事。
女孩依偎著父親。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她開始理解父親的意思。所以，媽咪才會把我關到壁櫥裡。因為她認為如果沒把我關起來，會有鬼來帶走我？
父親沉默了許久。是這樣。最後，他喃喃自語，對，我絕頂聰明的寶貝。
媽咪會很快好起來嗎？
父親的身子猛地顫動了一下。他哭了。
□□□
艾雪小姐？
哦，不。瑪麗大聲說，沒有，我沒看出什麼。
哈利伯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您肯定嗎？他的聲音透露出懷疑。他能看穿她的思想？不管怎麼說，他可是心裡學家。他能看出來，她腦子裡有個聲音正反覆說著，她該張大眼睛，辨出真相。
那個聲音一生都伴隨著她。在她還是孩子時，她就聽到那個聲音了。直到父親把她抱起來，放在膝上，告訴她關於母親真實情況的那一天為止，她從沒想過，那個聲音有什麼不對。相反地，她一直視那聲音為友善的。
不過那時候她就知道，這個聲音也會撒謊。
從那以後，她便對這個聲音驚恐萬狀。很多年後，她才明白，母親到底出了什麼事，又為什麼在被送進醫院六週後便自殺了。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瑪麗翻閱了所有找得到的相關書籍。精神分裂症患者中，只有極少數人真的有幻覺。他們喪失了清楚劃分自己與環境之間的能力。精神分裂症患者常常會拿自己的想法當作外來的聲音，認為自己聽到這個聲音。另一方面，他們又會將一些巧合、無關緊要的事硬扯到自己身上，無中生有地認為它們含有某種意義。譬如，他們看見兩個坐在咖啡館裡說笑的女人，便認為她們在偷偷地嘲笑自己。連風中搖曳的樹枝都被他們當成嘲笑自己的舉動。在這些人的眼中，世界戴著一副面具。在面具後面，世界設計著詭密、充滿惡意的計畫。而那些計畫針對的對象，正是他們。
這讓他們迷茫，不知所措。儘管多數在理智上清楚他們是精神分裂，事情並非他們感覺到的那樣，卻還是無法抵禦那股強大的力量。在被迫害妄想的驅使下，病人會做出越來越嚴重的事端，最終以自殘或是攻擊別人而結束。
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數字遠遠超出大多數人所知。據估計，成年人中，大約有近百分之二的人患有這種病症。這意味著，在認識的人中，至少有一到兩個精神分裂者。但多數情況下，這些人的病情並未被發現。精神分裂者善於掩飾自己的情感，讓自己躲避起來。他們會被人視作乖僻偏執或是頑固堅持。這樣的人在工作中，多數會遇到麻煩，很容易丟掉飯碗。到了最後，很多人只能憑藉酒精、藥丸來抵禦內心無端的恐懼，最終淪落街頭。無家可歸的人中，有一部分人都會受這種病魔的折磨，卻從沒被人診斷出來過。
可想而知，當時，瑪麗的父親強烈地自責。他認為自己對太太死亡負有責任。儘管醫生再三向他表示，他太太的自殺並非出於對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絕望。他太太並不認為自己被人拋棄，相反地，卻因來到一個讓她感到安全的醫院而感到輕鬆。只是不知什麼時候起，她腦子裡的那個聲音開始命令她自殺。這是在她死後，從她日記本中發現的。
起初，父親在絕望中將怒氣轉向醫生和那間昂貴的私人醫院。即使瑪麗的母親有明顯的自殺傾向，但醫院的安全措施依然過於疏鬆，沒有嚴格執行。以致瑪麗母親這樣聰明絕頂的女人，能從護士的手提包裡，偷到一把指甲刀，用來割開自己的動脈。不過，後來父親在民事訴訟中，撤回了對主任醫師的起訴。他知道這樣做不公平。醫生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幫助他太太。沒必要毀了他，他還有太太和兩個孩子。對於父親來說，不論做什麼，都無法挽回失去的家庭快樂了。
母親死後的好多年，他們都無法擺脫這份打擊。不過，瑪麗和父親之間建立起更為親密的關係。儘管如此，瑪麗還是從沒告訴父親，自己腦子裡也有那個聲音。
精神分裂會遺傳。瑪麗知道，自己是罹患這種病的高危險群。她要是不想服用嚴重限制她腦力的藥，唯一的一道護欄只有理智！要是她不打算遇到那個隨處可見、致她母親於死地的幽魂，她就不能向腦子裡的那個聲音讓步。一次都不行！
艾雪小姐，瑪麗耳邊傳來哈利伯格急迫的聲音，要是您不能幫助我們，就沒人能幫助我們了。
告訴他！那聲音小聲地催促著她。跟他說，畫面上哪裡不對勁，是妳看到的畫面。
瑪麗咬緊嘴唇。她要讓步嗎？萬一，這回那個聲音是避免災難的關鍵，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太奇怪了，這樣說後，她反而感到輕鬆。克制那個聲音所需要的力量，比她自己承認的大得多。
您不知道什麼？
反正就是有個什麼很奇怪。她覺得自己說話的樣子，幼稚之極。反正就是有個什麼很奇怪。一個理性思考的成年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一個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的企業顧問更不可能如此說，如此陳述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內容太不精確了。但她還是覺得該說出來。
您好好想想。哈利伯格安慰她。他沒有嘲笑她，或是怪罪她的盲目。畫面上哪裡讓您覺得不對勁？哪個人的舉止奇怪嗎？
瑪麗搖頭。不是這樣。她能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但她就是不知道是在哪裡。沒有任何一幕有不尋常之處，讓人確定那是嫌疑犯。現在，那個從瑪麗那裡多得到了一點兒自由的聲音鼓譟得更厲害了。
媽的，請再說一遍。告訴我，您到底看見什麼了！
隔著兩張桌子，正彎著腰，趴在一張螢幕前的吉姆．克里特抬起頭，吃驚地望了她一眼。哈利伯格不解地注視著她。瑪麗意識到她用德語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對不起。她趕緊用英語說，我太緊張了。我想，什麼都沒有。
不對，一定有什麼。哈利伯格說，您的感覺告訴您某個地方很可疑。您的感覺是對的，請您相信自己的感覺。好好想想，您看見什麼了，看到哪件不對勁的事。我們大家都看見了，但誰都沒看出來，可是您的直覺卻意識到了。我們要不要再看一遍畫面？
不用。瑪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但她知道再看一遍也沒用。那個聲音告訴她的，並非來自於畫面，而是來自於整體。或者，更精密些，是根據畫面之間的關係得到的。
她的上唇滲出汗珠。她已經如此接近答案了。要是她能做到，讓直覺與理解相互聯繫要是她運用邏輯思維和數學方法
突然，她看出來了！那是多麼清楚、多麼明顯的事啊！就像有人將燈火通明的劇場的帷幕從兩邊拉開。這跟機率有關，和不尋常的數位之間有關。螢幕上的每個畫面全都合乎情理，只是相互間的關係不對勁。
清潔女工！瑪麗大聲說，有個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清潔女工。
沒錯，我也看見了。她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在一百零八張畫面上，我看到的全是安全人員，唯獨這個畫面出現了一名清潔女工。我在想，這麼大的一間飯店裡
糟了！吉姆，會議期間，您沒停止所有清潔工作嗎？
哈利伯格高聲質問，聲音在屋子中迴盪。一些中情局人員惱怒地從螢幕前抬起頭。
當然下達禁令了。隔著兩張桌子，剛在螢幕前彎下身子的克里特說。他皺著眉地走了過來。
那我們有麻煩了。哈利伯格說，吳，您能再播放一遍有清潔女工的畫面嗎？
吳按了下鍵盤。牆上的大螢幕上出現了她筆記型電腦上的畫面。她切回剛才出現清潔女工的綜觀畫面。但相應的鏡頭裡只剩下一道空空如也的走道。
媽的，她人哪兒去了？哈利伯格大叫。
等等，我再搜尋一下人物畫面。吳說著，敲擊了幾下鍵盤，螢幕上出現一百十一條符合。在第二張縮小圖上的畫面裡又出現了那個清潔女工，正不慌不忙地沿著另一條走道走著。吳將畫面放大。
她在哪裡幹什麼？克里特大聲問，那是哪個區域？
十二區，四樓。吳回答。
艾倫，克里特的聲音裡沒有絲毫驚慌。快派一組人到四樓十二區。嫌疑犯穿著清潔袍，推著一輛清潔車。裡面很可能有武器或是炸藥。馬上把她制伏。傑克，在螢幕上放一張飯店結構圖。該死！這人在四樓做什麼？那裡到底有什麼？
洗衣間，一名年齡難辨的非裔美國人回答，倉庫和幾間機房。
機房？什麼機房？
暖氣、空調之類的機房。
媽的，完了！馬上派人關掉該死的空調！快！就在這時，瑪麗聞到一股淡淡的肉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