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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0

香味 卡爾.歐斯貝格 5280 2023-02-05
  培庫驚呼起來。他絕望地爬向槐樹的更高處,不顧劃破雙手的尖銳荊棘。細枝已在他重壓下,開始威脅地嘎吱作響。只要那根樹枝一斷,他就完了。   鬣狗再次騰空躍起,張著口穿越了樹枝。這畜生高高竄起時,培庫都能聞到牠嘴裡的臭氣。培庫剛好來得及縮起腳。鬣狗那足以啃碎野牛上肢的堅硬的顎猛地一闔,身子砰地一聲,落回地面。鬣狗再次向獵物發出醜陋的乾笑。培庫知道,牠們是在嘲笑他,不像向神發誓的那樣,任由鬣狗撕咬,而是怯懦地躲在樹上。   他一直迷亂地在村裡的廢墟間遊蕩、祈禱,直到黃昏。沒人理會他的哀求。沒有一個村民回來。最後,他只能服從神的意願,步入荒野,奉獻自己,卻在聽到鬣狗的嚎叫時又慌了。他拚命地跑,用盡全力,直到爬到這棵樹上。現在,他再沒勇氣跳下去,聽天由命。

  此刻,他多麼希望能像庫奴可以跟鬣狗的靈魂溝通。起碼,他可以為自己的膽怯請求原諒。但這樣的話,神就聽不到他說的話了,神會為他的膽怯懲罰他的親人。他在絕望中,只剩下神跟他在一起德國的上帝。他起碼學過怎麼跟上帝說話。我們的父主,他淚流滿面,我們在天上的父   下面的鬣狗準備再次躍起。   願人都尊祢的名為聖,願祢的國降臨   鬣狗高高躍起。培庫閉上眼睛。就在這一剎那,傳來一聲巨響,鬣狗大吼一聲。   震驚中,培庫差點從樹上栽下去。他睜開眼睛,看到兩個白色人影正喊叫著衝過來時,更是瞠目結舌。   鬣狗咆哮著轉身面向那兩個人影。兩人當中的一人高高舉起手臂,一道閃光從他手中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再次響起。鬣狗再兇猛,還是被這巨響震嚇了。牠們咆哮著,慢慢撤退。其中一隻顯然一瘸一拐的,邊走邊舔著左側腰窩。

  培庫愣愣地望著樹下叫喊的人影。肯定是陰間派來的鬼神,也可能是眾神派他們來的,以便把他接到幽冥界。培庫知道,違背了神的旨意,下場將會很慘。但他還是無法決定爬下去,投入月色中蒼白發亮的鬼神的懷抱。   他幹麼不下來?拉菲爾問。   他嚇壞了。瑪麗說,他頂多才七、八歲。   他父母呢?幹麼獨自一人在外?   瑪麗回答不出來。她試著用英語跟小男孩說話。別怕,她大聲說,我們不會傷害你。下來吧!   小男孩說了句什麼。剛開始,瑪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詫異地望著拉菲爾。小男孩又重複了一遍。頌主耶穌!   他講的是德語!瑪麗大喜過望。快下來!她用德語高喊,我們不會傷害你!   小男孩猶豫著,遲疑不決地從藏身處跳下了來,走向瑪麗,然後緊緊摟住她,頭貼靠在她的腹部,大哭了起來。瑪麗也擁抱著他,把他緊緊地攬在懷裡,百感交集,驕傲、同情,還有悲哀。

  過了好一會兒,男孩才停止哭泣,身子依然劇烈地顫動。瑪麗聽不懂他說的話。沒事的。她安慰著男孩,不用怕。我們會帶你去找你的父母。   他們很快發現,小男孩只會講幾句蹩腳的德語,都是主禱文和幾首基督頌文。他們連比帶畫,加上小男孩的幾句破英語,才得以有些溝通。起碼,瑪麗他們知道小男孩叫什麼,也知道他可能來自附近的村落,就是瑪麗早上發現煙柱的村落。男孩聽到要帶他回去時,情緒激動。他哭了一陣,用自己的語言飛快地說話,指天指地,又指自己,最後再指指想必是村落的方向。但瑪麗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過了一陣子,他們完全放棄溝通,只是不停歇地朝遠處的山丘前進。山丘的後面想必便是村落。培庫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們身後。

  天開始發亮,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不過,到山丘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們要不要冒險在白天走呢?   我不確定。拉菲爾說,看來不太遠了。不過,太陽會讓我們吃不消的,況且我們已經沒水了。還有,說老實話,我累壞了。   想到一到村子,就有水喝、有食物,瑪麗一下子振作起來,但她也非常清楚,這個力量多麼不堪一擊。她只能勉強同意,找處灌木叢作為隱身地。   培庫疑惑地望著兩個天使如何脫掉衣服,又用衣服搭了一處藏身所。開始,他聽到兩人用跟胖胖女教師一樣的德語說話,立刻明白他們兩個不是非洲的神派來的。顯然,他們是耶穌派來的。耶穌聽到他的禱告了!胖胖女教師說得一點沒錯:基督耶穌的力量遠遠超過非洲的神。祂甚至能一下子派來兩位天使,跟鬣狗較量。

  但培庫越觀察他們越是懷疑,不肯定他們是否真的是天使,因為他們看起來更像人,哪怕是很奇特的人。他們有血有肉,跟胖胖女教師一樣。另外,他們的生活晨昏顛倒,白天睡覺,晚上醒著。在德國,人們大概都是這樣生活吧!總之,這就能解釋為什麼他們都那麼白了。   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在最危急時出現的,在他向德國上帝絕望地大聲祈禱時。不可能是巧合。或許這個耶穌不是通過鬼神或動物來傳達旨意的,而是通過人來傳達的。或許,正因為這樣,祂才那麼強大。   對培庫來說,他一點都不急著回村。反正那裡全毀了。但很明顯地,這兩個人偏要去那裡。他口乾舌燥。兩個恩人躲進避蔭的洞穴裡時,他則四下張望。幸運的是,幾百公尺外聳立著一棵猴麵包樹。用銳利的石頭砍樹皮。沒過多久,他便敲下一塊樹皮,露出溼潤閃亮的樹幹。他用石頭刮下幾片樹幹的纖維,放到嘴裡咀嚼。

  他忽然發覺自己不再是獨自一人時,吃驚得回頭張望。兩個天使正站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的動作。他們不同意他傷害非洲的生命之樹?基督耶穌是不是為他的過錯,罰他不吃不喝?他停下刮樹幹的動作,把石頭一扔,舉手表示歉意。   但是兩個德國人相互對視了一下,用德語說了句什麼。隨後,男人撿起石頭,照培庫的動作,也刮起樹幹。他把切下的纖維放進嘴裡,臉扭曲了一下,但依舊嚼著。   培庫教他如何把纖維吐出來,又不浪費任何寶貴的水分。   最後,三人圍著樹幹又挖了一些纖維。很快地,強烈的口渴得到滿足。培庫朝上指了指,向德國人示意把他舉高,以便攀上最低的樹枝,採到果子。   他們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他的意思。或許,德國人從來不上學,所以知道的事情才這麼少。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白人胖教師講過很多歷史故事啊。不管怎麼說,最後,他們總算把他舉高了。他採了一些長及前臂、形如袋子的果子。他向這些外地人示意,如何剝開這些果子,還告訴他們,不但可以吃果子裡纖維狀的白色果肉,黑色的核同樣也可食用。

  一天過去得十分緩慢。奇妙的猴麵包樹雖然解了瑪麗一時的口渴,果子也從某種程度上權作充飢,但口乾舌燥的感覺很快又湧了上來。瑪麗幾度睡睡醒醒,無法完全沉睡。真是奇特,此刻她與拉菲爾和一個孩子躺在這裡,好似一家人。   她回想著他們如何吼叫著朝鬣狗撲去。那一刻,她根本不覺得害怕。那算是勇氣嗎?不,確切地說,更多的是瘋狂。倘若拉菲爾沒有手槍,他們可能早被鬣狗撕成粉碎。但瑪麗還是認為他們做得對。   太不可思議了,自己的生活全都亂了。她怎能想像,有朝一日她又髒又渴地會躺在沙漠的塵埃中。然而,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充滿活力。似乎過去的幾天中,她更多地接近自己,發現了某種在體內潛伏已久的東西。那是一種原始的力量,遠超過任何邏輯思維的意志。

  她突然反應過來,他們正在一塊遠離人類文明、近乎原始的土地上。在文字、耕地、飛機和電腦發明前,就有人居住了。在這個惡劣的環境中,他們孤立無援,唯有靠自己的意志力與能力,才能決定是否倖存。她的體力雖已達到極限,但精神上卻從未像現在這樣自由。   黃昏來臨時,拉菲爾把她和男孩叫醒。他們迅速穿好衣服,繼續出發。瑪麗的腳疼得厲害,嘴唇乾裂,渾身上下都在癢,但是一看到培庫,便產生了新的力量。他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到他父母身邊。   忽然,她腦子裡閃過一個想法:多年來,自己身為企業諮詢的顧問,為那麼多企業省下,或是賺取數百萬歐元,跟眼前做的事拯救一個孩子的生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到此為止,她的一生不僅沒有意義,甚至可笑。那麼多年的時間裡,不過都是虛偽的熱情、可笑的圖表,以及得時時關注高層經理臉色。而圍坐在高層經理圓桌旁的人,不外乎是股市的奴隸,被不間斷的季報表及董事會議程追逼得疲憊不堪。她不由得同情起這些人。

  東方開始破曉時,他們看到山丘已經挺立在他們眼前。後面想必便是那座村莊。他們沒再看到升起的煙霧。不過,那不代表什麼。奇怪的是,培庫越走越慢,越走越慌,似乎害怕回家。瑪麗對他微笑,溫柔地撫摸他的肩膀。他則緊靠她的腰,這讓她的心抽緊了。   他們走上一條上山的沙路。路很窄,僅有兩個車道寬,卻還是讓他們力量大增。走了一程,瑪麗才注意到,四周格外安寧,聽不到任何聲響。沒有孩子們的叫喊,也沒有馬達轟鳴。或許,村民們還在睡覺吧!   他們沿著環山小路,來到村子外圍。瑪麗突然站住不動,彷彿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喔,上帝!拉菲爾喊道。   培庫開始啜泣。   村子成了一片堆積的廢墟。一隻狐狸模樣的動物正在一座燒焦的小屋前,啃著倒在一旁的女人屍體。拉菲爾丟了一塊石頭,趕走那畜生。另一具屍體上趴著兩隻老鷹,見瑪麗他們過來,朝旁跳開幾步,不等他們走過去,又再重新撲到獵物身上。到處都是嗡嗡鼓譟的蒼蠅,成千上萬。

  他們面孔呆滯地穿越村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培庫走進一間尚存的茅草屋。過了一會兒,拿著一個水罐、一張類似圓圈麵包的麵餅走了出來。直到這時,瑪麗一直忘了飢渴。她從培庫手中一把奪過水罐,仰頭將溫熱、存放過久的寶貴的水一口氣灌下去,直到再也喝不下去為止。然後,她略顯尷尬地把水罐遞給拉菲爾。   培庫指指小屋。媽媽爸爸不在這裡。他說,奧羅也不在。   瑪麗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為失去父母傷心。不過,很快便明白是指死者中沒有他的父母。他們或許跟這小男孩一起逃到草原上,後來失散了。她用手朝剛來的方向指了指。媽媽在那邊嗎?也跑走了?   培庫搖搖頭,含混不清地飛快地說了些什麼,英語和本地語摻雜在一起。很明顯的,他在告訴他們,他從村裡逃出去的經過,可惜瑪麗一個字都聽不懂。不過,她還是可以根據眼前的慘景猜出原委。出於某種原因,在災難降臨前,小男孩離開了父母。他提到惱怒的神。從他臉上的神態看,瑪麗甚至覺得男孩認定自己對這場災難負有責任。   她把小男孩攬在懷裡,撫摸著他的鬈髮。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這裡的事不是你的錯。是壞男人幹的。   培庫抬頭望著她。即使他沒聽懂,但看來瑪麗的話安慰了他。   妳是說,是奧杜馬幹的嗎?拉菲爾問。   瑪麗搖搖頭。他幹麼要這麼做?他跟西方人作對,而不是跟這個國家裡的人民作對。   那會是什麼人幹的?幹麼非把得這寧靜小村夷為平地不可?   不知道。以前電視播出非洲種族部落屠殺的新聞時,我都會換台。我那時想,世界上某個地方的人們相互殘殺,跟我沒關係。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怎麼想像得到,會這麼這麼人類怎麼幹得出這樣的事?   拉菲爾聳了聳肩。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瑪麗問。   拉菲爾指指路邊一輛薰黑的吉普車,前面的擋風板碎了,一個輪胎也扁了。或許,我能啟動。   瑪麗驚奇地望著他。你懂修車?   換個輪胎,大概會吧。   果然,拉菲爾成功地換下輪胎,裝上吉普車尾部的備用輪胎。現在,只差啟動了。   培庫指了一下吉普車邊一具叮滿蒼蠅的非洲老人的屍體,用本地話說了句什麼。   瑪麗和拉菲爾相互對視了一下。拉菲爾的臉色開始發綠。妳來吧!他對瑪麗說,我剛才換輪胎了。   瑪麗驚訝地朝他瞄了一眼,最終克制住噁心,在屍體前彎下身。臭氣撲鼻而來,嗆得她透不過氣。她屏住呼吸,手在死屍的褲袋裡翻找著。蒼蠅們轟然而起,憤怒地將她團團圍住。她的膝蓋開始發軟。幸好摸到車鑰匙了。她費力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才沒走幾步,便蹲下,五臟六肺似乎都在攪動。接著便大吐特吐,剛喝下去的水全被吐了出來。   拉菲爾衝過來扶住她。謝謝妳,對不起!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實在沒辦法。   拉菲爾啟動馬達。機器的轟鳴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震耳。拉菲爾將車子駛上路面。他擔心特技第二次會不成功,連引擎都不敢關。他跳下車。我們需要裝備,尤其是汽油。   他們把村落廢墟翻遍,找到一口手搖柄的水井,於是在培庫拿來的水罐和另外兩隻水罐裡灌滿了水。這些水得應付路上幾日。培庫取出家裡的乾果及剩下的所有麵餅。他們沒找到汽油。幸好車上還有滿滿一箱備用油。應該夠用。   往哪裡開?拉菲爾問。   瑪麗朝培庫彎下身。培庫,我們該往哪裡走?她指了指小路前後兩個方向。   培庫思索了一會兒,臉上舒開來,用手一指。瑪麗認定那是北方。去找喀慕娜。他說,喀慕娜是我姨媽,是個好女人。   好,上車。拉菲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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