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普蘭歐洲總部坐落在倫敦市區一座精美典雅的玻璃大廈中。瑪麗走進威爾.比特納的辦公室時,他正背對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注視著下面的泰晤士河,似乎思考著是否該在下一刻跳下去。她當然可以跟他在柏林會面。那裡畢竟有幾間租來專做此用的辦公室和會議室,還有一個安排約會日程的祕書。不過,所有重要的決定都發自倫敦。威爾也盡可能留在倫敦。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瑪麗。嗨,瑪麗,坐吧!他指了指桌前的訪客座椅。豐滿圓潤的面孔,加上一頭鬈髮,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通常,他唇邊總掛著迷人的微笑,尤其當有客戶時更是如此,但此刻卻是臉色鐵青。
威爾在老闆皮椅上坐下。這次在德萊艾希發生的事件是柯普蘭歷史上從沒有過的災難。他說。
瑪麗嚇了一跳。我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明白不明白的?威爾平靜地說,幾乎是在同情她,彷彿她是個不明事理的小孩。
李可和康斯坦丁雙方看不順眼,吵過好幾次了。這妳也曾提過。然後他們吵起來,越來越激烈。但妳卻不在場!最後一句他加重語氣,猶如檢察官將結束長篇大論之前所做的那樣。
瑪麗費勁才忍住啜泣。她神經質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無法在這樣的情緒下平靜地坐下。她至今依然無法完全理解,這場降臨在她身上的災難沉重到何種程度。所幸,李可只有輕微的腦裂傷,不過依然在醫院裡。康斯坦丁因惡意傷害受到起訴,被柯普蘭無限期解雇。而她晉升女性合夥人的事也變得遙不可及了。
我知道。她說,我會對那裡的事負起全責。
啊,這樣威爾站起來,顯得同樣坐立不安。妳要負起全責?可惜,事情沒這麼簡單!承擔所有對客戶歐本漢公司及所有相關事宜的責任的人,是我!請問,我怎麼向鮑伯.柯普蘭交代?我怎麼跟他解釋,我提拔的女主管不關心自己的團隊。在關鍵時刻人卻不在,以致無法阻止災難發生?妳為何沒有準時上班?
瑪麗嚥了口氣。他當然知道。我我睡過頭了。我在第一天晚上跟斯考帕博士出去吃飯,酒喝多了,所以
哈,這真是個不可辯駁的理由!對不起,鮑伯,可是我的女主管在第一天晚上跟客戶的總經理一起吃飯,酒喝多了,得靠睡覺來醒酒!威爾的手臂在空中亂舞。拜託,現在別哭了。妳可是柯普蘭的專案經理啊!真是該死!
瑪麗無法止住淚水。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她聲音顫抖,邊抽泣邊說,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還是要我離職?或是別再指責我吧,這我自己也會!
好一陣子,威爾沉默地望著她。最後,他點點頭。對不起,妳說的有道理。我們得把重心放在找出解決的辦法上。
你已經已經跟伯蘭特談過了嗎?
威爾點頭。他氣暈了。
瑪麗深吸口氣。專案終止了,是嗎?
他想跟我們再談一次,就是明天早上。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是為什麼?我真不知道能跟他說些什麼。
瑪麗突然感到少有的輕鬆,膝蓋一軟,身子倚靠在椅背上。
天啊,現在別再讓我來扶妳了,小女孩!威爾說著,但語氣不再嘲諷,反而滿是關愛。他遞給她一杯礦泉水。
瑪麗坐下來,喝了一口。
威爾同樣坐下來。我們惹出了一個大麻煩!他說,柯普蘭還從沒遇過這類事。不過,我們一定能搞定!
丹尼爾.伯蘭特見到他們時,神情嚴肅,不過依舊彬彬有禮。跟瑪麗握手時,他用力握緊。您還好嗎,艾雪小姐?聽得出來,這不是客套。
我我很好。瑪麗回答,沒料到受到這樣的問候。伯蘭特先生,很抱歉,我我真的不清楚
請您坐下,慢慢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瑪麗能講述的內容並不太多,歐本漢的董事長還是專注地聽著。瑪麗沒有隱瞞自己因睡過頭而晚去公司一事。聽她講完後,伯蘭特沉思著審視了她一會兒。這件事真的很遺憾。
如果需要,我們可以立即終止這個專案。威爾說,您無需支付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費用。
伯蘭特緩緩搖頭。不,我不想這麼輕易讓我的老朋友斯考帕博士如意。真不幸運,發生這種事,而且偏偏是在現在。但它還是改變不了我一定要查清歐法納的決心。威爾,你們可以儘快重組一個小組,依然由艾雪小姐負責。
這個決定大出瑪麗意料之外。她幾乎已經肯定伯蘭特將宣布終止這個專案了;而他反而特意向威爾提出重組團隊,還是由她負責。顯然,伯蘭特想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無法肯定自己為何受到如此器重,但又蠢蠢欲動,決定展現自己最出色的一面。
當然。威爾說,我會在短期內派一名人員來。可惜,一個月內排不出多餘的人手了。
伯蘭特點點頭。好吧,暫時應該沒問題,還能將就。歐法納總讓我覺得哪裡不太對勁。艾雪小姐,一旦您找出問題,或是帳目中出現疑點,請馬上通知我,行嗎?
好的。
好。如果您需要支持,或是遇到斯考帕的阻撓,無論如何請過來找我。他微笑著鼓勵瑪麗。
瑪麗和威爾向他表示感謝,隨後驅車前往德萊艾希。
我需要一個有經驗、又能幫我的人手。瑪麗說,例如彼得。他查帳的本領沒人能比。或是約翰,他深諳製葯廠事務。
瑪麗,妳知道,目前我們的人手無法調配。威爾說,我已經跟人事部談過。只能派一個人:拉菲爾.格蘭德。從他到此為止做過的專案來看,他嗯,當然了,他才剛來。但目前他只有他有空。
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近年來的業務迅速發展,很多德國顧問瑪麗也不見得全都認得,更何況剛入行的新手。他才剛來?這是什麼意思?不到一年?
不到兩個月。威爾答道,將近兩個月。
你不會當真吧!在我這種情況下,派個Rookie過來!在企業諮詢裡,Rookie表示剛入行的新手。
對不起,瑪麗,但我們目前實在沒有多餘人手。
能不能把拉菲爾調到其他專案,換個有經驗的人過來?無論如何,這裡的風險太大了
瑪麗,妳知道公司是怎樣運作的。合夥人之間存在競爭,誰會自願放走手下最有能力的同事?
如果你打個電話給鮑伯.柯普蘭呢?他一定希望這裡能乾淨收場。
他當然希望那樣,相信我。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得靠我們自己。我會幫妳的,我可以一星期抽出一天時間來這裡。
瑪麗嘆了口氣。看來,這項專案實在不簡單。好吧。拉菲爾什麼時候能來?
他目前在倫敦,我馬上打電話給他。要是他趕上今天中午的飛機,下午三點應該能到。
瑪麗向茱迪.梅伯斯要辦公室的鑰匙時,梅伯斯睜大雙眼。您?斯考帕博士我是指,我還以為,您
伯蘭特先生請我繼續主持這個專案。瑪麗平靜地說,過一會兒還會來一位新同事。
梅伯斯點了點頭,欲言又止。這間屋子我們收拾了一下,只只不過,目前我們沒有其他空的房間。
沒問題。瑪麗說,但接近通道盡頭的那扇門時,卻如鯁在喉。她至今還清晰地看到李可滿臉血污地仰臥在桌上。康斯坦丁茫然失措的目光
直到現在,這一切還是讓她費解。她無法想像康斯坦丁會使用暴力,但又清楚李可偏偏就是有讓人火冒三丈的本事。那些向來沉靜的人在極端的壓力下,反而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這正所謂:水靜底深。
她將事情的經過又向威爾描述了一遍。之後,威爾便與她告別,趕赴在喀斯魯(Karlsruhe,譯註:位於德國南部巴登符騰堡州)的下一個約會了。中午,她吃了一份小圓麵包三明治。那是她上午在機場時,花好多冤枉錢買的。下午,她埋頭在數字裡,藉以排斥那些陰鬱的念頭。
拉菲爾.格蘭德一直到晚上六點半才到。他看起來根本不像個企業諮詢顧問,一頭棕色鬈髮幾乎齊肩,戴著一副鎳製鏡框,領帶歪斜,西裝褲在膝蓋處來回飄盪,似乎尺寸大了兩號。
嗨,我是拉菲爾。對不起,晚到了。我收到過來的通知太突然了,來不及趕上飛機。加上不是常客,排不上候機名單。我今天能趕來已經算是僥倖。
瑪麗悶悶不樂地看了看他電腦包旁邊的塑膠袋和嶄新的手提箱。此人的來到,她真不知該是喜還是哀,不過臉上依然掛著微笑,握住他伸出來的手。瑪麗.艾雪。
我猜到了。他嘴一咧。我來這裡做什麼?
威爾沒給你資料?
拉菲爾將塑膠袋往桌上一放。給了,但我還沒來得及看。他打開電腦包,裡面盡是壓折、甚至濺過咖啡的紙張。他在裡面搜尋一番,找出一本方格紋本及一枝圓珠筆。那麼,他問,幹麼要我來?
瑪麗本來希望,威爾至少向他做過專案的簡報。不過,換一個角度,倘若他對那些事一無所知,或許更好。你來是因為這裡曾經出過意外。兩個同事李可.肯伯和康斯坦丁.史塔夫拉因此退出。我們
康斯坦丁?我認識他。拉菲爾打斷瑪麗的話。我們同是從科隆畢業,他比我大幾屆。人不錯。發生什麼事了?
那跟現在無關。瑪麗說著,一面卻為自己沒擺出輕描淡寫的樣子而生自己的氣。
他皺了皺眉。妳要是這麼說
夠了,我們來這裡,是為了評估這家公司的未來潛力。瑪麗說。
請再說一遍,這家公司叫什麼來著?
瑪麗嘆了口氣。歐法納。這家公司叫歐法納。
有意思。
這個名字來自olfaktorisches System (嗅覺神經系統),是嗅覺的專業術語。
啊,這麼回事。這裡是製作香水,或是類似什麼的?
瑪麗再次暗自嘆口氣,說明一下自己目前所了解的訊息,但沒提及跟斯考帕吃飯一事。
拉菲爾沒怎麼做筆記,卻在紙板上畫來畫去。他不時抬眼看看瑪麗,面帶微笑,似乎對瑪麗那些話的興趣還不如漸漸在紙頁邊出現的圖像:一個變形的半人頭像,耳朵尖尖,鋒利的犬齒從歪咧著的嘴邊斜穿出來,活脫脫一個幼稚幻想故事中的怪物。瑪麗不得不承認他畫得相當不錯。這麼一來,更讓她火大。請你注意聽我說話!
他抬起頭,送來一張笑臉。瑪麗的火氣無法發作。我在聽呢!妳剛提到,伯格博士回非洲了。或許,我們該去野外實驗站看看。我還從沒去過非洲呢!
瑪麗無精打采。你不是來這裡度假的!
拉菲爾不氣不惱。沒錯。不過,一路上總能看看外面的風景,不是嗎?這也是我加入柯普蘭的原因。我想接觸新事物。
她突然想起,威爾曾提過拉菲爾剛被前一個專案提前罷免。她記不清威爾的原話,但基本上的意思是:拉菲爾無法勝任那裡的工作。她漸漸理解了其中的原因了。他還不夠成熟。企業管理顧問這門工作對他來說,恐怕只是大型遊戲或職業度假之類。偏偏公司派給她這號人物,支援她這個艱鉅無比的專案!
瑪麗心裡暗數到十,蒸騰的火氣才得以消減。最後她平靜地說:拉菲爾,我們來這兒,是為了完成委託!
他無辜地望著她。我並不想去非洲。但若我對妳的闡述理解無誤的話,歐法納公司未來潛力的關鍵是在非洲。
瑪麗皺了皺眉。我沒說過類似的話。
是沒有,但那順理成章。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知道非洲那裡到底進行些什麼?
瑪麗必須再次克制,才能憋住怒氣。跟那有什麼關係?
很簡單,要是我的看法準確的話,這個野外實驗站的開銷大得驚人。像歐法納這樣的小公司幹麼非要這麼做?只能有兩個理由。一是他們真的需要這麼一個實驗站,倘若果真如此,這間實驗站的存在對於公司的未來而言,具有決定性。還有一個可能是他們並不是真的需要它,純粹是在浪費公司的錢。也就是說,這家公司很可能毫無前途。我說不上來,不過,我不太相信。
拉菲爾!我們不是牧師!人家付我們錢,不是為了讓我們相信什麼。我們弄清楚的事才算數。
我知道,但我還是這麼認為。如果一家公司並不真的需要在非洲設立野外實驗站,為什麼偏偏還是這麼做?
瑪麗早就考慮到這點。或許是種衝動吧!非洲那麼遠,外人很難查清狀況。斯考帕一口咬定,那裡快要有突破性的成果了。
妳剛才提到歐盟援助資金的事?
是斯考帕說的。我在文件中沒有發現任何線索,證明歐盟的錢真的流進來過。
那並不證明真的沒這回事。妳知道,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的作業有多官僚。
好吧,你負責完成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找出歐盟有哪些援助項目,歐法納又能從中獲得多大好處。
沒問題!拉菲爾站起身,開始收拾。
瑪麗詫異地望著他。你幹麼?
快八點了。我今天已經加班三個小時了。夠了。
瑪麗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加班?在企業諮詢顧問這一行裡,根本不存在加班這類文字。但她省了向他解釋的力氣。自己前兩天不正暗中嘲笑過李可過度的工作熱情嗎?反正,今天她也不想做下去了。她得先消化一個事實:來了一個百分之百的新手作為她的小組成員。不只這,此人還不專業。
瑪麗慢跑後,本想做些放鬆運動,然而生理時鐘卻不配合。幾天的重創讓她身體出現反應再正常不過。此刻,她渴望聽到亞恩平靜的聲音、感受他的鎮定和自信。她再次自忖,是否該打電話給他,但隨即想到,這樣利用亞恩,對他不公。她必須自己面對。
最後,她終於陷入不安的夢中。她夢見一隻奇特的多毛歪嘴尖牙的怪物,朝她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