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推開自己位於柏林普倫茲勞堡的公寓大門時，心怦怦直跳。哈囉！她克制著自己，喊了一聲，脫下溼漉漉的風衣，放下手中的電腦包及小旅行箱。雨點劈劈拍拍地打在斜斜的頂樓落地玻璃窗上。天晴時，從這裡望出去，景色美極了，鄰近街區的長街短巷盡收眼底。
電話答錄機的燈沒有閃。她打開冰箱。打掃的葡萄牙女人吉娜按照吩咐，備齊了一切，除了又將脫脂牛奶買成全脂牛奶。這個圓滾滾、充滿愛心的女人，大概又是有意這麼做。在她眼裡，瑪麗瘦得像根竹竿，極需悉心撫養。但對瑪麗來說，目前的體重剛好在理想體重之下。
她走進小廚房，倒了杯健怡可樂，走進儉樸高雅的寬敞客廳。落地窗前的史坦威三角鋼琴幾乎占據了整個空間。她不在意鋼琴，只拿著從網路上列印下來的幾張資料，走向電視機前的沙發，在那裡坐了下來。她已經有四個星期沒開過這台電視機了。或許該看場足球比賽的實況轉播。赫塔隊明天將對陣柏林隊。從前，足球總能激起她的極大興趣，與父親共享對足球的熱愛。不過，她已經很久找不出時間，再度享受這份熱情。
為什麼她會覺得公寓裡冰冷空寂，甚至陌生？她從前不也是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嗎？
味道變了，她猛然意識到。她剛才打開門時，就意識到了。少了亞恩的體味。
她心裡一陣刺痛。有一剎那，很想打電話給他。幾日來的不快讓她渴望亞恩體貼入微的安慰，感受跟他在一起時的無憂無慮。但這樣做對他不公平。說到底，是她提出分手的。就在哈克斯市場的一家小咖啡店裡，她明確且公事公辦地了結兩人的關係，如同終止租屋合約。
他當然驚訝得目瞪口呆，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改變她，向她苦苦懇求，再給他們的愛一次機會。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了什麼緣故。
他什麼都沒做錯，只是兩人不適合。他好幾次明確表示過，希望有個家庭和孩子，希望孩子有個關愛的母親。這些瑪麗都無法給他。好吧！那她只能自食其果。她不想等，直到這問題引起兩人的嚴重衝突。她不想等兩人為此心力交瘁，不得不一再做出犧牲。到頭來還是難免爭吵，然後各奔東西。
他當然不同意。他從沒向她施加壓力，始終耐心等待，等到她樂意為止。他已經做好準備，為她，完全放棄自己。
她不喜歡的正是這點！她希望兩人能以自己的方式幸福。如果分手是不可避免，那麼這麼做雖然痛苦，卻是唯一出路。正如打預防針，打了才能防止更嚴重的疾病。
一開始，她的冷血邏輯讓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隨後驚訝轉為憤怒。最後，他一頭衝出咖啡館。她想，他會打電話來，或是不經事先打招呼，直接闖到家裡，或是乾脆趕到機場，把她攔下來。然而，這些都沒有，打從四星期前的那個下午之後，亞恩便再也沒有跟她聯絡過。
她起身，用餐巾紙擦去眼淚，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氣。她重新坐下，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資料上。
過了一會兒，她驚跳起來，側耳細聽。在她來不及攔住自己的嘴巴時，已經喊了出來。亞恩？唯有靜謐，以及敲打在斜斜的頂樓窗玻璃上的雨點代為回應。
她的心怦怦亂跳。她試著壓抑下慢慢湧起的恐懼。什麼事都沒有，她什麼都沒聽見，最多只是樓下老海特維格太太的聲音而已。根本沒必要害怕。不論她不安的原因是什麼，一切都只是幻覺。
儘管催她起身打開所有門櫥以確認沒有人躲在裡面的意識如此強烈，她還是不肯低頭，不肯從此打開這道閘門。
她閉上眼，止住將要滾落下來的淚水。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多麼渴望亞恩。有他在，她感到安全。她需要他遠遠超出自己承認的程度。
看看，沒錯吧！她在心裡責備自己。妳不過是在利用他來壓抑自己荒謬愚蠢的恐懼。這不是維繫兩人關係的基礎。妳需要的不是亞恩，而是精神科醫生。
然而在她還是孩童時，醫生已對她無能為力，正如對她母親一樣。
她兩手顫抖，喝了口可樂，在腦子裡設想出一個八位數，然後進行質數的運算。漸漸地，她的心跳平緩下來。
她試著重新專注在資料上，卻辦不到，最後只好放棄了。卸妝後，躺在過於寬敞的床上，許久無法闔眼，直到雨點規律、連續不斷的敲擊伴她入眠。
隔天早上，她簡單地吃了點早餐後，便打電話給父親。他跟第二任太太住在汪湖區的一座別墅裡。很幸運，父親剛好沒有外出參加音樂會巡演。
嗨，爸爸！
嗨，小東西！妳有陣子沒來電了！父親的語調不是責備，只是好奇。
這段時間，我太忙了。
有什麼問題嗎？我能幫妳什麼？
沒有，沒有，我可以自己處理。
父親太了解女兒了。妳的聲音不太對勁！想不想今天下午跟亞恩一起來我這裡，隨便聊聊？
我跟亞恩分手了。
啊，是這麼回事！
不是因為這個。什麼事都沒有，起碼沒有你能幫我的。不過，我還是很願意過去。三點，行嗎？
太好了，我真高興。下午見！
父親開門見到她時，滿面笑容。他跟平常一樣，穿著黑色西裝。這麼一來，更襯托出濃密白髮的蒼白。他伸出修長手臂擁抱著她，似乎再也不想失去她。
艾琳同樣微笑著擁抱她。艾琳比丈夫整整矮了一個頭。跟他相反，她的身材滾圓，但這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雖然她年近五十，卻風采依舊，聲音與當年站在世界舞台上接受萬眾歡呼時，同樣地有力、優美和悅耳。
妳還好嗎？父親問，鼻子怎麼這麼白？他們每次見面時，父親都會這麼說。父親當然清楚，女兒白淨的膚色與生俱來，跟缺乏新鮮空氣毫不相干，但他就是喜歡逗弄她。
她扮了鬼臉。受到如此溫馨接待的感覺真好。她跟著艾琳來到暖房，那裡放著一張巨大托盤，上面是她期待中的精美蛋糕和餅乾，數量之多，足以供父親樂團全體成員享用。這是父親向女兒表露多麼開心看到她到來的歡迎方式。
濃郁的現磨咖啡香味讓瑪麗又有了回家的感覺，儘管她數月前剛回來過。她興奮得拿起一塊水果蛋糕，又在上面加上一大坨奶油。不了解她的人，只看到她的外表時，無法想像她偏愛甜食。不過，她控制得很好，既享受又不至過度。有時，適量的犯罪可以提高生活品質，又比讓多少女性同胞在痛苦不堪的暴飲暴食及折磨人的限量飲食間左右徘徊理性得多。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難，只要堅守一些原則就行了。
蛋糕好吃極了，艾琳的手工咖啡同樣也好極了。瑪麗幾天來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她告訴他們，自己正面臨了合夥人選拔，而一切取決於她在歐法納的專案是否順利完成。
真是白痴！瑪麗告訴父親有關李可的表現時，父親生氣地說。艾琳趕緊拿開咖啡壺，生怕他幅度過大的手勢把它打翻。身為指揮家，父親習慣用手臂表態，並可以極精確地擺動手臂。不過，一旦情緒激動，手臂便會瘋狂、難以控制地大幅揮舞。
瑪麗嘆了口氣。別擔心，我能搞定。
父親點點頭。沒錯，妳可以的。妳一向很堅強，從來沒有輕易低頭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陷入回憶。雖說父女兩人難得見面，卻心心相印，正如兩個共同經歷過一場巨大苦難的人。父親的話說到瑪麗心坎。她意識到，自己受到父親無法改變的樂觀的感染。
雖沒繼承父親的情感衝動及創造力，卻繼承了他在和聲及韻律上的天賦．還有天生的分析理解力。父親常說：音樂即數學，數學即音樂。從根本上說，兩者不過是同類原則、不同形式的表現而已。
瑪麗自然擁有一流的音樂教育。十四歲時，她已經在青少年音樂比賽鋼琴組別中獲獎。十六歲生日時，父親送給她一架史坦威三角鋼琴。不過，她彈奏這架鋼琴的時間並不多，樂曲的邏輯結構始終比音色更讓她著迷。
她獲得優異的高中畢業證書後，開始學習數學。四個學期後，又在父親的勸說下，轉向企業管理。妳無法靠理論吃飯。他說。她懂得父親的意思。企業管理專業乏味得讓她發瘋。對她來說，那些讓同學們汗流浹背的線性規劃、統計技術及博弈論（也叫賽局理論）的課程，不過是輕而易舉。幸好純美的數學模式與貫穿學業始終的企管實際應用之間的關係，有趣又有益。她後來在企業顧問的職業生涯中，更是充分利用了數學與實際應用的關係。
想不想出去散步？瑪麗吃掉第二塊水果蛋糕時，父親問。
她點點頭。這麼大吃特吃後，得活動一下。晚上去健身房當然也是排除多餘熱量的一個辦法。
要不要去動物園？艾琳建議道。
妳願意去嗎？父親問。
瑪麗很久沒去動物園了。小時候，她很喜歡去那裡，也常想像要是自己到了那些有鱷魚、豹或袋鼠的遙遠國度，在大自然中與牠們相遇時的情景。那時，這想法讓她覺得既有誘惑力，又令人恐怖。現在想來，她不由得笑了。好啊。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加上陽光不時穿透雲層照射下來，動物園裡熙熙攘攘。北極熊舍前人頭攢動，人們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剛出生不久的可愛小北極熊。前不久，小熊不僅裝飾了坊間所有小報的頭版新聞，還成為柏林市護身符般的市標。或許，這跟媒體頻繁出現的全球變暖、極地冰山融化將導致最後一頭北極熊絕跡的報導有關。那些報導調整了大眾的關懷，引發人們的惆悵之情。但是瑪麗沒興致擠到前面看那個惹人好奇的小動物。
動物園裡的那些籠圈似乎比她記憶中的小，不僅看起來小了，還帶著幾分悲哀。雖然動物園已竭盡所能，儘量營造出動物的自然生活氛圍，但無處不在的鐵柵欄和玻璃窗還是讓遊客無法忘卻動物們生活在囚禁中。
她踏入猴子館時，這種印象尤其強烈。乍看之下，黑猩猩們讓人覺得牠們在這裡活潑享受，但瑪麗還是替牠們感到可憐。她小時常常站在鐵籠前，開心地看牠們如何在樹枝及爬杆間來回跳躍。今天在她看來，那一切似乎只是牠們試圖逃亡的計畫受挫後，表現出來的躁動而已。
黑猩猩旁邊是一組大猩猩。夏日，牠們還能享受室外一片面積不小的圍場。不過在十月的現在，所有動物都被圈在室內的一個窄小空間裡。一頭背部銀灰的強壯大猩猩顯然是這組的首領，身邊聚攏了五、六隻體型稍小的同類。其中一隻顯然是雌性，懷裡正抱著一頭幼猩。她溫柔地撫摸著寶寶，寶寶則玩弄著母親身上長長的黑毛。真是不可思議，那樣子宛如人類在關愛自己的嬰孩。
猩猩母親轉過頭，烏黑的眼睛透過厚重的玻璃窗望著瑪麗，面露驕傲。瑪麗心裡湧起一陣奇特的感覺，不由得想到亞恩和他想擁有個家的期望。有一瞬間，她幾乎後悔自己用職業前途與家庭孩子做交換的決定，卻隨即迅速將這念頭克制下去。她才三十一歲，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時間考慮。現在，她起碼得先贏下柯普蘭合夥人的提拔。以後的事，到時候再說吧。
要是妳還有想一起生活的對象的話！她腦後忽然響起一聲低語。
她從腦子裡將這個念頭迅速排遣，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小猩猩身上。小傢伙將永無看到父母家鄉的可能。她想到牠將自然地死在這個囚禁地的可能性，遠遠高出死在世上僅有的幾處大猩猩自然保護區時，不禁唏噓。
父親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可憐的動物。他說，等妳有了孩子，而孩子到了妳現在的年紀時，很可能再也沒有生存在野外的大猩猩了。
瑪麗望著湧向窗前的大猩猩。或許這正是開辦動物園的目的。它告訴人們，世界上有多少種神奇的生靈。讓我們不要忘了，自己正失去什麼。
或是已經失去了什麼。艾琳插進來說。
他們沉思地在動物園裡走著。剩下的大部分時間裡，誰都沒再說話。到出口處時，瑪麗向艾琳和父親告別，再次感謝一同度過的美好下午。
雖然她回到公寓時有些壓抑，心裡卻堅強起來。起碼這一天告訴她，自己的問題相對來說何等無足輕重，世上有的是比成為柯普蘭合夥人重要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