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這裡發生的吧！鮑伯．哈利伯格中尉看出身高只到他下巴的中士眼中的懷疑。中士無法掩飾自己的懷疑和反感。這名士兵顯然在想，為什麼高層不派軍警部門的法學專家，卻從負責軍事偵察的美軍陸軍情報局挑出這個呆頭呆腦的巨人過來？
一眼就能看出來。中士煩躁地答道。他壓根兒就不想過來。
哈利伯格點點頭。黃褐色的粗糙牆面上滿是槍眼。桌椅東倒西歪，支離破碎。儘管如此，依舊可看出它們原來擺放的模樣。一共有三排，每排三張課桌。每張課桌後面坐著兩個孩子。前面掛著一塊大黑板，中間已被打斷。黑板上還有白粉筆寫下的阿拉伯字母。
地上、牆面和桌椅上，處處都是乾了的深褐血跡，似乎有人想用深色顏料塗抹這間教室，但又尚未完工。
哈利伯格閉上眼，有一陣子陷入沉思。外面街上的嘈雜消逝。這裡依然存留著死亡的氣息。他聽到孩子們尖叫，看到他們在張皇失措中胡亂逃竄，試圖躲進低矮的木桌下面，相互蹲在一起，呼喊著媽媽，還看到女教師驚恐的眼睛。事後在教室一角找到女教師，她被自動步槍射穿十四槍。
他從衝進教室的士兵的眼光，打量著這間教室。他們很可能相信，自己正在追捕一名恐怖份子。他們開槍時，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十四個介於八歲和十歲之間的孩子們，加上他們的老師，在這裡命喪黃泉。只有三個孩子從對門逃了出去，得以倖存。其中一個背上中了一槍。
發生的事不可理喻，無法想像，難以置信！
聽著，我們別在這停留過久。中士說，您知道，當地百姓雖然還沒完全被激怒，這棟樓到現在為止還算安全，可是
激怒？一個多奇特的用字。這起事件引起的震驚如浪潮般波及全巴格達，波及全國，又波及到海外。美軍屠殺無辜兒童！美國國防部所在的五角大廈情報處，竭力製造一種印象：是伊斯蘭恐怖份子用孩子作為擋箭牌。連日以來，全世界各地都在舉行抗議美軍的大型示威活動。在一次汽車爆炸的襲擊中，一名美軍巡邏兵受了傷，卻受到民眾的歡呼。伊朗政府也發出了正式抗議照會。
阿拉伯世界的部分國家震怒了。幾年來的不懈努力，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民眾的信賴，毀之一旦。
參與這次事件的三名士兵，被自己的戰友射殺在教室裡的事實，絲毫無法減輕大眾的憤慨。這點正是哈利伯格心中最大的謎團，他困惑不已，也是人們派他這個心理偵察處的軍官來此調查的原因。
事件與他在各方駐軍中一再遇到的士兵襲擊當地百姓的事截然不同。哈利伯格知道，一個人長期處於死亡的恐懼中時，會產生過度的暴力傾向。害怕是比報復更為強烈的暴力動機。但這般血腥屠殺手無寸鐵的無辜孩子的事件，他還聞所未聞。而士兵之間為何相互襲擊？
如果單單是一個士兵神經錯亂，被戰友射殺，或許還能解釋。但據對當事者的武器及子彈所做的調查，卻表明四個士兵全都開槍，不僅盲目地射向孩子，還盲目地射向自己的戰友！這種事在美軍史上史無前例。
我們到底能不能走了？
哈利伯格注視著中士。他跟自己一樣是非裔美國人，上唇鬍鬚淡薄，軍服上別著象徵英勇的徽章。這類人不畏懼伊朗人，但對眼前的場景卻心有餘悸。
哈利伯格沉默地點了點頭，跟他回到停放在學校操場上的防彈軍車上。
長官，您怎麼看待這件事？車子在巴格達的街道穿行，駛回營地總部時，中士問道。
哈利伯格沒有回答。
長官？
跟大多數人一樣，中士急切等待一個深思熟慮的回答。跟哈利伯格打過交道的人，一開始會認為他遲鈍，無法迅速做出答覆，後來跟他有所接觸後，又會認定他無禮。只有極少數人對他深為了解，知道他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不會給予任何答覆。
這裡發生了一件極不尋常的事。當中士早已放棄得到回答的希望，將心思放在再次充滿敵意的街道上時，卻聽到哈利伯格說話了。
中士沒有理會哈利伯格。在他看來，這個回答再平常不過。但事實上，這個回答非比尋常。
我想再跟李維談談。回到營地時，哈利伯格對中士說。這裡原是薩達姆．海珊的陸軍駐地，現在改成一間大型監獄。這場事件中的唯一 一個美軍倖存者喬丹．李維便被關在這裡。只不過把他跟那些值班時酗酒，或是犯了些無足輕重的小錯而被禁閉的士兵分隔開來。
哈利伯格進去時，李維頭都沒抬一下。他雙手抱膝，坐在床板上，手臂上裹著夾板。李維也是非裔美國人，身材高大，幾乎跟哈利伯格一樣高，雖沒他魁梧，卻如馬拉松運動員般強健，膚色更淡一些。
上等兵李維？
李維轉過頭，沒看哈利伯格，只盯著旁邊的牆壁，漫不經心，似乎依然沉浸在白日夢裡。
你們衝進去時，教室裡有多少孩子？他當然知道答案，這麼問只是讓李維將注意力放在學校那棟房子裡發生的事上。這類針對事實的提問有助於將李維與當時的事，拉開一段距離。
十七個，長官。他回答得很輕，近乎耳語。
你怎麼知道？你衝進去時，數過孩子們的人數？
沒有，長官，我是後來聽說的，我們我們打死了十四個孩子，只有三個倖免於難。他語調淡漠，面無表情。
有成年人在場嗎？
有，長官，是個女教師。我們也把她打死了。就我所知，是十四槍，長官。
沒有其他人了？沒有男人？
沒有，長官。
是誰最先開的槍？
我不知道，長官。
上等兵李維，請你看著我！
長官，我不再是上等兵李維了，長官，只是李維。
喬丹，看著我！
李維似乎費勁才注意到交談對象，眼睛如盲人般地來回滾動。他還處在震驚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喬丹？
我們正在追捕一名刺客，長官。他手裡有衝鋒槍，朝我們的巡邏兵射擊，然後逃進學校。我們衝過去追，一直追到教室。他語無聲調，似乎講述著一件從電影上看到或是從什麼地方讀到的報導。
你衝進去時，嫌犯還在教室裡嗎？
沒有，他一定是從對門溜走了。
你為什麼沒有去追他？為什麼反而留在教室裡，胡亂掃射起來？
李維睜大雙眼。突然，他聲調變了，似乎哭了，卻沒淚水。我不知道，長官。他媽的，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了。我們跑上樓。米勒下士在我前面。突然，他停住不動，然後李維更用力地用手臂圍住膝蓋，似乎這樣便能躲到後面。他的身子前後搖晃。
哈利伯格給他時間。
李維沉默了一分鐘，接著說：然後，我的眼前忽然是一片紅色。
你是說，到處都是血？
不是，長官，好像世界忽然間變紅了。我覺得心裡湧起什麼。是氣憤，是怒火。總之，沒有一個合適的字眼形容。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們還沒談到這麼深過。哈利伯格小心翼翼地再試一次。怒火？你是說，你發孩子們的火？
不是那是說對，我相信，我突然變得異常氣憤，但不是對孩子們
那是對誰？
對所有一切，長官。我就是對一切都生氣。就像，就像
哈利伯格等著。
就像我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就好像我不再是我自己。
你是說，就像被魔鬼附身或是類似的事？
是的，長官，是魔鬼附身！太對了，這正是我要說的。
喬丹，世間並不存在魔鬼。
是的，長官，我知道。但當時就是這樣，我被魔鬼附身了。
喬丹，你認為，你的戰友同樣被魔鬼附身了嗎？
李維想了想，點點頭。是的，長官，我相信，可以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