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9章 八月  ★八月二日

  今年的八月又到了。天氣非常好,當我說黑暗也在我們身邊,沒人要聽我的話。   什麼黑暗,妳這瘋女孩,斯凡說。妳總是對八月很有意見。妳就開心一點,夏季遊客都走了,我們可以好好靜一靜。妳從來都不喜歡在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坐在那峭壁上。你喜歡整片海洋只屬於妳一個人。   他拍拍我的臉頰,邊說邊笑。我回想從蘇珊出生以後,他就沒有離開過我身邊,似乎從來也不想要一個嶄新而不同的生活。過了一陣子,我明白他滿足於自己目前的生活。滿足,因為他終於可以做正確的事,因為他再也不必替媽媽辯護,因為他可以補償我年輕時他沒能做的事。然而多年來,我還是不止一次告訴他,他不需要為任何事贖罪,尤其是他真的沒什麼好補償的。更何況,我不是他真正的小孩。什麼叫作真正的小孩?他回答,對此我沒有答案。

  只有我們才了解我們過去過的是什麼生活。只有我們能了解我們的過去。我又坐在寫字檯前想這些,現在跟六月或七月的時候不一樣,不是大半夜的時間,這次是傍晚。斯凡在廚房裡翻東翻西,他覺得我們應該吃點宵夜。一如往常,我沒什麼胃口,但如果他要服務,我會盡我的能力吃一點。我明白我的身體不會再繼續忍受我對待它的方式。我已經接受了我的背痛,但我注意到近來我的胃開始有種新的疼痛,是一種刺痛兼劇痛。我當然知道我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身體。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當我看到愛琳的晚年怎麼過的,我有必要延長我這不足取的生命嗎?我告訴自己沒有必要。從諾德登島跳下去,似乎是更好的替代方案,我看了看自己寫下來的一切,我想我擁有的已經比大部分人還多。想想那些從來沒有愛過或體驗過愛的人。

  夏日的芬芳十分宜人,就像蘇珊出生那年一樣宜人。現在空氣中有青草和花的香味,還有成熟莓果的味道,就像當年,我能想像蘇珊在我的面前,躺在玫瑰花叢下的嬰兒床睡得正熟,連蜜蜂也不能吵醒她。我可以在她旁邊坐上好幾個小時就看著她,她柔嫩的皮膚,深色頭髮,似笑非笑的笑容,跟約翰這麼像。她是個很容易照顧的嬰兒,不像媽媽形容我小的時候,但在玫瑰樹叢下,我可以和關於我小時候如何頑固和苛求的故事達成和解。斯凡仍然在通勤,我從貝瑞特.阿妮爾的麵包店請假,她答應保留我的工作,若我決定回去。我一直沒有回去。快入秋的時候來了一封信改變了整個情況,讓我未來的事業再也不是佛瑞里薩斯的麵包師。   那封信是媽媽從前同事寄給她的,收件人是媽媽,但轉交地址也寫了我們家。家裡只有我跟蘇珊在,我可以立刻拆開,不必背著斯凡偷看。朋友寫說,她好一陣子沒有媽媽的消息,開始有點擔心,不知道媽媽是否還住在倫敦或者搬家了。她不想打給斯凡和伊娃,她寫道,但她希望他們會幫她轉信。

  我遲疑了一會,開始用媽媽的筆跡回信說,我已經搬去倫敦一個新的地方,信抵達的時候人剛好在佛瑞里薩斯。我試著想像媽媽的世界,我記得她寫信不太認真,我試著用她的話來描述搖擺倫敦的不同男人和高級派對,比無聊的老斯德哥爾摩有趣得多。然後我把信寄出去,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沒有再收到信,感覺鬆了一口氣。但我也知道,我只是拖延了一些時間,而沒有真正的保障。不用多久,其他的信會寄來要求真正的答案,為了避免有人起疑,我必須對這個情形做一些處理。   斯凡回家以後,我跟他說我想去哥特堡,問他能不能照顧蘇珊。我沒有多做解釋。斯凡了解,一個年輕人偶爾也需要出去玩。於是他請了幾天假照顧蘇珊,對他而言,一點也不算犧牲。

  隔天我搭一個去哥特堡通勤的朋友的便車,到了以後,我便開始有計畫地去我所知道的旅行社。我不知道今天這麼做有沒有可能,但當時我去旅行社找他們老闆,說我想在他們那邊工作。大部分旅行社都親切歡迎我。有幾個老闆還請我去他們辦公室。我告訴他們我的成績,教育程度,以及我為何想從事觀光業。通常,當我們釐清我沒參加期末考,正在麵包店上班,對話就立刻結束。我小心不提我是單親媽媽,因為這樣會影響我找工作的機會,但還是沒用。去了五六個地方之後我覺得疲倦,決定去一間咖啡店,就在市中心而且不會很貴。我點了一壺茶和一個糕點,盡量慢慢吃,一邊看著街上等待靈感。   然後我看見那個標誌。它高掛在靠近街角的一棟建築物上。我想那是一間小公司。招牌,上寫著傑考比旅行社,當我更靠近看,模糊可見奧地利、法國和義大利的海報。我急忙吃掉剩下的點心,付帳之後出門過馬路。傑考比旅行社的確非常小,小到我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我推開門,一個砰聲宣布我的到來,有個男人就從後面房間走出來站在櫃台後面。

  他的身材不高,深色頭髮,穿著一套不合身的西裝和舊鞋。他的眼睛是棕色近黑色的薑餅顏色,睫毛很長,但頭髮只剩一小叢蓋在頭顱上。他上下打量我,沒有過於親熱,也沒有惡意。他沒說一句話,而是等著我先說。我只有片刻時間環顧四周,我看見傳單和海報,認定這裡真的是一間旅行社,或許值得試試看在這裡找工作。   我還記得當我告訴他我是誰,想做什麼,他用中立的方式觀察我,彷彿他同時在打量我的內在與外在。現在我知道這是他衡量是否能接受這個人性格的方式,但當時讓我很緊張,我的腋下開始冒汗。   進來辦公室談,他終於說,我跟著他走進一間簡單的辦公室,家具很舊,但一切井井有條,從筆筒裡的筆到桌曆對著桌面角落的九十度擺放。他招待我喝水,我接受,然後他也開始問我為什麼想去他公司。我老實跟他說我想在旅行社上班,我才剛滿十八歲,沒有考期末考,但我對語言很有興趣,同時在數學方面也很拿手。他仔細考慮。

  妳為什麼沒有畢業?一定是在考期末考之前就退學吧。   他的問題,我後來知道,是大衛.傑考比會問的典型問題。他必須先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考慮是否給我工作,而我為何沒唸完書有著相關性。我想了一會,然後決定誠實回答,結果這麼做證實是對的。   我懷孕了,決定把孩子留下來。   這不應該影響妳不去完成學業。   當時的情況讓我覺得有沒有參加考試已經不重要。   哪一種情況會讓妳覺得自我教育不重要?   我吞了一口水,但沒有避開事實。   孩子的父親離開我。我應該補充,他不知道我懷孕。之後,我覺得學校教的知識跟我的生活已經沒有相關。   所以什麼才跟妳的生活相關?   我的女兒。她現在才一個月大。

  大衛.傑考比靜靜坐了一會兒,看著我。我暗地裡祈禱,伸出手向著十字架,希望我說的話能打動他。或許有,但不是我期待的方式。   我公司裡的人,幾乎所有人都曾經失去一個或一個以上的親愛的人。這沒有阻止他們讓自己受教,因為教育是唯一的生存方式。如果妳想在我這工作,妳要答應我兩件事。考完期末考,從學校畢業,然後告訴離開妳的那個男人你們倆生了一個小孩。   我站起來走到門邊,在我離開之前,我帶著迫切的決心轉過頭來。   我不能告訴他,不可能的。但我會考完試從學校畢業。我保證。我可以在晚上讀書,只要我白天能工作的話。   大衛.傑考比從位子上起身走過來,看我最後一眼。然後他走到一個小壁櫃拿出一個桶子和一根拖把。

  妳可以從拖地開始。我不是在羞辱妳。我從來不羞辱人。然而,地板需要刷一下。該做的時候我自己也會做,如果妳想在這裡工作,我期待你也有同樣態度。   我如何開始在大衛.傑考比旅行社工作的故事實在太棒了,每當我想起來,眼睛裡還是會有類似眼淚的東西。我也記得,當我們共事了二十五年,他要退休並把公司交給我,他的眼眶也同樣溼潤。當我起立把這個故事告訴所有參加退休慶祝會的客人,我相信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見他的眼眶有淚,我覺得這是我的榮耀,因為他大可為了更多其他的事情哭泣,而不是為了我。我可以寫一本接著一本的日記,記錄我們一起做過的事,從他幾乎付不出薪水給自己的時候就雇用我開始。更不用說隔年我畢業的時候,他送我的紅黃玫瑰加雛菊的花束。

  我可以訴說我們如何研究出鐵路、船和飛機的時間表,以提供顧客最佳行程,還有我們共同馴服各項新科技革新,從信件和電話,到傳真機和電腦。大衛.傑考比派我到巴黎、薩爾斯堡、羅馬和倫敦出差,幫助我維持了媽媽走遍歐洲的假象,我如何用她的字跡寫了許多信,帶到國外去從各個城市寄給她的朋友和熟人,甚至寄給斯凡和我。   感謝大衛.傑考比,我才能看遍世界,感謝大衛.傑考比,讓我製造的假象變得完美。我得以摸熟每一個城市,能夠形容巴黎的咖啡店和不為人知的法國海岸小城,長時間的義大利街頭漫步,小車和賣地中海食物的戶外餐廳爭道。我可以選擇一條我有感覺的街道,把它變成媽媽的臨時住址,這一切都表示媽媽可以過著她一直以來想過的都會生活。她在地中海游泳,把酒杯放在鋪著紅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她在倫敦買時髦衣服,跟她在一起的男人經常出差,表示她很少長期待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她用旅館地址寫信是合邏輯的,而她的朋友回信時就寫到這些地址。這些都是我們的旅館,大衛.傑考比和我替我們顧客選的旅館,我可以收媽媽的信當場回信。

  完美的假象,直到我因為背痛而不得不辭職,而合理的結果是,信也不再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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