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翻了一次之前寫的東西，再一次感到驚訝，不曾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事情的人，一定覺得我看事情的觀點很奇怪。瞬間的事情用很多很多句子來描述，許多年的時間可能只有幾行，甚至還不到幾行。香氣比某些人的意義還重大，而一朵玫瑰花得到比我多年職業生涯更多的細節描述。或許我們的回憶就是這樣欺騙我們。我作為一個成人，寫下我作為小孩子以及年輕人時所經歷的事，天秤上的重量不平等，並不會讓人意外。
我想到安娜克萊拉說我坐下來寫的是我的回憶錄，從某方面而言，這些回憶在蘇珊出生，我的工作生涯開始之後就結束。因此，我的書寫變成故事。在故事裡，尤其是童話故事，大部分都在說主角如何遇見對方。一旦遇見了，就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或許白雪公主和灰姑娘跟我有一些共同處。一切都發生在之前。她們過了幾年緊張的生活，然後安頓在愉悅而舒適的保障下，跟之前感情動盪、一切都不安定的日子，兩者沒有什麼相似處。
誰知道。或許白雪公主在城堡裡，偶爾會想起她的小矮人。或許當她那麼恨她的繼母終於過世以後，她學會如何和繼母和平共處。我再也不相信有邪惡繼母。繼這個字只是讓可怕的東西變得不那麼可怕。跟繼母無關，而是像我母親這樣真正的母親。當白雪公主的繼母發現她女兒一天比一天漂亮，她做了什麼？她試著傷害白雪公主的感情、思想、和愛的能力。或者，用童話故事的語言來說，她想把白雪公主的心挖出來放在一個盒子裡。
我把我的母親從我生命中抹去時，我害怕我也會死掉，但我沒死。我找到我喜愛的工作，我和一個朋友過著和諧的日子，我有我的女兒，她每天都帶給我快樂與驕傲。不，我沒有死，但我活在生活的邊緣，看著它在我面前快速流逝，沒有體驗到任何一點。最後我變成一個觀察者，再也不受感動。我經常退到自己身後，看著發生在我周遭的事，去分析應該要有結果的感覺。我從來不失控，我也不笑，也很少覺得難過。
我沒有罪惡感，也許這是最奇怪的。弒母罪應該是非常嚴重的罪行，犯罪者應該枯萎，分解，或是腐爛。我撤離生活，但我沒有腐爛，我經常在想是為什麼？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我必須選擇是她或是我。殺死她，我跟她的關係才變得比她生前好。她死了之後在我的幻想世界裡重生，只有在那個世界，我們才能接觸。這個答辯會讓陪審團笑掉大牙，但這是我唯一的答辯。
我撐下來。漸漸地，隨著時間過去，我明白我撐過一切，生存下來。這表示我的罪行仍然沒有被發現。我寫的信製造完美的現實，各方面都符合。我替她製造出來的生活方式讓她在歐洲各地漫遊，使得她的不定時通信變得可以理解而且可信。當斯凡和我收到一封我幾個禮拜前寄的信，有時我會把信拆開唸出來，彷彿這不是我製造出來的幻象。我讀說她做日光浴，參加派對，去滑雪，甚至做了一份臨時工作，有時候我替她高興，也高興我為她創造了如此美妙的生活。在信中她很開心，我也替她開心。至於我，我很滿意。蘇珊長成一個健康又調適性佳的女孩，斯凡和我彼此信任，當我需要的時候我經常都可以獨處。我真的是別無所求。
然而我可能還是沒有對自己誠實。最後這些個想法有其虛假的地方，跟約翰有關。這幾頁裡，我很少詳述我想到約翰時的感覺，包括當時和現在。皮膚的內部被霜覆蓋是一個，還有當我有傷口受感染，會變成慢性傷口。現在我寫到了接近最後一個章節，以及某一封信，它在我心裡佔據的空間甚至超過我生命中的多年歲月。又是片刻的重要性超過數十載的例子。或許，時間只是暫停了。
蘇珊現在已經一歲。我記得她正在學走路，但她一直跌坐在屁股上而號啕大哭，沒能成功讓她愈來愈惱火。沒有幾個月我就發現，她的個性是不接受失敗為現實，而是一種必須克服的心態。她堅持實現的決心令人欽佩，而彼特拉總是不厭其煩告訴我當我去上班她在照顧蘇珊時，她又學了什麼新東西。
現在，蘇珊在學走路。我們在花園裡，我正在種新的茶玫瑰叢，它可能沒辦法耐過我們的天氣。我愛上了這種花，想要給它一個機會。如果這叢花活下來，它就會開出小而頑強的白色花朵，氣味芬芳，觸感如絲絨。大衛．傑考比讓我休假，因為我已經連續加班好幾天，所以這個禮拜五我在家，享受一下沒有責任的一天。當我聽見信箱的聲音，我萬萬沒想到我的世界即將顛倒，甚至比走下石階去拿信的時間還快。
有幾本雜誌，一些垃圾郵件，還有一封信。我沒立刻反應那是外國郵戳，直到我看見字跡。毫無疑問，這是約翰的字。我正拿著一封約翰寄來的信。
有一秒鐘時間，世界變得比原來更美。我抬頭看見它的輪廓變得更清晰，色彩更鮮豔，空氣似乎在我眼前發出微光。我的腳長了翅膀，飛快跑回台階，從廚房拿了一把刀子把信封割開，非常小心，彷彿我不想傷了它。我先給蘇珊一個彩色玩具，在改變生命的片刻裡先佔去她的注意力，然後把信拿出來開始讀。一開始寫著：
親愛的伊娃：
希望妳不介意我又寫信給妳。但我對於發生的事情感到非常難過，如果妳連信都沒拆就把它撕掉我也完全能理解。從我們上次見面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妳知道我已經訂婚，本來要結婚，事實上，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因為發生了一些狀況，婚禮取消了，我很有可能再也不會見到蘿拉，我的前任未婚妻。現在我試著把我生命中的碎片再次拼起來。當然，我覺得沮喪又寂寞，但我真的沒什麼好抱怨的。我的工作還在，我有一點錢，身體也健康，至少這是個開始。
我想了很久是否該寫信給妳。我記得我們之間種種美好的事，我覺得妳那麼有意思，我記得我常想妳是我遇過的女人裡，唯一一個就算沒有結果但還是可以做朋友的。然後我想到我怎麼對妳，我是妳最不想繼續來往的人。我的情感告訴我應該寫，但我的驕傲，以及我想做正確事情的慾望，叫我應該放下。最後，我拿出所有妳寄給我的信，一再一再地重讀。我想到我們共度的美好時光，我感覺非常寂寞。所以我認定，寫信不會有什麼損失。或許妳可能還記得我記得的東西，也想以好友的身分回信。
如果這封信傷害到妳，我很抱歉，但我常常想到，不知那朵被我重重傷害的美麗玫瑰怎麼了，她是否還好。我會很高興得到妳的消息。
約翰
被我重重傷害的美麗玫瑰。
當我抬起頭，我看見蘇珊靠著椅子的幫忙，讓自己再度站起來，現在正用搖搖晃晃的腳步朝我走來。我伸出手臂向著她，在她跌倒時剛好接住她，她跌入我懷裡時得意地咯咯笑。我把臉埋進她的深色頭髮，吸進孩童與夏日的味道，一時沒了主意，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小時和幾天我該怎麼過。我完全沒準備好面對這個。
我想我在玫瑰花叢裡把這封信一讀再讀，我手上的土把信的邊緣都弄髒了。過了一會兒，我幾乎已經能背下來，彷彿信被刻在我的內臟，我一直想找出隱含的意義以及我自己對它的反應。
我忽然發現若是在幾個月前，這封信對我的意義會有多大，現在的意義則巨幅減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以及他為了蘿拉而拋棄我之後的幾個禮拜裡，我每天衝到信箱旁，像個溺水的人尋找一根木頭來攀附。沒有信讓我把我的感情冰凍起來，我看不出現在把感情從冷凍庫拿出來還有什麼用。我對一封遲到的信能有什麼感覺？當然，他的婚禮告吹，的確給我一點難堪的滿足。當他在電話上告訴我他竟然選了這個蘿拉，他朋友圈裡最無趣、最會傻笑的女孩，本身已經夠讓人震驚。一個經歷過生命黑暗面以及無意義深度的男人，是我認識的人裡想得最深、感覺最豐富的男人，竟然選擇一個膚淺到讓人難耐的人共度終生。現在他的計畫觸礁了，可能還是有某種天意存在。我無法不去想，這也是一個跡象，顯示我的行為已得到赦免。
我也立刻注意到他完全沒寫到媽媽。這可能代表很多意義。可能他真的背著我跟她有往來，而覺得良心不安。也可能代表他們之間除了媽媽告訴過我的對話，其他並沒什麼，而他聽了她的話卻沒有與我商量，讓他覺得羞愧。然而事實上，他沒提到她，很可能代表他們根本沒有在倫敦碰面，從斯德哥爾摩之後他們就沒有任何聯繫。兩人之間的對話很有可能是幻想出來的，是媽媽去倫敦前最後一次對我的攻擊。這正像是她會做的事，摧毀我，摧毀我和布莉塔、斯凡、我的父親賽門的關係，這只是隨便舉幾個例子。也可能是她引誘約翰未果而對我報復。
我的直覺告訴我有可能是最後一個情況。她想誘惑他，以摧毀我們的戀情，由於她成功做到後者，她還是可能也成功做到前者，我永遠無法確定。我坐在玫瑰花叢跟她說話，風會回答，但我肯定一頭霧水。如果我寫信問約翰而他回答了，那我就會知道真相，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想這麼做。我已經讓自己安於他們倆一起背叛我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還有重新調整的空間。
過後的好幾天，我把信放在口袋裡或是皮包裡隨身攜帶，像是對約翰把前女友的信放在心口的喜劇式模仿。我無法不認為他寫的美麗字句並非真心。我怎麼知道他寫到玫瑰和玫瑰下場時，是不是認真的？我要怎麼再信任他一次？如果他是聽了媽媽的話，連跟我商量也沒有就終止我們的戀情，那他根本不值得我的付出。如果他們的對話不曾發生，那我對他的判斷更是錯得離譜。識人不清。自從他拋棄我的那天，這幾個字就對我糾纏不休。我怎麼會看錯得那麼離譜？經過布莉塔的教訓，我怎麼還能信任他？他真的希望我們之間發展下去嗎？他寫說我很有意思，而不是他多麼愛我。但他保留了我的信，雖然他本來要跟別人結婚，他還是保留我的信。
最後我終於決定怎麼做。我不能坐失讓他知道他對我做出什麼的機會。而且我想把蘇珊留在自己身邊。跟以前一樣，他留了幾個地址是他近期可能在的地點，過了一陣子我回他信。我寫說我已經失去對人類的信心。我再也無法信任任何人。我寫到他的懦弱，他是個徹底的懦夫，我知道這個字眼對他的傷害最大。我完全沒提媽媽，我不想，而且我做不到。但我提醒他我引用過的莎士比亞那句話，再怎麼大刀闊斧去做，天意仍決定了一切，我很清楚他曾經如此自信能開創自己的命運，無論天意為何。現在就連他也看得出，人無法對生命掌舵，我希望他能明白我說這句話的意思。
沒過多久他的回信就寄來。這段期間，我不讓自己期待，拒絕再衝到信箱旁。光是能用我沒想過某天我們會用來描述對方的字眼來告訴他我對他的看法，這就已經夠了。也許他感覺到我不再期待，所以才快快回信。他寫說，我能回信讓他激動萬千，因為他根本不敢想。他很高興我提醒他莎士比亞那句話，因為現在他明白，從前他蔑視的天意比他強大太多，他謙卑地接受。他寫說他知道自己是懦夫，無論是對我或對家人朋友都是，但最糟糕的是他也懦弱面對自己。
我想我覺得我失去掌控局面的能力，我害怕自己正在做的事。那時我不想告訴妳，因為我內心知道我在做一件錯誤的事，蘿拉和我絕對不可能擁有快樂的婚姻。我被迫承認我害怕孤獨，我的恐懼讓我倉促行事，他寫道，補充說他學到很多關於自己的事，希望可以成為一個基礎，讓自己愈來愈好。他希望這一切能讓他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蘿拉只想獨佔我，他寫。就像安。她要求我把所有時間給她，我做了，而這傷害了我許多朋友。她也要我辭掉海軍工作，我差點也做了，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我能做什麼。他接著寫他希望所有被他傷害的人都能原諒他，一旦我倆再見面時，能夠談一談。或許在佛瑞里薩斯近海處，他透過我信裡的描述才知道這個地方。他也想知道我是否會接受一個哭泣的男人，因為他最近哭了不少，很可能還會再哭。
今天再寫這一切，知道時間會帶給我們什麼，我發現他當時一定很沮喪。他說的跟蘿拉在一起之前的短暫憂鬱，一定侵蝕著他，他肯定是攀附在懸崖邊，沒有老鼠、獅子和鱷魚的纏繞，而是回憶著一個別人說被他害到自殺的女孩。我記得約翰的朋友史蒂芬在酒吧裡曾經告訴我，約翰很會獨處，但寂寞是他最大的恐懼，因此他需要愛。我的回答是笑著問他愛到底是什麼。現在我知道，他寧願選擇確定的愛，而不是不確定的愛雖然有證據證明，但他從來不確定我愛他。
我已經多年沒有再讀約翰的信，但我現在重讀，發現我剛才說的可能為真。也許他的種種愛的宣言，玫瑰的美麗比喻，都是為了讓我說出他是我想要的人，就只有他而不是別人。然而推測是沒有意義的。或許他真的愛上蘿拉，雖然只有一下下。巴斯特的耳朵會了解，但也只有它能了解。
我再次回信，帶著一點懷疑，我告訴他我的工作以及我搬到佛瑞里薩斯定居，但我沒提蘇珊或斯凡。當時那也不是個蓄意的舉動，我只是覺得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再次信任他，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約翰很快回信。他寫到他目前的生活，他把他擁有的一切都放在他的車上，每當他不在海上，他就去朋友家睡。他想知道我計畫去英國讀書後來怎麼了，我回答我已經放棄那些夢想，沒有多加詳述。
在旅行社時，我一直熱情推薦顧客到倫敦或英國其他地方觀光，某天大衛．傑考比笑我，不知為何我忽然如此迷戀那座島。他還想這是不是我讓他派我過去的伎倆。那一整天我都無法擺脫這個念頭，我第一次開始懷疑，是否我還想再見約翰一面。我仍然有恐懼。他的背叛仍然記憶猶新，我開始隨意打量要怎麼安排見面機會，見了以後會有什麼結果。約翰的動作又比我快。他的下一封信，在前一封抵達的幾天後寄來，說他在潛水艇待了幾個禮拜之後，下一站會是挪威海岸。
那是封奇怪的信，彷彿從另一個年代寄來，仍然在打仗的年代。約翰寫說現在是凌晨三點，他覺得很骯髒，過去三個禮拜他都不能洗澡或好好刮個鬍子。這是典型被派到世界各地的潛水艇任務，但他不想多寫無聊的細節來煩我。他有寫到他們的蛋、乳酪和奶油都用完，麵包發霉，肉品開始腐爛。然而，他寫道，這是他這陣子以來最快樂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快樂。他解釋的方式，彷彿他內心感受一股平靜祥和。
上一次我這麼快樂，可能是我和妳在斯德哥爾摩共處一天一夜之後要回米娜瓦號的早上。妳還記得我搭乘的船艦叫米娜瓦嗎？妳在那小屋坐著看電視新聞。我坐著看妳，如果我們再也不相見，我還是會記住那快樂時光，他這麼寫。他接著說，在海上待了很久，讓他有時間去思考，他發現一切發生得很快。他覺得他好像對自己的感情和生活失控，灣流把他帶到一個他並不想去的方向，他害怕他會溺水。
他寫說我們談到命運，對抗了命運這麼久，他現在可以接受了，不管那是什麼。
我們真的不知道自己碰到危機時會如何反應。有一段時間，我失去對善良的信心。現在我知道生命就像海，有時平靜安詳，有時暴力又無法預測。在信的最後，他寫說潛水艇正前往挪威，不知道我是否有可能北上，因為他只想見我。
不知妳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模樣，而我曾經坐下來觀賞的花朵，現在已經盛放到完美了嗎？
這句話跟了我下半輩子。每當我覺得我終於給自己安全感，這句話還是以它全部而瘋狂的力量打擊我。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寫道。請妳繼續寫信給我。約翰。
我的黑暗面在知道他已經離開挪威後給他寫了一封信。我還沒準備好讓他再次把我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當然也還沒準備好告訴他蘇珊的事。那一團冰凍的感情開始解凍滴水，但還需要時間融化。我沒有得到那個時間。約翰不再寫信來。於是，我也不再寫信。從那天一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發生什麼事。現在，寫下這個句子時，我再也無法抑制。我現在必須放下筆，因為我的手臂抖得如此厲害，我沒辦法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