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8章   ★七月三十日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已經失去寫作的力氣,我再也沒有力量繼續寫。我殺了我的母親,我想或許現在我也要死了。當我重新經歷我昨晚做的事,這次是文字,而不是行為,我又想到,現在我要死了。然而我定量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從那一天起就幫助我生存到現在,這次又幫了我。我可以把日記闔上,上床睡覺,甚至還連睡了好幾個小時,沒有人來打擾我,連黑桃國王都沒有。是的,我一直這樣稱呼他,這麼多年,一直到今天。黑桃國王,或許我應該把他的名字改成賽門國王。爸爸國王。生活的國王。我不可能知道他在哪裡,但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是誰。   打從媽媽在我生命裡消失,玫瑰長在她的墳墓上之後,我的確曾經一度試著找他的消息。我打電話到斯德哥爾摩警察局,但因為我的資訊太少,只有名字,月份和年份,他們沒法知道多年前那天在海上發生什麼事。我打給幾個媽媽從年輕就認識的朋友,但沒有人認識她那麼久,也沒人記得一個叫賽門的人。於是最後我只好放手。如果時間想給我答案,就會給我答案。或者黑桃國王本人會給我答案。至少,我當時這麼相信,但今天我知道他並不想告訴我。當然,他一直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他佔去我夢裡和幻想中的空間,但都是依他的喜好。他像個父親打我和罵我,當我需要被愛時他也曾經是我的愛人,但他從來不曾告訴我他的真實身分。那些日子裡,每當我要求知道他是誰,他就消失,就像我沒出生之前還在母親子宮裡聽他告訴我的故事裡的那些鯨魚。

  今天早上特別的美,我才剛拿了咖啡和三明治在花園坐下,彼特拉和古德倫就踩著重重的腳步過來。嗯,踩著重重的腳步的是古德倫,她毛衣腋下的部分已經汗溼。她的灰髮四處亂翹,再加上她柔軟、胖嘟嘟的臉頰,她看起來有點像我該養但一直沒養的倉鼠。她穿著短褲露出有明顯靜脈的粗腿,而她的有金色點點的毛衣,肚子部分繃得有點緊。至於彼特拉,她又穿了一件新的夏季洋裝,看起來清新又涼爽,這回是淡紫色。她的頭髮還是金色,嘴邊的潰瘍已經完全消失。   我看著她們走過來,我多年的老友,想到我們如今的模樣,瞬間感到一陣憂鬱。我們的夢都被生活的頁面壓平,曾經三度空間的現在都變得又乾又扁。斯凡到村裡去跟歐能談事情,雖然我求他不要再對我的玫瑰花床做任何事,除非有我在場。那根命運的木樁還直立在花床中央,每次我看著它,我就想到吸血鬼被木樁刺穿心臟才會死。今天早上我摘了一大把玫瑰果玫瑰,果的部分已經開始顯露,我把這一束美麗的花放在花園的早餐桌上。古德倫坐下來時,忍不住把臉埋進去聞它的芬芳。我不知道妳玫瑰是怎麼種的,伊娃。我的不是枯掉,死掉,就是長蚜蟲,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我用手指把蚜蟲壓扁,或用肥皂水,但牠們只是當笑話看。但我當然不像妳,老是有時間坐下來跟玫瑰說話。妳有沒有咖啡,雖然我們是不速之客?

  當然,自己去廚房拿,順便也替自己做個三明治吃,我說。古德倫踩著貪吃的腳步離開,彼特拉則是先走到我的玫瑰花床,彷彿在檢查古德倫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沒辦法對她們解釋玫瑰其實有多好種。或許它真的喜怒無常,但愛一個玫瑰花叢比愛一個母親簡單多了。只要努力就有回報。糞便和持續不斷的愛就會得到結果。當回憶在我的腦海裡敲門,我會想到一張填滿玫瑰葉的嘴巴,所有邪惡都被過濾掉。她曾經的一切現在都浸潤在玫瑰裡。我透過屏幕來看待一切。她不要我,但她現在永遠跟我在一起。只要風吹來玫瑰香味,一點點蜂蜜味的美妙氣味,我就能相信無論如何自己是被愛的。我的努力有了報償。雖然我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   古德倫拿了一大杯咖啡回來,她的盤子上有好幾個三明治。她正在嚼,表示她還在做的時候就已經吃了第一口,她總是這樣。貝瑞特.阿妮爾的麵包店只剩回憶,但斯凡昨天從阿薩麵包店買回來的麵包,已經夠好了。古德倫小小嘆了一口氣坐下。

  我不懂為什麼我這麼餓,但我吃的早餐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西斯登不知去了哪裡,我自己坐在家,沒什麼胃口。有同伴的時候吃東西比較過癮。   她又咬了一口,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後靠回椅子上,把臉轉向太陽。   我可能不應該把我長皺紋的老臉暴露這麼多,但我真的不在乎。妳這裡真不錯。我們家這一陣子有夠亂。我試著整理,裡面和外面都弄,但我好像只是花時間把東西從一個角落塞到另一個角落。   妳最近有機會看到愛琳了嗎?聽古德倫講打掃的事,就像那個甜粥的童話故事成真一樣。在你找到正確的咒語之前,甜粥會不停倒下來,最後淹沒整個家。這回愛琳就是魔咒。愛琳被移到一個新的安寧住所,就是古德倫工作的地方,斯凡說沒屌的那裡。古德倫在那邊做的事情,是我在音之園不曾看過有人在做的。她餵老人吃飯,有時候幫他們洗澡,如果有空就推他們到外面曬點太陽。直到現在她還沒機會看到愛琳,因為把她移過去的決定來得突然,每次都是這樣。

  古德倫嘆氣。夏天我們人手不夠,只要有人來找工作就雇用。我不知道失業服務處的人在幹麼,但我們的申請從來沒得到任何回應。這次我們想辦法雇了一個阿爾及利亞人,嗯,事實上他是來自法國,他在那裡住了一輩子了。他大多講法語,但他會一點點瑞典話,其實他年紀也不小。當他走進來的時候,我們真的都嘆了一口氣。他穿那種很奇怪的涼鞋,還穿著毛線襪。但我必須說,我們都改變了心態。他對老太太很有一套,非常好。昨天我注意到他跟愛琳坐在餐桌旁,她最近進食狀況不好,她累了只想躺下來。他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說:妳能不能喝一點咖啡歐蕾啊?算是為了我好不好?他用法國口音講得十分逗趣,讓簡單的一杯咖啡歐蕾變得似乎很特別。於是愛琳點點頭,努力喝了兩杯,信不信由妳。他全程待在她身邊陪她說話。愛琳要他答應她,等到她完全衰老的那一天,他們會舉起兩杯咖啡歐蕾說乾杯,然後他就要把她推進賀斯約湖裡。她說她過了開心的一輩子,不想最後就這樣爛掉。我聽見她這麼說,雖然聲音不是很清楚。然後愛琳看起來相當心滿意足。否則通常她吃的東西已經很少了。

  我嘆了口氣。   妳覺得她還剩多少時間?   古德倫咬了一大口,不得不向前靠到盤子上,因為一塊乳酪差點從她嘴邊掉到草地上。   妳知道,這很難講。有些人一進門就放棄。他們決定要死,然後就死了。其他人很努力撐著。愛琳好像適應得不錯。在我們那邊兼職的女孩子都喜歡她。她們說她非常感恩。感恩。有時候生命真是諷刺。彼特拉欣賞完玫瑰之後,拿了一杯咖啡在我們身邊坐下。我們聊愛琳聊了一會兒,她以前怎麼過活,以及現在的差異,彼特拉嘆氣。   嗯,她從來也不是個和善的人,我們都知道這點。然而,我們還是會記得她做過說過的事,還有她的想法。也許想要別人記住你是不能當好人的。或許一個人太好的時候就沒辦法特別。

  德蕾莎修女就可以,古德倫說出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彼特拉不得不笑。   好吧,德蕾莎修女,但我們哪一個人不是德蕾莎修女?報紙也不報我們,也沒人獎賞我們一大筆錢。就我認為,愛琳可能是比德蕾莎修女更好的角色模範。至少對我來說,我不再當德蕾莎修女的那一天起,我跟漢斯的婚姻總算開始有好的轉變。   因為她自己提起,古德倫和我覺得可以問,於是我們就問了。彼特拉舉起手彷彿要擋住我們。   我沒辦法說會有什麼結果。他打過兩次電話給我。電話上他就不能像在家裡一樣沉默,我是說他太小氣了,不可能花錢又不講話。所以我們竟然還真的開始對話,他說他想再試一次,如果我也想試的話。當我問他我要試什麼,他說他也有需要。他沒說別的,就說他也有需要。老實說,我不知道這夠不夠好。還有件事我要告訴妳們,就是我很久沒覺得這麼好過。每當我出門回到家,家裡還是一樣的狀態。我丟掉的那些東西彷彿我丟掉了我生命的一半,而且是不好的那一半,如果那一半有很多屬於漢斯,那我也沒辦法。

  他知道妳丟了那麼多東西嗎?古德倫問話時語氣中的好奇聽起來有點垂涎。我知道古德倫拿了不少彼特拉丟的東西,雖然她自己家已經快塞爆。   他知道我清了一些東西,但可能是全部也可能只有一點點,我知道如果他發現我把地下室裡那個擺了二十年的舊魚缸丟掉一定會抓狂。沒有一個孩子要那個東西,而且他們才兩天就厭煩了那些魚,所以當然就是我在照顧。現在我真不知道為什麼。畢竟我們每個禮拜吃兩次魚,所以我幹嘛受道德感驅使,不得不照顧那些在玻璃缸裡游泳的可憐小魚?那根本不是我要養的。我大可像家裡所有人一樣忽略牠們,讓牠們死掉,讓這件事變成所有人的問題。但才沒幾個禮拜,魚就變成我的問題和責任,因為每個人都抗拒,我已經懶得去唸他們。妳想想看多少女人在照顧倉鼠和天竺鼠還有什麼的,雖然這些不都是老鼠的一種?

  彼特拉越講越激動,她的臉頰發紅,用嘴巴呼吸,她的頭髮本來梳得好好的,開始被風吹亂。古德倫嘆氣。   我得說,我欽佩妳把自己男人就這樣丟掉,真正做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只是靠吃來慰藉,沒有精力去做任何事。我應該打掃,應該節食,應該運動,應該做很多我討厭的事。但我不做。昨天我們受邀出去,主人準備了很棒的瑞士巧克力配咖啡,我好像中了邪一樣。我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拿了幾塊巧克力塞進口袋裡。但我想女主人可能注意到,因為我們離開的時候,她用憐憫和不屑的眼神看我。而西斯登我不必裝得妳們不知道或我自己不知道,因為我們都知道他那副德行。我假裝沒看到,但我當然看到了。他對他見到的每個女人毛手毛腳。當然很痛苦,雖然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像從前是美味的菜。痛苦的是我就是比別人差那麼多,又不是我不想做。我隨時都想。但他不想。可是他又到處亂摸別人。

  古德倫,誰知道?說不定他只會這樣。我不得不說,因為我替她覺得難過,難過她的慾望被鎖在一層層閃耀肥厚的脂肪裡。   當然,我也這樣想過。我試著跟他談。我試圖了解為什麼我們都不然後他就像漢斯一樣,嘴巴閉得緊緊,一句話也不吭。他都說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男人只聽自己想聽的話。古德倫聽起來很不滿。彼特拉去拿了咖啡壺,幫我們三個人都倒了新的一杯。然後她進廚房準備了熱牛奶來倒到我們杯子裡。也許她是想到古德倫剛說的咖啡歐蕾。古德倫吞了一口,一些奶泡沾到她的上唇。   妳跟漢斯呢?你們怎麼應付?   彼特拉嘆氣。應付,就是應付沒錯。我所做的,就跟清理魚缸一樣。事後找一塊布擦乾淨。   我們笑個不停。古德倫和我先笑,彼特拉不得不加入。我們笑得滿臉皺紋,斯凡從街角走過來就是看到我們這個樣子。

  老太太,妳們好,他叫我們,然後走進屋裡。彼特拉擦乾笑出來的眼淚,看著我。我知道她們想問,雖然彼特拉或古德倫都不敢問。你們怎麼應付?你們都怎麼做?   我們有自己的方式應付,我說,像她們這樣的好友,沒有再追問下去,轉而問我蘇珊的事,一個自然的轉折。   我想她現在好多了。離婚是沉重的打擊,她很震驚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她身上。她那個丈夫顏斯,竟然會找到別的對象。她一直覺得只要夠認真夠努力,就可以降低風險,我一直說妳不可能保護自己免於一切,但對她都沒有幫助。生命總是多藏了一張王牌在袖子裡。我想對她而言最糟糕的是不忠。不是他找到別的對象,而是他隱藏了這麼久。蘇珊最恨謊言,我跟她說過世界上有許多不誠實的事,對她而言都沒用。   彼特拉笑了。   我記得她小的時候照顧她。妳才剛找到旅行社工作,必須通勤。她真是個很棒的孩子!深色頭髮,抱起來可愛又溫暖,就像一條剛出爐的麵包。我記得她的肚子讓人忍不住想去搓揉,那麼軟又那麼光滑,但我每次要抱她,她就像條小蟲亂動咯咯笑個不停。不要!不要!她就大叫。不可能讓她保持整潔。無論我幫她穿什麼衣服,幾分鐘後馬上就變髒。她好喜歡泡水!無論水有多冷,她就立刻跳進去把頭伸到水面下,像隻小鴨,好像她在找什麼一樣,然後她又急忙跑出來,把我弄得一身溼!我自己的孩子都不喜歡水,無論我多麼努力要讓他們游泳。   彼特拉。老好人彼特拉,當時她失業又不想讀書,因此樂於在我不在家的幾個小時照顧蘇珊。古德倫。在貝瑞特.阿妮爾的麵包店,她發現我肚子一天天隆起,把最困難的工作攬了去,因為我做不來。一生的友誼。我們知道彼此這麼多,卻又不知道一切。我們共同承受了許多,個人用各自的方式,然而我們都還是孤單一人。   當時,我埋了媽媽幾天之後就種下我的第一朵玫瑰。和平玫瑰。約翰把過世女友的信的灰燼倒在和平玫瑰下,現在輪到我讓和平的玫瑰生長,掩飾我為了此生和平所鋪路的行為。當年,鎮上有一家很好的大型溫室,其中一位園藝家不只教我選了一朵美麗的和平玫瑰,還教我如何照顧玫瑰。依照他的建議,我選了好幾種混著種在花床上,從第一天起我就好好照顧我的玫瑰。沒有多久和平玫瑰就開出令人屏息的美麗花朵,我在夏天生下蘇珊時,正好能享受第一次的盛放。花朵很大,形狀良好,黃色的花瓣,邊緣帶點粉紅色擴散到中心。我享受自己的成就。照顧玫瑰的時候,我把所有我們從前無法討論的事都告訴媽媽,她用美麗的玫瑰和風來回答。她所說的一切都浸潤在花香裡。我感覺得到,我笑得出來。她再怎麼嘗試,一切都還是被玫瑰滲透,無論她如何替自己辯護。她掉入自己的墓穴,就像野獸被美女擊敗。   媽媽來過的幾天後爸爸抵達。我告訴他一切經過,除了我們分開的方式。爸爸得到的版本是,媽媽消失在門口,搭上計程車,去了倫敦。我不覺得這對他有什麼重要。只是她揭露爸爸不是我的生父,這件事的陰影大過一切。現下,DNA測試立刻就可以澄清一切,但當年沒那麼簡單。   爸爸和我去了哥特堡的一間醫院做了好幾個測驗,得到的結果很清楚。我們的血型顯示爸爸不可能是我的父親。媽媽的宣告不只是憤怒下的詭計,而是事實。爸爸確認了事情經過的確有如她告訴我的。他們短暫在一起過,然後她把他當舊手套一樣甩了。雖然他試著忘記她而和從前認識的一個女人復合,但那邊也沒有結果。   當她走進那間餐廳,我知道我願盡一切可能把她追回來,他痛苦地說。然後她說我是小孩的父親,她希望我們復合。我快樂不已,一點也沒有起疑。當然我是太天真了,而且天真了很多年。我當然看到她是怎麼過生活的。我至少也該想過一次,她如此驕傲秀給我看的肚子裡的小孩可能不是我的。但人類喜歡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我正在戀愛,瘋狂戀愛中。妳出生之後,我再也沒懷疑過妳不是我女兒。妳一直都是我的。   他說這話時摸摸我的臉頰,這是我們發現彼此不是親父女,而只是男人和女人之後,他第一次碰我。我記得我在想我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但我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只是一種溫暖的不完美,對我而言那一直就是爸爸。然而,還是這個不完美的爸爸在我確定懷孕時待在我身邊。我當然一直都知道,我的身體已經告訴我,貝瑞特.阿妮爾確認了我的內在知識,但醫生的宣判代表已經沒有回頭路。媽媽說過墮胎在她那個年代不是容易的事,在我的年代可能也不是,但這一點也不重要。   我立刻知道當我失去約翰,我再也不會對另一個男人開放自己,然而我懷著他的孩子,我想要這個孩子。只要知道我還保留他的一部分在我體內,幫助我撐過被他背叛的痛苦。做了父親卻不知道,一定是種懲罰,而愛不到父親卻可以愛孩子,一定是種幫助。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我可以愛這個孩子。   現在寫下來彷彿很簡單,簡單又平庸,我能想像對其他人而言可能不同,一個女人可能很難去愛她跟拋棄她的男人生的小孩。但我不知道。我的解決之道對我有用,就我的感情和經驗而言。我已經除掉我的母親。而我正懷著一個新生命,讓我覺得我得到寬恕。我執行我的計畫時才十七歲,十八歲我就生下我的女兒。我仍然稱他為爸爸的那個父親,接受我的選擇,沒有試著說服我做其他的處置。或許他也看出,這個孩子會是我的救贖,他全心支持我。我和媽媽最後一次衝突的幾個禮拜後,他搬到佛瑞里薩斯.決心在我身邊幫助我。一開始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喜歡他的決定,但我很快就知道感激。他通勤上班,我繼續在麵包店工作。   我請貝瑞特.阿妮爾私下和我談談,跟她說我懷孕,我的父親已經來照顧我,但我們剛發現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會出去大肆宣傳的人,我不得不把這件事透露給另外幾個人知道,我才能確保整個社群的人都知道爸爸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告訴全世界這件事並不難,只有這樣才恰當。沒有約翰,我不可能再去愛一個伴侶。有了爸爸,我多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另一種方式的愛。完全誠實,值得信賴,在我需要的時候支持我。如果我小心呵護,這些是可以持續我下半生的品格。我接受了招待給我的東西,我小心呵護。   我們從來沒接到媽媽的消息。當然,我知道不會。我種下和平玫瑰的那一天,就用我自己跟媽媽一模一樣的筆跡,讓她從公司立刻辭職。我去倫敦了,我寫道,但我已經在另一間公司找到工作。然後我謝謝他們多年來共事,請他們把任何信件寄到斯德哥爾摩的地址,因為她目前在倫敦還沒找到地方住。   想到媽媽的個性,我覺得如果她看到更好的機會而快速做決定,並不顯得奇怪。由於她正準備搬家,我指望她的信會被寄到某個倫敦的地址。如果信被退回斯德哥爾摩,最後都會到我們這裡,因為爸爸要把斯德哥爾摩的房子賣掉,所有的信都轉到佛瑞里薩斯來。或者,若是有信寄到她斯德哥爾摩的公司,最後也是會被轉到我們這裡。這個系統似乎有用。幾個禮拜後,媽媽之前的公司寄來一封信,感謝她做的一切,祝她好運,他們知道她真心想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信先寄到倫敦的某個旅館,然後退到斯德哥爾摩,最後到了我們這裡。   除此之外,我決定不再寫更多信,而是想先等等看,如果有信出現再做反應。大家都知道媽媽要搬去倫敦而沒人知道她的住所,這跟她的個性和活在當下的能力並沒有太大出入。如果有人收到一封寄信地址不明的信,他們可能會相信她搬了家而沒有通知。   有一封要給媽媽的信從倫敦的地址寄過來。信先寄到斯德哥爾摩再轉給我們,爸爸交給我,沒說一句話,彷彿他一點也不在乎信的下場,我就是決定它命運的人。我只看了一下寄信人,就知道這是她計畫搬去一起住的人。信我沒拆就放進一個信封,再寫了一張簡潔的字條:結束了。然後我把信寄到那個男人的住址,心裡有種惡毒的滿足感,我完全知道它會帶來的痛苦,但沒有一絲同情心。   再也沒有信從倫敦寄來。又過了很久也沒有媽媽的信,沒有她公司的信,任何官方信函,或任何朋友。爸爸不介意沒有任何消息顯示她還活著。他沒打算跟她聯絡或是找她。他已經闔上他生命的那個章節,把她關在瓶子裡放上軟木塞,他不想再打開或是去搖晃。她如此欺騙他,利用他,背叛他,讓他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殺死她。於是媽媽不只消失在真實世界,也從我們的思緒消失。   就在蘇珊出生前,媽媽最後一個痕跡也消失。一天晚上,爸爸加班,我開了我們的船出海。幾天前我們才讓船下水。我笨重又行動不便,媽媽的行李箱也相當重,但我把它放在腳踏車後面用毯子蓋著,我告訴路上碰到的人說,晚上我計畫在諾德登島露營過夜。那甚至也不是謊話,因為我辦完事以後確實計畫在諾德登島過夜。我把船開過諾德登島,眼前只剩下開闊的海洋,我把重擔丟進海裡。夕陽西下,行李箱在波浪中載浮載沉,但很快開始下沉,在鼓泡聲中沉入夕陽照射下的紅色波光。   我把馬達關掉,讓船漂著,想到約翰。我記得他在其中一封信曾經描述過,某次他參加完派對在清晨走回家,在港邊坐著觀察岸上生活和海上生活。清晨的城市可以非常美,他寫。一種遺世獨立的美感,是我在白天從來沒發現過的,白天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垃圾在汽車之間打轉。然而美雖美,當時的我還是感受到一股強烈想要出海的慾望,幾乎無法自制。   我必須到海上。對他而言是這樣,對我也是,未來更是。我坐在船上很久的時間想的就是這個,看著行李箱漸漸消失在覆蓋的波浪下。我把船開向諾德登島的時候,心裡一直想著這幾句話,我搭了臨時帳棚,生了火,熱過咖啡吃了我的三明治,我爬進睡袋裡還在想。我知道爸爸回家發現我去了島上,一定正急得快發瘋。他不會出來接我,因為船在我這裡,我有自由,我有海。早上我會回家,但我的心裡總是有海。我永遠可以回到海上。   我躺在草上,黑暗擁抱我。今晚也有清晰的夜空,我記得那天晚上風讓我噤聲,我唯一聽見的是波浪的拍打聲,讓我安穩入睡。到早上,草味刺激我的鼻孔讓我醒來,我趁早晨到水裡泡了一下,鳥在我身邊游泳。灰色岩石前的植物顯得偏紅,我看見許多叢生的美麗海甘藍,但那是保育類生物,我不去碰它。海水是冷的,夏天還沒機會讓它變暖,但之後我躺在太陽下讓它溫暖我的肚子,感受裡面的運動。我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就是生產的時候,我知道約翰在我身體裡,雖然他本人已經鑿了一條路出去。關於他選擇和另一個女人過生活,有片刻的時間我忽然覺得可以忍受。我們的愛已經存在,我愛過也被愛過,雖然只有一分鐘的永恆。   我帶著這些感覺回家。幾天後我開始陣痛,我去醫院生下蘇珊的時候,是爸爸陪著我。我以約翰妹妹的名字為她命名,當她出生的時候天使一定在歌唱,因為整間產房都是笑聲,蓋過了我痛苦的呼喊。開車載我回家的是爸爸,他開著同樣的一部車,在七月一個下雨的寒冷天把車子來來回回地開為了暖車。回到家以後是爸爸幫我,因為我感冒。是爸爸照顧她的肚臍直到傷疤掉落,她餓的時候爸爸把她放在我的胸前。我愉快地餵母乳。我經常想到媽媽永遠離開我的那天晚上我在出血,我知道如果我失去了生命慷慨贈與我的這個孩子,我不可能忍受憂傷。我出血了幾天,但蘇珊堅持挺住,最終我知道她撐過一切,好好活著。我們都好好地撐了下來。   於是,我們三個人安頓下來過日子。不管怎麼說,別人開始把我們當一家人看,我,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女兒。蘇珊生下來的幾個月之後,我不再叫他爸爸,開始用他的本名:斯凡。而自從小女孩出現在我們家,我的眼神開始變得像成熟女人,人們開始把我當伊娃看待。再也不只是一個女兒。      當斯凡從屋裡走出來,到我和彼特拉、古德倫坐著的餐桌旁,我想的就是這些。他如此自在地和我們相處愉快,彷彿這完全正常。我明白其他人好奇我們是怎麼應付的。我們如何過著看似夫妻,卻沒有夫妻之實的生活。很難知道他怎麼應付自己的需要,我又是如何應付我的需要,無論從各方面來看。我不在乎他如何應付身體需要,我知道我是怎麼做,短暫、匿名又有效率的縱情。足夠緩和約翰離開前所喚起的慾望即可。畢竟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剩下的是什麼?其他人哀嘆婚姻慘狀的同時,我們還有我們的友誼。我們無可救藥的忠誠度。我們知道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對抗這個世界。這就是他為我達成的,在這本日記裡,從斯凡就是爸爸,然後當他不再是我的父親,就是斯凡。斯凡照顧蔬菜,我照顧玫瑰,事實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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