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7章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四點鐘

  今晚海面非常平靜。我走在小雨裡,爬上峭壁,看著海水和島嶼像黑色側影襯托著永恆。基德曼島、諾德登島以及其他的島,幾個世紀以來緊靠在一起,當我在星空下化成灰燼,也會繼續靠在一起。鳥兒沉默,我唯一聽見的是海浪輕柔拍打岩石的聲音。我看見海面下有海草和紅色水母。水母正慢慢遠離擺動的海草。或許我只是個簡單的人,但這個畫面對我而言是美與和平的化身。簡單的和平,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我在麵包店差點昏倒,被送回家休息的那一天,我已經在佛瑞里薩斯住了幾個禮拜。貝瑞特.阿妮爾叫我攪拌堅果蛋糕原料,她美味的堅果蛋糕是店裡的招牌。當我站著和生麵團,忽然眼前發黑。碗從我手中滑落,但我跌倒前還設法扶著櫃台撐住了一秒鐘,讓貝瑞特能扶住我,她剛好有足夠時間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當我恢復意識,我已經坐在地上靠著一張椅子,貝瑞特用冷水擦我的臉。

  妳還好嗎,伊娃?她用一種會意的聲調問,讓我知道除了她每天的麵包之外也知道別的事。   我很好,謝謝,我回答,試著站起來,但忽然一股天旋地轉的噁心感,讓我又坐回去閉上眼睛。我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注意到貝瑞特很快看了一下四周,確定聽力所及範圍內沒有別人。她看見大家都在忙,於是她靠過來。   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還是要問,因為這種事我稍微懂一些。妳上次來月經是什麼時候,伊娃?   她的話在我們之間繞著我的頭跳起一支無聲的舞,直到我的理智面回復才消失,開始計算天數。週數。我的月經向來是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拒絕遵循時程,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我搖搖頭,先慢慢搖,然後用力搖。   我的月經?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我是說一直很不規則,所以我不知道

  你到佛瑞里薩斯之後來過月經嗎?還有,伊娃,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多管閒事,妳是否跟男人發生過關係,之後還有流血嗎?   貝瑞特.阿妮爾的問題一針見血,而不是小心謹慎,這對我的幫助比她想像還大。我靜靜坐著,我的沉默說明一切,因為貝瑞特.阿妮爾扶著我站起來。然後她裝了一袋新鮮麵包和糕點。妳今天回家休息,伊娃,而且我不會扣妳的薪水,這樣妳才有時間想想我剛說的話。我想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如果妳想談,我願意聽。如果妳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醫生。我知道妳現在是自己照顧自己。   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貝瑞特.阿妮爾的話,感激她對我的支持。我拿了袋子,謝過她,向她保證我隔天會回來上班。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發生的事,就連古德倫也沒有,我走回家的路上還在感激貝瑞特考慮周到。我貪婪地大口吸進空氣,感覺胃裡的沉重好像減輕了一點。我知道貝瑞特的意思,我知道那難以想像的事情所代表的意義,但決定拖延一兩天再來細究。今天下午我要聽聽我心裡的想法,從中得到知識,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做。

  我計畫吃一點剛出爐還熱著的麵包配上乳酪,裹著厚毯子,拿著一壺茶到外面花園坐著。今天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開始照耀,如果運氣好,我可以找到一塊溫暖的地方。於是我走進雜貨店,買了一些乳酪和肉品,還找到一束玫瑰。花看起來可悲又受寒,看起來花蕾不太可能開花,但我還是買了,因為懷舊也因為嚮往美麗。麵包和糕點不會讓我一想到就噁心,當我打開門,我感覺內心的冰層似乎破了一塊。這趟路讓我走得十分暢快。但我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時,這感覺頓時消失。   地上有一個行李箱。一件外套橫放在椅子上,一雙冬天的靴子隨意脫在地上,我聽見臥房裡抽屜猛地開關的聲音。我非常熟悉那些衣服和行李箱,不必懷疑是闖空門。屋裡的人聽見外門打開的聲音,從臥房走出來靠在門框上,看見我時很驚訝。是媽媽。

  她看起來很疲倦。她的金髮仍然美麗,剛洗過披在她的肩上,但她的眼睛周圍很黑,或許是黑眼圈太黑。或許是我們之間的距離,造成不存在的皺紋,但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嘴唇附近有細紋,原本光滑的額頭也有大塊裂縫。她的嘴巴還是一樣,嘴唇在開心或粗俗大笑時張開,端看她的心情,從那兩片嘴唇說出來的話造就了今天的我。我瞪著她的嘴唇彷彿被催眠了一樣,今天她的嘴唇塗成紅色,當她開始說話,說話的不是她,只是一張嘴。   我沒料到妳在這,伊娃。妳這時間不是要工作嗎?   她走過來,我發現我沒看錯。她看起來疲倦,冬季的蒼白讓她看起來更老,她穿的那件舊毛皮外套並沒有把她的膚色襯托得好看。她沒有擁抱我,我當然也不會期待,她只是站在我面前從頭到腳看我。

  我不舒服,貝瑞特.阿妮爾讓我回家休息。我想喝茶吃點東西,妳要一起來嗎?   這問題奇怪,我知道。我應該問她來這裡做什麼,她為什麼希望不會碰到我,為什麼她從來不跟我聯絡。但我只想到剛出爐的麵包,麵包的溫暖把其他事情推開。我知道我需要食物,才能撐過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如果妳招待的話,好吧,媽媽回答,我看著她的臉,她臉上那常見的表情,顯示她有一點不確定,但還是肯定自己能控制局面。我們排排站做三明治和泡茶,然後把所有東西拿到客廳。我把玫瑰放進一個小的白色花瓶,擺在桌上。媽媽在發抖。   妳可以在壁爐生個火嗎?這裡真的會凍死人!我不懂妳怎麼能決定要住在這裡,但那是妳的決定。   我沒回答她,逕自開始生火,溫暖的火焰很快點燃,冒出火星。我生火的時候,一邊想到我們之間已經能說的都說盡了,不是用字句,而是缺席的字句。她正要離開我的生命,但她並未打算和我商談,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她做出自己要如何過生活的決定,其他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其他人。沒錯,就是這樣。我只是其他人裡頭的一個,她的眾多點頭之交、同事和朋友等必須接受她的選擇的其中一個,這些人裡面沒有區別。就只有她以及剩下的人。

  我坐回沙發時想著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從前我不懂。媽媽已經利用這段時間去拿了一瓶酒,她拿了兩個杯子放在桌上。她用自信的手開瓶,把第一杯倒到接近杯口。   我必須讓自己暖和起來。我想妳不要喝,但我當然應該喝一杯   如果有人招待的話。妳來這裡做什麼?   忽然間我只希望一切快點結束。讓她離開那張沙發,離開這間屋子,離開我的生命。讓她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   我相信爸爸已經告訴妳我要搬去倫敦。我已經打包斯德哥爾摩的全部東西,但這邊還有幾樣東西是我想帶走的。我之後再來拿。我們會   我們?   媽媽喝了一大口酒。   對,我會搬去倫敦跟一個男人同居,但這對妳而言不會驚訝吧?

  不會,媽媽,我不會。我只是在想妳是否打算要告訴我,妳到底會不會跟你親愛的女兒說任何事情。   媽媽用惱怒的眼神看我。   親愛的,親愛的,妳一定要這樣講嗎?我以後當然會告訴妳,但妳已經夠大了   可以照顧我自己,我知道,媽媽,我知道。   我不停打斷她的話。也許這純粹是自衛,以防她的嘴唇又吐出會在我身上造成新傷的話語。我再次看著她,還是只看到一張紅色嘴巴,隨著她貪心吃著三明治而動來動去,彷彿是賣口香糖的廣告。麵包屑掉到地上,但她不管,一如往常。現在她往後靠在沙發上。她已經開始喝她的第二杯,已經有足夠酒精可以攻擊。   很久以前,我學到裹屍布上沒有拉鍊,這就是我對人生的看法。一個人只有一條命,等你躺在土裡讓蟲子吃的時候就能休息。但妳一直看不起我,不是嗎?我時時刻刻活在妳的輕蔑下。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妳是怎麼想我的。妳一直頑固,難以相處,總是拒絕我。妳從來不知道我過得多辛苦。妳應該要體諒,但妳每件事都站在爸爸那邊。爸爸和伊娃,爸爸和伊娃。總是你們兩個聯合對付我。

  如果我不了解她的侵略性,搞不好還覺得她看起來很自制。我很可能會爆發,但我身體深處的厚霜在我開口時幫助我克制自己。   拒絕?我拒絕妳?是我為了得到妳的注意而不惜一切,但妳拒絕。取笑我做的一切。妳可以誇獎任何人,但對我的成功完全不屑一顧。我也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我渴望得到妳的讚許超越其他人,而我卻是拒絕妳的人?   我的聲音隨著每個字句而往上揚。她話裡的不公平讓我忘記要小心,但媽媽繼續用小孩子般的挑釁抱怨口吻。   對,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妳要的人是我,沒錯。妳當然忘了這點,因為妳還很小。妳還是個新生兒,妳不斷尖叫,只有我給你我的乳房時妳才滿意。但我沒辦法,我覺得噁心。妳讓妳的出生成為一次慘痛經驗,我全身都痛,我鄙視我自己還有我臃腫的身體,還有下面那個流血的傷口。然後妳只是拚命鬼叫,要吸我的胸部。我很痛又覺得噁心,幾乎要叫出來。我得把妳鎖在廁所裡才不會聽見妳的聲音。

  我吃了一口美味的三明治,用舌頭品嘗裸麥和香料,細心和關懷,然後喝了一口極燙的茶,一路燒到底。   妳之前跟我說不要吸奶的是我,儘管妳已經盡了一切努力。妳還因為我不吸奶而得了乳腺炎。   我還能怎麼說呢?媽媽的抱怨語調竟然可以比之前更厲害。我看妳只想吸一邊的乳房,我想我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畸形的乾癟老太婆。妳像隻猩猩一樣抓著我不肯放手。妳就像隻水蛭,憋氣憋到臉變成藍色。好,我承認我不是有耐心的人。但妳還期待什麼?後來用奶瓶就順利多了。爸爸喜歡餵妳,妳似乎也喜歡喝。但妳最後還是復仇。之後妳就開始拒絕我,妳一直把我推開。妳不斷做出壞的舉動。   她話裡的邏輯實在太離譜,她自己一定也注意到,我知道用邏輯回答她是無用的,但我還是嘗試。

  你能想像或許我行為不檢,就是為了希望你注意我嗎?我可能是為了從你身上逼出一點感情,即使不是愛?   我的聲音在發抖,我知道現在處境危險,我沒有確切的防衛,一根毒箭可能會射過來。媽媽只是笑。她的臉色陰沉,她的鼻子和臉頰緋紅。   我當然試過,以前我對妳多好。但妳的眼裡只有爸爸才重要。總是站在妳那邊的爸爸。為妳做了一切,什麼都不為我做的爸爸。他一向比較喜歡妳。   妳不可能是認真的!他為妳付出那麼多。   妳什麼都不知道,伊娃,所以妳最好住口。他從來沒有滿足過我。妳要他的話拿去好了,反正他現在單身。   我看著眼前坐在沙發上的女人,只看到一張嘴,它變得巨大到填滿了整個房間。從裡面跑出來的字句,聲音尖銳又不可思議,落到我的耳朵裡,彷彿是錄音機快轉傳出來的一樣。媽媽又喝了一口酒,完全不管杯漬在桌面上到處都是。我無法阻止自己說這句話。   有時候,我不敢相信妳是我的母親。   效果跟我預期的不一樣。媽媽驚訝看著我,然後幾乎帶著滿足。我應該預見危險,但已經太遲。   不相信我是妳母親?那就稱妳心如妳意了,不是嗎?但我可告訴妳,我是妳的母親,而且我當然可以證明給妳看,不管妳要不要看。但爸爸不是你的父親,妳知道一下。現在我們講清楚了。我沒打算告訴妳,但既然你這麼頑固,我乾脆誠實好了。   又是那張嘴,巨大,令人厭惡。紅色在拍動。酒在嘴角。   妳騙人。   媽媽直直盯著我。她開始醉了,但我看出她認為她還掌控了情勢。   我告訴妳一個小故事吧?一個關於愛的故事?那是妳完全不懂的東西,伊娃,愛。很久以前,我以為我遇上了我這一生的真愛。當然,我還很年輕,不比你現在大多少,事實上,我二十歲。在我遇見賽門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喜歡一個人。老天,妳真該看看他的模樣。他這麼英俊,黑髮,體格魁梧,獨立。我一點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我們在我最愛的舞廳認識。他邀我跳舞,我相信我們是一見鍾情,就在我們跳第一支舞的時候。沒過幾個禮拜,我懷孕了,我發現的那個禮拜我們就訂了婚,那是九月,溫暖又宜人,然後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就搬到他的小公寓。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在當下。賽門在港口工作,他的夢想是出海,但我們在一起之後,他先把夢想擱在一邊。我在奧倫斯百貨公司賣化妝品,那時我們沒有很多錢,但老天爺,我們真快樂。我回想起那些日子,還真的相信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她的聲音變小,她聽起來像是要哭了,一邊轉著酒杯裡的酒。我看著她的嘴,如何移動,裡面的舌頭如何有自己的生命,碰撞她的牙齒,我感覺我全部的生命就受這些身體部位的影響,這些血肉,肌腱,骨頭和皮膚。   我知道我活在陶醉當中,但我可告訴妳,賽門知道怎麼讓女人快樂!真是個男人!我十月滿二十一歲的時候,他叫醒我,在床上撒下花瓣,然後我們就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他以前常說,我們就是生活的國王和皇后。我們統治生活。我們為彼此而活,不需要其他人。我應該要曉得不可能繼續這樣下去,但我也不知道會結束得這麼快。我的肚子愈來愈大,但我感覺很好,賽門也愛我的身體愈來愈圓。我們可以躺在床上好幾個小時光是說話,他跟我的肚子不停說說說,跟它說海裡面所有魚的故事,牠們如何生活,誰是海裡最大的魚等等的。他常摸我肚子,搔癢,在上面畫火柴人,他那麼喜歡我的肚子,我不得不認為一切都會很好。他會是個好父親。老天,我真是笨!   我一直到肚子很大了才醒悟過來,想說孩子快出生了,我們應該辦個派對。我邀了很多朋友,準備了許多食物,我想賽門應該沒意見,但傍晚來臨,我看出他一點也不欣賞這個主意。他整個晚上坐在桌子旁邊,沒有跟我的朋友講任何一句話,一副他很看不起他們的樣子。當然客人也注意到了,派對提早結束,其中一個女孩要離開的時候把我拉到旁邊,問我怎麼跟這麼奇怪的人在一起。如果他只想把妳留在身邊,妳要小心,她說。然後我才發覺我們日子是怎麼過的,賽門和我。我們的小公寓根本不可能養小孩。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很生氣,因為他對我的朋友那麼糟,我告訴他現在是他去找工作的時候。他說我和其他人一樣庸俗。我發現我只想擺脫他。   她的嘴巴。她的嘴唇在動,舌頭撞擊牙齦。壁爐的火需要更多木柴。我又放了幾根進去。媽媽繼續說。   對,嗯,那就是結束的開始,肯定沒錯。我們開始吵個不停。他有過幾份工作,但我們是靠我的薪水在過日子,他則是不斷唸著他沒事做,我應該高興才對。他可以照顧小孩,帶小孩出海等等的。他有一艘老舊的帆船,每天都在說他要帶小孩出海,帶他見識廣大的世界,還有海裡的魚等等。老天,聽起來有夠荒謬!彷彿我眼裡的尺度不見了,我不懂當初我是看上他哪裡。我聽說另一個城市有工作,我鼓勵他搬家,但他不肯。就這樣。在那時我就決定我絕對不能和他一起住,也絕不可能跟他一起養小孩。   媽媽舔舔嘴唇。她又倒了更多酒在她杯子裡,我逼自己繼續吃我的三明治,一邊聽她說話。張開我的嘴,咀嚼,吞嚥。吸收養分。然後她剛才說的。黑髮。老天,真是個男人。生活的國王。講到海裡的魚。   結果事情可說是戲劇化結束。五月的某一天我們出海航行,陽光普照。那天很溫暖,我們備了食物帶著,因為打算在外面待一整天。我挺著大肚子,但我想到戶外應該不錯,雖然我沒有那麼喜歡航海。總之,我們在斯德哥爾摩的列島中央。我們已經休息了一陣,吃了點東西,喝了些酒,一切都相當愜意,忽然開始起風。我們盡快拉起帆掉頭回家,但暴風雨來襲時我們才走了沒多少距離,我們就像堅果殼在海面上下浮動。那裡只有我們。或許其他船隻曉得暴風雨就要來了,但我們不知道,很快我們就處在猛烈的暴風雨裡。   傾盆大雨打下來,水濺到欄杆裡,賽門大叫要我幫他拉帆。我咒罵說這全都是他的錯,他應該多注意點,他本來還要當水手呢。我當時恨透了他。我真的以為我們兩個會死在那裡。視線裡沒有別的船,就在混亂當中,賽門唱起歌來。妳能想像嗎?妳母親命在旦夕,而妳父親卻站在那裡唱歌?   媽媽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的父親,她說得彷彿是公司裡另一個企劃案。我們兩個有危險,而不是我們三個。   然後他開始尖叫大笑。好,上帝他大叫,祢找到我了,我乾脆自己跳下去好了,快讓海平靜下來!老實說,我覺得他瘋了。我尖叫對著他說,如果我們活著回去,我跟他從此一刀兩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我對他大吼。滾出我的生命!消失吧!你讓我覺得噁心!伊娃,妳知道我害怕,對吧?我應該說點別的,但當你站在起伏的甲板上,全身被海水打濕,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會淹死的時候,是很難思考的。我可能叫得大聲到讓他聽見,因為他看著我,大喊說他明白。他正站在舵旁,我一邊幫忙拉帆,一邊還要舀水出去,忽然間某人放開了帆,帆杠從一邊掃到另一邊。我急忙趴在船底部。等我再站起來的時候,賽門就不見了。   直到這一刻,我一直保持沉默。沒有什麼好想,沒什麼好感覺的,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覺得害怕。   不見了?   不見了。前一秒他還在舵旁邊,下一秒就不見。他穿了救生衣,也很會游泳,所以我並不擔心他,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自己一個人操縱船。帆杠掃過來掃過去,我躺在那裡,盯著欄杆看,大叫著賽門,賽門!有很短的時間我看見他,也聽見他的聲音。他就在離船不遠的地方游著,大叫著上帝什麼的。然後一道黑色的大浪蓋過他,他就不見了,真的不見了。我不斷叫他,但我再也沒看到或聽到聲音,最後我放棄了,我就躺在船底,深信自己就要死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   她又開始抱怨,我明白她恐懼是為了她自己,不是為了她肚子裡的嬰兒,也不是應該是我父親的那個男人,消失在波浪裡的那個人。我正要開口說什麼,她又開始說話。   奇怪的是,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分鐘前浪還打到天上,下一分鐘海面又一片寧靜。我相信連陽光都出來了。於是我站了起來。我把水舀出去,漂浮在海上,不知怎樣才能脫身。然而這時出現一艘汽艇,我揮手大喊,運氣真好,駕駛看到我。那艘船很棒,駕駛也很英俊,我補充一下。於是我告訴他發生的事情,他幫了我。我先上他的船,告訴你,能夠離開那艘破帆船真是太好了,我們把它繫在汽艇後面。然後在附近繞了一圈找賽門,但我們找不到他。當然,附近有一些島嶼,我沒有很擔心他,因為他很會游泳,我想他可能已經到了岸上某處,正坐著等。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警察的。   警察?   當然是警察。那個船長帶我回岸上,叫了一輛計程車,要我給他一個可以找到我的電話號碼,跟我說他會處理一切。我給他我的號碼以後便回家。警察打到家裡,問我出遊的事,我們去了哪裡之類的,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他們。我想警察也在搜尋賽門,但是什麼都沒找到。後來也沒下文。   她的嘴。紅色。她的嘴唇。薄薄的一層皮下面是什麼?血肉?那張嘴說出來的話。那些可怕的話。   妳是說賽門假定這個人是我父親他就消失無蹤,而妳完全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妳什麼都沒做嗎?打電話給他的親友,或是找潛水夫打撈他失蹤的區域?我看妳好像甚至一點也不難過!   媽媽揚起眉毛。現在的她肯定已經醉了,她笑著搖頭,頭髮在她肩膀上擺動。   我還能怎麼辦?開汽艇的人已經報警,我知道的我都說了,而我壓根不認識他的任何親戚或朋友。我們過著兩人世界的生活,我已經說過。沒有人聯絡我或問我,所以我想他是在某處的岸上出現,自己當了生活的國王,生活裡不再有我。也沒有妳,就這點而言。他丟下懷著孩子的我,一點也不負責任,但妳在替他辯護。妳不停不停替他辯護,但妳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她的話開始含糊,她先向我舉杯,再喝了一口。我沒辦法說話,只能低語。   他人都死了,怎麼能算是棄妳不顧?   他才沒死呢!媽媽忽然更挑釁。他沒死,但我也沒打算找他。難道要我去找一個在我面前消失的人?不,我才不會去找他。我找更好的東西。或者說,我當時以為是更好的。我替妳找一個新爸爸。   妳在說什麼?   我說,我去找一個新的父親,而且也找到了。爸爸。妳的爸爸。我坐在賽門的公寓,心想我不可能在這裡發爛,自己一個人照顧這個小孩。於是我在腦子裡想了幾個人選。我甚至還跟那個開汽艇的人出去了幾次,不過他當然不可能相信我肚子裡的小孩是他的。真可惜,因為他英俊又有錢。最後我想到爸爸最適合。當然了,爸爸是金頭髮,但他體格很好,而且說真的他長得跟賽門沒有那麼不像,所以外表可以過關。他是當時對我卑躬屈膝的仰慕者之一,我無聊的時候曾經跟他睡過幾次。最後一次是我認識賽門之前的一兩個禮拜。   於是我打給他,問他我們能不能在餐廳碰個面,他高興得不得了。我選了一個上流餐廳,因為我知道他薪水不錯,每個人都看見我挺著肚子走進去時,我覺得自己還真是漂亮。而他這個嘛,妳能想像他的驚訝。在餐桌上我先哭了一下,就剛剛好別人會預期的程度,然後說我們上次在一起之後我就懷孕了,但我什麼都不想說。我想那時候他好像被什麼無聊的老女人綁著,我大概說了些什麼不想介入他們之類的。我告訴他我決定留住孩子,妳知道的,那個年代墮胎也不容易,然後他呢,他很開心。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完全不起疑,正如我的預料。我還拉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說感覺一下!妳還好心在那時候一踢,他就買單了。   我觀察著媽媽。她的挑釁不見了,現在她背靠在沙發上,心滿意足。她看起來滿意又開心,像一隻貓舔完最後一點奶油。   沒錯,他完全沒有起疑。對他而言,很明顯他就是負起責任,照他的說法。於是我搬去他的公寓,那邊比賽門的公寓大得多,而且又舒服。然後我生下孩子,一切成定局。我是說,就算他還有一絲懷疑,在他看到妳的那一刻也消失無蹤。他無時無刻不在跟妳說話。幾個禮拜後我們結婚。而現在,嗯,我們離婚了。   我感到體內有一股寒意,就像跟約翰說話的時候一樣。讓我呼吸困難。這些可怕又瘋狂的想法,在我面前像小星星一樣閃爍舞動,我沒辦法再導航。我想跳起來大叫,張開我的嘴,讓惡魔出來,但我動不了。當我終於出聲的時候,聽起來像金屬。   妳難道沒想過我是說,妳不就是在欺騙爸爸和我嗎?妳就不能負起責任,告訴我們真相嗎?也許我還能找出關於我父親的事。   我為妳做的夠多了。妳有新的父親,更好的父親。我從來也沒聽妳抱怨過爸爸。有問題的都是我。   妳一定是哪裡有問題。這些年裡,她用這句話說過我多少次?妳不正常,妳很奇怪,妳很不一樣,她哪邊有問題,妳看不出來嗎?她很無聊,沒有顏色,沒出息,她跟我不一樣。我觀察著她,一個美麗但姿色有點老去的女人,有點喝醉的女人,我想不正常的人是她才對。她一定是有病。她完全沒有一點同情心,不負責任,缺乏對別人的關懷,她的道德觀,全都有病。她的嘴巴繼續動,我只能想到這個。   一切都是我。沒錯,我會覺得艱辛一點也不奇怪。妳是個難帶的嬰兒。但我做了一切,一切。但妳不斷將我推開,跑到爸爸身邊。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這麼無趣。我還以為事情會不一樣。我撐了這麼久,都只是為了你,伊娃。如果我只替自己想,我早就離開了,你最好相信我!現在是我替自己著想的時候。終於。所以我走了。妳可以照顧自己。我為妳做的夠多了,一直到最後。   她站起來走向窗戶,想看外面。天色已暗,星星在閃耀,天上有滿月。我也注意到滿月。滿月一到,夜裡的生物,無論真實或幻想,是最強壯的時候,準備攻擊。   所以我應該感激妳?我停不下來。我站起來走到壁爐邊。聖母像在壁爐架上,白色大理石在火光下發光,看起來更栩栩如生。她正在笑。瑪利亞,上帝的母親,沒辦法不笑。媽媽轉過來看著我,她也在笑。   妳當然應該感激。特別是感激現在妳跟約翰之間已經沒什麼了。   聽見那對嘴唇說出約翰的名字,讓我想吐。我的胃忽然一陣劇痛,好像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從我雙腿間掉下來。   妳在說什麼東西?   媽媽的嘴唇不停微笑。   我的意思是,那生活不適合妳,當個水兵的老婆,在碼頭上揮手。那本來會是我的命運,但還沒開始前就先毀了。困在岸上自己一個人照顧一堆小孩,男人回家的時間只夠讓妳再懷孕一次,如果妳運氣不好的話。妳本來對數學什麼的有興趣不是嗎?要是跟他在一起,妳唯一能數的只有便士。我就這樣跟他說,他也夠聰明,知道我是對的。可以跟那種人尋歡,但不能共同建立生活,我最知道了。   我盯著她看。那天晚上外面很多野兔,其中一隻正坐在草坪上往窗戶裡面看,彷彿牠正在聽。兔子的一邊鼻子在發抖,也許是風變得更強。風呼嘯吹過外頭荒涼的樹林,黑暗而奇怪的雲開始聚集。   妳什麼時候跟他說過話?   當然是在倫敦。我在聖誕節前到的時候。我有他的電話.所以就找機會打給他,你瞧,他正在家,而不是在海上。所以我們在倫敦碰面,我好好把我心裡的話告訴他,跟他說那種生活不適合妳,妳可能也這麼想,但妳心地太好不忍心傷害他。我說他應該想想什麼對妳最好,如果他真的那麼在乎妳的話。我想他有抓到重點,事實上,我確定他有。   我只能再問一個很簡單,很具體,也很容易了解的事。   妳怎麼拿到他電話號碼的?   媽媽笑了,那就是我記憶中的她。她的確很美。金髮披肩,豔紅的嘴唇,挑逗的眼睛。她的皺紋和顏色不對的衣服都被黑暗輕輕籠罩住,火焰的紅光沒有打破魔咒。   妳到底有多天真,伊娃?一個女人要怎麼拿到男人的電話?我早就跟妳說過,失去他沒什麼好遺憾的。反正他在床上也不怎麼樣,不是嗎?妳要是去了英國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妳知道我只是為妳好。我是妳的母親。我是說,換成我的話我當然可以處理,我一向要什麼就拿什麼。我總是勇敢嘗試新的事物,我從來不讓自己害怕。但妳呢?妳就是個怯生生的人,不是嗎?   我看著那張嘴,看著它如何張開,丟出更多話,我知道那個時刻終於到了。結束一切的時刻。我必須讓那張嘴永遠閉上。幫助我,聖母瑪利亞,因為我害怕。我拿了大理石雕像,用盡我全身力氣往她的嘴巴丟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力量。我聽見某處有門關上的聲音,雕像以完美的弧形飛過去,擊中目標的時候,媽媽甚至還來不及驚訝。它沒打到嘴巴,但砰地撞在她的額頭上。她的腿癱了,她倒在地上。   我看著她。事實上,我站在她上面,看了她好幾分鐘。她半張著嘴躺在地上。她一邊的太陽穴像破碎的蛋一樣,掉落在地上,傷口是紅色的,但沒有流很多血。我跪在她身邊,看見她正微弱地呼吸,但已經失去意識。我看著她的嘴巴半張開。我有機會做出我等待了很久要做的事。我聽見風的呼嘯聲,外面吹起風,那隻野兔已經跳走。現在我可以用我的方式愛她了,既然她已經沉默,她的話再也不能傷害我。   那些淡粉紅色玫瑰真的不怎麼好看,但是葉子大而健康,而且有很多葉子。我看著月亮,我把葉子一片片摘下來,塞進媽媽的嘴巴。她沒有辦法動,因此很容易分開她的嘴唇,把裡面的空間全部填滿。   我繼續塞玫瑰葉,直到她的嘴已經很滿,我必須用壓的。最後一片葉子掛在她的唇邊,摩擦她的臉頰。媽媽的臉色看起來驚訝,我想我隱約聽見一個聲音,但是被樹枝斷裂聲和海鷗的尖叫聲蓋過。我去倒了一杯茶,拿了一塊貝瑞特.阿妮爾給我的新鮮糕點。然後我在媽媽旁邊坐了很久。一個小時?一整晚?我看著她,她真的很美,她的笑容填滿了玫瑰葉,彷彿那些玫瑰葉正填滿了她體內所有空間,她吃玫瑰葉,呼吸出玫瑰葉,她的肺和胃裡都是玫瑰葉。她的體內都是些純淨、新鮮、柔軟而美麗的葉子,所有不淨之物都消散。我坐在她旁邊,直到她的胸部不再上下起伏,而她的心臟,當我把我的手放上去,也不再跳動。   我坐著直到木柴都變成餘燼,再也沒有任何聲音,無論是外面或裡面。我看著她,想到她的光明面和黑暗面。外表上她快樂,討人喜歡,勤奮,樂天,一個優秀又傑出的女性,裝飾得很美的外觀。腐爛的在內部,只有我和爸爸看得到她的謊言和背叛。我們在裡面的人,只知道她的壓抑和焦慮,她無法對話、聆聽或寬恕。內部的她只在乎我做了什麼,而不是我是誰。   我想到多年來我聽過她對我的描述,我做不到的,沒辦法做的,我沒有成功的,但媽媽從來不知道她給我取了伊娃,代表生命的這個名字時,她是做了什麼。我想到布莉塔和約翰。一切都結束了。我終於能感受到安詳,聆聽寂靜。   過了一段時間,我穿上保暖的衣服到車庫,拿了一把斧頭,一把鐵鍬,和一根鏟子。一陣強風讓我嚇了一跳,但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以及誰才是我未來生活的主宰。我感覺巴斯特的靈魂就在附近,我選擇了花園角落一塊石頭最少的地。於是我開始奮力向下挖。我不知道我挖了多久,但一定有好幾個小時,我也記得我不覺得冷,溫暖散布到我全身,融化了黏附在我身體裡的霜。我感謝上帝,祂可能真的存在,我感謝祂給我一個暖冬,最終我挖的洞終於夠深也夠寬,我走回屋裡,媽媽還躺在地板上。她顯得蒼白。傷口的血已經凝固,從太陽穴向外延伸,像一朵玫瑰壓花,我碰她的手臂,摸起來是冰的。巴斯特的最後一段路是在舊布袋裡,我替媽媽找了個剛好夠長的衣服袋,上面甚至還有拉鍊,我想她可能會喜歡,畢竟她的裹屍布還是有條拉鍊。   我把她放到衣服袋裡,輕輕地又推又拉,往我剛才挖的那個洞去。我不知道我哪來的力氣,但我想是月亮在幫我,當我終於能把她滾到洞裡,用土壤覆蓋,我心存感激。再也沒有其他的證據能證明發生過的事。當然了,土壤才剛翻動過,但我已經知道明天要怎麼掩飾。   我進屋裡,擦掉地板上少量的血,再把聖母瑪利亞擦乾淨,很高興她沒有在剛才的過程中受損,把她物歸原位。她就像個好母親,我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然後我去看媽媽的行李箱,跟往常一樣隨便打包,裡面只裝了半滿,我還可以把她的外套和靴子塞進去。我把行李箱拖到車庫用各種碎木頭遮起來。夏天的時候,它有屬於自己的海葬。大海,是我父親賽門長眠的地方,是約翰旅行的地方。大海深不可測,鯨魚潛到深處以獲得新生。我也知道一個人有罪惡感是因為遭受指控,而不是因為犯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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