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4章   ★七月二十七日

  今天陽光普照,斯凡和我很開心,因為蘇珊要帶孩子過來和我們一起過她的生日。她今年滿三十八歲,本來沒有慶生的打算,我只好說服她過來,由我們來負責蛋糕的事。最後她屈服了,帶著三個孩子佩爾、瑪麗和安娜克萊拉過來。孩子看起來曬得黝黑而快樂。安娜克萊拉一天比一天漂亮,我看得出她的美麗更勝從前。   一如往常,安娜克萊拉去找書和雜誌,在玫瑰花叢下坐著看書,但之前她問我有沒有好好寫我的日記。   實際上有,安娜克萊拉。我寫了好多,感覺像是在寫我的回憶錄,我回答。   當然,所以妳才要寫,不是嗎?她皺起額頭說,彷彿我說的是廢話。   妳說的或許沒錯,我說,問她想喝什麼。她跟其他孩子一樣選擇果汁,果汁我可以輕鬆準備好。只要把濃縮汁加水然後加冰塊。另一方面,蛋糕就由阿薩麵包店負責。

  孩子很快就要求從餐桌離席,蘇珊、斯凡還有我留下來聊日常生活和其他瑣事。我告訴蘇珊,彼特拉真的打了漢斯,所以漢斯離開她。我也跟她說彼特拉舉辦派對慶祝漢斯不在。蘇珊聽見我對食物和飲料的描述,不由得舔舔嘴唇。   我一直覺得漢斯.佛列德克森是個無聊的老頭,彼特拉也不怎麼樣。聽到她這麼振作,真是振奮人心。我應該跟她聊聊,看她是怎麼做到的。也許可以得到一些鼓勵。自信是有保存期限的,如果不小心很容易發霉。   我看著我的女兒,她的腿曬得比之前黑。她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看起來這麼快樂。她發亮的黑色鬈髮披在肩上,赤腳滿足地踏在青草上。她穿了一件藍色洋裝,袖口有彩色的圓圈。妳看起來很不錯,蘇珊,我吞吞吐吐地說,愛她愛到死的人。她似乎已經原諒我。謝謝。我也感覺好多了。瑪麗跟我談了很多,也許,她可能也有好一點。我不喜歡把事情視為理所當然,媽媽,妳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但我開始覺得我們可能可以順利撐過去。我是說沒有顏斯在身邊。誰知道,或許風水輪流轉,等我們已經習慣沒有他以後。

  她淺笑了一下,看起來熟悉的笑容,然後伸手去拿餅乾。我還是沒什麼食慾,但強迫自己吃了一點,就為了不要聽到批評我不吃東西。斯凡發表短短的演說,關於蘇珊對我們的重要性。然後他跟她說我們轉了一大筆錢到她的銀行戶頭,讓她買部新車。我們知道蘇珊不喜歡接受我們的經援,但藉口說是生日禮物,希望她能接受。她的教養夠好知道別去抗爭,但她確實皺了眉頭。   安娜克萊拉走到餐桌旁邊,跟我們說她在看書的時候有一隻蝴蝶停在她手上,待了一個小時都沒有離開。牠飛到她的手指上,然後到她的書上,彷彿牠也想看。然後又振翅飛回她的手。   外婆,我覺得牠是天使。牠的顏色跟天使一樣,天使只是藉蝴蝶的身體來參加我們的派對,她解釋。她美麗的思想讓我會心一笑,我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因為我也知道被別人碰不是舒服的事。她忍受了一秒,然後又回到她的閱讀角落。

  最終他們離開了。蘇珊帶了一大把玫瑰。我剪了一整束英國人稱的甜心玫瑰,一種淡粉紅色的茶玫瑰混種,花瓣邊緣有金色斑點。它成簇生長,冬天時要特別小心照顧。蘇珊當然不知道這叫什麼,她看見我從樹叢裡走出來,玫瑰花瓣在我身邊打轉,她笑了出來。   我不敢相信妳怎麼這麼會種玫瑰,媽媽,我一直不懂妳怎麼能做這件事這麼多年。玫瑰很難種,乖戾又難以預料。有時候我買一把很好的玫瑰,按照所有規則照顧它,但它連花都不開就死了。然後我隨便買點便宜的,心想它可能最多只能撐一兩天,但它卻開花開到永遠不謝。   她湊過鼻子去聞,我想這只是比較問題。最乖戾的花比最好心的人還容易預料。雖然我必須為它們的福祉下很大工夫,但我的玫瑰總是給我獎賞,因此我從來不覺得它們讓我花去太多勞力。通往天堂的票可能很貴,但到地獄的票是免費的。

  蘇珊無法把孩子從一窩小貓旁邊拉開,小貓是我另一隻貓伊莎幾天前生的。就連安娜克萊拉也放下書,過來看這三隻灰色、黑色和斑點的小貓。我希望其中至少有一隻能讓他們收養。公貓艾瑞克在旁邊號叫,像個驕傲的大情人。就某個角度我可以了解。我只生出一個,牠一次就生了三個。   我期望今天可以繼續這麼愉快下去,但我錯了。蘇珊的車一離開家裡的車道,我就上我的車去看愛琳。我已經好幾天沒過去,我知道愛琳正坐著輪椅,身體癱在扶手上,像斷掉的樹枝。想到天氣炎熱,不知道她有沒有喝足夠的水。或許我應該推她去曬太陽。斯凡決定待在家裡洗碗。於是我們說再見,分頭行事。   一如往常,我抵達音之園,沒看到半個人。最後我經過一間休息室,看見四五個人拿著咖啡杯坐著。我到自助餐廳去找,在那裡看到愛琳。她正在睡,看起來比上次還糟糕。她的上唇又長滿灰色毛髮,下巴上有食物,她身上穿的綠色抱子還沒有全髒,是我上次洗乾淨帶來的。我四處尋找負責管自助餐廳的人,但一個人也沒有。通往後院的門開著,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正努力想到戶外陽光下。我過去想幫他,但他生氣拒絕。於是我回到愛琳身邊。她可能感覺到我在身邊而抬起頭。她的眼睛對上我的,但她沒辦法控制嘴巴往下垂。

  疑斯啊帶喔灰家麼?她說,雖然發音困難,但是我聽得懂。回家。回到健康和熟悉的世界。我沒辦法做什麼,只能重複千篇一律的只要她好一點就可以回家,但今天不行,因為妳病得太重了,愛琳。她要求喝水,我去拿了些水,一點也不覺得沒問過就拿有什麼不對。她試著吞了幾口,然後我扶她的手,感覺很冰涼。我心想她正活埋在這裡,我能做什麼?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她忽然用她健康的手抓住我的手臂。   喔不蘇湖。很不蘇湖。我看著她,發現她雖然手指冰涼,卻在冒汗。我慌張起來,開始叫人,但沒有人回應。我又叫了一次,最後兩個年輕女孩走進來,兩個我都沒看過。   她很不舒服,我說,女孩們先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然後開始推愛琳的輪椅。其中一個嘴唇上穿環,頭髮很短像刺蝟,另一個身上有大塊刺青,她們推愛琳回房,輕柔地把她移到床上。然後她們去叫護士。

  我坐在愛琳旁邊握她的手。   還好我今天決定過來,我說。   扎的四還好,愛琳回答,施力在我手指上。我們手指交纏坐著,陪伴彼此,直到護士進來開始檢查愛琳幫她量血壓。   嗯,我們可能要叫救護車。她最後說。我不知道如果我沒過來會發生什麼事。愛琳會靜悄悄地死在音之園滿是蒼蠅的自助餐廳,或是她撐到下一個訪客?兩個救護人員很快抵達,冷靜的年輕人,讓我想到很久以前我碰過的那兩個人,他們把愛琳放到擔架上抬出去。我告訴他們我是誰,他們說我願意的話可以開自己的車跟著。於是我們走到陽光下,那感覺幾乎像幻想世界,就像肥皂泡泡那麼脆弱,或許不是真正的現實。   我跟著救護車,一邊打電話告訴斯凡我正要到急診室。然後我打給愛琳的女兒,告訴她發生什麼事,情況的嚴重性。她答應如果有空會到醫院來。然後她講了一堆這輩子愛琳對她不公平的事。

  她簡直就是惡魔化身,她總結一句。   在我心裡有一個捕鼠器闔上了。她可以稱呼她母親為惡魔化身,雖然死亡已經在角落潛伏。這很可怕,但又勇敢。她堅持著她不變的恨意,我想她真的堅強,才能如此斷然抗拒任何罪惡感。這對我目前的憂鬱狀態沒有幫助。   我找到停車位之後,走進急診室找愛琳,我不由得感到悲傷。愛琳手臂上插了管子,鼻口有氧氣罩。稱職的工作人員來回走動,比起悲慘的安寧住所,這裡乾淨又明亮。   我們認為她是心臟病發作,但還不能確定。現在還在等檢查結果,我們也想讓她照一下X光片。他說。   你們會讓她住院嗎?我問,擔心她會被送回音之園。   今晚肯定會讓她過夜,是的。目前床位不夠,因為院裡有許多因脫水住院的老人,但我們會在別層樓找個位置,她現在可以先待在這裡,醫生回答。

  他再三向我保證其他已經沒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便把她推走,我走回車上,心想這一切照護的苦難一定要結束。一個人辛苦工作了一輩子,到了老年,怎麼可以因為旅館裡沒有房間,就住到馬廄裡?   回去的路上我經過摩洛哥人的家。我一時衝動,停下車去敲門。摩洛哥人其中一個兒子把門開了一個小縫,認出我的時候和我打招呼。   你父親在家嗎?   不在,但是媽媽在。過了一會兒,摩洛哥人的太太出現在門口。她的黑髮自由垂在肩上,她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比以前更深。她疑惑地看看我,我說我只是過來看看他們好不好,很遺憾之前發生那樣的事。   妳要喝杯茶嗎?她回我,我沒辦法拒絕,雖然我其實很想回家。我點點頭,她打開門讓我進去,在背後鎖上門,道歉說家裡一團亂。

  到處都亂七八糟的。水果籃一個個疊起,皮箱開著,裡面裝了衣服。摩洛哥人的妻子進廚房,出來時端了一杯熱騰騰的茶。一杯金綠色的茶,有薄荷枝浮在上面。我喝了一口香氣四溢的液體,正要問她我喝的這是什麼,但我還沒問她就回答。   這是薄荷茶,我們用新鮮薄荷做的。把熱水倒在葉子上再加糖。我們喝的時候通常會配棗子。她沉默下來,然後改變話題。   我們要搬家了,去斯德哥爾摩找親戚。他們開了一間店,需要幫忙。   我開口正要說我覺得很難過以後不能隨時來買東西,她又搶先我一步。她的瑞典話跟我們喝的茶一樣有味道,也一樣滋養和溫暖。   好意是不需要解釋的。我知道妳喜歡我們,伊娃,這就夠了。不必擔心我們。妳自己要擔心的夠多了。

  她再喝一口茶,然後又看著我。   我幫妳看手相,她說,我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她仔細看,食指追隨我手掌上的某些紋路,然後抬頭直接看我的眼睛。她眼睛的顏色奇特,棕色裡頭有金色的斑點。然後她再低頭看我的手,仔細研究。   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妳必須回家,最後她說。妳已經離開家很久。現在妳必須回家。他可以跟妳一起去。或是去找妳。   我怎麼可能聽得懂?我說,半笑半認真。她決定認真回我。   妳不只要聽懂,而且還要做。只有這件事才重要,她放下我手的時候說明。然後她笑了。   我想妳一定把這視為摩洛哥女人會做的事。這就叫,怎麼說,陳腔濫調,不是嗎?   我驚訝地看著她,但她沒有再說什麼,我們靜靜喝著剩下的茶。然後我謝謝她,用一種不熟的人半帶著同情的口吻問,是否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她搖搖頭。   妳自己有自己的煩惱,她說,伸出手。我握了手,祝她好運,並請她幫我向她先生問好。她答應會做到,送我兩個甜瓜當禮物。   拿去吧。妳是個好客人,我們喜歡妳,妳知道的,她說。   我點點頭走了,開往回家的最後一小段路。我發現我對這一家人的認識其實很有限,雖然我們看著對方這麼多年。歐能直接說了,別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只要他們不來妨礙他,而我非常討厭他這句話,或許因為我也是這樣。想想我從來也沒有真的表現出示好的舉動。我辛苦地爬上樓梯,因為背痛,希望斯凡有力氣準備晚餐,就算只是蛋捲也好,總算有一次我肚子餓了。我走同樣的路線到玫瑰叢,但突然停下腳步。有東西直立在花床中央。當我靠近檢查,看到一根細木樁插在土裡。我驚恐地跑到廚房,發現斯凡正拿著碗在攪拌什麼東西。   斯凡,你做了什麼?那東西插在玫瑰花床上做什麼?你怎麼可以趁我不在的時候做這種事。   伊娃,冷靜一點。我跟妳說過我叫歐能過來檢查水管,他檢查過了。那根木樁只是標出之後要挖的地點,伊娃,歐能說。   我再也聽不下去。我盡我所能快速衝到玫瑰花床,穿過樹枝,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試著把木樁拔出來。它動也不動。這時候我的眼淚流出來,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嚐到鹹鹹的淚水。我用力拖拉,一種強烈的感覺填滿我的身體,從我臉頰流下來。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妳必須回家。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妳必須回家。斯凡發現我時,我就處在這個狀態,完全歇斯底里,拍打一根木樁,哭成一種應該算違法的樣子。   他拉我回到沙發上。他服侍我吃蛋捲。不必我問就給我一杯葡萄酒。問愛琳的事,讓我哭。體貼地看著我。讓我告訴他摩洛哥女人跟我說要回家的事。我如何認真看待她說的話。   妳什麼時候相信過別人說的話了?斯凡問,我欠他一個回答。他說他認為我晚上應該睡覺,不要熬夜寫東西。他說他希望他對我而言是夠的。無論現在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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