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3章   ★七月二十五日

  約翰來訪的那天是我母親的生日,剛好我生病了。我頭疼得厲害,一開門卻看見是他,我震驚得完全無法招架,甚至沒能適時表現出我其實有多開心。這陣子我有時候覺得,就是我沒能立即反應才害我失去一切。   去英國度假之後那段時間,是我最糟糕也最好的體驗。我回到家,感覺像是有人釘了一根木樁到我的心臟,消滅了我心中的吸血鬼。我想吸生物的血的慾望,至少是該懲罰的生物,已經淡去了,批判的字句抹掉了,我甚至差點就把巴斯特的耳朵永遠丟掉。我找到了活生生的耳朵,因此我再也不需要它。甚至,我還帶著惶恐問候我的同學凱勒,為了我之前的行為向他道歉。他當然不可能再愛我一次,但最後我們變得像朋友一樣。   約翰的信讓我飄著,是我的救生衣和枕頭。說再見的時候,我們向對方保證會盡快再相會。我有一點害怕帶他到我的家,介紹他進入我的世界,但我知道現在該輪到他拜訪我。到地獄的路避不了,上天堂也沒有捷徑。他的目的清楚而明確。我想在我這一行出人頭地,把海軍當作我的事業。我希望有一天能統領一艘皇家船艦。我想要有一棟附有花園的自己的房子,花園裡當然會有玫瑰,而我想到世界上我還沒去過的地方旅行。至於愛這方面,我也知道我要什麼。我希望能和妳更常見面,多多了解妳。

  他在一封信上這麼寫,我的回信是我的家就是我掛帽子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明白,我想把我的帽子掛在他的屋簷下。他回信叫我要小心點。別不小心把帽子掉在妳找不到的地方,他寫道。而且不要忘了,每當妳戴上帽子出門,妳都會留下一小部分的自己。容我這麼個經常旅行的人來提醒妳這一點。旅行的確很吸引人,但相信我,也非常寂寞。   他的每一封信都提到愛,他有多愛我,我美麗的玫瑰,以及他多麼想再見到我,多了解我。我寫信不像他那麼自由。對我而言,愛仍然與恐懼連結,我害怕我對他開放之後,他會把我的愛丟到我臉上,告訴我我必須愛自己。我想那個夏天我已經把我的一切都給他了,剩下的都無須隱瞞,但我的不安隨著距離而增加,而不安帶來恐懼,我害怕愛只不過是個蜘蛛網,輕輕一碰就能摧毀。因此我用字句掩飾我的感情,提醒他我們在一起時我感受到的和平與和諧,以及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敢真正做我原來的樣子。再怎麼大刀闊斧去做,天意仍決定了一切,我寫道,引用莎士比亞的句子。我盡我所能快速吸收英詩以增進我的英文程度。他不懂,當我引用這些字句,對我而言就像是引用<雅歌>裡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愛的象徵,我已經無法再說更多,而且我感覺彷彿老鼠就快要咬斷繩索。如果他看得懂這個,或許一切會大不相同。他只回信說,也許是有天意決定一切,但他會用自己的力量開創自己的命運,讓命運成為他的選擇。

  人生並非不可避免,只有死亡才是。他寫道。我們也無須害怕死亡,我美麗的玫瑰,只要祈禱自己或是我們所愛的人死時能夠短暫不受太多苦就好。他沒有提到他正想著某個被火車輪輾碎的女孩,但我知道,她的痛苦在他的字裡行間嘶吼。但輪不到我來指出這點。我倒是寫說,我想認真計畫去牛津或是劍橋或英國其他地方讀書,他回信說這讓他再開心也不過,當他能統御自己的船艦時,會立刻親自來接我。   我笑了,我的快樂幫助我度過每天的生活,學校的事,還有我在英國的時候我的父母開始辦離婚手續。某件事讓爸爸改變主意,但我沒有問是什麼。我只知道在那個年代,離婚需要的觸媒比今日還多。他們的計畫是,爸爸留在哥特堡,我跟媽媽一起住,直到我畢業。若是沒有約翰,他們的舉動會掀起懲罰,但現在我感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

  在幾次充滿怨恨的爆發下,媽媽讓我知道爸爸讓她失望透頂。他吝嗇,從來沒給過她什麼,但她說的是我無法了解的東西。週末時爸爸跟我解釋說,他就是再也受不了了。他知道媽媽有其他男人。事實上,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很久。媽媽需要且要求的東西他沒辦法給,現在他對她的感情已經不足以讓他繼續費心。他邊哭邊求我原諒他。他說,他希望能補償我被迫自己去面對的一切。他希望等我畢業之後,可以自己決定要住在哪裡,我們可以一起建立一個更好的生活。他保證他會盡他所能陪著我,如果我想要他這麼做的話。他挖出一些埋藏在最深處的污穢,我聽著,把一切分門別類,把我的悲傷留到改天。我的父母再也不能控制我的生命。有控制權的人是我。而且我還有約翰。

  事情發生在十月的一個禮拜五,那天剛好也是媽媽的生日。她已經感冒生病了一整個禮拜,這代表她的脾氣特別暴躁。家裡已經好一陣子都有過夜的客人,常常有酗酒的深夜。那些個晚上,晚到連媽媽的免疫系統也故障。在世界其他地方,諸如法國和西德等國,正小心翼翼試著與鐵幕後的國家建立關係,縱使捷克的情勢有些緊張。沒有人知道蘇聯是否會懲罰向西方招手的國家。媽媽只關心要找出傳染感冒給她的罪魁禍首,然後要狠狠懲罰他。   如果妳可以測量我左邊鼻孔裡的鼻涕量,那妳常常在算的那些數學就算有用,某個下午我放學回家她對我吼。當她生病的時候,她能夠讓環境順她意的能力就呈倍數成長,我必須跑進跑出為她送食物和藥,更別提還有溫的飲料。然而有約翰在我心裡,我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所有事情,實際上她有多麼荒謬,我也察覺監獄的門已經開了一個小縫。我們不會永遠綁在一起。不用多久,一年或兩年,我就會搬出去。我就會自由。

  她在生日到來之前及時康復,我也在同一時間感覺喉嚨沙啞,我發現她把感冒傳染給我。媽媽決定,那天要好好慶祝一下。她知道她值得,因此她邀請了許多人來參加派對。爸爸在哥特堡,因此沒必要擺出一張有花的美麗桌子。重點是要有足夠的飲料,因此媽媽在食物方面只隨便敷衍一下。然而,她花了很多時間打扮。   她去了髮廊和美容院,回到家的時候,她的披肩金色直髮閃閃發光。臉上的腮紅取代了幾天前發燒的泛紅。她買了新衣服,一件有圖案的藍綠色洋裝,還有一雙黑色膠靴,當她打扮完畢,她看起來年輕到別人可以輕易誤以為她是我姊姊。   我懶得準備。我沒打算參加,我本來要去朋友家過夜,這樣就不必忍受喝醉酒的人尖銳刺耳的聲音。門鈴響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準備,心想是媽媽的客人。當我打開門,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大把紅色玫瑰花,紅色深到幾乎呈黑色,我正打算大叫媽媽派對開始了,約翰把花束放下,讓我看到他的臉。

  我想妳可能需要人家來看妳。我只有一個週末,最親愛的伊娃,但我好想妳,請原諒我沒有事先打電話,但我很想來,想到我直接跑到機場跳上下一班飛機,然後哦,親愛的上帝,看到妳我真高興,我美麗的玫瑰。   他就站在那兒,如此英挺,花束在他面前像個盾甲,一個背包在他的腳邊。當然,他沒變,同樣的深色頭髮,同樣的嘴巴,我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凝視他的眼睛尋找解釋。我們站了一會兒,玫瑰像一堵牆擋在我們之間,直到我的身體決定不等大腦指令,直接反應。我走向他,用我的手心捧著他的臉,就像他曾經對我做過的,我沒辦法阻止眼淚不停從我臉頰滴下來,同時我的眼神一定閃耀著喜悅的光。不會有其他可能。   我甚至沒請他進來,我完全失了神。是媽媽請的,她趕到門口,深信一定是她的客人。第一個映入她眼簾的是玫瑰。

  真漂亮!正是我要的!我。   過了那麼久她才發現她不認識這位訪客。她狐疑地看著我,我重新取得說話能力,介紹他們認識。先恢復的是媽媽。   請進,請進,既然伊娃不知道要請你進來,我只好請了。說不定她覺得你應該在門外站一整個週末。嗯,你一定知道了,我是伊娃的母親。   她擺出一個最燦爛、最挑撥的笑容,伸出一隻剛做過指甲塗了指甲油的手。約翰接過去,遲疑了一下,舉到嘴邊吻了一下,讓她高興得尖叫。   英國男人真是沒得比的。真可愛!你來得正是時候,你當然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講英文有口音,但她說得很好。她很習慣外國客戶,習慣待在倫敦,而且她很穩健。約翰困惑地看看她,然後再看看我。然後他定起神,把花分成兩半,一半給媽媽,另外一半給我。

  那麼,我猜這樣才公平,按照情況把這個分成兩半。   媽媽拿了她那一半,把臉埋進去,笑著抬起頭。   這香味真是美妙!太棒了!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的花就是玫瑰?   約翰只笑笑說他不可能知道,但他也愛玫瑰,伊娃也是。他看著我,我想說些什麼把焦點從媽媽身上移過來,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們去廚房把花放到花瓶裡,要是等到伊娃說出一個謝字,花都要枯萎了。你要喝點什麼嗎?   好的,謝謝,約翰回答。媽媽離開之後,他轉向我,他的笑容直達他的眼睛。   她好像心情不錯,他說。根據妳的描述,她經常生氣發怒。   不是永遠這樣,我回答。只是對我,黑桃國王在我的腦子裡說,約翰當然聽不見。他把我攬入他的懷裡,我隔著他的外套聽見他的心跳,感覺粗糙的布料刮著我的皮膚,他熟悉的氣味混合了他帶來的玫瑰,我想起夏天,還有快樂的味道。

  親愛的,妳是一朵整年盛開的玫瑰,還是妳忘記了呢?他對著我的頭髮低語然後親吻我。他的嘴唇乾燥而溫暖,我完全忘記媽媽就在附近。直到聽見她的笑聲,我才回到地面上來。   我的吻待會再給我,現在你們兩個先停止對彼此流口水,因為今天是我生日,我們要慶祝!你們當然也要一起來!我不容許拒絕,連試都不必試!她告訴約翰。約翰鬆開我,看見她手上拿著兩個花瓶站在那裡,左手邊黑色的她已經把自己的一半放進去,右手還拿了一個白色的要給我。   這就叫作好的開始!她大叫,開始笑。約翰也笑著回應,一開始謹慎,後來就比較沒有拘束。這就是第一批客人看到的景象,兩個歡笑的人,一個手上都是玫瑰花,另一個還穿著夾克,還有第三個人,像一根鹽柱站著,觀察這個場景,但無法參與他們的快樂。

  愈來愈多歡笑的人抵達,約翰和我被擠到角落去,大廳裡到處有人走動,互相認識,打招呼和打情罵俏,高聲大笑,咯咯笑。媽媽忙著擁抱和親吻臉頰最誘人的賓客,她喉嚨的皮膚都發紅了。她把玫瑰放到地上,我以為禮物也會放在旁邊,但我既沒看到花也沒看到包裹。似乎沒有人帶東西來,就連媽媽也開始看起來有點不解的樣子,這時最後抵達的人之中有一個人開始發表演說。   這個人似乎是她工作場所的一個中階主管。他有一頭幾乎像女人一樣的油膩膩黑色鬈髮,他的緊身夾克和優雅的黑鞋更加強這股女人印象。   我可不可以麻煩這場華麗盛會稍微安靜一下!他開始說,然後他清清喉嚨,聲音大到每個人都把聲音壓低,只剩下期待的低語,他轉過去面對媽媽開始他的演說。   面前這位高貴女士。妳知道我有多喜歡妳!充滿吸引力,穿著入時,全公司最好的榜樣。總是努力工作,總是開開心心。跟妳共事真是愉快。因此,這次我們決定不要帶花帶酒等等東西,而是決定大家湊錢,因為妳當然夠成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們設法湊出了相當大的一個數字,容我補充。當然了,我們知道今年不是妳五十歲生日,但誰知道到時候我們還在不在,但現在我們都還活著!所以,交給妳,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心意!讓我再給妳一個擁抱!   他走向媽媽擁抱她,媽媽也回抱他一下。嗯,你今天從前面來啊!她說,諷刺話讓每個人大笑呼號。他們終於分開,媽媽手上拿到一個信封。   她舔舔嘴唇把信封撕開,碎紙掉到地上,每回她拆禮物或拆信都這樣,然後媽媽詛咒著膠帶,但最後終於拿出一大筆鈔票。她用貪婪的手指開始數,客人自負於他們湊出來的數目,以滿意的心情看著她數。最後她終於抬起頭來,給了個燦爛的微笑。   謝謝,多謝你們大家!我只能說,我的朋友都這麼好!像你們這樣的朋友,應該給你們最好的!我們不要在家裡啃什麼老豬排。你們說這錢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那麼,我們就去哈薩貝肯慶祝吧!我請客!   她用勝利的聲音大聲喊出最後一個句子,跟隨而來的歡樂喧鬧聲好像永遠停不下來。   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的女人!人群後面的一個金髮男子大喊,而另外有兩個穿著過分講究,看起來嗑過藥的女人,則撲向媽媽擁抱她。   約翰非常專心看著整個場面,現在他轉向我。   發生什麼事?他問。我告知客人湊了一大筆錢作為生日禮物,現在媽媽邀請整群人到城裡最棒的場所去用餐跳舞。約翰非常吃驚。   妳母親好像是個很特別的女士,他說,我正要說話的時候媽媽走向我們,把約翰的手握在自己手裡。   你一定要跟我來,不可以說不。伊娃討厭跳舞和開心,但我敢賭你喜歡。而且我不想在我生日這天看到臭臉。一起來吧,我們坐計程車到悅戈登,你跟我走,照我說的話做!   我腳下的地板開始震動。我驚慌轉向約翰,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他已經回答我們當然會跟她去,不去就不禮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半轉向她,一半轉向我,其他人開始出去叫計程車,我注意到他在觀察媽媽,對於媽媽在客人之間遊走談笑挽著他們的手臂歎為觀止。   約翰你真的想我是說,我不太舒服,我寧願跟你單獨在一起。我們能不能   他轉過來疑惑地看著我,我試著重複剛才說的話,但我的字句聽起來單調又陰鬱。他皺起眉頭。   如果我們不去就太沒禮貌了,親愛的。但我會全程待在妳身邊。或許這是多了解妳母親的好機會。總有一天我需要的,妳也知道。而且我們還有一整個傍晚和晚上,我希望。   他的語氣充滿說服力和溫柔,讓我衷心期待不久之後的長時間獨處。有一剎那,我恨自己的懦弱,害怕和別人分享約翰,就像他前女友安一樣,那是會導致慘劇的行為。我決定不聽我的黑暗面,於是我回房間穿上漂亮一點的衣服。我梳了頭髮,暗罵我今天沒洗頭,回來時正好看到大門開著,賓客逐漸坐上等在門口的計程車。媽媽和約翰站在一輛計程車旁,她根本就是把他推進去,然後轉過來大吼要我鎖門。   別擔心,伊娃,我已經吩咐其他人等妳。   她跳進計程車裡坐在約翰旁邊,車子呼嘯開走。我趕緊關上所有燈,吹熄所有蠟燭,確定門窗都鎖上,然後跑回街上,還有一輛計程車在等。油膩鬈髮的男人和一個穿橘色洋裝的女人都坐在後座,我一坐定,計程車立刻開走。其他人早就走了。   真好!我坐在兩個穿橘色衣服的美女中間,一個上面橘色,另一個下面橘色!油頭先生笑。他自我介紹叫古納,把他的手臂放在我們肩膀上。他的古龍水味和那女人的香水味充塞在我的鼻孔,讓我的頭痛得更厲害,我覺得愈來愈熱。古納不停地笑。   妳母親真是個罕見的女人!我得跟妳說,伊娃,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晚上!我們拿這些錢到哈薩貝肯慶祝吧!我請客!我請客!沒錯,真是罕見!一點都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跟妳說,伊娃,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士!   很特別的女士,穿橘色的女人附和,一邊補上口紅。跟她在一起真是好玩,總是有什麼新鮮事。妳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是多麼幸運!我真希望我母親像她一樣。我自己的媽媽就待在家,從廚房窗戶看著日子過去,一邊幫花澆水。她從來不運動維持身材,尤其是下面,妳知道我的意思。她可能全身都鬆鬆垮垮的。妳母親絕不可能變成這樣。妳真的可以從她身上好好學學。   我聽著他們的聲音,他們彷彿想把一字一句慢慢倒進我身體裡,在裡面混進現實和理想。這讓我想吐。終於我們到了哈薩貝肯的門口。我沒有停在寄物處,而是把同車乘客遠遠拋在後面,我那些冒著汗、穿著正式的背部和高高梳起的髮型中間搜尋著走到跳舞的大廳。裡頭也很擠,一開始我只看見一大群旋轉的身體,互相又推又拉,彷彿零件可以及時隨著音樂相會又分開。我看到優雅的燕尾服和彩色裙子前後搖擺,尼龍絲襪和滑下來的肩帶。最後我看到約翰和媽媽。   他們在跳狐步舞,約翰先放開媽媽再把她接住。在當時,哈薩貝肯的經理禁止場內放搖滾樂,只放爵士和搖擺樂。由於爵士樂手難以找工作,因此很容易雇用到最好的人才。媽媽不在乎高品質的音樂,只要能跳舞就好。她笑著,光彩奪目,眼睛連一秒都沒離開她的舞伴。約翰則偷偷撇過頭看著地上。某人給了他一條領帶,想必是這樣他才能進到這個場地,而且他舞跳得很好。他拍子抓得很穩,移動十分優雅,一定是受惠於多年來的游泳訓練。我看著他們,看見其他人看見的:一對好看的伴侶。   她的新男友是誰?我聽見穿橘色的女人在我背後說。她跟上我,正摸索著點菸。   他的名字是約翰,他是我男朋友,我回答。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說不出是什麼,但帶了一點同情。   是喔。她的回答帶有許多層面,但她去加入跳舞的人群。   我還沒機會擔心她說的話,或是受她影響,因為就在這時,約翰發現我而笑了。他傾身向媽媽說了什麼,然後帶著她離開舞池到她朋友身邊。然後他穿過搖擺的舞者,走向我並擁抱我。   妳終於來了,我的玫瑰。我不得不說,這一切真令我困惑。坐在計程車裡要去某個地方,妳又不在。我想等妳,但我從小就被教導要聽年紀大的女人的話,接下來我就在舞池裡。老實說,我很喜歡跳舞,但我喜歡邀別人跳舞。這一切都好奇怪。感謝上帝妳來了。我是為了妳才來。   夜晚是我的朋友,我很幸運。如果我是白天寫這些,約翰的字句會像剛倒進蛋糕模具的甜麵糊那樣甜膩。但夜晚夠寬容,削去了平庸的邊角。我回想那些呢喃在夜裡的愛的字句,暮色覆蓋下的愛的觸摸,以及身體靠近的次數,隱藏在黑暗的面紗後,軟化了所有尖銳的角落。當我坐在這裡,和夜色合而為一,我感覺他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因此我才那麼放心。如果我喝早晨茶的時候再重讀這些字句,它們會再次轉變,失去了三度空間,變得像相簿裡的一張黑白照片,變成沒有重要性的一個時間段落,壽命只有按下快門的那一刻。現在我能感受當時的感覺。放鬆。安慰。嘲笑自己的狹小器量。很驚訝那三個禮拜我從我們共同經驗裡得到的自信心,竟無法帶著我撐過日常經驗的門檻。   那晚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跳舞。我舞在一個高燒的夢裡,如假包換。我身體的熱度不只因為約翰而上升,我的感染也愈來愈嚴重,讓我覺得一切都在轉。然而我還是很快樂。我透過煙霧看見約翰,他的深色頭髮,他的棕色眉毛,汗珠從他的腋下和背部滲透出來。   妳到英國之前,我夢見和妳說話。現在更糟糕了,我夢見抱著妳,吸著妳的香味,我渴望妳在我身邊,我最親愛的玫瑰。當然,有個人在心裡是很好,我可以想妳,渴望妳,然而當我只想抱著妳,在妳身邊,看著妳的時候,這沒什麼幫助,他低聲說,他的手順著我的背往下。我愛你,我小聲說。我希望他有聽見,但我不知道有沒有。   有時,媽媽或是她的朋友之一會經過我們身邊,試著拉我們到他們那一桌,媽媽的錢在那邊換成肉品、小菜、沙拉,更不用說還有香檳、葡萄酒、啤酒、雞尾酒。有一兩次我們閒逛到那邊吃喝幾口,發現他們的酒醉程度隨著時鐘每敲一下就越多。   媽媽用含糊的字句洩漏閒言閒語給一個同事,同時也把一杯酒翻倒在桌上。跟她一起的女人應該是她的密友,因為媽媽正私下告訴她祕密,但我從沒見過她。油膩鬈髮的男人一直想加入對話,但徒勞無功。   艾彌兒.依靈和阿斯塔.吉德在哪裡?他喃喃說,當他發現那些著名樂手今晚沒有演出,就頭倒在桌上睡著了。這時,橘衣女人想跟約翰說話,當她聽說約翰開始潛水艇訓練,她的熱情完全被點燃。她開始唱我們都住在一艘黃色潛水艇裡,其他人接著唱下去,直到所有人都在咆哮著我們都住在一艘黃色潛水艇裡,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媽媽跟著唱,忽然間她的眼睛像著火一樣。她在摔跤邊緣,但並不打算坐在一旁。她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舞台,接著她費了點力氣爬上去。專業樂手只是對著她笑,繼續演奏,她則跟著他們的歌又唱又跳,彷彿她是樂團的正式團員之一。最後一個音結束後,她走向樂團男領隊,附耳跟他說話,一邊擁抱他。他的回答方式讓我覺得他們好像認識。音樂中斷,跳舞的人停下來,把期盼的眼神投向舞台。媽媽就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非常享受自己的角色。她走向麥克風,用令人意外的清晰穩定的聲音說她有事情要宣布。今天晚上,現場有一位英國海軍代表。約翰,嗨,約翰,快到台上來!來吧!約翰聽見他名字時用疑惑的眼神看我。我想解釋媽媽要做什麼但沒有機會,她的朋友抓了他的手臂,把他推向舞台,離開我身邊。我看著他被推著穿過人群送上台,沒能反抗。於是他就站在媽媽旁邊,媽媽抱著他,笑著對麥克風說:這位就是約翰,各位。現在我們跟他打個招呼,唱一首最熱情的黃色潛水艇,歡迎他到瑞典。大家還來不及抗議,樂隊就開始演奏當季最受歡迎的歌曲。這首歌可能不屬於他們職業曲目的一部分,但他們的技術好到可以即興演出。媽媽讓約翰和她自己站在麥克風旁,她開始唱。偶爾她會走音,雖然她平時是很好的歌者,但酒精影響了她的歌喉,因此音調沒有平時清楚。另一方面,她非常開心、美麗、熱情且自信,沒有多久整個舞池的人就開始和她一起唱副歌。黃色潛水艇傳遍整個哈薩貝肯,媽媽指揮著群眾,攬著約翰跟隨音樂搖擺,逼他和她一起搖。他看起來不好意思,但他的禮貌教養可能讓他無法拒絕唱歌或顯出不自在的模樣。他反而跟著音樂的節奏,接受中立的瑞典讚美英國海軍。我知道歌曲結束,媽媽獲得如雷的掌聲。我知道歡樂的呼聲似乎沒有停止的時候。媽媽又傾向麥克風,說:現在換伊娃唱!我知道我站在下面看著她,她指著我重複說:現在換伊娃唱!我知道我僵立在現場,臉上血色盡失。我被人無情地往台上推,某人把我抬起來。我站在那兒,被迫看著盯著我看的一群人,他們邊笑邊指,我知道約翰試圖到我身邊,但媽媽阻他,對著麥克風大聲說我應該唱歌。我要她唱《煙霧瀰漫我的眼》給她的情人聽,她大喊,然後以指揮的態度轉向樂隊。我真希望從那一刻起就不要記得那麼清楚。她知道我喜歡這首歌,但她也知道我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唱過歌。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很難相信一個樂隊竟然接受一個喝醉女人的指令,不管她有多美,而且他們就開始演奏一首歌,強迫一個筋疲力盡的女孩唱歌。今晚,我讓這些字句流瀉到紙上,但願我的記憶能將我引誘到迷宮裡,在我的背後嘲笑我,然而我確實記得一切。   我記得全部的觀眾看著我。約翰看著我。媽媽看著我笑。我像個牽線木偶站在麥克風前,試著唱出戀愛時就像有煙霧瀰漫我的眼。我唱不出聲音,我破聲,我無聲,汗從我的腋下滴下來,沿著上衣裡的赤裸皮膚流。我的心臟如何跳得愈來愈快,直到我感覺它就要被扯下來,被群眾踩在腳下。我的腿如何控制不住地顫抖。我如何失去焦點。如何倒下。   過了一陣子我才醒來。我在家裡的床上,約翰坐在旁邊握著我的手。沒看見媽媽。我只看見他,黑暗中的一個黑色人影,他跪在床邊,我一動他便撫摸我的臉。   最親愛的伊娃,妳感覺怎麼樣?妳有沒有好一點?我的天,妳嚇到我了。   發生什麼事?我問,試著坐起來。約翰把我推回枕頭上,扶著我喝了一小口水。我再喝了一點,有些滴到我的枕頭,弄溼了我的頭髮。   妳在那個可怕的舞廳昏倒了。要是樂隊歌手沒有立刻接住妳,妳就會跌到觀眾裡。我站得太遠。但我們把妳移到舞台下,妳稍微甦醒,能夠走到計程車上。妳母親非常擔心。她和我們一起回家,我們試著讓妳醒來,但妳一直喃喃唸著一隻狗和什麼紙牌遊戲。   媽媽在嗎?   我想她上床睡覺了。我們剛坐在這裡看著妳。她非常非常擔心,還想打電話叫醫生,但我們決定再等一下。   媽媽剛才真的坐在這裡?   是的,但她走了。我相信她。   求你,約翰,抱我。抱我。保護我。   約翰,求求你,你過來躺在我身邊好嗎?拜託你,約翰,抱著我好嗎?抱我,帶我遠離其他的。   約翰用他那帶著無盡善意的眼睛看著我,然後他脫了衣服上床和我躺在一起,我的床我一直捍衛著抵禦各種入侵者,用我的常識和幾個捕鼠器。   再看到妳讓我有一點緊張,約翰說,一邊用他的手臂環繞著我。我靜靜躺著,衣服全都還穿著,我的床單溼透。我已經沒有別的東西能暴露給他,他已經知道我最深處的內部,我已經給了他。約翰幫我脫了汗溼都是煙味的衣服,小心呵護著放在地上。於是我們共度了那一夜,光是想到那一夜,仍然令我害怕。我的眼睛再也不想看到現實,只想看到過去的現實。經過那一夜,我知道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祕密。我們用手、嘴唇和舌頭,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哲學家的石頭,我們吸進彼此的芬芳,在露水和玫瑰芬芳的時刻,我們品嘗並感覺堅硬和柔軟。我的身體因發燒而發燙,熱度幫助我飛到遠超過文明的草地。之前約翰已經把我那一半花放在床邊,一切都發生在那一束盛放、深紅接近黑色的花束前。從前愛是這樣,我仍然覺得愛是如此。我也知道那天晚上約翰給了我一樣東西,我到今天仍然保有。   我們手臂環繞著對方睡著,一直到媽媽衝進來說早餐已經好了才醒來。時間還很早,當我還在對抗睡眠,我想到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禮拜六早上這麼早起。   你們彼此摸夠了以後,到廚房來吃早餐,她揶揄我們,一邊彎下來看我,我躺在床的外緣。妳感覺如何,伊娃?好像有點熱。要不要我去拿溫度計?還是妳寧願在床上吃早餐呢?   她看起來清爽,剛洗過澡,穿著涼爽乾淨的衣服,她把手放到我額頭上,我聞到她的香水味。碰觸讓我發抖,我很快坐起來,用毯子緊緊圍著自己。我動作太急,約翰沒時間反應,他的男子氣完全一覽無遺,趕緊抓了個枕頭。巴斯特耳朵的布袋見了光,我很快抓起布袋塞在床墊下。媽媽沒看見,她正看著約翰,微微笑了一下。   你們真是讓人噁心,她說,完全不掩飾話中的諷刺。她又說了一次早餐已經準備好,咖啡是熱的,蠟燭已經點了。   約翰看起來很不自在,很快穿上衣服。他從背包裡拿了盥洗用具消失在廁所。至於我,我沒辦法動。我周圍的世界在打轉,因為夜晚沒有治癒我。約翰從廁所回來時,我想辦法起床,拖著腳步走進去。鏡子裡的女孩臉頰紅通通,全身是汗,我好不容易清洗過,拖著腳步回房間,找到衣服穿上。當我靠近廚房,我聽見媽媽和約翰已經開始吃了。桌子已擺好,桌上有新鮮麵包,各式乳酪和肉品,全都看起來美味,還有一壺熱騰騰的咖啡。不知道媽媽怎麼辦到的,因為她通常懶得吃早餐。   你好像是喜歡伊娃,我說得對嗎?我還在走廊時聽見她跟約翰說。我聽見約翰回答了什麼,聽起來像非常,然後聽見媽媽笑。   嗯,最重要的是你們快樂就好,她說,又笑了一下。我走進去坐到我的位子時,我的心裡陰沉下來。我想隱瞞我的悲慘狀態,但幾乎只能跟著他們的對話。那時他們正在討論約翰的職業。媽媽想知道為何他會加入海軍,約翰回答,雖然他是個愛好和平的人,但他也相信我們西方人享受的自由需要捍衛。   可惜,伊娃說我的工作讓她想嘲諷,她跟我看法不同,她不覺得強國有權干涉小國的內部事務。但這些事情我都希望往後多年能和她繼續討論,或許我們能化解之間的歧見。   媽媽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後抬起頭,她的眼睛裡,又有昨晚在哈薩貝肯慶祝時那種瘋狂的閃耀。   對,小孩子相信童話故事,而伊娃真的還只是個小孩。如果她經歷過戰爭,知道是什麼情形就不是這樣了。   她開始說起二次大戰時在諾爾蘭的情形,有關定量配給,還有一次她在外套下藏了一罐奶油,是她父親幫人家做家具換來的。約翰說他對戰爭沒有具體記憶,但他父母曾經跟他提過陸軍閃電行動,以及平民必須忍受的可怕事情。我只感覺到我頭部劇痛,最後只好告退回床上。我跌到床上,感覺二次世界大戰正在我的身體裡開打。我拿了巴斯特的耳朵試著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禮拜六過得飛快。我睡覺,醒來,又睡覺。約翰常常在我床邊,但不是一直在。有一次他拿了食物進來,但我沒辦法吃,到了晚上,他睡在一張媽媽找到並親自拖到房間裡的舊床墊上。我知道我不想睡著,因為我怕醒來會看見床墊上空無一人,但我每次看,他都在那,最後我終於斷斷續續睡著。隔天早上他把我叫醒。他已經打扮整齊,他吻遍我的臉,輕聲說他要搭飛機回家了,他愛我,希望我們能很快再見面,但願就是接下來的聖誕假期。他擁抱我,我哭著跟他說我真希望這個週末沒有這麼糟,我毀了一切,請他原諒我。最後他必須脫身。   我會和妳保持聯絡,伊娃,我的玫瑰,我保證。請妳盡快寫信給我。妳的信讓我繼續走下去,每當我收到妳的信,就放在制服口袋裡,到晚上才有機會拿出來讀。妳的信我都放在心口,親愛的伊娃,這不是懲罰,而是特權。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同時舉起手,幾乎像是對我致意,然後轉身離開。門才關上,我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渴望。我雙腿抖著站起來,隨便套上褲子和衣服就衝到走廊上,抓了一件夾克剛好是媽媽的,匆忙穿上鞋子就往外跑。十月的冷風讓我嚇一跳,我絕望地四下尋找,終於看見約翰的身影和他的背包,轉過街角消失無蹤。我抓了靠在籬笆上我的單車出門。霧雨吹到我的臉上,我的臉頰感到冰涼,我用雙腿拚命踩想趕上他。過轉角之後我瘋狂搜尋,但沒有看到半個人。我胡亂轉著圈騎,不斷大叫他的名字,直到我發現沒有用為止。他已經走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在增加。   這時我才發現我已經快倒下來,不得不下車靠著牆壁喘口氣。一個路人走到我旁邊,問我還好嗎,我設法說了我還好,才開始推車回家。我已經沒辦法再騎,邊拉邊推往回走,到家以後就讓車子倒在草地上,蹣跚地走向前門去開門。   媽媽站在走廊上。我關上門,脫掉鞋子。當我再抬起頭,看見她正交叉著手臂站著,我發現她怒氣沖天,就知道我已經輸了。我再也沒有力氣和她吵。   妳穿了我的夾克,她大吼。   我試著告訴她約翰才剛離開,我想追上他跟他說再見,就隨便抓了一件衣服然後。   我本來要開車到鄰鎮跟安妮卡碰面。但我正打算穿外套時,發現衣服不見了。車鑰匙在口袋裡。誰允許妳拿我的夾克的?妳知道我說過,我的東西放哪就是哪。現在我要遲到了。妳有妳自己的衣服,妳好大膽子,敢穿我的夾克,壞了我的計畫?妳這個廢物,完全的廢物。妳不能這樣對我!妳怎麼可以這個樣子?我的夾克放在那裡,因為是我放的!我的車鑰匙在口袋裡,現在我要遲到了!妳。   對不起,媽媽,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追上他,我沒打算要穿很久。   我的嗓音破了。我無法防禦自己,我不能再聽到一句說我沒用的話,我沒辦法想到革命。她的臉上已經沒有對我的關心和關懷,只有脹紅的憤怒。她的眼神閃著歇斯底里的恨意。她不斷大吼大叫,直到我最後說:媽媽,夠了。這讓她的怒氣掀了屋頂。她的臉在燃燒,她怒吼著。   不可以指使我!我不准妳指使我!妳要聽我的話去做,尊敬我,不准妳這樣跟我說話,妳這個惡毒的小孩!妳要。   我的雙腿發軟,我跌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哭叫:媽媽,停止,停止,停止,原諒我,但求妳停止,別再說了。   妳給我爬起來,不准跟我玩什麼把戲!起來!妳怎麼敢這樣對我!   我抬頭看她的臉,看見她臉上的恨和憎惡,我害怕我必須做的事。我透過一絲紅髮看見的這個女人不可能是我的母親。我的身體決定為我做工,自己站起來並低聲說:請原諒我,請原諒我,請原諒我,求求妳,媽媽。然後我回到我的房間。我關上門,心想如果我再離開房間,我就必須當場殺了她。我脫掉褲子和襯衫,赤裸鑽到我的床上,控制不住地發抖,最後終於睡著。黑桃國王終於抵達的時候,他是一個解放者,他像約翰那樣吻我,責備我對他不忠。      斯凡剛過來察看。我想他是要去廁所,他很震驚看見我像個鬼魂一樣坐著,對抗過去的惡魔。   我喝光剛才倒的酒,上帝原諒我,因為這次我直接就倒了白蘭地,我觀察自己的手臂,發現蘇珊是對的,我是變瘦了,這表示我喝得太多。今年夏天我體重確實掉了很多。我可能必須在斯凡來叫我之前跟他一起上床睡覺。他從來不像約翰那樣吻我。我不希望他這樣。我們兩個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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