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2章   ★七月二十三日

  老實說,過去幾天我一直在躲彼特拉,因為她挖出從前的事讓我不太舒服。然而佛瑞里薩斯沒有大到可以避免碰到熟人,昨天在海灘上我們就遇到了。我們都是趁著陽光出門來散散步的。   彼特拉直接走向我,用手挽著我的手臂,說我們必須解決幾件事。她的用字遣詞讓我不快而且不安,因為她好像把我當成她的共犯似的,我自己的祕密法律問題已經夠讓我頭大的。總之,這幾年她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頭上的灰色鬈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顏色較淡也較亮的直髮,她偷偷告訴我她終於有時間上髮廊,因為她再也不必擔心做飯和相關支出。她嘴邊長期呈鮮紅色的潰瘍,現在是淡粉紅色。她穿的夏季洋裝非常合身,縫線的地方完全沒有要繃開的樣子。   我問她上次見面後發生了什麼事,她回答事情比預期的還順利。她打電話給漢斯的姊姊,對方說漢斯去她家,他的傷口不是很深。就這樣。她沒有跟漢斯說上話,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但由於現在房子和時間都是她的,她決定下禮拜天教堂聚會後在家裡為所有人辦一個夏天派對。是沒必要先去教堂,但因為她計畫邀請牧師,所以禮貌性先到教堂一下,先苦後甘。

  妳和斯凡會來吧?她擔心地問,我回答我們當然會去。也許彼特拉想讓大家看到,她不像謠傳中跟漢斯打過一回那麼危險,所以才有派對。我答應她,如果謠言再起,我跟斯凡會站在她那邊。   然後我們沿著峭壁一起走,在舒適的寧靜下,看著海鷗往海上飛。波峰上的白浪讓我想到我很久很久以前喝過的一杯啤酒上的白色泡沫,我知道那是我的錯。那些早就該用殯儀館最高級的棺材埋葬的東西,我不該又把它們挖出來。   到了禮拜天,所有人聚集在教堂,之後再去彼特拉的家。古德倫穿著斯凡告訴過我的中世紀藍色帳棚。她把鬈髮梳成一條細細的馬尾,她的紅色腳掌膨脹到涼鞋的外緣。當然了,我們還小的時候她就矮胖,但我絕不相信衰退的速度竟這麼快。另外一方面,西斯登今天穿西裝,看起來瀟灑又得體,我想到那次他說他娶的是從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這時他正用驚訝和渴望的眼神看著彼特拉。彼特拉穿了一件新的黃色洋裝,不只適合她,還把她的新髮型襯托得格外好看。

  斯凡和我做適度打扮。歐能難得一次沒喝醉。荷姆倫也在場,那個把漢斯的下巴使勁闔上的牙醫,我注意到他拍了拍彼特拉的肩膀,可能是鼓勵她多去看牙。就連鎮上的希臘人波利卡普斯也來了,他給彼特拉帶了一束美麗的罌粟花和矢車菊。我不知道對摩洛哥人和他家人展現惡意的那群人是否也拜訪了波利卡普斯,不知為何,我覺得沒有。就連本地最糟糕的龐克也喜歡吃他的羊排。   做禮拜的時候,我沒辦法不去想為何我現在正和好朋友和熟人坐在這裡。為了上帝嗎?我傾向於懷疑祂的存在。總之,我們人類對於祂管理事情的方式略有怨言。還是我們坐在這裡是為了讓我能觀察我的朋友,看見我們在這個像舞台一樣的小社群裡扮演的角色,但真正的事件卻發生在幕後,而不是台上。上帝和我是否終於能解決過去的事,雖然我覺得峭壁是比教堂座席更合適的地方?

  牧師講到悲痛,以及生命的不可預測,我很快就不再聽他講什麼。最後我們總算能到教堂外面聚集,閒聊一下再前往彼特拉跟漢斯的家,現在只是彼特拉的家。後來我跟古德倫走在一起,她一邊流汗一邊抱怨牧師講話沒技巧。   妳相信嗎?我在阿薩買菜的時候碰到他,在麵包架旁。我正要把一條迷迭香麵包放到袋子裡的時候,他走過來說我看起來很累。我還以為自己看起來不錯呢,因為我跟平常不一樣,化了妝,還有時間做頭髮,我還穿了這套藍色衣服。   誠實的牧師,我心想。誰要是得經常背著身上那堆像盔甲一樣,而且與日俱增的脂肪,恐怕也會覺得累。綁個馬尾絕對不足以在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製造快樂。我沒時間說什麼安慰她的話,因為我們已經到了彼特拉的家,得找位子坐下來。

  彼特拉把桌子擺在戶外花園。幾張長桌子,桌布,餐盤,玻璃杯和餐具,全都是塑膠的,全是快樂、亮眼的顏色,我們才剛剛有機會坐下來,彼特拉就開始忙進忙出,端上一道道用深盤裝的菜。古德倫和我站起來,發揮女性的團結精神跟著她進廚房,東西已準備好可隨時出菜。我們看到眼前豐盛的食物,都倒抽一口氣。她準備了自己做的馬鈴薯沙拉,烤魚片、漬鮭魚和醃鯡魚。爐子上在滾的是蘿蔔、新鮮馬鈴薯和豆子,而烤箱裡放著兩條手工麵包。香味讓我的味蕾快意收縮,當然,其他還有肉丸子,以及炸薄牛排,煙薰火腿和稍微蒸過的菠菜。   奶油切成心形放在小碟子上。桌上有三個烤餡餅:一個是紅醋栗和覆盆子莓,一個上面覆蓋黑巧克力,一個是奶油乳酪蛋糕配上彼特拉做的黑醋栗醬。彼特拉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瓶結霜的白酒,最後是一瓶凱歌氣泡香檳,名字就叫金色寡婦,半甜。我聽見古德倫小聲發出喜悅的讚嘆,就連現在吃得不多的我,也屈服於口慾。彼特拉沒有太注意我們的反應,她似乎在自言自語而不像是跟我們說話。她嘴邊的潰瘍幾乎已經完全好了。

  漢斯重形式而不重內容,所以我們的晚餐都那麼小氣,就算用的是家裡最好的瓷器。今天我要完全反其道而行。大家不必擔心要洗盤子,而且你們知道嗎?事情不是義務的時候好玩多了,比如像做這麼多吃的,是不是啊?   古德倫沒聽見,正拿了一碗發泡奶油要往門外走。她以為我們沒注意,伸一隻手指進去,舔得嘖嘖作響。我環顧廚房,忽然發現很多東西都不見了。半數的家具不見蹤影。牆上的照片和廚具拿下了,當我探頭進去看客廳,看起來就跟廚房一樣赤裸樸素。丟了一整組沙發,地板上沒有地毯而發亮,書架上所有的小裝飾品統統不見。彼特拉發現我正四處看,回答了我沒問出口的問題。   這只是開始,伊娃。我真的不知道漢斯跟我會怎麼樣,但我發現,我這輩子還有好幾年可以活,很久以前我就應該這麼過了。所以,現在我要活得更快樂,我是說,我沒時間再深思熟慮。如果我覺得應該丟什麼東西,那我就丟掉,不去擔心以後會不會後悔。再也沒有照片複製我的生活,因此我沒辦法回去,我的生活在我面前,伊娃,就像一張空白的紙,我真的不想再跟漢斯一起寫。妳知道嗎,我越是回想發生的事,越覺得是應該的。其實我的新生活起頭一點也不糟。現在我必須活在當下,這是個好的開始,不是嗎?

  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我沒有答案。我自己的新生活以相當殘忍的方式展開。我只能看著古德倫,她什麼也沒聽見。她把一口牛排塞進嘴裡,幾乎可說是喜極而泣。然後她拿了兩個碗出去。我悄悄對彼特拉說,也許她應該小心點,她很快小聲回答,她沒有時間再小心了。   我聽說這就叫風水,丟掉東西讓自己快樂。如果人都可以丟掉了,那東西當然也沒問題吧?妳別假裝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伊娃,妳肯定也丟了一兩樣東西,可能還是妳不該丟的。有時候我會想,是妳給了我靈感,因為我看妳過得沒什麼。   妳夠了吧?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正要失控,我怒目看著她一會,然後拿了兩個盤子走出去。空氣溫暖,是個舒服的瑞典夏日,青春的期盼盤旋在花園裡。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老傢伙看見酒就像活過來一樣,最後彼特拉帶著香檳登場,開瓶以後軟木塞飛到院子中央,每個人都在鼓掌。我們才剛把食物端出來,搶食大戰就開始。盤子傳遞,酒倒進杯子,大家舉杯祝賀女主人健康,有人正要開始唱歌的時候,彼特拉站起來發表簡短的感言歡迎賓客。如此簡潔有力,她說大家不必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她沒打算虛偽。   跟漢斯的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那一天來到之前,讓我們一起吃喝作樂,無須感到羞愧,她說。   最後一句話讓古德倫露出欣喜的笑容。我知道她出身聖靈降臨教派,家裡不准喝酒,但她相信她的上帝可以容忍她在其他地方裝滿儲備量。她的第二杯酒已經快喝完。   愛琳這陣子怎麼樣?西斯登在桌子對面大聲嚷道,一邊伸手拿馬鈴薯。在愈來愈大聲的噪音下我也喊回去,說音之園安寧住所的惡劣情況。

  每次我去那邊,都要花時間尋找工作人員,找到的都是年輕不知所措的少女,她們得負責照顧所有年老生病的人。愛琳像個布娃娃一樣晾在她的輪椅上,哀訴著她想趕快回家。但不可能的。每次我碰到經理詢問他們開給愛琳的藥,為什麼醫生都沒有來,還有為何沒人照顧她的腳和頭髮,她只是重複回答:我們要辦一個螯蝦和鯡魚派對,我對天發誓,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只希望自己不要在夏天所有人都去度假的時候老去。也許在十月,趁聖誕節檔期開始前。   西斯登發出嘖嘖聲表示同情,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反應跟所有人一樣。真糟糕,但不是我的問題。當我老了以後,是說,如果我會老的話,情況就不一樣。遠處我看見斯凡和歐能聚在一起談話。歐能看起來比平時還糟,頭髮沒剪,一直往我的方向瞄,以確定我不會偷聽到。彼特拉跟牧師在說話,他是個瘦高蒼白的傢伙,看起來好像烏鴉在他的腦袋裡和頭髮上都做了窩。

  那三個智者,我聽見她說。東方三博士來送禮物給耶穌,那天你佈道的時候提到。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如果是三個女智者的話,她們肯定不會送那麼不切實際的東西,什麼乳香、沒藥還有什麼的。絕對不會。首先,她們會問清楚路線,確保她們能及時在現場助產。然後事後她們會清理乾淨,帶著有用的東西來,如乾淨衣服、尿布和食物。然後   她還沒講下去,歐能靠到桌子旁邊。然後呢?我來告訴妳。等她們一離開馬廄,就會開始批評瑪利亞的涼鞋跟她的外衣不搭,然後小耶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約瑟,他們家的驢子又老又累,約瑟一定是失業,然後他們一定不可能會還她們裝肉丸子去的盤子。然後瑪利亞還是處女這件事,其中一個人會笑到不行。我在學校就認識她,她會這麼說,我知道她是哪一種女生。

  牧師看起來很震驚,但彼特拉和歐能開始爭論聖經裡男女的角色。盤子裡的東西慢慢但穩定地減少,氣氛很好,當彼特拉拿著咖啡和蛋糕走出來時,更是熱烈。古德倫叫我,跟我說可惜愛琳沒被送到她偶爾在那邊工作的養老院。那邊的運作似乎比較好,雖然老人太多,大廳快被塞爆。沒有人有空帶他們去外面,因此他們就坐著,在裡面看著外面的夏天,夢想到鄰近的賀斯約湖泡一泡。斯凡說那個地方沒屌,因為那裡很少男性。每次他提到這個,我都不得不想到捕鼠器和畢雍.桑德林。   吃完了最後一小塊蛋糕,情況才急轉直下。歐能站起來,宣稱他聽說摩洛哥人一家決定要搬走。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邊搖晃,顯示今天的酒很合他胃口。   其實,我認為我們住在佛瑞里薩斯的人是很寬容的。這邊的確有暴力的過去,你們不知道嗎。鬥爭和罪犯的歷史。歐洛格就此寫過一首詩:小心佛瑞里薩斯的人,他們知道如何揮拳。至於我自己呢,雖然我不了解外國人,但我對他們沒什麼意見。他們從來沒給過我什麼麻煩。   你在說些什麼東西?我的音調出乎我預期的尖銳。我發覺我過去喜歡對抗壓迫的慾望又跳出來,對我而言,歐能的話嗅起來就有壓迫的味道。現在他只是用他水汪汪的狡猾藍眼睛看我。   妳覺得我在說什麼東西呢,伊娃?別人愛做什麼就去做,我一點也不在乎,但人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妳可知道嗎?我喜歡跟我能了解的人在一起,像那些不會吃腦子也不會用奇怪方式禱告的人。但妳弄清楚這點,我不會把這些話跟他們說,我也不會對他們做什麼。我跟大家一樣都在摩洛哥人那裡買過菜,也跟他小孩打招呼等等的。但這不代表我就得邀請他們到我家,好嗎?妳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伊娃,但我說,這就叫寬容。而且妳知道嗎?我的寬容也要有回報。我的空閒時間愛跟誰混就跟誰混,這不關任何人的閒事。   我沒辦法不笑出來。   所以,他們可以待在我們的社群,以不礙到別人的方式保留自己的習俗,就應該心存感激了是嗎?那怎麼樣才會礙到你?是穿的衣服不同?界限在哪裡?他們在會議上、學校裡表現高傲的時候嗎?寬容就到此為止嗎?   歐能的眼睛瞇了起來。   妳最好小心自己說的話,伊娃。如果妳想指控我不夠寬容,最好小心自己在說什麼。這些年來,我跟坐在這桌子旁的每一個人給妳和斯凡的若不是寬容,那要叫什麼?其他人會覺得   覺得怎樣?斯凡插入我們的對話,語氣裡面帶著他少見的憤怒,使得周圍每個人都注意到他。   你知道我的意思,這裡的每個人也知道。大家覺得怎麼樣?你們難道不懂我說我們的社群相當寬容是指什麼嗎?   完全寂靜持續了短暫的一秒鐘。然後所有人同時開始說話。牧師還沒有從東方三博士的討論中恢復,這時他站起來講了一些關於寬恕的事,以及人不能倚賴此生。西斯登大喊說有人把他放在港邊的馬達偷走,連小偷都防不了,還請警衛幹嘛?古德倫叫住彼特拉,說佛瑞里斯堡過幾天會辦一個螯蝦派對,或許她們可以一起去,這樣彼特拉就不必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荷姆倫也繼續說,主要是自言自語,關於今年夏天的露營客很無聊又不快樂,連排球都沒打,不像從前。   斯凡和我互看對方,彷彿跟隨一個沒說出口的指令,我們靈魂之間的默契,我們站起來走到廚房。彼特拉跟在我們後頭。   你們別把歐能說的話放在心上。幾時有人注意過他了?他喝醉了,大家都知道他喝醉是什麼樣子。   妳站在誰那邊,彼特拉?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   我在妳這邊,伊娃,一直都是。就像妳也站在我這邊。   簡單明瞭。主詞和動詞。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我們打算離開,但彼特拉求我們留下來。她不希望她的慶祝自由派對是這樣結束。該感到羞愧的是歐能,不是我們,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讓他影響到我們。她很可能會繼續說個不停,但我們打斷她的獨白,說:好吧,我們留下來。就為了妳。於是我們像夫妻一樣一起走出去,點頭微笑,開始加入對話。我們喝咖啡,察覺到歐能軟化了一點,甚至靠到斯凡身上說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斯凡,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水電工歐能十分後悔了,我們繞路回家的路上斯凡說。他走路有點不穩,但很高興陽光依舊照耀。我心想彼特拉未來的發展會很有趣。她現在站到了高空鋼索上,不知道她能平衡多久。她可以從艾瑞克身上學到東西,雖然牠是隻貓。我總是說艾瑞克是我最小的孩子。   現在是晚上,艾瑞克還沒出去做牠每天晚上的探險,而是坐著從沙發那邊看著我。牠已經在那裡坐了很久,用牠綠色堅定的眼神盯著我。現在牠跳下來,用頭摩擦我的腿。艾瑞克,我的貓,我最小的孩子。我知道所謂貓的忠誠度是虛構之物。如果一隻狗的主人死了而牠被關在屋裡,牠會等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吃餵牠的那隻手。貓不一樣。牠們就只是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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