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21章   ★七月十九日

  斯凡比我預期的還早回來。他在魚攤買了一些凱莉茴香,人還在走廊上就叨念起奶油和辣根。我剛好有時間藏起這些隱匿的信,這些被我收在舊皮箱裡多年的信,藏在車庫後面一個斯凡永遠不會注意的地方,我不好意思承認保留了這麼多年。收藏的信。如此可悲。如此痛苦。彷彿它能改變什麼,或者安慰我。從布滿蜘蛛網和蚊蟲斑點的信封裡,拿出當年愛的宣言出來閱讀,一定就像喝一杯放太久的葡萄酒,只剩下醋。然而,每次我走到車庫想清理回憶,總是被我自己阻止。   現在我成功把證據藏好,雖然其實沒什麼好證明或否認的,因為基本上斯凡什麼都知道,如果他看見我在讀什麼也不會吃醋。然而他心裡一定以為他對我而言是足夠的,如果他知道這些信存在,可能讓他開始對自己起疑。

  我又在晚上爬起來,沒有人能打擾我。黑暗總是比較能容許舊回憶,讓它不至於那麼褪色,而且更有意義。時空距離縮短,我自己的時間點也模糊起來,也許黑暗有幫助。我已經不能確定了。      但我確實知道和約翰在一起的那個禮拜,後來變成兩個禮拜,然後在我第二次更改回程班機時變成三個禮拜,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是的,我敢這麼寫,雖然快樂在這本日記裡看起來如此荒謬。我曾經嘲笑這個字眼,然而此刻在黑暗中,除了我的浴袍和一瓶酒,這回是白酒,沒有其他東西保護我,當我看著這個字眼,我只是笑,我甚至能寫出來,雖然我只感覺得到事後的踐踏。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被人捧在手心,我只要開口就有人為我準備一切。有三個禮拜裡,我被愛不是因為我是什麼樣的人,而是因為我是我。每天早上有茶送到床邊,如果不是在餐廳吃飯,就是坐在花園的玫瑰旁邊,等約翰做晚餐。雖然我到的第一天他曾經說過那樣的話,但其實他對廚藝很有天分,我常吃得驚嘆不已,有時候約翰會放下他的刀叉,就為了看我。他經常這樣,當我在看電視,或看書,或欣賞美景時看我,一開始我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能接受這種讚美方式。

  我看著妳的時候感覺很平靜,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他說,我取笑他監視我的時候他如此答辯。但我們開車到英國不同景點的時候,我也能花時間觀察他。他帶我到牛津和劍橋,我們還在泰晤士河上享受坐平底船的樂趣。我們在草地上野餐,我看著大學城裡的古老建築物,說有一天我想在這裡讀書。這個想法立刻吸引了約翰。我們在艾芬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待了一天,莎士比亞的出生地,我們在劇院看了《仲夏夜之夢》,欣賞漢普頓宮的城堡外牆。遊覽的空檔我們和約翰的朋友約在酒吧碰面,要不然就自己出去喝酒。一天他帶我到他的快樂谷散步很久,走了兩三個小時,他還拿出預藏的酒和三明治給我驚喜。   約翰對世界有些看法,他說某些國家的暴力程度似乎在升高。他認為自己是和平主義者和基督徒,但他很討厭和平進軍,也承認在裝載著毀滅性死亡武器的海軍船艦上做禮拜是一種矛盾。我完全了解他的真摯信仰是怎麼來的,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備戰比解除軍備好的說法。我們討論到和平與和諧,正當它們出現在我們的關係裡,也創造了好幾個形容詞來描述我們在一起時感受到的平靜。

  妳今天想跟我和諧嗎?早上送茶來叫醒我時他都這麼問。   我想感受你的平靜,我回答。然後他就笑著朝我丟枕頭,一邊確保我用完早餐。   我們吵過一次架。電視新聞裡有越南的畫面,美國飛機逼近逃跑中的村民。看見女人和小孩在逃命讓我震驚,看著他們的臉,我很生氣強權國家竟然如此干涉其他國家的內政。約翰反問我,如果德國侵略波蘭掀起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像瑞典一樣保持中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發現我被迫替瑞典辯護,無論我願不願意,因此我指出嬉皮的做愛,不要作戰宣言可能是對的。   妳的職業讓我想嘲諷,最後我說。   妳的中立讓我想嘲諷,他回答。   我們開始對彼此大吼,直到約翰忽然笑出來。

  妳生氣的時候真美。妳應該看看妳的眼睛如何著火,臉頰都紅了起來。也許我應該更常找妳吵架。   對此我沒有回應。他擁抱我的方式,讓所有噁心不快統統不見,至少我再也找不到。   我知道在這本日記一開始,我寫到我如何逼迫自己忘記男人的手在我身上的感覺,忘記我如何回應他的觸摸。我重讀這幾行字,不得不笑出來。我當然記得。否則這麼多年來,我如何能逐一踏步前進?呼氣之後如何能記得再吸氣?只有這個感覺,才讓我不至於像鯨魚一樣,沉到深淵只為了尋找新生。   第一天晚上他沒有進我房間,第二天晚上也沒有。然而第三天晚上,他走進花樣的房間,關上門。也許他知道我已經做好決定,因為我們倆不發一語,脫衣躺在一起。他的棕色眼睛和我的綠色眼睛,他強壯的手臂和我纖細的手臂,他的深色頭髮和我的紅色頭髮,我們的腿交纏,像水母卷鬚纏著海草。他不笑而笑的嘴唇,我的嘴唇剛開始一直拒絕回應,他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過不久之後,我的眼淚滴在他臉上。還有我們的指尖,他的嚐起來像紅酒,我的嚐起來像蜂蜜和巧克力,我們的指尖像毛地黃一樣盤旋。我們的耳朵聽見夜的聲音。我們皮膚之下的痛楚慢慢逼迫到毛細孔之外,隨著窗外吹進來的微風而消散。那個第一次,我記得,我感覺,我消失,我的肺填滿了水,然而我沒有溺水,他把我拉起來,給我空氣讓我回到光明,而我記得又發生一次,感覺如此自然,我的床單仍然維持潔白。他想到的時候就笑。

  沒有血的破處,他說,用嘴唇輕碰我的嘴。   玫瑰最適合摘下是什麼時候,是含苞還是盛放的時候?我回答。   說得好,但我敢確定妳到了六十五歲仍然開得很美,我親愛的玫瑰,他說。   有時我想這是為何我能撐這麼久的原因,因為我想活著過六十五歲生日,看看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那一夜之後還有許多夜,還有早晨,還有下午,在戶外的玫瑰樹叢陰影下。草刮著我們的背,但我們找到彼此的皮膚和皮膚之下,學習如何不用粗糙的字句來閱讀慾望和願望,最終所達到的高潮,我深信成就它的是一種不需要證據的美。我再也不必因為身體的慾望而羞恥,我可以高高站起,向太陽和月亮伸出手臂。約翰的身體變成我熟悉的領域。我觸摸他就男人而言十分光滑的皮膚,他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胸前的疤痕,肚臍的深度,我品嘗他舌上的鹹味,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眼、唇和手各自的發現。巴斯特的耳朵待在我的手提箱底部。我已經找到願意聽我說話的耳朵。

  臨走前的幾個傍晚,我想我終於找到迷宮的最後一個轉折處,讓我能進入約翰最深處的內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的生活提了不少問題。一開始我給他簡短答案,然而對他有足夠信任之後,我告訴他我巨大的無用感和自卑感,這些感覺不斷縈繞我,讓我做出鋌而走險的舉動。雖然我的信任與日俱增,但我還是沒有說明那些舉動的細節。我告訴他我的父母,我那慈祥但軟弱的父親,我母親叫我欣賞自己,因為她不欣賞我。約翰只能搖頭。   有這樣的女兒,怎麼能不驕傲?真是個謎。我只想得出一個理由,就是她嫉妒妳,雖然父母不應該嫉妒孩子。   我不認為她嫉妒我,我想她是嗯,她不喜歡小孩。沒有也很好。有時候我覺得她,嗯,她可能甚至不是我母親。

  她長什麼樣子?   她很美。   我的玫瑰,她絕不可能比妳還美。   我沒有回答。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她蒐集男人像蒐集珍珠項鍊上的珍珠,一個接著一個串在一起。我連一件珠寶都沒有。然而,我已經把我重要的一部分給了出去,那感覺像是一株草從我身上連根拔起。或許約翰也注意到,因為接下來的某個晚上,他決定告訴我他的故事。   我們坐在亨里的一間酒吧,我喜歡稱之為有泰晤士河漂亮景色的酒吧,就是史蒂芬告訴我約翰害怕寂寞的酒吧。那天很暖和,我們坐在外面靠河的位子。約翰買了兩杯啤酒,一杯淡的給我,黑的給他自己。現在我們喝著啤酒,我每喝一口就看著啤酒泡泡如何往上迴旋。持續了整個夏天的熱度沒有消散,我們裸露手臂坐著聽河水的流動聲,約翰牽起我的手,說他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有一剎那,我又感覺腳底下踩著碎玻璃,但他開始講之後那感覺又消失。

  如果我們會而我真心希望我們能在一起,那我就必須告訴妳一件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伊娃,我的玫瑰,我已經發現妳是個很特別、很少見的女人。妳這個人,妳的想法和價值觀,不只對於妳的生活,而是妳身邊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其他像妳這個年紀的女性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很少碰到這麼樂意說出來的人。親愛的,跟妳在一起時我可以放開自己,告訴妳一些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事。   我覺得我可以信任妳。有人跟我說過,想進一步認識我並不容易。我在身邊築起一道牆,讓其他人不能穿透,我也真的不喜歡講自己過去的事。但我跟妳在一起沒有那種感覺,親愛的伊娃,我希望妳也能信任我。請別誤會,因為我之前從未試著解釋我的感覺。   他沉默下來看著我,撫摸我的臉頰,食指描過我的唇線。我十七歲,我被沖上生存的海岸,我殺死過一隻狗,我逼走過一個老師,我曾經用捕鼠器夾過男人的陰莖,而且我計畫謀殺我的母親。黑桃國王在我眼睫毛後面的腦袋裡尖叫,但每一句話都無聲。約翰繼續說。

  我必須告訴妳的這件事,嗯,我有的朋友知道一點,但不是全部,沒有人知道全部。這件事發生在我二十歲的時候,跟妳現在一樣大,我的玫瑰。我是游泳選手,事實上還是大不列顛未來的奧運希望。我贏過不少比賽,被視為天生好手。我每天都訓練好幾個小時,一個禮拜訓練七天。訓練花去我無比多的時間和精力,我沒多少時間陪我當時的女友。她的名字是安,我們已經在一起好幾年。她愛我到極點,我也愛她,雖然是不同方式。現在聽起來有點諷刺不是嗎,過了這麼多年,才說我是她的全部,而她只是我的一部分。我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尤其是游泳。我需要她讓我的世界完整,但她不是我的全世界,如果妳能了解我想說什麼。我懷疑對她來說情況是相反的,我就是她的全部。她是個非常敏感的女孩。

  他又沉默下來,但他握著我的手變得更用力。力量和溫柔在一起,現在我開始了解他的軍事訓練不是這個一切的唯一理由,不是為了他對海的熱愛。我的呼吸開始變得短而淺,我等他繼續。   一開始沒什麼。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她開始用藥。我去接她,她嗑得有點飄飄然.只有一點點,但我一開始沒發現,只覺得她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們和其他人在一起,她開始能夠放鬆,不再堅持只有我跟她兩個人待在我們的小世界裡。她會持續幾個小時笑得很開心,然後忽然縮在地板上大哭發抖,求我別離開她。等我發現她在做什麼,她已經開始用更強烈的藥物。   他看著我,像是要確定我能了解,在某些層面上我懂。藥物對我而言是個理論上的議題,在報紙上讀到或是學校裡聽說過,跟美國的嬉皮運動有關。我沒有認識的人用藥或是上癮。我不知道酒精也是一種藥物,也不曉得我母親對酒精依賴,我這麼多年來是跟一個成癮者同住。現在我的了解比從前多,知道我母親其實是個生活運作自如的酒鬼。約翰說的一切,在我聽起來既奇怪又陌生。   他繼續道:可恥的是我,我為了讓事情不那麼戲劇化,決定自己也試試。因此我也用藥,和安一起參加派對,覺得開心又心靈充實,跟她的感覺一樣。有一段時間,這重新點燃我們的關係,彷彿我們一起吃維他命丸似的。安很快樂,我以為我們可以控制住情況,然而我想妳也知道這不可能繼續下去。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往外看著河。暮光開始出現在地平線上。   總之,我跟我的訓練師都知道所謂逸樂性用藥的後果。我的比賽成績一落千丈,同時我注意到自己無法在重要時刻專心。因此我戒了,我求安也戒掉。然而就像對風說話,我說什麼立刻被吹走。   我看著約翰的臉,我像盲人學點字一樣,逐漸熟悉的一張臉。他的皮膚跟我的一樣柔軟,他的嘴唇以及他彎曲的嘴角,他長長的眼睫毛,他形狀美麗的眼睛,他濃密的頭髮,英挺的鼻子,靠近右邊太陽穴有個胎記,只有在他把頭髮撥到一邊才看得到。我現在這樣描述他,讓我發現,我使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回聲,回應的是一聲古老的怒吼,我們所謂的愛。那怒吼在山峰之間震盪,每碰到一次就失去一些力量和強度。我對約翰的描述,就像那失去力量的回聲。寫下我愛他是沒有意義的。當時,當我們一起坐在河邊,我立刻知道我愛他,而且我再也不會愛另一個人像愛他這樣。這層認知持續了他說話的時間。   最後我必須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我記得我們坐在一間酒吧,我和安一起,那裡沒有這間酒吧好,只是一個普通的酒吧。她還是很可愛,金髮藍眼,小可愛的身材,但藥物的損耗開始浮現。她的眼睛不再有天真的光彩,她的頭髮黏在一起,她的心情起伏影響她談話。我記得我一再告訴她我是認真的,但無論我說什麼,她聽到一半就開始笑。最後我抓住她的肩膀說:安,我說真的,如果妳不戒掉,我會離開妳。我會幫妳,帶妳去診所,妳要我做什麼我就做,我會陪在妳身邊。但如果妳不願意試,我會離開妳,我是認真的,安。妳知道她說什麼嗎?她說:如果你離開我,我就自殺。   他專注地看著我,又沉默下來,我回望他,不知她是否像我這樣愛他。愛可以分享嗎?愛是不是像餅和魚一樣,耶穌可以分給大家吃,每個人都滿意?隔壁桌的男人忽然唱起英國國歌,互相舉杯祝賀。約翰接著說他的故事,我看見他的眼眶溼了,像上次我注意到他也曾經淚光閃爍。   她沒有戒。我不知道為何。也許她不認為我說的話是認真的,或者她真的戒不了。總之她沒有戒,她也沒有減少用量,而是愈用愈多,我無法一邊從事密集訓練一邊控制她。我盡我所能了,或者說我以為我已經盡我所能,但後來我執行了我的恐嚇。我告訴她:我要離開妳,然後我就走了。情況讓人再也忍無可忍。   天佑女皇,女皇萬歲,天佑女皇!隔壁桌的吵鬧聲填滿我們之間的沉默。我們好久沒說話,他們又唱起另一首本地的飲酒歌。約翰低頭看著桌面,抬起頭時我看見他在哭。   我是認真的,而她也是。她真的自殺了。兩天後,她跳到一列火車前面。火車司機來不及停車,她躲在軌道旁的樹叢裡,在最後一刻才跳到火車前。我找到那個人問他這件事。他離職以後沒有回去上班,開始喝酒,變成一個酒鬼。一定是因為可怕的驚嚇。   哦,約翰,我很遺憾,太可怕了真是遺憾太糟糕。   我的言語不夠用,我當時就知道。我試著說些同情的話,但聽起來如此陳腐。約翰緊握我的手,握到我感覺痛,他的眼淚不斷從臉頰上滴下來。   葬禮的時候當然,辦了一場葬禮教堂裡坐滿了人。她出身一個大家庭,我們也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她的家人選了一間美麗的老教堂,每一個座位都坐了人。安的棺木是白色的,上面蓋滿鮮花,但我對葬禮記得不多。有人唱歌,有人說話,她是個這麼好的人,每個人都愛她。我動都不能動,我記得我哭不出來,我完全僵硬,連從位子上站起來放花到她棺木上都有困難。花是鬱金香,有很多顏色。她很愛鬱金香,她死時是春天,正是鬱金香花開得最美的時候。   感謝神不是玫瑰。感謝祢,親愛的上帝。聽約翰說他的故事,我無法控制自己不這麼想。我的手在他的手裡有些痛,但手上的痛緩和了聽到他說的話的痛,就像某一條項鍊曾經刺進我的手掌心。   於是我帶著花走到她的棺木前,看見她哥哥看我的眼神。我環顧四周,發現他和幾百個人眼裡都帶著恨。在我四周淨是怨恨和厭惡的眼神。殺人犯不應該來哀悼被他殺死的人,她的哥哥說,一開始小聲,但他一再重複,到最後變成嘶吼。殺人犯不應該來哀悼他殺死的人!現在我閉上眼睛回想,還能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殺人犯不該來哀悼殺死的人。   哦,約翰,那不是你的錯。怎麼可能是你的錯?他的悲傷影響他的判斷,也許他生氣自己沒辦法阻止她的死。大家一定能了解這不是你的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責。她那麼沮喪,這無論如何都會發生,你不可能一輩子扛著她。我像機器人說完這些話,心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剪掉狗的耳朵來自救。有些人是了斷自己的生命。   沮喪?也許。但那個詞對我而言沒有意義。完全沒有。如果她沮喪,那我算什麼?我衝出教堂,把花丟進樹叢裡,一路跑回家。我不知道我跑了多遠,也許有好幾哩,感覺像是好幾哩,但我一到家就開始收拾東西到背包裡,帶了我的護照和剩下的錢離開。我不知道如果蘇珊或我爸媽在家的話會怎麼樣。我給他們寫了一張字條,說我要出去旅行,然後我去了火車站,坐上第一班到倫敦的火車,然後轉車到巴黎。   巴黎,我的天我在那裡待了一陣子,住在一間廉價旅社。我寫信告訴爸媽說我在哪裡,他們回信給我。信封裡有另一封信,是安給我的道別信。她的遺書。她哥哥親自送到我家,說他們家人認為我爸媽應該知道我做了什麼。沒有人拆過那封信。我的家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決定把信寄給我,但說也許我應該不要看就丟掉。他們永遠都會相信我。然而,在那間破爛的巴黎旅館,帶著一點醉意的我看了那封信。   她寫說她有多愛我。沒有我,日子不值得過下去。我是她生命裡的太陽,她希望她希望現在我可以每天想著她,雖然之前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最糟糕的是,伊娃,最糟糕的是,她說對了。經過這件事,我怎麼能不想著她?那封信就是我的懲罰,我把它放在一個布袋裡,掛在脖子上,讓它靠近我的心臟。再也不可能有人愛我,我心想。我不會讓任何人通過。我不讓人進到我心裡,我覺得鐵石心腸可以幫助我生存。天知道我不回家讓我自己和我家人多麼傷心。我在世界各地打零工。在法國摘葡萄,在西班牙的船上裝貨,當了一陣子船員,在以色列合作農場上餵雞種香蕉。哪裡有空床我就睡,我的全部家當只有一個背包。她的信是我心口前面的擋箭牌,只要我一感覺到一點火花,我就離開。   黑暗籠罩泰晤士河。約翰的臉也是暗的。   但是最後你還是回家了,是嗎?   是的,最後我回家。約翰忽然站起來,走到裡頭,出來的時候拿了兩杯啤酒。隔壁桌的人已經起身離開,一路上笑鬧著,現在只剩下我們。   爸爸生病了,我知道我的良心無法再背負一條人命,因此我回家。我離開了兩年。我在家裡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加入海軍。只有在海上我才找得到平靜,軍隊喜歡這樣的人,這種人不會想家。總之,父親康復了,家人也很高興我回來。表面上看起來我也比從前健康。我穿著軍服,而不是留鬍子穿迷幻印度T恤。我剪了頭髮,聞起來乾淨,打扮整齊。但我還是把信放在心口。我在斯德哥爾摩碰到妳的時候還帶著,直到   直到。   直到昨天晚上。昨晚,妳睡著以後,我的玫瑰,我看著妳。我吻妳的臉頰,但妳沒發現。然後我走下樓到起居室,在壁爐裡生火。木頭很乾,火立刻點著,火焰夠大的時候我把信丟了進去。我坐在那兒,看著火焰吞掉它,每一個指控都變成發光的灰燼。我一直等到火熄滅。然後我挖起灰燼,埋到和平玫瑰的根旁邊。妳知道和平玫瑰的故事嗎?媽媽很喜歡。一九四五年時聯合國代表在舊金山開會,每個人都收到一束和平玫瑰,還有呼籲和平的一封信。柏林剛剛淪陷。昨天晚上我跟自己談和了,伊娃,親愛的。因為現在我知道一件事,我愛妳。如果我不能說這句話,那麼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如果我繼續把那封信放在心口,沒有任何字句能逃出來。現在妳知道了,伊娃,我最親愛的。現在妳都知道了。   和平。和諧。信心,希望與愛。還有真相。   我不是二十歲,約翰。我只有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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