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17章   ★七月十一日

  昨天我當然想多寫一點。一切已準備就緒,葡萄酒和蠟燭,不受打擾的夜晚,斯凡在床上睡,黑桃國王在我心裡睡,有如在棺材裡。但光是寫下名字就令我戰慄。我穿上拖鞋,又多套了一件毛衣,甚至在壁爐生火,但都沒有用。然後我上床拉了一條毯子蓋住自己,但我還是打顫像發燒一樣。最後我終於睡著,但冒著汗醒來,因為我還穿著全部的衣服。我把它們丟到地板角落,換上一件睡袍再爬上床,早上醒來,我感覺像發燒一樣。   早上,我慢慢整理玫瑰,一邊開始替自己做心理準備。當斯凡說他想去船上把水舀乾淨,我把它視為上帝的友善動作,雖然我不一定信祂。斯凡前腳才出門,我立刻燒水煮茶,坐到寫字檯前,身上還是睡袍、浴袍和拖鞋。   

  我剛滿十七歲,十分厭惡所有關於愛的概念。上一次跟畢雍的那檔子事讓我對於美麗的愛完全幻滅。他的陰莖完全是美麗的相反,讓我鄙視任何形式的愛,像受裝甲車保護一樣。任何人敢攻擊我,立刻被彈出去,當場慘死。我偶爾出去跳舞只是因為我喜歡跳舞,我完全不在乎跟我跳舞或摟著我的人是誰。我享受音樂,我喜歡閉著眼睛跳,我不知道很多心懷希望的人把這視為情感輸誠的表現。   這回我們一大群人一起出去玩。那是個週五晚上,我們去了鎮中心,因為聽說來訪的船隻已經到了。港邊停泊了許多海軍船艦,其中一個看到的人很興奮地小聲說,她甚至看到潛水艇的潛望鏡。我們觀察船上的忙碌生活,然後海浪把我們沖到鎮上舊城的酒吧裡。到處可見穿制服的年輕男子,我聽見英語,爭執和唱歌的聲音,本地人和外地訪客雜處,試圖表現出習慣這類噪音的模樣。

  英國海軍到了鎮上,我很快便加入一群人的談話,他們的船艦幾小時前才靠岸。其中一個金髮藍眼的高大男生積極與我調情,我覺得還可以接受,甚至頗為愉快。他問我想不想喝杯啤酒,我說好,他擠入人群中設法帶了兩杯啤酒回來。   我想我被坑了,他用口音很重的英語說,我聽得不甚懂。他把杯子給我。   為什麼?我問,心想他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被坑。   這啤酒花了我好多錢,他說,舉杯痛飲一大口。   我努力向他解釋他沒有被坑,只是瑞典的啤酒很貴,尤其在酒吧或餐廳。那個英國人自我介紹叫安德魯,聽到我的解釋後搖搖頭。   那麼瑞典人還真可憐,他說,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那天晚上大家十分盡興,我的朋友準備要走的時候,我決定跟她們一起走。安德魯問我們可否明天晚上同一時間再到同一地點來。

  啤酒錢我出,他說。我笑一笑,想到凱勒,我說不了。   天還亮著。現在是五月底,我決定跟朋友說再見,自己走到碼頭邊去看停泊的船艦,那些船讓斯路森沾染了國際氣息,暗示我們有重要的盟國。靜止的船艦是黃昏的灰,側影映在空中,少數幾個人在甲板上瞭望著城市,然後回到各自的勤務中。其中一艘船艦的步橋是放下的,我受到一股爬上去的衝動唆使,開始行動。我沒什麼目的,只想頑固地向命運證明我敢做這件事,就算會有人發現我非法侵入也不管。   確實有人發現。我才走了一半,就有一個軍官快步向我走過來。那時我不知道他是軍官,但我立刻發現他的官階一定比安德魯和他的朋友高,因為他的制服比較複雜,而且他帽頂條紋的裝飾也不一樣。

  抱歉,小姐,妳不能在無人陪同之下登上這艘船艦。請退回到陸地上。   他只比安德魯他們年紀大一點點,但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年齡。他高大黝黑,帽子底下的頭髮修剪得非常短,濃眉之下有棕色的眼睛。他的皮膚特別光滑,嘴巴的輪廓精緻,像女人一樣有個明顯的V字形。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讓他即使在嚴肅時看起來也像是在笑。他的眼睛形狀很美,他制服下的體格似乎很好,有生以來我的身體第一次感到害羞,一種內在的害臊,我的眼神有種不確定性。我立刻推開我的軟弱,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我宣稱他們應該立一個標誌,因為通往船上的步橋一定會吸引想登高遠眺的人。然後我轉身離開,沒有回頭。我感覺他盯著我的眼神在我背上燒了一個洞,直通到我的胃,我繼續往前走,直到走到一張看起來有適當遮蔽的長凳子才停下。

  才過了永恆那麼久,我感覺一個影子出現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他就站在長凳子前面,臉上掛著不是笑容的笑容。   妳想要喝杯咖啡嗎?他問,我當場就知道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句話,結果真是如此。妳想喝杯咖啡嗎。我記得每一個音節,每個字的音調,他的用字,我的身體回答說好,我什麼舉動都不必做。我們走回原本禁止我進入、但現在對我開放的步橋,因為我跟他在一起。上了甲板之後,他轉向我,伸出他的手。   我叫約翰,他說。   我叫伊娃,我回答,緊握他的手,超乎必要的力道。有時候,我真希望事情就此結束。約翰和伊娃,在一個溫暖五月傍晚的船艦上,面前各有一杯咖啡,一絲遺憾也沒有。我希望時間靜止,大家都有快樂的結局,之後的事統統不會發生。但在那一刻,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時間靜止。我想和約翰一起走路,一起喝咖啡,一直不斷握他的手,就為了感覺他的手在我的手心。我沒法想像未來給我釀了一鍋什麼樣的巫婆湯,這是第一次,也許是打從我殺死巴斯特之後的第一次,我毫無防衛。

  約翰帶我簡短參觀了船,船的名字是米娜瓦,他帶我參觀裝備和補給,如果我沒記錯,還看了魚雷。我問到這艘船配備什麼樣的武器,能夠參與什麼樣的戰役,約翰回答所有問題,彷彿他覺得很有趣。我們很快談起哪一個國家應該被視為敵國,但某個長官正朝我們走來,我們的談話不得不中斷。有一度我擔心我必須再次下船,但他跟我們示意,先跟約翰然後再跟我。   看來你把一切處理得很好,他說,帶著一絲嘲諷,然後便走開。我們走到一扇緊閉的門前,約翰打開讓我進去。喊叫聲簡直快把屋頂掀了,約翰嘆了口氣轉過來。   很遺憾,我看我們是沒辦法獨處,他說,站到一旁讓我過。房間裡是從事各式各樣休憩活動的男人,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起立歡迎我。他們很開心為我騰出空間,約翰到廚房去,終於端了一杯咖啡來給我。

  那不是我們一起喝的唯一一杯咖啡,肯定也不是最好喝的一杯。又淡,又冷,伴隨著過分嬉鬧的海軍士兵的叫喊。但那是我們的第一杯,因此我永遠不會忘記。喝完了以後,約翰建議我們再出去走走,如果你們這些人可以放她走的話,走到外面以後約翰才問我明天是否有空,禮拜六。   因為我放假,他說,並說他想多看看斯德哥爾摩,如果我願意帶路,他比較想和我一起參觀。他當然已經看過一些景點,因為他已經來過斯德哥爾摩好幾次。斯德哥爾摩是我夢想中的城市,他說,但我從來沒辦法待久,而且肯定從沒機會讓住在這裡的本地人帶路。   我說好,雖然一股不尋常的緊張讓我反胃,我們約好隔天早上十一點我會出現在船附近。說再見的時候,約翰又握我的手,我和他握手的時候,發現他這次握得比第一次見到我時還久一點。

  妳幾歲,伊娃?他問。   我不確定他為什麼問,但回想起來,我可能讓人覺得我六月才要滿十七歲,因此不可以整晚和年長的軍官泡在一起。他為自己劃下的行為準則有多嚴格?我看起來真的沒有超過我的實際年齡,因此只好盡量利用我眼神的優勢。我想,我應該學習如何堅持、欣賞自己,因為沒有別人願意這麼做。我感覺吸引力正在消逝,我直直看著約翰的臉。   我二十歲。   我二十四歲。   如此不尋常地交換數字資訊後,我們走上各自的路。   那天晚上,也許是第一次,巴斯特的耳朵終於聽到正面內容,我幾乎可以感覺布袋裡的小硬塊軟化甚至碎開。隔天早上,媽媽和爸爸又大吵一架。媽媽想去一個派對,但爸爸不想去,整件事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甚至懶得因此心煩。我在桌上留紙條說我要去城裡,可能晚一點回來,然後就走了。今天本來應該是晴天,但卻下起小雨,一切溼漉漉的,天色灰暗,看起來無意與這一天和解。當然,天氣好的話逛斯德哥爾摩會更好玩,穿著打扮也可以更有趣,但我真的不在乎。一點點陽光正開始在我心裡照耀,雖然我告誡自己小心,但陽光彷彿趕走其他東西。有一刻,我可以看見坐在我腦海裡的黑桃國王,舉起手遮住眼前的陽光。

  我晃到米娜瓦號時約翰已經在等我。他穿著便服,牛仔褲和夾克,他的黑鞋看起來擋不住雨水。他輕吻我的臉頰和我打招呼,我又感覺自己的感情和焦慮一起湧上心頭,混合著我對這感覺的厭惡。   我們沒什麼計畫地走過斯路森大橋,我問他想看什麼。   有這麼美麗的女士陪伴,看什麼都無所謂,他說,聽起來非常認真。   我建議去舊城,反正就在附近,我們很快就迷失在窄小的巷弄裡,欣賞老建築和廣場,最後到了皇宮,然後過橋到國王花園。一路上,我們毫不做作地談天說地,那種親密感彷彿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   我們聊到越戰。我參加過抗議美國轟炸越南這個小國的示威,我問他為何加入海軍。想到我自己的衝突,我也不能算是個和平的人,但跟自己內心的惡魔作戰,和跟不認識的活生生的人作戰完全是兩回事。當然,我已經決定殺了我的母親,但我很難想像自己砍掉陌生人的耳朵,對方根本沒有傷害過我。約翰沒有被激怒。他對於越戰的發展也有所批判,但他無法否認,大國不應該介入小國事務。我相信我適合做這一行,他說,提到他對海的熱愛,以及每次他離開陸地就感覺到無比的自由,能夠拋開城鎮的氣味和弊病。

  如果有人想剝奪妳的自由,難道妳不會感激有人來搭救妳嗎?他繼續說。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棘手,決定不要魯莽作答。   約翰告訴我說,他父親是物理教授,母親是教藝術的老師。   其實她有點嫉妒我,因為我可以到全世界的藝術城市,但我沒時間去拜訪,不是因為我不想去,而是我們靠岸的時間有限。   此外,他還有個妹妹叫蘇珊,現在還住在家裡。目前約翰在英格蘭沒有自己的公寓,放假的時候就回爸媽家。過去幾個月他為了考試在做準備,還要到不同船艦上實習,因此他把自己的公寓退租,省點錢也省去行政上的瑣事,他這麼說。   約翰說到一半,開始問起我的生活,我把能告訴他的都告訴他,我的父母以及我們在西岸的假期,然後還得多加上在服裝公司工作以及在大學唸數學。我想我對媽媽的工作相當了解,所以前者有可信度,而我的數學程度也夠,因此後者肯定也沒問題。約翰說他覺得這很厲害。   妳非常專注,我喜歡這樣。我得跟妳說一件事,通常我很少覺得跟岸上的人聊天有趣。因為勤務的關係,我得拋下認識幾個小時、幾天,最多幾週的人,很遺憾地我必須立刻決定這個人是點頭之交,或是朋友。總是速戰速決。   一片烏雲短暫掃過他的臉,他的臉色暗沉下來,眼睛籠罩了一層薄霧。他再度看著我。   有時會失望,他說,我想我應該追問,但又覺得二十歲的人應該更有耐心,於是決定等他自己告訴我。   我們走到了尼博羅附近,看著海面和船。約翰說斯德哥爾摩到處都很乾淨。   幾個月前我們停泊在利物浦,兩地的差距實在很大。我不是討厭利物浦,但跟斯德哥爾摩比起來,那裡真是陰暗骯髒。這裡房子的外牆多麼迷人。很多大城市看起來像壞掉的牙齒。漂亮大樓,漂亮大樓,戰後蓋的醜陋新大樓,又一棟難看的大樓,漂亮大樓,難看大樓,有時候整排難看大樓。歐洲少有像你們這樣的街道和建築物。   這讓我想到我們可以去瓦薩停泊的港口。我們靜靜看著瀑布般的水流過全部船身以保存這艘船,經過這個流程,未來才能將瓦薩做乾燥展出。船身保存得如此完好,令約翰震懾,一個不願介入武力衝突的國家竟如此大費周章保存一艘戰船。   或許是因為它在處女航就沉沒,從未參與任何戰役。或許它就是中立的象徵,一艘從未使用的戰船,他說。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雖然我以前沒有這樣看待過瓦薩。   我們無拘無束繼續對談,彷彿沒有開頭,也永遠不會結束。我們討論世界上的衝突,幾年前的甘迺迪槍殺案,以及東方與西方在第三世界代理國逐步掀起的戰爭。我們聊了很多關於海的事情。約翰說,海上的生活偶爾寂寞,但沒有一個去岸上工作的人不渴望回到海上。他想引用一首士兵緬懷英國的詩,但不記得確切字句,他答應回去再查。過了很久我們才發現自己肚子餓了,於是找了地方吃東西,又過了一些時間,我們發現需要找個地方,共度更長的一夜。   我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問她可否在她家過夜。他們家的土地上有一間客房供客人夜宿,以前我們出去玩通宵需要過夜時,我也住過那裡。這次,我暗示我朋友我不能回家,還加了一點令人憂心的細節,她沒有問清實際狀況就理解了。約翰提議我們坐計程車過去,我們在半小時內抵達。他在路上抽菸,我就進去裡面拿鑰匙。時間還早,沒有人起疑,但也晚到沒人有力氣多問問題。我朋友的母親給我一大袋剛出爐的麵包,還說客房裡的小碗櫥裡有咖啡和茶。現在我覺得,當時她知道的比我想像中的還多。   我們進了客房,開了幾盞燈。裡面有一點霉味,我們開窗讓新鮮空氣進來。我們點了屋裡的一些殘燭,泡了茶,繼續聊天。我打開電視看氣象預報,一下子就看新聞看得入了迷。   約翰後來告訴我,他一直坐在那邊觀察我,而我完全沒發現。這就是他記憶中的我,一個金紅色頭髮的女士聚精會神看電視,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散播出來的訊號。   一直到凌晨三點,當我煮了第四杯茶正要舉到唇邊,約翰毅然決然把杯子從我手上拿走吻了我。但願我可以描述墳墓開啟,交響樂團演奏,鵝肝醬,或是剛從森林裡摘來的覆盆子莓,然而我只記得那感覺很對,很明顯。我覺得奇怪的是,我不必練習就知道該怎麼做,怎麼感覺。我們上床之後,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是約翰先起頭。   我帶了一個他先說,但接著說:我們先擁抱一下好嗎,出海時我最想念的是這個。和女人親近,不必真的。   我假裝天真,雖然我沒有這個感覺。結果我們靠著彼此睡著,最終他把我叫醒,說他必須在一小時內趕回米娜瓦號。我到朋友家去問是否能借電話叫計程車。她巧妙地到另一個房間去。計程車來的時候,約翰已經在街上等,他給我三個地址,兩個是接下來幾個月他所屬船艦的地址,一個是他父母親的地址。我給了他我的地址後他便消失。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演一個陳腔濫調的故事,水手出海去,拋下女孩溫暖的床。我的黑暗面惡狠狠地嘲笑我的光明面。   但我的光明面沒有因此受挫。嘗試再睡卻睡不著之後,我飛奔到地鐵站,搭車到斯路森。米娜瓦號十二點離港,我到的時候,碼頭滿滿是揮手的人。有一排穿制服的男人站在前甲板,但我從中找不到約翰。船艦出海一點之後掉頭,我看到後面也站了一排人,但還是沒看見他的面孔。   等我終於回到家,根本沒人留意我不在。媽媽還在床上睡覺,爸爸好像出去了,我叫他沒有回應。家裡安靜又自由,我平靜地打了幾通電話,查出英國海軍艦隊米娜瓦號的下一個港口是胡迪斯瓦爾,要了地址。給我地址的人取笑我是不是度過難忘的一夜,因為我這麼急著聯絡。我不理會她的指涉。我寫了一封信給約翰,放下我的防衛,告訴他我感覺好像碰上對的人。   兩天後,我收到一封來自胡迪斯瓦爾的信。      親愛的伊娃,信是這樣開始的。然後:   我很難找到適合的字眼來描述上禮拜六晚上。我想謝謝妳讓我在斯德哥爾摩度過的時光這麼特別。我會深深記住那次探訪,因為它對我而言比任何一次都重要。   我不確定我們之間是否,像妳說的,萌生了一段戀情,但我確實也感覺很好,這像是一段能夠長久的關係。   換個說法,我想告訴妳的就是,如果妳覺得妳願意再見我一面,我會非常高興。   真奇怪,我想我從來沒有跟一位年輕女士談天聊了那麼多話題。我知道英文這個語言可以很容易描述許多事物,如同我們的討論。但妳看了這封信就知道,我還是有困難。   我很快會再寫信給妳,讓妳知道我在胡迪斯瓦爾做了些什麼。好好照顧自己,盡快回信。       愛妳的,約翰      這像是一段能夠長久的關係。我本來就是個軟弱的人,光是回想起這句話,就讓我全身發冷。所以我必須再倒更多酒.我也知道,它確實變成一件永恆的事。我從來不曾忘記,而當我死後躺在土裡腐爛,這些回憶將滋養我墳墓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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