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14章 七月  ★七月四日

  事情一件件來得太快,讓我不得不放下日記本。昨天愛琳驚慌失措地打電話來,說有個陌生男人忽然站在她的臥室裡。她已經鎖門上床睡覺,因此她不曉得那個人是怎麼進來的。但他就站在黑暗中,看著已經關燈上床睡覺的她。還好她急中生智,按下居家服務給她的突發狀況警鈴。然後她打電話給我,非常慌張,我完全可以了解。   我當然必須弄清楚狀況,結果原來是居家服務的人晚上來巡視。他們按門鈴,但沒人應門,因此就拿了鑰匙直接進去。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覺得老人已經上床睡覺應該要更小心,而不是闖進去,站在人家床邊瞪著他們。任誰都會嚇得半死。   同時我也知道這情況根本不合理。我再三向居家服務提到愛琳需要更多協助,但得到的很少,比如一個禮拜多洗一次衣服,或是多跑一趟雜貨店。愛琳是個人,需要每天照料,但這跟他們的照護計畫不符。

  愛琳的女兒答應她母親會過去看她,但幾個小時之後,她直接打電話給愛琳說她不能去,因為她要照顧她的貓。當愛琳告訴我這件事,我感到無比的沮喪,因而打電話給我女兒蘇珊,問她想不想到隔壁村子跟我吃頓晚飯,當然還有斯凡一起。   前幾天蘇珊的前夫楊斯忽然出現在她家門口,說要來帶孩子,而且是立刻就要。他的新配偶有事情去丹麥幾天,因此這會兒他忽然有空來展現父愛。蘇珊有想過給他那瘦尖的長鼻子吃閉門羹,但她很需要一點時間獨處,這個重要性超越了她的自尊。她把楊斯隔離在附近的咖啡館,她好幫孩子作好準備,從這個家出發到另一個家。感謝上帝現在是夏天,移動孩子比較容易。學年時沒完沒了的課本、同意書、便當盒、派對和運動暫時告一段落,現在肯定要帶的只有泳衣、舊填充玩具,以及安娜克萊拉的一堆書。

  我遲疑了很久才打電話。我所過的生活強迫我必須自己照顧自己,造成我很難打電話給親友,除非是非打不可。如果有一天,我發現別人來探望我只是在盡義務,他們寧可去做別的好玩的事,那一定很可怕。這次我沒能阻止自己,就像老菸槍沒辦法不點菸。凡事都瞞不過母親,從前每當媽媽語氣不佳地說一切很棒的時候,外婆都這麼說,如今我才了解外婆的意思。現在,蘇珊的擔憂和不快樂在我心裡琢磨著。彷彿四十年前她離開我身體時,在裡頭留下一個副本,而這個副本也不斷更新。   當我電話終於找到她的時候,她聽起來肯定不像心花怒放的樣子。還要再兩個禮拜她工作的律師事務所才讓她休假,然後她跟我說她正在辦的一個未成年男孩溺死的悲劇案件。不過,我告訴她愛琳的狀況的時候她還是關心。

  蘇珊跟愛琳見面的次數足以讓兩人知道雙方互有好感。愛琳視蘇珊為知己,也對生意經和可笑的帽子感興趣。蘇珊對愛琳的欣賞,彷彿讓愛琳努力拿出她最好的一面,她對蘇珊也比對其他人好。有時我覺得自己被切成兩半,我的光明面替蘇珊高興,而黑暗面嫉妒著她。   我們決定傍晚先喝杯酒,晚一點到沃伯格吃點東西。斯凡很高興能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們走進一間餐廳,挑了一張看得見夏日遊客的桌子坐下來等她。   蘇珊一抵達,整個地方的氣氛忽然熱絡起來。她蓬亂的黑髮,不苟言笑的棕色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巴和堅定的步伐,讓所有人坐定了看她。她看起來很好,我心想,穿起來很好看的夏日洋裝,漂亮的涼鞋,她稍微曬黑了一點,雖然她的假期還沒開始。

  嘿,妳今天看起來很棒。最近怎麼樣?坐下,坐下。蘇珊坐下來嘆了一口氣。   你們點好餐了嗎?她說話聲音快又沙啞,代表我們還有半小時必須面對有效率的蘇珊,之後如果運氣好,真正的蘇珊才可能出現。   還沒,我們在等妳。我下一個字還沒說出口,服務生就到桌邊來。蘇珊沒看菜單就點了沙拉和一杯葡萄酒,斯凡及時從廁所出來,點了牛排和啤酒,我則居中點了魚和葡萄酒。俗套都打理完畢,蘇珊往後靠,閉眼一分鐘。   孩子怎麼樣?斯凡問,一如往常直接往痛處按下去。   孩子?蘇珊笑了。他們很好,我不能奢望比現在更好了。我是說,他們有時候跟被拋棄的怨忿母親同住,有時候跟他們談戀愛昏頭的父親和他的新歡住。沒錯。佩爾我不擔心。至少他可以表現出他的感覺。他尖叫,大哭,丟東西,妳知道嗎,媽,我很高興他這麼做。至少他可以把壞東西掏出來。我不知道安娜克萊拉怎麼樣。她從以前就不多話,現在說得也不多,所以差別在哪裡?瑪麗好像最糟。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坐在床上聽音樂發呆。無論我說什麼,就好像在一個隔音錄音室裡,所有聲音都吸進去然後消失不見。

  我們的酒來了,蘇珊抓起她的酒猛喝一大口,連乾杯都來不及說,才把杯子放下。斯凡也大口喝,貪心到上嘴唇沾了一圈白色鬍鬚。   你們知道最糟糕的,或者說,幾乎最糟糕的是什麼嗎?沒有人同情我。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楊斯的新歡比我老又比我醜!而且她只是老師,而我是律師。因此大家覺得沒問題了。如果我丈夫愛上又老又醜的同事,那就沒什麼好嫉妒的。這邏輯太棒了!照這種推論,如果我丈夫變成同志,那我不就等於贏樂透了!跟品質保證一樣不是嗎,我的男人找不到可以替代我的女人,他只好去跟男人談戀愛。   蘇珊今天似乎比平常更刻薄。斯凡喃喃說了幾句:但孩子啊,我不懂,你們兩個看起來那麼快樂,從來不吵架,他那麼依賴妳,我一直以為是他比較愛妳,而且他那麼愛孩子,我不敢相信他會讓孩子面對這些。蘇珊沒回答,我們點的菜來了,吃起來就像夏日餐廳的菜,開心又愉快。

  我沒說我其實覺得楊斯既笨拙又沒骨氣,只大略說了蘇珊不需要怪罪自己。我不停說她工作多認真,工作時優雅自信,家裡又井井有條,孩子家人都舒服,而且總是那麼會穿衣服,那麼漂亮。妳知道我愛妳,我們都愛妳,我說。如果有什麼事情我們幫得上忙,幫忙照顧孩子什麼的。蘇珊放下她的叉子,上頭還有生菜和蝦子,她吞了幾口然後看著我。   愛,愛,愛。是,媽媽,我知道妳愛我。妳已經說了好幾百次。有時候有時候我感覺妳好像愛我愛得要死,快讓我抓狂了!我記得小時候,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可能會對妳很不好,但每次都是妳道歉要求我原諒。真是讓人很洩氣!不可思議的洩氣!妳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求我原諒妳。而且所有事情都在妳控制下,妳總是可以幫我處理好一切。但是但妳又彷彿不在場。雖然有那永遠講不完又讓我窒息的愛妳,愛妳,原諒我,對不起,我永遠站在妳身邊,但有時候妳彷彿就像個雙重曝光的影像,一個妳在講話,但另一個妳坐在後面觀察。我永遠接觸不到那一個妳。

  我嚥下一口魚肉,但不敢抬頭。我不知道今天會談到存在主義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準備好了沒有。但蘇珊無情地講下去,而且一邊大口吃進她的沙拉,邊吃邊講,沙拉醬滴到她身上的衣服。   有一次,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我一直對妳挑釁,簡直無法無天。我記得好像是我應該整理房間還什麼的,但我不做。我只是要妳做出反應,妳好好問我五六次之後,我頂嘴愈來愈難聽,結果終於發生。妳開始怒吼,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搖晃,妳說,妳現在就照我說的去做,妳要尊重我,聽我的話,不准再做那種表情,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其他還說了什麼。妳知道我怎麼想的嗎,媽媽?我心想我終於看到真正的妳。妳終於出來了。我終於得到應得的斥責,就像其他小孩,我終於必須讓步。但。

  蘇珊再喝了點酒。斯凡專心嚼他的肉,知道最後一定可以嚼爛它,但我的魚在我嘴裡變得愈來愈大塊,好像一整塊都是刺而沒有肉。我假裝對著餐巾咳嗽,把整口吐出來,然後也喝了一大口酒。但蘇珊跟我還沒完。   結果呢,一小時後妳上來找我,又是那一套原諒我和我愛妳,我愛妳,彷彿妳把收音機的音量調高,而我覺得我心裡什麼東西死掉了,媽媽。那之後,我不再板著臉,因為妳用一堆愛埋葬每一次爆發。有時候,我覺得這就是為何我跟楊斯會走到這個地步。因為每次我想大吼大叫,我都覺得沒有意義,因為最後都會被愛悶住,像在嘴巴上放了一個枕頭,我沒辦法呼吸。我保持沉默,把一切收拾在心裡。結果是什麼?   我們靜靜坐著,斯凡和我。我懷疑斯凡聽懂多少蘇珊講的事情,他在乎到什麼程度,以及他那天還剩下多少個字可以用。或許不夠回答她。

  他為了一個比我老的女人而離開我。蘇珊用力把玻璃杯放到桌上。   沒錯。他為了一個比我老的女人離開我,而楊斯說至少她有勇氣出意見,她敢跟他吵。她不完美,她自己也承認,而這讓人鬆一口氣。媽媽,我丈夫離開我因為我沒辦法跟他吵架,是妳把我吵架的能力剝奪掉的。我知道,因為我曾經懂得怎麼吵架!我會吵架!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或是如何替自己辯護。我心裡聽見一個冷酷的咯咯笑聲,說忽略自己的小孩是好的,人應該也要替自己想,冷淡一點才是最好的愛,我心想如果這是蘇珊要的,那我正受到兩面夾攻。   我發現我開始僵住,同時又覺得自己沒有別的選擇。把罪往自己身上攬簡單多了,至少不會有罪惡感。蘇珊把手放在我手臂上。

  媽媽,我不是故意惹妳不高興。原諒我,妳看,我也是這樣。妳一直是個很棒的母親,這不是問題。只是有人拿了一把鏟子把我連根挖起,拔出來之後丟棄,讓我想了很多事。老朋友表現出我從沒看過的一面,你以為會支持你的人卻沒有支持,而不熟的友人卻能傾聽和安慰,或做一些讓人窩心的事。所以你開始挖出一大堆事,家庭問題等等想到很久以前就決定不要再想的事情你知道如果挖深了,就會有蟲跑出來。媽媽,妳沒有不高興吧?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妳一定也不好過。   我抬頭看她。有效率的蘇珊現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貼心、稍微快樂一點的她,我盡可能隱瞞住她擊中我的痛點,而且她提到的事件給我至深的痛苦。我沒想到她竟然想了這麼多我以為已經遺忘、或深深埋藏起來的事。   我覺得妳能跟我聊這些是好的。如果妳覺得沒辦法講就太糟糕了。但我也有變,不是嗎?我現在比妳小時候的我更容易發脾氣,妳不覺得嗎?   蘇珊沒辦法回答,因為斯凡剛從廁所回來。   妳們聊得如何?他問,害我和蘇珊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忽然爆笑出來,很驚訝他如此輕易就讓我們剛講的事情瞬間消逝,不帶一點情感失落或理解。我們很有默契地繼續聊些快樂的話題。剛才談了點嚴肅的事,翻出一些爛泥巴和礦渣,過程中沒有弄得太灰頭土臉,但我們兩個都不敢再提,免得又要弄髒。   我們答應蘇珊,任何時候她若有需要就把孩子送過來,並再三要求她,或許是我比較堅持,要她來看我們。妳不必住很久,然後我告訴她愛琳的狀況很糟,她說只要她走得開馬上就去看她。   妳覺得她走到終點了嗎,媽媽?蘇珊擔心,我只能說,愛琳目前的生活方式的確是到了終點。但我也得說,愛琳的幽默感不受影響。那天她告訴我,居家服務的人問她會不會期待天堂,而愛琳回答,她不想上天堂,因為那裡看起來太整潔無聊。但另一個地方呢,嗯,去那邊我大概就不必打掃,她說。   蘇珊笑了,她說愛琳說得或許沒錯。天堂可能需要經常整理和打掃。然後就是說再見的時候。蘇珊說她想走路回家,於是斯凡和我看著她離開,然後才上車。斯凡開車,我坐旁邊沒說話,終於他被迫開口。   她一定會沒事的,她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妳不必擔心她,他說,很快瞄了我一眼。   我不擔心,只是掛念,我說,於是話題到此為止。斯凡開始評論蘇珊跟我們提過的一個犯人,雖然他明明有罪,但他請的名律師很有技巧地讓他脫罪。   從前,自重的罪犯會在牙齒裡放一顆氰化物膠囊,被圍捕的時候咬下去。現在呢,犯人口袋放著律師名片到處找有錢有勢的人,他表示這證明了世界愈來愈墮落。   我一直在想氰化物,斯凡上床睡覺後我悄悄爬起。當我計畫向畢雍復仇,其實考慮過氰化物或其他毒藥。在那時我才知道毒藥取得的難度,我也發現我其實並不想殺他。   他的行為當然不可原諒,這點毋庸置疑,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媽媽不相信我說他攻擊我,才最讓我難過。她甚至還嘲笑我。黑桃國王在我耳邊說一命換一命,我了解他的意思。畢雍要接受懲罰,為了我最終與媽媽的對決。他的行為足以讓他受懲,但懲罰必須與他的罪行有關聯。他是有害動物,但戴著柔軟皮毛。如果把他跟畫裡那些動物相比,他就是咬繩索的老鼠。   老鼠讓我想到該怎麼懲罰畢雍。有一天,媽媽從地下室走上來的時候臉色發白,說她在牆角看見一隻老鼠。她不怕害蟲或昆蟲,但她討厭老鼠。爸爸只好出門買了一個老式捕鼠板回來,就是那種把乳酪放在一邊,吸引老鼠把腳放到彈簧上,然後一個橫槓會啪地夾住老鼠身體。我們試了一下。爸爸用小刀伸進去把彈簧放鬆,它猛地關上時,我們全都跳起來。我不知道老鼠是否會當場死亡,或是把手指伸進去會怎麼樣,但這些問題都無關緊要。重點是會很痛,痛到讓人永生難忘。   我出院之後,家裡是一段美好的停火期。沒過多久,爸爸的工作調到哥特堡的總部,也就是說他平時必須住在那裡。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但公司訂單衰退了好一段時間,哥特堡辦公室亟需重整才能運作下去。失業這兩個字從來不曾出現在我們的早餐桌,從來沒人說爸爸可能會丟掉工作,但現在回想起來,我發現當時有這個危險,而爸爸無法拒絕公司的派令。諷刺的是,媽媽的公司營運愈來愈好。她非常忙,職位愈升愈高,薪水也水漲船高。她的收入很可能比爸爸多,但我一直無法確定。   爸爸不在家,代表我們的家庭生活再次改變。媽媽和我被迫連續共處很多天,我們的方法是盡量別出現在對方面前。她經常加班,但我不介意,只要我們不吵架就好。她的派對也增加。有時她會打電話回來說要去同事家,假裝說是去加班。   我大概十點回家,伊娃,她會說。   妳保證喔?我會這樣問,然後她回答:當然,我保證,我十點回家.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聊天。   因此我會等到十點,然後十點十五分,或甚至十點半,她還是沒回家。於是我打電話給西格列德,藍納特,或是楊,他們接電話的聲音總是含糊,背景則傳來嬉鬧笑聲。西格列德,藍納特,或是楊最後會叫媽媽聽電話,她也含糊著說:我要回家了我得先伊娃不要弄了啦哈哈哈好癢我就要回家了我一個晚上我得重複同樣步驟一次,兩次,甚至三次,每次她都愈來愈醉。通常她到家的時候我已經睡了,早上她已經準備好出門,看起來完全清醒,只有從浴室和臥室的氣味,才能知道她昨晚回到家是什麼狀況。   這樣寂靜的家庭夜晚讓我很不好受。雖然我一直不喜歡媽媽跟她朋友的狂歡派對,還有過夜的客人,但那些聲響是我習慣的。無論讓人多麼不舒服,但都是正常。安靜不正常,因此讓人害怕,有時候我試著用噪音來覆蓋。我會聽南西.威爾森或披頭四的唱片,或是開收音機,在我的房間和廚房來回走動,或是走到浴室,盡我所能發出最大聲響。我把房間布置成一個繭,用毯子和紅黃色的燈光裝飾,彷彿我想再爬回子宮裡。   有時候我跟巴斯特的耳朵或我的聖母雕像說話,偶爾也會有學校同學來家裡,她們喜歡我家的安靜,覺得可以暫時避開家裡的吵雜人聲實在很棒。我們可以一起做功課,或者各自坐在角落看書。其他時候我會聽她們訴苦,因為我沒興趣討論自己的祕密。所以我忽然多了許多朋友,她們把我當咖啡濾紙,把祕密傾倒在我這裡,我把渣滓留下,她們拿回去的東西乾淨又清爽。那些安靜時刻也讓我能更深入研讀數學,老師出給我額外的功課,很高興看到至少有一個學生對進階百分比和等式有興趣。   有一天晚上,我決定著手做降臨節布置。我在等一個同學,為了打發時間,我到地下室把降臨節的布置用品拿出來。我把聖露西亞和聖誕老人雕像擺好,放了四根蠟燭在降臨節燭台上,並且在窗戶上掛了一顆星星。我同學來的時候我正好都弄好,於是我們便拿著文法書和點心坐下來,這時媽媽忽然進門。老天,妳都布置好了,真是驚喜,她說,一邊把包包丟在地上。我朋友和我從房間走出來,媽媽和新面孔打招呼。   妳好,幸會。我是伊娃的媽媽。伊娃對居家布置不感興趣,所以我知道這全部一定都是妳弄的。   她只指屋內的布置,但她的評論顯示她不滿意的另有其事。我也發現我擬定對畢雍的復仇計畫卻還未執行,浪費了太多時間。從那次命定的派對後,他還沒到過我們家,不過我打電話找媽媽回家時曾經跟他說過話,每次他總會問我好不好。我簡短答覆他,但和平時期結束,戰爭就要開始。聖誕節就快到了。   但是要怎麼引誘男人?這個題目包含許多讓我擔心的想法,因為我在這方面的經驗是零。爸爸和黑桃國王是我生活裡唯二重要的男人,他們都愛我原來的樣子。但班上已經有女生開始嘗試化妝,或是穿較挑逗的衣服。大家私底下討論倫敦時尚,也就是媽媽的工作領域。有一天,班上一個女生畫了藍色眼影和炭黑色眼睫毛來上課,一邊的眼睛上方還有劉海。班上的男生都笑她,但兩個禮拜後她告訴我們,她跟一個外校的男生在交往。雖然她說的話難以證實,但那些話像蟲子般在我們的頭頂上低飛盤旋,顯示一場大風暴就要開始,難以控制但美麗非凡。我的同學正在發育,看起來像男人與女人的雛形,一籃顯現黃色與紅色的成熟蜜桃,但外皮上還長著絨毛。   我也介於中間。我的胸部開始發育,我自己認為已經夠大了,我的月經也來潮,目前還是很不規律,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但我也瘦高,兩相對照可能很有趣。我最大的資產仍然是我飛揚的紅髮,但我很少試著整理出最好看的樣子。有時我連梳都不梳,在後面綁個馬尾就算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跟巴斯特的耳朵說話,我忽然發現巴斯特就是答案。引誘一個男人跟引誘一隻狗會有多大不同?兩者都喜歡美食,都喜歡不繫牽繩亂跑,只要順著他們的毛摸,就很容易騙倒。如果我把對付巴斯特的招數拿來對付畢雍,可能可以得到相同結果。我不必重複蜘蛛和蛞蝓的步驟,因為我已經知道如何操縱自己的恐懼,也因為我怕男人不像對巴斯特那麼怕。   然而,正如同歐森家的臘腸犬是巴斯特的替代物,我也需要一個彩排對象。至於實驗用的臘腸犬會是誰,我仔細想了很久,決定選擇我們班上的凱勒。我選了他,因為在他皮膚粗糙的臉孔下,他好像跟畢雍一樣,缺乏安全感又渴望感情。我也懷疑,凱勒和畢雍要的是友誼,而非男女間極化的關係,但他們要的友誼即使有些超友誼行為也無所謂。   我開始出現在凱勒附近跟他攀談,大多是數學或其他科目相關。幸運的是,他跟我一樣喜歡數學,雖然程度不及我。多聊幾次天,還有我多花一些時間梳頭髮之後,沒多久我就和他約在咖啡店見面,藉口要一起解困難的等式。   我們的會面很成功,於是我們開始交換心事,他的部分既誠實又出於好意,我則經過小心算計。咖啡濾紙那一招在這裡也有用,我聽了一堆關於凱勒家庭生活的廢話,強勢的父親要求他交出最高分數和最優成績,無論是在學校或閒暇時。終於,我們的咖啡來了,冒著蒸氣的黑色液體。此後凱勒看見我時,他的眼睛開始出現光彩,就像我每次帶歐森家的臘腸狗散步,給牠一塊我藏在樹叢裡的香腸,狗眼也有的光彩。   妳很不一樣,一天下午我們喝茶的時候他這麼說,一面用充滿感情的手勢,伸手撩起一絲垂在我眼前的頭髮。   我沒有因此覺得不舒服。那感覺就像臘腸狗傑克第一次舔我的手指。我可以感覺到舌頭後面的牙齒,現在我懷疑這表面上純真而溫柔的觸摸,背後也有鋒利處。這表示我已經非常接近達陣線,但我沒有跨線的意願。   事情發生在某天傍晚,我們看完一場滿低級的喜劇片,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個公園,我們忽然發現附近沒有別人。冬天的樹光禿禿的,雪以傾斜的角度落下。我們都穿著厚外套,戴著帽子、圍巾和手套。我忽然衝動抓起一把雪,做成一個柔軟的雪球,然後往凱勒身上丟。雪在他的臉上炸開,他吐了幾口口水但馬上就笑出來,也抓了一堆雪,沒做雪球就直接往我身上扔。我防禦,他也防禦,然後我們用雪瘋狂攻擊對方,把雪塞進對方圍巾或褲子或身上。後來我們又推又拉,兩人一起跌到雪堆上。我們就那樣躺了一會兒,我在下,凱勒在上,他冒著熱氣、紅通通的臉就在我的臉前面。   雪抑制了一切聲音,有關布莉塔的回憶像解剖刀一樣在我身上畫了一刀,我們曾經一起躺在雪上做雪天使。我的絨線帽掉了,我躺在柔軟的雪上,凱勒忽然離我好近。於是就發生了,柔軟碰觸著柔軟,無可避免的一刻,兩個獨立個體混合的味道。我有感覺,但也沒感覺,因為一部分的我已經撤退分析我的感覺,剩下一部分的我接收感官訊號。分析的我說,這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不愉快。但我的黑暗面同時注意到,凱勒忽然開始強要,他的手在我的夾克下游移,他在我身上摩擦的方式跟溫柔完全無關。   如果上帝旨意是要我們做愛,那麼現在應該是夏天才對,凱勒忽然說,現在回想起來他這句話說得很美,甚至富有詩意,至少誠實。讓我想立刻停止我們正在做的事。我忽然覺得可笑,我脫離他的懷抱,把身上的雪拍掉,然後說我可能應該回家了。我怕他不高興,走回家的路上還挽著他的手臂,分手時還給他一個服從的擁抱。他沒有問可不可以進去,也許是等更好的機會。   他錯了。隔天,我把他當作一個不要的獎盃一樣丟棄,反正我已經贏得比賽。為挽回我們的友誼,他做出許多努力,打電話、寫信要求我解釋,但沉默是我唯一的答案。最後他終於放棄,但他的眼神又跟隨了我好多年,直到現在,每當我閉上眼睛,還是可以看見公園裡下第一場雪時他的眼神。他讓我發現我的良心被纏繞在身體裡,就像蜘蛛網包覆所有器官。他也讓我明白我故障了,因為某人對我的愛卻可以引起嫌惡,因為我已經太習慣顛倒過來的情形。可鄙的人是我才對。不過,我和凱勒交往期間,媽媽在鋼索上的生活方式搖晃得更厲害,她摔下來時把我一起拉下去,那個事件令我如此痛苦,甚至抑制了我的良心。   當我心情不好,我不可能到處去對別人好,妳最好給我接受這一點,她對我大吼,為了想戴祖父送我的生日禮物首飾而把我痛罵一頓。那是一件裝飾精美的黃金首飾,在我生日那天,媽媽把它放進她的珠寶盒,說:妳還要很多年才有機會戴這種東西。那次爆發之後,我把凱勒的事放到一邊,專心致力於更緊迫的計畫。   畢雍聊到異國旅行,背包裝備,防蚊乳液,還有不要擁有太多物品。因此我不需要用到蕾絲和性感內衣。我的未來就是誘餌,我在生理和心理上無窮無盡、沒有被碰觸過的青春,我的純真。我從圖書館借了有關亞洲和拉丁美洲,以及曾攀登聖母峰登山家的書。我研讀任何關於探險、旅遊、裝備的書,在店裡問問題,給自己添購了牛仔褲、白襯衫和圍在脖子的印花手帕,讓我看起來像詹姆斯.狄恩的女生版。   我打電話到媽媽的辦公室找畢雍,才發現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不過櫃台小姐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您是要找行銷部的畢雍.桑德林吧,我立刻幫您轉接。   桑德林。這個姓聽起來很熟。然後回憶湧現,很多年前的那天,有一家人出現在我們的夏日小屋,打擾我們的安寧,然後大家都得聽媽媽說我連頭髮都不梳。原來他已經出現那麼久了,那個畢雍。我忽然驚覺,他也一定就是多年前在聖誕節送妻子鑽石戒指的那個人。可以說,我們已經出現在彼此生活中多年,但卻毫不知情。該是採取行動的時候。   當我聽見畢雍說:桑德林,我的手有點冒汗,但一想到蛞蝓,我的聲音立刻變得清楚穩健,我回答:我是伊娃,我媽媽是。   是,我知道。畢雍聽起來既開心又驚訝。他絕對想不到我會打電話給他,當然也不知道我打給他是為了什麼。也許他有點擔心我會提他上我床的事。我立刻攻擊。   我今年夏天要去旅行,打算跟幾個同學同行。我們不想去一些炎熱的國家參觀悶不通風的教堂,我想到大自然去健行,或許到阿爾卑斯山健行之類的我想到你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們聊過這些。你好像去過尼泊爾自助旅行之類的所以我想說,你也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建議,看要帶什麼,要買哪一種鞋子之類的。   我用定量的餌,慢慢地小心放進釣魚線,讓我的語調搖蕩在合理的問題和女學生的觀點之間。畢雍聞了聞餌,但他先靜觀其變。這不是他熟悉的領域。   太棒了,妳知道嗎,我真羨慕妳,想走就走當然,我手邊有很多舊資料可以寄給妳。   你沒空跟我聊一下嗎?還是我可以去公司找你?我每次看書都會碰到想問的問題,想多知道一點但是卻沒有人可以問。   我刻意讓自己聽起來天真,我已經仔細斟酌過提議去公司找他會有什麼反應。畢雍當然不希望在媽媽看得見我們的地方見我。他一定曾經吃過沒站在媽媽那邊的苦頭。在辦公室見我就太正式了,電話不停響,同事進進出出,我也不會有機會營造我們之間的親密感。但我提議去公司,正顯示我沒有其他意圖,雖然我有。   畢雍沒有立即回答,表示我有希望。這表示他想見我,雖然他還不知道要如何見面或是在哪裡見面。   妳知道嗎,辦公室不太適合,最後他說,我就是等他這句話。這邊很忙,我們沒有時間好好坐下來,靜靜地聊一下。某個老怪物會跑進來,說我除了看舊書以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先看一下我的行事曆。   他在翻月曆,沉默了一段時間。我的行程表則純白一如我的天真,只要有人渴望見我,我都可以配合。終於電話那頭又傳來畢雍的聲音。   我們公司附近有一間可愛的小咖啡店,下禮拜一晚上我要加班,所以必須在外面吃東西。也許到時妳可以過來。妳把手上現有的東西帶來,我看看能給妳什麼樣的建議。我們先約晚上七點好嗎?對了,妳不用擔心不能在家裡吃飯,因為我知道妳母親要去看一個跟工作有關的展覽,那邊會有食物,所以妳不必擔心這個。   他開始咬餌了。他已經吞下第一口,就算我現在還不能將他拉上岸,但這樣的開始已經十分完美。我放下電話,回到佔據我整張床的讀物。我選了一本有關騎駱駝橫越沙漠的書。   週末爸爸回家,我們過了愉快的禮拜六,但禮拜天晚上他們大吵一架,因為媽媽想跟朋友去餐廳吃飯,而爸爸寧可待在家裡再享受一次全家人的晚餐。最後是爸爸在家做了一頓大餐給我們吃,然後媽媽跟同事去看電影。爸爸和我在火爐前休息看書,想聊天的時候就聊一下。我問他哥特堡怎麼樣,他說漸漸上軌道,因為他花很長時間工作。   而且我可以一直做,因為家裡沒有人在等我,他說,然後看看我。   並不是那麼好過,最後他說。   我不知道他是指整個情形,還是他的情形,還是他渴望有人等他還是別的。我沒有回答,所以他繼續說。   有很多事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該做的,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做。媽媽跟我的事。他沉默下來,但我等他開口。   媽媽跟我,妳知道,妳一定也注意到我們之間不太好。她就是那個樣子沒錯,我們是不同,她期待的東西我沒辦法給她,或許我對她也有所期待。然後妳被夾在中間,伊娃,我知道。這對妳而言一定很困難,尤其我又不在家。   你們會離婚嗎?我忽然爆出這個問題。在那個年代,離婚不是一件小事,雖然的確會發生。爸爸看起來驚慌,彷彿我的問題讓離婚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想讓妳擔心,伊娃,最後他說。我們還沒決定。是有談過,我跟她說有哪些事情必須改變,她的反應是對著我吼:那我們就離婚啊!她打斷我的話,彷彿離婚像是取消一個派對,派對辦成的話很好玩,但取消了也沒人覺得可惜。對我而言沒有那麼簡單。首先有妳。還有從前我們曾經給過彼此一個承諾,說要永遠在一起,或許那個承諾已經乾涸。但我知道這不是妳該過的生活,我覺得我應該為妳多做點什麼。現在,一切似乎都很難。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不確定他指的是我們的家庭,他的工作,還是別的事情。但我以為他心裡有些東西是我不懂的,還有他跟我說的話,好像代表他和我應該在一起,而媽媽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離婚應該讓我覺得難過,但沒有。事實上,爸爸把我已經知道的事情講得更清楚。他們的婚姻出問題,而我卡在中間。我忽然覺得很滿足,因為我找到自己的方式來面對這個情形。   我們的對話在兩方面讓我覺得開心。第一,我和我軟弱的爸爸之間的同志情誼,第二,禮拜一晚上我將有一個決定性的會面,到時爸爸一個人在哥特堡,而媽媽在外參加工作派對。火爐裡的火光逐漸達到完美的熱度,當我再丟一根木柴進去,它立刻著火。火焰吞噬木柴側邊,很快把重量很輕的木柴變成灰燼和煤灰。   那天終於到了,我使用同樣的控制機制。我的繩子捲好放在口袋,十字架就在唾手可得的範圍。我用上我的新裝備。牛仔褲很合身,印花手帕鬆垮得剛剛好,我持別多花了點時間讓我頭髮披在脖子和背上。我手臂下夾著一份仔細研讀過的資料,以免顯露出我的無知,並確保畢雍準備接受最後一擊。   我到的時候畢雍已經坐下來等我。店裡半滿,沒有人注意我們,一個五十歲、頭髮花白的男人,黑色Polo衫和夾克暫時縮小了他的小腹,以及一個穿牛仔褲的鬈髮少女。我們互相打過招呼;我坐下,畢雍幫我們點菜,我們開始談話。   進行得比我想像還順利。我攤開我的地圖,給他看一些適合我年紀的健行路線,畢雍舉出他去過的地方,他在不同地方的經驗,建議我該買的裝備以及過夜地點。最後我們談到全世界,畢雍說他去過哪些國家。   妳知道嗎,當年的我一定不相信我會變成今天的模樣,他指指自己說。   什麼意思?   我以為我可以獨立一輩子。我從來沒想過別人可以主宰我的生活。我要的東西那麼少,當我需要錢的時候,我就找份臨時工作。老天,什麼都可以,在希臘當服務生,去農場打工,甚至是在印度買了衣服拿到紐約去賣。但最後我卻被困住了。你完全不會注意到,就像走進一個沼澤。你走一步,看起來沒有危險,然後再走一步,反正可以後退,然後你走到了中間,它拉著你,你不知道如何後退或前進,最後你漂浮在上面,害怕被拉下去。   我嗎?   我是說我。但我不是唯一的一個。一開始你碰見某人,然後你,我是說我,我們的生活方式變得很重要,你看到別人,拿自己跟他們比較,但想要過那種生活就需要一份有月薪的真正的工作,而一開始只是好玩。就像玩大富翁,當別的玩家停在你蓋大樓的格子,你可以從他們身上收錢。真的讓人上癮。一直到你贏了遊戲,手上有了一大堆錢,你才發現你根本不想玩。你想要的一直是別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分鐘,我也沒說話。最後他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中央。   妳看看這個人。或許妳會喜歡他?如果他走進門,對著妳微笑,妳也會對他笑嗎?也許會想認識他?甚至跟他一起去旅行?   我拿起照片仔細看了一下。照片裡是一個瘦削但結實的青年,棕髮有一點過長,他繃緊二頭肌,彷彿自己待價而沽。他站在一處高原,穿著麻質短褲和登山鞋。他身邊有個背包,他正看著太陽,笑得燦爛,伸出手臂彷彿在跟攝影師說,這一切全都是我的。這是畢雍沒錯,雖然很難想像跟坐在我身邊這個矮胖男子是同一個人。   亞歷桑納州的大峽谷。有一天我們健行到那邊過夜,隔天才下山。很多人是騎騾下山,或是只走一部分,但我們走完全程。那片景色就是自由。我們走到下面的河邊妳知道,納瓦荷人講過大洪水淹過大峽谷的故事,就像我們講諾亞方舟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裡祖先為了自救而變成魚。所以虔誠的納瓦荷人不吃魚,以免不小心吃到自己祖先。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   畢雍把照片拿回去看。照片上有很多指紋,他可能一直收在皮夾裡。我準備好,直直看著他。   我當然願意跟那個人相聚,多認識他。而且誰說他已經不在了?我講完立刻發現這聽起來實在太過陳腔濫調,但這就是畢雍想聽的。他看著我,伸出一隻手拂過我的頭髮,幾乎跟凱勒的舉動一模一樣。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鄉下看妳們,妳還只是個小女孩,妳站在走廊裡,妳媽媽在說妳的頭髮有多亂。但我低頭看到妳濃密秀髮,心想,梳或不梳根本沒差,還是一樣美麗。一切進行得比我預期的還順利,甚至比歐森家的臘腸犬進度還快。我們道再見,顯然日後我們還要見面。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好嗎?下次我帶一些講加拿大的書。   我們在咖啡店見面幾次?可能三、四次。我們提到加拿大幾次?可能只有一次,然後畢雍開始談他的工作和他的妻子。隨著時間過去,她從一顆葡萄變成一粒葡萄乾,每年都看得出來她愈來愈乾癟。她的身體變老沒什麼問題,因為我也是,但她的心靈也跟著乾枯。最後剩下的就是畢雍的慾望以及他對過去的渴望,渴望自由、逝去的青春、他享受過的陽光。我用我的咖啡濾紙把他的夢蒐集起來,也給他一些我對未來的夢想,我已經事先確定能符合畢雍的理想。最重要的是,我堅持我絕對不會陷入物質生活的蜘蛛網,畢雍看著我,彷彿我是一塊焦糖,他迫不及待想舔下去。   他終於到我家的那一天之前,我已經事先預習完畢。屆時我要按下捕鼠器上的小彈簧,讓它闔上,這通常是由老鼠引起。我得確保闔上時不會傷到我的手指,這需要大量練習,因為我必須在被子底下做這件事。我先用蘿蔔練,然後用香腸。用後者很難放掉彈簧,因為香腸比較軟,我必須用一隻手握著它,另一隻手把彈簧放掉。   最後我知道該怎麼做,雖然我的手被夾過一次,讓我痛到頭暈眼冒金星。但我終於完全掌握這個技巧,希望到時畢雍會興奮到搞不清楚我打的算盤。他可能還以為自己佔了便宜。捕鼠器夾住香腸的效果比蘿蔔好得多,外皮立刻剝落,裡頭的肉被切碎,幾乎不可能完整地從捕鼠器上拿下來。一定需要協助才行。   我不知道床上會發生什麼事,雖然我在非自願的情況下曾目睹媽媽的出軌行為。我的知識都是理論,從令人尷尬的生物課堂上,還有同學吃吃笑笑的經驗談得來,不過我從圖書館借的除了有戶外健行的書,還有幾本附插圖講解性的作品。雖然都是枯燥的科學叢書,但我還是從中得到一些點子,希望實際上的應用可以跟理論一樣好。   在咖啡店裡,畢雍看我的眼神愈來愈飢渴,他開始跟著我回家,照他的說法不要讓像妳這樣的年輕女孩走夜路。他愈來愈常把手臂放在我肩膀上,我們說再見的時候,他開始親吻我的臉頰。那感覺跟凱勒完全不一樣,我愈來愈需要專注在蛞蝓上,以免他發現他讓我作嘔。   到了那天晚上,他幾乎一路陪我走到家。快到門口的時候,我說家裡沒人,他想的話可以進來一起喝杯茶。我說我從圖書館借了一些關於南美印第安人的書,畢雍說他曾經參觀過一些文化古蹟和保留地,他對他們的文化非常感興趣。   我們幾次會面下來,畢雍不但開始咬餌,而且咬的方式愈來愈有侵略性。現在我邀請他進門,他的下巴終於闔上,牢牢上鉤。他張開嘴,說好啊,然後用力關上。我甚至可以看見魚鉤刺穿他的臉頰,他竟沒喊一聲痛,令我吃驚。   我們進門。我打開幾盞燈,把水壺放到瓦斯爐上,點了一些蠟燭,甚至放一些在我的紅色房間裡。捕鼠器已經放在毯子下預備好的位置,我床上的床單前天剛換,還很乾淨,但已經都是我的味道。我先把茶壺放在廚房桌上,但之後我改變主意,拿到我房間裡放在地上。最後我進去把書拿出來,坐在畢雍身邊,給他看我在讀的地方。我刻意把腿輕輕碰著他的腿,我的頭髮靠近他鼻子,我注意到我們之間的氣氛改變,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的胸部開始起伏。   然後他就在我上面。我還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他的嘴已經在我的嘴上,他的手在我肩膀上。我身體的直覺反應是將他推開,但我利用蜘蛛和凱勒的經驗,我把自己朝天花板的方向舉高,好讓我從上採取主動。這樣我就不必忍受他的鬍碴刮我的臉,口水滴在我下巴上。我挽起頭髮,讓我們到床上,坐下來的時候他撕破我的襯衫,眼前看到的讓他非常滿意,讓我可以專心在他的褲子。褲子很難脫,因為他的好朋友呈魚鉤狀,讓我脫不下來。我讓他玩弄我的胸部,心裡想著蜘蛛和老鼠,最後終於把他的內褲脫掉。突出來的東西比我在書上看過的還可怕,我只來得及想現實總是比虛構還醜陋。   我們轉移到俯臥姿勢,我設法讓我們蓋在毯子下。畢雍開始摸索我牛仔褲的拉鍊,一邊喃喃地說:紅髮女孩,我的紅髮小女孩,妳在等的就是這個,是吧,這是妳真正想要的,讓我有時間找到捕鼠器。剛開始我找不到,讓我慌張了一下,我想如果我真的找不到,我就會成為力氣比我大的人的受害者。畢雍又胖又壯,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就算我喊救命也沒人聽得到。   最後我終於找到捕鼠器,我用右手把它拿近我的身邊,用左手握著他的寶貝,感覺它在我手中跳動了一下,但我嘗試搓揉了一會,聽見畢雍在我臉頰旁呻吟。這比我想的還簡單,於是我繼續搓揉,畢雍樂於享受,於是我把整個美妙先生移到我的右手。然後,就如同我練習過的,我把它塞到裡面,感覺跟香腸真的沒什麼兩樣。它照計畫滑進去,我壓著然後放掉彈簧。捕鼠器啪地關上。   畢雍的嚎叫聲大到可以讓整條街坊的人立刻趕到現場。那是動物的嚎叫聲,然後變成怒罵,接著他跳起來看見陰莖夾在捕鼠器上,然後他跪到地上。他一直尖叫,一邊試著把陷阱打開,然後我看著他一邊尖叫一邊開始翻白眼。他搖晃了一下,跌到地上形成胚胎姿勢,雙手握著私處。我雙腿發軟跳起來,穿上襯衫,然後彎腰下來看。畢雍的老二跟香腸一樣,中間被緊緊壓著,鐵絲刮破部分皮膚,血流如注。我想了一下不知他會不會流血致死,然後又想還好他昏倒了,否則他可能會當場把我掐死。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打電話叫救護車,我一穿好衣服立刻就撥打。接電話的女人聽到我說有個男人的陰莖被捕鼠器夾住,明顯嚇了一跳,但仍然訓練有素地記下電話地址,承諾會盡快派一輛救護車過來。救護車十五分鐘後抵達。他們一定是想到現場情況而開得特別快,我開門讓兩個壯碩的人進來,一個金髮,一個黑髮,審慎冷靜地走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一團。   兩人都彎腰檢查畢雍兩腿之間的地方。然後黑髮的人轉過來對我嘆了一口氣。   我以為做這行我什麼都見過了,相信我,我見過的不少。但我從來沒碰過這種情形。妳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吞口水,有一剎那我以為自己也要昏倒了。   這是這個人第二次企圖非禮我,我才十四歲,我想我有權用一種可以讓他永生難忘的方法阻止他。   現在兩個人都看著我。他們沒有說話。   他有沒有得逞?金髮的人終於問。這是他進來之後第一次開口。   他碰了我胸部,但那已經夠糟糕的,我回答。   兩人不說一句話到外面拿了擔架進來。同時,地上的畢雍開始用虛弱的聲音嗚咽,他們有些粗魯地把他舉起來,丟到擔架上。他們拿了他的長褲和內褲放在他身上,開始往門口移動。然後他們轉頭問我這是不是我父親。當我回答:不是,他是我爸媽的朋友。他說他只是來拿東西,他們點點頭,顯然放心了一點。   我想妳可能不想去醫院,黑髮的人說。他們正把畢雍固定在救護車後面,然後關上門。黑髮的駕駛又走到我身邊。   妳確定妳沒事嗎?有沒有需要跟誰談談?要不要我們幫妳打電話給誰,還是?我打斷他說我會好好的。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還好除了妳跟我們說的以外,沒發生其他的事。我想告訴妳,妳今天做的嗯,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事情之一,我不會忘記。對了,我叫羅蘭。如果妳需要幫忙,打電話給我。打到醫院找羅蘭就可以。如果妳有需要的話。   然後他轉身走回救護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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