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12章   ★六月二十九日

  近來,斯凡開始在我靠近寫字檯的時候給我一大堆承諾。當我終於坐下開始寫,他走到我背後看了一眼。   妳應該過妳的生活,而不是把它寫下來,他先開個玩笑,然後試著用一兩件事引誘我離開。文化中心有個畫展,一個來自霍瑞德的畫家,應該不錯,妳想看嗎?我們要不要來打掃家裡一下,妳掃地我吸地?還是我們出去散散步,我來打電話看沃伯格的爵士演奏會還有沒有票?一定會很棒,或許我們還可以去那家希臘餐廳吃點羊排?   我很少看到斯凡的這一面,幾乎認不出他來,但我明白,有時候正當你覺得生活就這樣也不錯了,還是會有慾望出現。因此斯凡和我出發前往文化中心,也就是我們瑞典西岸的羅浮宮和大英博物館,現在正展出一個本地藝術家的作品。他其實相當不錯。我們碰到好幾個熟人也來看畫,不得不停下來打招呼,聽聽最新消息。大城市的居民抱怨塞車,我們鄉下人最大的問題是人擠人。彼特拉和漢斯.佛列德克森夫婦也在,看到我們就高興地聊開來,因為其他人都假裝沉思畫的主題來避開他們。

  對於又累又渴的人,彼特拉就像個詛咒。她人是很好,但她話多如滔滔流水,把她丈夫變成一根沉默的鹽柱,斯凡認為她一定是用屁眼在呼吸。但我還是袒護她,因為我們從小就認識。她、古德倫還有我,花了很多個暑假一起游泳、玩耍、吃吃喝喝和聊天。而且,她是少數幾個知道我重要事情的人,沒有她的幫忙,我也不可能去傑考比旅行社工作。現在她對著我們嘮叨,頭髮亂翹,一邊抓著她嘴邊好像永遠好不了的潰瘍。她的外套在身後飛揚,圍巾垂在地上。一如往常,她看起來像隻籠中鳥,有時候我懷疑漢斯是否就是她的籠子。   嗨,你們兩個好嗎?真高興又見到面,謝謝你們上次的派對,真的很開心,斯凡在哪裡找到那麼好吃的蛋糕的,你真是辛苦,斯凡,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跟你們講一件很好笑的事,你們知道漢斯去看牙醫嗎,他牙齒痛,我叫他去街角荷姆倫的診所,昨天他就去了,荷姆倫知道漢斯的狀況,所以他拿布來蓋在漢斯身上,打了個結,然後他叫漢斯嘴巴張開,是漢斯要張開嘴巴,不是荷姆倫,我剛是說荷姆倫還是漢斯?哈哈,真蠢,總之漢斯張開嘴巴,荷姆倫果然找到牙根有一個地方感染,因此荷姆倫問說他可不可以讓助手也看一下,漢斯說當然好,沒問題,於是他就張開嘴巴等著,終於,荷姆倫跟助手一起進來,漢斯的嘴巴愈張愈大,等他們看完,漢斯應該把嘴巴閉起來,可是卻閉不上,他下巴卡住了,荷姆倫試著讓他闔上,他跟他的助手一起試,終於卡的一聲闔上了,而且痛死了,是不是啊,漢斯,漢斯?你們可能在趕時間,你們趕時間嗎?我一直想到那首歌,說鱷魚下巴卡住了,去找皮勒曼醫生。

  彼特拉深呼吸,看起來很累的斯凡趁機告退到洗手間。我想到漢斯在荷姆倫醫生診所裡的模樣不得不笑出來。漢斯.佛列德克森,一絲不苟的銀行主管,絕少開口說一個字,但這會兒忽然嘴巴闔不起來。我的笑聲給彼特拉鼓勵,她又開始講起別的事情。沒過多久斯凡回來,古德倫和西斯登也走近。彼特拉擁抱西斯登,沒發現這讓他多麼開心,然後又開始講牙醫的故事,剛好給斯凡跟我脫逃的機會。   可憐的漢斯,我們到外面花園的時候斯凡說,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回答古德倫可能非說說話不可,因為她嫁給一個病態沉默的人。斯凡不同意。   不對。是女人每天必須用掉四千個字,這是平均值,四千個字,而我們男人只有兩千個字。有時候一天才過了一半,我們就已經用光配額,但妳們還有另外一半沒用掉,所以情況就是這樣。難怪有很多累壞的男人。

  我回答說,他不能拿我跟彼特拉相提並論,地獄也是有等級的,斯凡說明,他講的是平均,而且我應該是最了解平均的人。我們愉快相伴,在夏日的氣氛,以及像美國片結尾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生活的感覺之下,走到一間希臘餐廳。店老闆波利卡普斯,用他美麗的名字和不像瑞典人的眼睛歡迎我們,請我們喝茴香烈酒,裡面加了某種東西讓酒變成藍色。斯凡想到在希臘的回憶。   妳還記得我們去租偉士牌,買番茄、羊乳酪和橄欖,然後騎車到山上自己做沙拉?斯凡問。我回答我當然記得。每當我一口咬進瑞典這些大又紅、但一點味道都沒有的不像番茄的番茄,我就想起那些番茄的味道。   我最記得我們回家的時候艾瑞克生病,還有你照慣例事先寫好所有明信片。

  斯凡搖頭說,還好明信片都事先寫好,因為我們度假時既沒時間也沒興致做這件事。斯凡抬起頭,用非常快樂的眼神看著我。   也許我們應該再去一次羅德島?說不定妳可以跟傑考比的老同事聯絡一下,通常他們知道哪裡最好玩。我在想那間小旅館不知還在不在,他們全家人都在裡頭工作的那家?我們可以再去住一次。   羅德島,那裡的硬幣上面裝飾著西元前兩千年的玫瑰圖案。羅德島,傑考比是瑞典最早到那裡的旅行社,當時島上仍然純淨不受污染。我曾經替我的客戶在那裡尋找小旅館,享受那裡的美和希臘酒。我曾經在那裡自由做愛,完全不想長期的承諾。我也在那裡確定讓媽媽消失的幻覺。玫瑰存在了好幾個世紀,但從我第一次去那裡到現在,島上已經改變了很多。我正打算告訴斯凡那間旅館可能已經擴建或是拆除,但我看到他那麼熱切,實在不忍心開口。我很高興知道自己還有顆心。很難相信他還認真計畫到希臘去。我們一起旅行只有幾次,從他十年前心臟病發作之後,更是一次都沒有。

  看到他那麼精力充沛,真是有意思。他甚至還稱讚我,說他覺得我看起來還很年輕,真是不簡單。   妳連一根灰頭髮都沒有。跟從前一樣還是紅的,而且妳體態也保持輕盈。看看四周的女人,妳會同意我說的,妳看起來很棒。   我向他舉杯,說他總是體貼。   回家以後,我以為我終於能夠享受一夜無夢到天亮,但我錯了。我們才進門,電話就響起。我接起來,是愛琳.索倫森,她喝醉了正在發脾氣,連話都講不清楚。   妳偷了我整組銀餐具!妳偷我的銀餐具,那是好久以前亞歷山大給我的,我知道妳來過我家。只有妳有鑰匙。   愛琳,拜託一下妳先聽我說,愛琳聽好,好嗎,愛琳?幾年前妳把那套餐具送給蘇珊當禮物。我們要那個做什麼?我們有自己的銀餐具。而且妳知道居家服務的人也有妳家鑰匙,但妳也不能指控他們去妳家偷東西。

  別以為妳可以破壞我的家!但那就是妳的企圖,我知道!我是打算把那套銀餐具給蘇珊,但我要自己給,不需要妳來探頭探腦的妳這個人真惡毒,惡毒!   斯凡就站在我旁邊,差不多可以完全知道我們在講什麼,因為他不像一般男人,不會裝聾作啞不去聽女人要講的另外那兩千個字。他從我手中接過話筒,因為他發現我開始顫抖。通常我能保持冷靜,但這次太過分了,彷彿有人用利爪把美好的一天撕裂。她為什麼老是打電話來,在我幫了她這麼多之後?她為什麼不打給居家服務,或打給她女兒?斯凡也是這麼說,但他的口氣嚴厲許多。   妳不配讓伊娃這麼好的女人照顧妳,他說了這句之前說過多次的話,然後掛上。然而愛琳的聲音彷彿繼續從話筒飄蕩出來,就像按熄菸蒂若沒有出足夠的力道,煙會繼續散開來,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為了重拾心情的平靜,我穿上打掃服,把家裡打掃到閃閃發亮。我替壁爐架上的聖母瑪利亞除塵,刷地板,一邊想到我第一次碰見大衛.傑考比的情形,背後傳來斯凡模糊的聲音:拜託,伊娃,上床睡覺吧,妳可以明天再掃。最後他開始替自己做宵夜三明治。憤怒和茴香烈酒讓我滿身大汗,我說:你的同情心還抵不過自己的味蕾!可憐的斯凡,因為別人的緣故而受罪。有這種命運的不止他一個人,但他還是受到不公平待遇。不公平不會因為重複很多次,或是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就比較不會不公平。   彷彿有個壞心的牽線木偶操縱師在操縱我,當我替照片除塵時,清理到媽媽和爸爸的結婚照。照片裡是一個美麗女人,金髮梳成包包頭,裝飾的花刻意安排得凌亂,讓她看起來既淑女又輕佻。沒有人看得出她幾個禮拜前才生產。她的腰很細。她穿了一件無肩帶的奶油色禮服,露出肩膀和手臂,她的捧花很大,她的笑容如此溼潤,讓玻璃起了層霧花。一個金髮男人站在她旁邊,他不像新娘看著鏡頭.而是看著她坦露的領口。照片看起來是這樣,但我祖母說,結婚那天他感冒發燒到一百度,他根本連站的力氣都沒有。雖然如此,他還是捧到典禮和晚宴結束,但第一首義務的華爾滋跳完,他不得不休息。他回家睡覺,但媽媽留下來跳舞狂歡到凌晨,讓她的丈夫在家裡躺著。

  我的祖母一直沒有原諒她。每回當她不得不和媽媽打交道,她都企圖掩飾自己對她的厭惡,期待那感覺會漸漸消失,但徒勞無功。我知道這件事,一直很明顯。所以這個情況是永遠的。但媽媽一點都不擔心,當她有餘力時,就用藐視作回應。因此,她倆之間的敵意令我欣慰又熟悉。少數幾次我的祖父母和我們一同慶祝聖誕節,雙方的互相厭惡隨著調味伏特加和聖誕節火腿一起進行。   奶奶好優雅,有一次他們來的時候我這麼說,我很欣賞她的彩色洋裝。   但她嘴巴那麼臭有什麼用,媽媽立刻回答。   我發現自己正摩擦著照片中媽媽的嘴唇,想到她和愛琳,我成功殺死前者,卻逼自己出現在後者面前。現在我贖罪做得夠了,應該讓過去回歸過去。因此我拿起照片,自問,我為何還留著這東西,然後拿到外面的垃圾桶。斯凡在垃圾桶蓋子上放了一瓶啤酒,因為上禮拜他多倒了一袋垃圾。

  我拿起啤酒和垃圾桶的蓋子,把照片丟進去,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蓋上垃圾桶時感到深深的滿足,然後把啤酒放回原來的地方。我上床睡覺,躺在斯凡旁邊假裝在閱讀,但一聽見他的鼾聲,我即刻起床。我走到地下室挑了一瓶好酒,不是我生日收到的酒,而是我給自己買的酒。茴香烈酒,希臘酒,哦,節制的眾神,請原諒我,因為我感覺事情只會走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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