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11章   ★六月二十六日

  昨天我在家裡、花園和海邊四處走,就是不得安寧,連在我的玫瑰園也不行,雖然它們散發美妙的香味。我想到一個瓶子裡裝了油和醋,兩種液體絕對不相容,分成上下兩層。必須要有人把瓶子拿起來搖晃,它們才會混合,創造出跟原本完全不同的顏色。善惡的經驗也是。邪惡的經驗沉在底層,如果沒有人去搖瓶子,它就承載上層的善良經驗。兩者不會互相加乘或互相排斥,只是共存。   斯凡向來對任何心理分析的東西很反感,事實上他討厭任何扯到心理或社會的東西,因為他認為分析或諮商,不管現在稱之為什麼,就是搖晃瓶子,讓邪惡的那層去污染善良。我得承認,就某種程度而言他說得對,雖然我沒那麼固執己見。也許邪惡變成善良的一部分時所製造出來的新顏色,有原始顏色欠缺的好處。

  總之,我似乎徹底搖晃過我的瓶子,現在裡頭的動蕩很大,這個混合物就叫作焦慮。我也知道過去是不足以信任的。有些對話我記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能回想得起來,但其他事件卻又消逝無蹤。因此,當一個成年人寫下一個孩童的經驗,短短幾個小時可能比一整年還重要。事實上,這是應該的。幾個小時往往比一整年還重要。   我急於讓自己平靜下來,拉了斯凡一起到懷念教會,雖然我不清楚我和上帝的關係是什麼,祂那麼高高在上,我在下。總之,斯凡和我禮貌地聽完牧師的佈道,今天探討的是人就像黏土,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去雕塑,而我們身在地球上的責任便是盡可能平衡地離塑自己。最後他提到人人都有自由意志,因此如果我們花長時間努力去追求原創的東西,人人都可以創造自己的命運。

  這點我可以同意。夏天時候的佈道,牧師試著比其他時間放進更多創意。一個年輕的唱詩班唱得好聽,最後我們都拿到一小包黏土,可以帶回家隨意雕塑。   我們就拿著自己的小包黏土,站著跟幾個熟識的人聊天,包括我最要好但愈來愈胖的好友古德倫和她的先生西斯登,近來他養成一個習慣,只要一有機會就對他的女性朋友毛手毛腳。看著一個超過五十歲的男人,試圖去摸跟他年紀相當的女性朋友的胸部,真是相當悲哀,而且很難真的對他發怒,尤其我可以了解抱一個如此臃腫的老婆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她身上的肥肉夾層真的有可能讓人窒息。從前我、古德倫和彼特拉.佛列德克森三個人曾經很要好,忠心的老友值得保護。西斯登忽然抱住我親了我的左耳一下,試著把他的腿放到我兩腿間。我建議他用他的黏土塑造他最好的朋友。

  當然,我們拿到的黏土不夠,但考慮到你的年紀,西斯登,應該還是夠用了。等你做好,讓它乾一下,有點龜裂和皺紋之後就會更像本尊。   我以為我斥責了他一頓,但他一定是誤會我的意思,因為他看起來興高采烈。那天下午他出現在我們家,自做主張上門來喝茶,斯凡還在廚房的時候,他從衣服內袋拿出了一個盒子。   妳看一下,他說。我看了一下,果然是個黏土做的陰莖,他還把松針插在靠近睾丸的地方當作陰毛。我說他這年紀做這種事太荒唐,但隨後想到他跟我一樣大,因此這跟年紀無關,而是慾望沒有得到滿足。無論如何,我勸他在斯凡回來以前把盒子收起來,因為我覺得斯凡不會欣賞他的幽默。   西斯登照我的話做,看起來有點羞愧,他斑白的灰髮整齊梳向一邊,寬鬆的灰色毛衣蓋住他的手。總之,我們吃東西的時候,他話多得又多又好,關於聽了一場發人省思的佈道給他多少啟發。他準備走的時候,我伸出手臂不讓他有機會碰我,並用強調的口吻要他幫我跟他妻子古德倫問好。

  如果妳有什麼需要,我可以應付兩個,妳知道,他找空檔小聲說了一句,我叫他別再胡說八道。   我娶的是從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他嘆口氣離開。   西斯登才剛走,愛琳.索倫森就打電話來,要我過去拿一樣東西。我問她是什麼,她就開始不悅。   就是放妳偷走的那條紅寶石項鍊的盒子,妳乾脆來把盒子也拿去好了,她在話筒那頭用責備的語氣說。   我說這件事我們已經講過好多次,她跟我都知道,那條項鍊是她多年前散步的時候搞丟的。但她完全不可理喻。   我知道項鍊是妳拿的,妳自己都說過。項鍊不見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妳,妳說妳撿到而且正戴著。我應該報警,這樣不對,真的不對。   她摔電話,我轉頭跟斯凡重複一次對話內容。他很生氣,大聲說愛琳.索倫森應該對我好一點。晚上他一直唸我,叫我別再浪費時間照料一個不值得的老女人。

  不管妳現在或以後為她做什麼,她都不可能真誠感激妳。一時的謝意或許有,但等她想到新的指控,立刻就像煙霧消失。相信我,我知道這種人,他說,邊看著窗外欣賞天空。我回答說,有個老人讓我消耗精力也是好的,我這個年紀的人都這麼做。我是自願照顧她,因為我目前也沒有別人。而且,我說,這些有關偷竊的指控表示她開始出現癡呆的徵兆,因此她沒辦法為她的言行負責。斯凡說我的奉獻就像在一個平庸的劇場看一齣特別糟糕的戲。   每看一齣就讓妳更沮喪。我看得出來,妳去拜訪她,讓妳愈來愈沒活力,更別提妳連一毛錢都沒拿。那個老太婆是個小氣鬼。舉例來說,她幾時給過妳聖誕禮物了?   我說聖誕禮物不重要,我們什麼都有。一開始斯凡沒說什麼,但之後他把手臂放到我的手臂下,指指天上的雲,說天上這麼美,除了愛琳.索倫森我們還有更好的話題。我同意,但我還得加一句:但這是你起頭的。

  然而今天晚上喚醒我過去幾天一直感受到的焦慮,好不容易等到斯凡上床睡覺,我才能起來開始寫東西。晚上用餐時我們喝葡萄酒,但它只是喚醒我的口渴,而不是讓我解渴,現在我幫自己再倒了一杯,給我的想像力一點歡慶的氣氛。   我還在想聖誕節,從斯凡怒氣沖沖提到聖誕禮物就一直想到現在。聖誕節我們最像一家人,媽媽,爸爸,還有我。我的祖父母住在國外,因此很少跟我們一起慶祝,但我的外公外婆常常在假日和我們團聚,強化了完整家庭的形象。媽媽喜歡聖誕節,她樂於在節慶時做菜,用蠟燭和瑞典的聖誕節矮人布置家裡。她喜歡紅色,紅色似乎給她一種安全感,她在家裡到處擺設紅色小人像,耶穌誕生圖則遞補她欠缺的信仰。   其他時間我們很少烘焙,但在降臨節會一起做薑汁餅乾和番紅花麵包。我們也不喜歡手工藝,但每年的這段期間我們也用黏土做燭台,或者縫薰衣草香包,之後我送給朋友和親戚當禮物。我們極少一起做什麼,因此我記得每一次做的每一樣成品。外面天色黯淡,好像增強了親密的感覺,只有在一年最黑暗的時候我們才感覺得到親密。這也是每年唯一一個時候,媽媽跟我講話沒有同時翻閱時尚雜誌或者文件。她的手忙著處理麵團,沒辦法閱讀,因此只有在降臨節那幾個禮拜,我才敢讓她一瞥我心中的思緒。不必冒險在她一邊閱讀倫敦最新流行的報導跟她說話,得到一個心不在焉的嗯或如果妳這麼說的話。時尚雜誌當然比我的內心世界更重要。

  我印象最深的聖誕節是我十三歲那年,照各種定義而言,這一年是轉青少年或小大人的一年。我的同學都成群結隊,我則一頭埋在書裡,包括學校課本以及我給自己選的課外讀物。在校我最喜歡數學,因為它是一種純粹的知識,對與錯都有明確定義。除了少數例外,都只有一個正確答案,這點非常吸引我。導數、整數或座標軸系統聽起來像詩一樣,比什麼單戀或大自然的美等胡說八道還美妙多了,後者是瑞典學校教的東西。愛就是失去,這是布莉塔教我的,而愛不是值得努力爭取的東西,遑論信任。   我的數學知識讓班上男生另眼相看,也許我不如自己以為的那麼不受歡迎。但我對他們明顯冷漠以對一定更讓他們覺得刺激,但我沒注意到,或許我什麼都不想注意。總之,疏離是可預期的,而人際關係可以有各種發展。唯一有趣的男人是爸爸和黑桃國王,他們跟我已經算親近,雖然兩個都不是那麼可靠。

  這段期間,黑桃國王不斷跟我說,如果我肯聽他的話,我有能力把邪惡變成善良,然而如果我不行動,我就會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他的存在是那麼貼近,他是我床邊的一個黑色人影,他可以用手指梳過我的髮絲,把它們一根根排列在我的枕頭上,一邊輕聲告訴我,如果我逃走,他會找到我。晚上不管他有沒有來,我醒來都是自己一個人,然而有他的晚上,我編好的髮辮會被解開,幾乎無法梳開。   媽媽和爸爸似乎都用工作來逃避,在爸爸這方面,這意味更常到外地出差,剛開始只有一晚,然後兩晚,然後三晚。出差讓他內疚,但他回到家的時候,我們無所不聊。他問我的學校功課,我的興趣,我對世界的看法以及我最近在讀什麼書。我們有種親密感,我可以抱著爸爸,知道沒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即使他很少說出他心裡的感覺。

  我們可以談冷戰。柏林圍牆剛建起,把人們像囚犯一樣關在東邊,而在西部,美國和卡斯楚有點問題。爸爸非常擔心新武器的發展,尤其是毀滅性的原子彈會影響世界和平。對我而言很簡單。大的國家欺負小的國家,就像大的人欺負小的人。我認同小的那一方。   然而,因為我們不能討論媽媽,除了在特殊情況下當爸爸想偷偷為她做點什麼,我們的親密還是有種虛假的感覺。有時候我試著問他和媽媽的相處,是否他有別的朋友,他和媽媽會不會離婚,還有他為什麼不離等等。他的答辯是:她是很難相處沒錯,但她有口無心,有時候,話說出去就不能收回,他通常這麼說。看起來像數學公式那麼簡單,但無法讓人看見事情真相。   爸爸愈來愈常在外,媽媽則是越頻繁在夜間外出。她花更多時間做頭髮打扮,有時候到清晨才會回家。我其實不怕自己一個人,但我怕的是她不回家,尤其當她在心情惡劣時離家。這種時候我睡得很差,每一兩個小時就醒來一次。我常夢到黑桃國王要把我推向兩個懸崖之間的無底洞,最後我只好縱身一跳。

  有一次他說,小心別讓鯨魚吞掉了,我低頭看見底下驚濤駭浪,還有一隻巨大的鯨魚,正張開大口等著。其他時候,黑桃國王擁抱我,輕輕搖我,小聲說一切都會沒事,撫摸我,讓我醒來的時候身體有種羞恥的快感,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十二月的某個晚上,我睡得比平常更斷斷續續。爸爸整個禮拜都不在,媽媽正要出門,雖然我的光明面勇敢向她建議,我們可以一起做點什麼。那時家裡有三個遠房男性親戚來借住兩個禮拜,整間屋子弄得一團亂。媽媽安排了晚餐派對,結果是持續到深夜的狂歡噪音。我自己待在房間裡,除了讓我的光明面出來鋪床、洗碗,或打掃最髒的地方。我已經很久沒機會單獨跟媽媽說話。   我當然寧願待在家裡,但這個推廣教育的課我一定要去上。一定很無聊。她消失的時候說,留下一陣香水味。我終於睡著,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笑聲,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的鬧鐘顯示凌晨三點,正當我想起來喝杯水,我又聽見那個笑聲,媽媽的尖笑聲混合了某個較隱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偷偷去看誰來了。我的直覺應該要阻止我才對,但知道媽媽回到家讓我鬆了一口氣,混淆了我對現實的判斷,又或許,那才是我真正想看到的現實。我想知道現實的模樣。   一開始我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然後我聽見臥房傳來聲音,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口。門開了一個縫,我把它再推開一點,然後往裡頭看。看不見什麼東西。一片黑和一片更黑的東西在床上移動。不是一個身體,也不是兩個,而是一瓶油和醋,一直一直搖晃,直到兩種物質變成一種。   我不知道我是在那一刻長大成人,或是在那一刻死去。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了解發生了什麼,以及這件事的後果。我只知道,我從來沒有那麼強烈被遺棄的感覺,我整個人凍住了,我的手腳像冰一樣。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拿出一直放在枕頭下的巴斯特的耳朵,像十字架一樣放在胸前,不斷小聲說:做點事情一定要做點什麼現在妳必須為很久以前做下的決定付諸行動。在那同時,我內心的純真消失了,同時我知道,我絕不可能跟我的談話對象提這件事,也就是爸爸。告訴他就等於扼殺這個所謂的正常家庭。正常。何謂正常?也許正常是經過這樣的夜晚,隔天早上起床在餐桌旁坐下來吃早餐,而媽媽還在睡。她是一個人,我從門口偷看可以看得出來。沒有訪客的痕跡,沒有奇怪的味道,什麼都沒有。黑暗中的黑暗可能只是一場夢,是訕笑的黑桃國王製造出來的。或許,正常也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慶祝降臨節,在爸爸回到家時擁抱他,買聖誕禮物給我的父母,項鍊給媽媽,木頭雪茄盒給爸爸,因為他喜歡在節慶和聖誕節的時候來根雪茄。聖誕節也是和平的時刻。   今年聖誕節一到,我直覺地把我看見的事放進心裡的一個小盒子,蓋上盒蓋。我下意識決定,如果非得打開不可,一定要等到新年過後。沒有什麼可以奪走我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時刻,我從中得到的幻覺是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雖然媽媽比以前更忙,但還是一如往常和我一起做降臨節的準備。有時她下班回來臉頰緋紅,講話如連珠炮,但她還是記得買做番紅花麵包的材料還有放在降臨蠟燭下面的苔蘚,我緊抓住這些傳統,彷彿它們至關緊要。   聖誕夜前一天,爸爸和我開車去買媽媽的聖誕禮物。家電產品才剛引進瑞典家庭,象徵自由和進步,媽媽一直唸著我們家是唯一還不夠現代化的家庭,別人來家裡作客讓她覺得丟臉。因此爸爸和我到城裡去,挑了一台據稱是現代科技結晶的洗衣機。Elux︱Miele 505獲得著名居家雜誌大獎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要價是高昂的三千五百克朗。它是全自動的,在當時很新奇,洗羊毛衣時甚至知道該提高水位。   家庭主婦可以安心出門,回家時全部都會處理完畢,售貨員收下我們的付款時這麼保證。   我們知道媽媽不是家庭主婦,因此用這台機器的機會並不多,她盡可能花最少的時間做家事,樂於把責任交給爸爸、我或朗史卓太太。但她會想要擁有一台以向她的朋友炫耀,這是過去幾個月我們接收到的訊息。我們暫時先把東西放在車庫,進家門的時候,香料酒已經在爐子上,烤火腿的香味充滿整間屋子。我們外出的時候外公外婆到了,而且已經著手準備酒和最後一道節慶手續,聖誕節火腿。   外公以前在于默奧的一間餐廳當廚子。他很胖,說話很大聲,很喜歡正統食材,而外婆比較算波西米亞式的人,跟她的女兒一樣不會做家事。他們是誠實、直接、非傳統的人,完全不在乎別人對他們的看法,他們家永遠亂糟糟的,外婆或外公都不覺得有必要保持乾淨。小時候,去他們家玩最輕鬆,可以到處亂跑,挖出一些他們收藏的古怪物品。   大家融洽坐在廚房,媽媽、爸爸、我、外婆和外公,喝香料酒吃硬麵包.和烤好還微溫的火腿,這種時候的火腿最好吃。我感覺溫暖、滿足又有安全感,我心裡的盒子關著,我看著每個人的眼睛,心想這個聖誕節是包紮傷口的繃帶,等到新年過後繃帶打開,血跡已經不見,新生的白色皮膚無瑕,沒有一點傷疤。   然而從聖誕夜當天早上起,就開始不對勁。通常一年裡只有這一天媽媽不會睡超過早餐時間,然而當我走進廚房看見擺好的餐桌,她卻不在。爸爸在看報紙,外婆和外公在喝咖啡,兩個人都做應景的打扮,外公穿了一套西裝。外婆穿一件像床單一樣的大洋裝,把灰白的頭髮綁成馬尾。媽媽還是沒有出現說一句聖誕快樂,伊娃。我到她的臥房,看見她照舊躺在床上,床邊桌上擺了一杯咖啡,動都沒動過。當我叫她:趕快,妳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吃早餐,今天是聖誕節!她抬頭看了一眼。好,好,我來了,我馬上過去。   她當然沒有來,我們吃我們的早餐,薑汁餅乾吃進嘴裡嚐起來像厚紙板。到十點該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媽媽穿著浴袍出現,說她有點頭痛。你們去吧,等你們回來的時候我應該就好多了。   做禮拜時我胃痛,沒仔細聽牧師的佈道,我看著面前的十字架,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伸展手臂。我想到約瑟不是耶穌的親生爸爸,媽媽一定也不是我的親生媽媽,巴斯特的耳朵是唯一願意傾聽的耳朵。唱詩班的小朋友都打扮得像天使一樣,肩膀上裝了翅膀,好笑的是有一個女生穿了紅襪子,從白袍下露出來,讓她看起來像一隻鸛。我能想像她母親坐在教堂長椅子上,正暗自咒罵早上趕著上教堂,出門前竟然沒注意到她女兒選穿的襪子,想到母親的難為情和小女孩八成會被唸一頓,我心裡一陣心滿意足。   也許背後還有一點嫉妒。至少,那小女孩的母親在場,而我的母親正躺在床上睡覺。更糟的是,外公最好的一雙皮手套在唱詩班演唱的時候被偷了,我發覺今年聖誕節注定要像抓著一根繩子懸掛在深淵上頭。   終於我們回到家,跺腳踢掉靴子上的雪,外公摩擦他冰冷的手。媽媽已經起床更衣,其他沒多做些什麼。外公外婆以他們諾爾蘭多做事少說話的態度,掌控了廚房,一個小時之後我們便坐在類似聖誕大餐前面,甚至還包括手工香腸,肯定是他們從諾爾蘭的某個農場帶來的。紅色妝點著我們白色的廚房,聖誕之星掛在窗前,繡花的聖誕桌布蓋在我們的木頭餐桌上。爸爸拿出調味伏特加酒,媽媽喝了一杯又一杯,開始恢復一點生氣。我們唱聖誕頌歌,媽媽發出尖笑聲,說終於能放鬆的感覺真好。   偶爾覺得疲倦並不奇怪。過去幾個禮拜我累壞了,要做的事情真的很多。又要上班,又要做聖誕布置。一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之前有多累。但沒有經驗過的人是不知道的。大家好像都有空買聖誕節的新衣,只有我穿著這塊破布坐在這裡。   爸爸沒有回答,但又開始唱起一首歌,外公勉強說一句:我們忘掉工作吧,現在是聖誕節。粥和火腿,甜得跟果醬一樣的派。聖誕樹和聖誕節的和平。我們都是媽媽的小豬仔。傳統歌曲一首接著一首。   我把希望放在聖誕禮物上,到時一切都會回歸正常。通常,我們在下午拆禮物,在那之前禮物都放在聖誕樹下,引誘我們經過。我們當然不可能把媽媽的洗衣機搬來放在聖誕樹下,但爸爸跟我想出一個方法,我們可以把她的眼睛蒙住,帶她走遍整間屋子,最後帶她進車庫。這樣就可以營造刺激的感覺,媽媽會覺得很有趣,她的驚喜會比早上看見包裹時一眼就知道是什麼來得大。   爸爸打扮成聖誕老人,戴了一頂舊的紅帽子,我們都坐到樹下之後,他開始把禮物一件件拿起來,先唸上面照慣例要寫的小詩,然後把禮物交給贈與的對象。外公外婆一如往常慷慨,一件毛衣是給我的,一條絲質圍巾給媽媽,書給每個人,高級巧克力、香水,和其他幾樣實用的東西我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我的祖父母也寄了幾個包裹,我的又大又重,用藍底綴有星星的包裝紙包得很精美。我拆開好幾層包裝紙,最後拿出一個聖母瑪利亞雕像。那是大理石做的,大概有半公尺高,一個穿洋裝的女人跪在地上,還有面紗和涼鞋,她合掌做出問候或祈禱的樣子。我一眼就愛上這個雕像,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布莉塔就愛上她。媽媽看了一眼就嗤之以鼻。   老天爺,什麼景象。他們就是這樣,寄個這麼醜陋的東西來。一點品味都沒有。   我感覺我的胃被捅了一刀,但聖母瑪莉亞不介意。她只是用冷靜而難解讀的眼神看著我,我羨慕她,覺得我要學習的還有很多。然後我緊張坐著,等著爸爸終於拿出我買給媽媽的禮物。媽媽已經從爸爸和外公外婆那裡收到許多美麗的物件,包括爸爸送的一件漂亮的毛皮外套,她穿起來非常合身,現在媽媽坐著,用貪心的眼神看著樹下逐漸縮小的禮物山。每次她拿到一樣禮物,她就立刻撕開,不管包裝是否精美,小詩是否寫得好,值得收藏。爸爸大聲唸出:送給一位高雅至極的母親,當您踏步旋轉起舞,願這件禮物能讓您的脖子添增光輝。   哦,會是什麼呢?我看啊,真好!一條項鍊。很好。妳在哪裡買的,伊娃?非常好,謝謝妳。   這些字眼像唱歌一樣自動播放,她拿起項鍊,是一條二手的銀項鍊,上面有彩色石頭,我知道媽媽喜歡這顏色,因此我花了滿貴的五十克朗。媽媽摸索了鉤子一下,然後要外婆幫她戴上,一邊唸著:我就是不喜歡這種難用的鉤子,讓我擔心會折斷指甲。   最後,外婆仔細檢查項鍊,媽媽在旁邊看著。她們同時發現一個問題,但媽媽先開口。   伊娃,我不要這條項鍊。這壞掉了。   她給我看那個鉤子,我現在才看見,但之前沒發現,鉤子應該可以扣緊才對,媽媽說得沒錯。項鍊壞了。   我抬起頭正想解釋也許我可以拿回去退,或是換別的東西,但她已經轉向爸爸,他正要給她另一件禮物。她美麗的嘴唇微張,眼睛閃著藍綠色的光,她的眉毛因期待而揚起,她的牙齒在燭光下閃爍,她的臉頰又紅了起來,聖誕老人那種紅。她終於感覺到聖誕精神。   我緊握著項鍊,石頭刺進我的手掌,就像現在的玫瑰刺一樣。爸爸繼續發禮物,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或許其實什麼都沒發生,我只要拿去換一條沒壞的項鍊就好了,樹下已經沒東西之後,爸爸叫媽媽站起來。   過來這邊,過來,聽我的話。不對,我不是要抱妳,別擔心,但我們還有一件驚喜要給妳。還有一樣東西。來吧!   媽媽從沙發上起身,滿懷期待站在他面前,現在回想起來,她幾乎像個小孩,然而那時候我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所以我看不出來。爸爸拿起外公送他的美麗羊毛圍巾,綁在媽媽的眼睛上,把她轉了又轉,直到她差點失去平衡。她大笑,她的黑裙子鼓起,露出她穿著尼龍絲襪的修長美腿。外公外婆也站了起來,外公牽著她一隻手,爸爸牽了另一隻。我們在屋子裡到處走,上樓又下樓,先到臥房再到陽台,進了廚房再出來到客廳。   媽媽一路上都在笑,當爸爸打開前門,她感覺到十二月的冷風灌到她腿上,笑得更大聲。她在門廊裡搖晃了一下,應該不只是蒙眼的關係,但爸爸穩穩撐住她的手臂,領她到車庫去。我們都沒換上靴子或外套,在寒冷中我立刻開始發抖,但雪積得夠厚了,我們可以穿室內鞋在上面走而不會弄髒。爸爸打開車庫門,外公開燈,路人都可以看見我們。   洗衣機就在那裡。我們用所有找得到的紙把它包得像條拼布被一樣,還用一個紅色大蝴蝶結綁在我們的傑作上。我在地上跺腳取暖,感覺緊握住項鍊的手還在刺痛,心想如果這個聖誕節不能好好過,那永遠都不會了。現在是選擇獅子或鱷魚的時間。媽媽站在禮物前面,爸爸一邊朗誦我們的詩一邊拿起媽媽的遮眼布,詩提到優雅的清洗機器。   一開始她沒說半句話,凝結了幾秒鐘,然後她開始笑。她一副這會是什麼?的模樣開始拆禮物,把紙撕得滿天飛。小紙屑混雜大紙屑,落在腳踏車、夏天的輪胎和滑雪板上,最後她終於拆到紙箱,看見上面印的字樣。她什麼都沒說,直到爸爸遞給她一把折疊小刀,要她打開箱子,她才有力氣和慾望去亂切亂砍,直到她看見箱子底下的東西。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懂為何她過了那麼久才爆發。其實當我們打開燈,她的遮眼布被拿下來,看見這紙箱是一台洗衣機而不是藏在假包裝裡的鑽石,就已經很明顯。但因為她深信毛皮大衣一定要配上鑽石,蒙蔽了她的常識,要不然就是伏特加影響了她的判斷力。我現在是這麼想。當時的我,只聽見了一些我到今天仍銘記在心的字句。   一台洗衣機。我要的就是這個,對嗎?一台洗衣機,而不是別的東西?我是說,這東西就在我的眼前,我不是在想像或做夢對吧?她的聲音氣憤尖銳,一場盛怒即將爆發。   這當然是洗衣機。就是妳說妳要的那台。最好的一台洗衣機,是妳應得的。我是說,這是我們大家應得的,因為這是送給全家的禮物,妳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這對我們而言還是有點太奢華爸爸一直沒機會把話說完。   奢華?洗衣服叫奢華嗎?當然了,洗衣服有夠奢華的,尤其該洗衣服的人是我,對嗎?有一個家庭主婦用奢華的洗衣機洗衣服,把奢華的衣服折好放在奢華的床上,這實在太奢華了。你們就是這樣想的嗎?我覺得洗衣服很奢華,然後我就天天洗衣服,你們就不用洗了?你們要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開始洗。我馬上開始工作,洗一點奢華的衣服,這樣就可以了吧?你們要這樣嗎?要我在聖誕夜洗衣服嗎?   媽媽的音調愈來愈高,聲音愈來愈大,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爸爸一直試著打斷她,他說:拜託,好了,別這樣,不要再鬧下去,這是送給我們大家的,妳自己說過妳想要一台這種洗衣機,相信我,我們沒有那麼想。但他的話飄散在空間裡,和碎紙屑混在一起。聖誕節是戰爭時刻。   我以為至少我的家人還站在我這邊。我可以在聖誕節放鬆一下,有人可以關心我。會有人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忙,或者我可以做點什麼愉快或文雅的事。你們覺得畢雍會給麥德琳一台洗衣機當聖誕禮物嗎?或是縫紉機,還是熨斗?那天我才跟他聊,他說他買了一個鑽石戒指給麥德琳,因為最近工作讓她煩心,需要一點什麼讓她振作起來。我還期望有時候有人來問問我過得好不好,而不是視我為第一流的女傭。我也是個人,你們知道嗎?   話從她嘴裡跑出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就一團奔流的字句從她嘴裡溜出來,或像一台老舊的電傳打字機跑出來的紙,沒有人能回答她,或指出她的理解根本不合邏輯。我們一聽到鑽石戒指,爸爸和我就明白問題出在哪裡。當畢雍提到他買的禮物,就已經決定了我們聖誕節的命運。沒有什麼能贏過鑽石戒指,她可能整個早上都在算克拉數,調整她珠寶盒裡的空間,在她的手上擦乳液。毛皮大衣、香水和絲巾以及壞掉的項鍊都流逝在回憶裡,已經不算數。   妳先定定神。他們是好意。妳要知道,妳先生和妳女兒都希望妳好,而且妳一定要知道,沒有人覺得妳是什麼家庭主婦。先不管這邊,我們進去喝杯香料酒。或許還有禮物還沒拿出來。   外婆試著安撫她,卻得到反效果。媽媽轉向外婆,大叫大嚷到唾沫都噴出來。   哦,實在太好了,妳站在他們那邊,現在可是妳第一次展現出妳了解我的感覺的時刻,如果妳覺得洗衣機是那麼棒的聖誕禮物,妳就拿去好了,我不知道妳會不會勤快到去洗衣服,但或許床單至少每年也要換一次,如果你們能帶上火車拿回家,這東西可能還是有用。   冷靜下來。聽我說,冷靜點。這是要給全家人的禮物。我以為妳想要這個,還有其他的禮物,妳的確說過妳想要一台洗衣機。但我們可以下禮拜再去找個精美的東西。妳知道我們很重視妳,妳的付出我們都看得見。來,聽我的話。爸爸再試了一次,疲倦,生氣,但努力不要顯露出來,試著平緩情況。   石頭終於在我的手掌心刮出一個洞,我瞬間感覺尖銳的角劃過皮膚。我打開手,看見項鍊割傷手,血開始向外滴。沒關係,這樣很好,現在痛是在我的手上,而不是其他地方。洗衣機是給全家的,過新年之前媽媽還會得到別的禮物。好的,一切又沒事了,秩序恢復。現在我們可以進去喝溫的香料酒。伯利恆之星沒有迷路,它指引人回家。   我進去溫酒,妳也進來,我的小女兒,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值得生氣,妳有好的家庭,你們擁有彼此。我可是曾經歷過桌上連一點食物都沒有的聖誕節。外公之前一直沒說話,現在發表意見,試著拍拍他女兒的臉頰。他看起來忽然老了好多。他的灰髮亂了,他的鷹勾鼻看起來太削尖,他的肚皮垂在皮帶上。在車庫的燈光下,他的皮膚滿是斑點,他伸出手的時候唸唸有詞: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然而全體抱持同樣看法,對媽媽而言似乎難以承受。她衝出車庫到屋裡,當我們追上她,她已經穿上她新的毛皮大衣,套上靴子,正要出門。我的光明面驚惶失措地大喊:求求妳,媽媽!回來啊,媽媽,別走,等等!她立刻回一句她乾脆永遠消失或從橋上跳下去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擺脫她,反正我們要的就是這樣。我們來不及拉住她,她就走了,因此我們只好自己喝溫酒,吃米布丁,聖誕糖果,然後嗯,睡覺時間到。然後聖誕快樂。   我躺在床上像臨終的人,或許是因為他們輪流走進來,爸爸、外公和外婆,大家試著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雖然很遺憾,但事情一定會解決,她只是工作過度,妳也知道她是無心的。聖誕節還沒結束,她很快就會回來,一定的。明天外公會煮他拿手的傳統魚料理,妳知道他用黑胡椒做的白醬,還有青豆和馬鈴薯,那東西吃進肚子裡就舒服了。他們還說了這個那個的。我的腦子裡有牧師的聲音在吟詠聖父、聖子、聖靈,還有另一個聲音回答母親、主人、謀殺。屋裡的黑暗非常密實,只有聖母瑪利亞的米白色,我把她放在房間裡的架子上,這樣她就可以觀察我,在她的心裡思量所有事。   最糟糕的不是聖誕節破壞了。最糟糕的是它沒有破壞。隔天早上我起床,大家都坐在餐桌旁,包括媽媽。她喝咖啡配薑汁餅乾,她沒像其他人那樣打扮,但她有一條美麗的金銀絲裝飾寶石的項鍊掛在脖子上,是外公送給外婆的結婚禮物,外婆在特殊場合會戴。   早安,伊娃,聖誕快樂。睡得好嗎?我點點頭坐下來。這裡沒有人做不必要的夢。媽媽看見我在看項鍊,用滿足的手去碰了一下。   妳看外婆給我什麼?她要我收下當聖誕禮物。她說反正遲早也是要給我,她自己的脖子都是皺紋,已經撐不起這樣的首飾,所以就給我了。很漂亮嗎?她撫摸著寶石,站起來到走廊去照鏡子,然後再走回來。外婆正在幫我做三明治,她坐在我身邊給我一個擁抱。   要送的話,不如趁我手還有溫度的時候送掉。妳說呢,伊娃?   沒有人提起媽媽昨天缺席或者她什麼時候回家。我們只把注意力放在切達乾酪、香料麵包和爸爸的新圍巾。一雙溫暖的手,或者應該說戴著珠寶的脖子,也可以讓聖誕節再次溫暖起來。我忽然明白聖誕節得救了,但是得救兩個字已經失去意義。一個毀了聖誕夜的人,怎麼能因此而在聖誕節得到獎賞?   我把我的聖誕假期都花在摟著放有巴斯特耳朵的布袋,以及我自己的思考。媽媽又不乖了,但我還沒準備要懲罰她。我已經做了決定,但我需要充分準備,才能讓我的行動完美。或許我的光明面仍然期望手掌心的傷口復原,因此其他人必須為這次犯行付出代價。我沒忘記巴斯特的教訓。邪惡的念頭是可以透過犧牲替罪者而得到舒緩的,不過那個替罪者必須活該才行。那時候巴斯特是明顯目標。現在我得努力想一下。   同時,聖誕節發生的事件也給我許多寶貴知識。藉由操弄別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利用真實或偽造的情緒。可以將憤怒放大,可以假裝悲傷,隨心所欲控制歡樂與否。這些對於我達成最終目標都是重要知識,我必須殺人而不是被殺,這樣的訓練來得正是時候。在夢裡,我躺在黑桃國王的懷裡,他搖我入眠,一邊低聲說些鼓勵的話。採取行動,伊娃。妳是我的。妳很強壯。妳可以把邪惡變成善良。就在妳的手中,妳的手中,妳的手   我心中的想法讓我沉默寡言,持續了整個聖誕和新年假期,我的沉默開始讓媽媽不快。   你們家小孩都那麼好看,但我女兒完全不在乎她看起來什麼樣子,有點微醺的她,跟來祝賀新年快樂的友人這麼說。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說人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孩子,因此最好還是別太關心他們,因為小孩不是生命的全部。   終於可以輕鬆去上學,欣然享受正常。   我還不曉得該對誰使出我的黑暗力量,但我信任我的運氣,而我的運氣沒多久就指引我正確方向。自從音樂老師卡琳.圖玲打電話到我家,說我在課堂上表現很差,奪走本來屬於我的倉鼠之後,她跟我的關係變得像是平行線,絕對不會相交。她肯定知道自己對我不公平,但我們沒有再提起那件事,她也不再抱怨我上歌唱課的時候沉默坐著。此外,她無法維持上課秩序的問題變得更嚴重,就像隻驚嚇的兔子,她開始在班上挑出幾個女孩當作她的忠實學生。   我們都是十三歲,已經成熟到可以跟軟弱的大人硬碰硬,也幼稚到因此而覺得驕傲。我不是她挑選的人之一,但她們大多是體態較成熟、喜歡掌權的人,而且她們還可以在下課後留在教室裡跟卡琳一起唱歌。我曾經看過她帶她們去散步,到校園裡的咖啡店。官方解釋是,她們為了參加校外某某合唱團而需要額外練習,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懷疑她是因為有所虧欠才負擔那些開銷。她買的是團結,一件救生衣,等風大翻船的那一天用上。   卡琳.圖玲也開始出現在那些女孩聚集的地方,校園裡或是體育館旁邊的更衣室。她穿的衣服讓人看了就討厭,頭髮總是一成不變往後梳,那件洋裝已經舊得要命,腋下夾著皮包的她就坐在那邊,講一些學校的一般問題,校長管理得不當,教室安排很糟糕,讓妳們女生很不方便。有時候她跟我們講一點其他老師的閒話,成年人的資訊,有些女孩急於蒐集這類資訊以便在危急時拿出來使用。我看不起她如此逢迎學生以及她的軟弱,很多次我都想建議她試試蛞蝓療法。偶爾我甚至覺得她沒有耳朵會比較好看。   然而,她的行為正是我要的。我的靈感來自某一天,我的同學烏拉提到,她覺得淋浴時卡琳.圖玲坐在椅子上看她,讓她覺得不太舒服。我對性沒什麼實際了解,更不用說同性戀,但我知道足夠的理論,讓我知道烏拉無心的意見裡包含了足以把一個人炸成碎片的爆炸性物質。我馬上回答我也有同樣感覺,我也覺得被看,而且我還分析說不知道卡琳.圖玲的行為算不算正常。在十三歲小孩的世界裡,正常是最重要的字眼。之後,隨便一條線就可以織起串串謊言。我選擇西西,她的領悟力高,不屬於卡琳.圖玲的小圈圈,但她是個虛榮的女孩。她最適合當點火的那個人。   西西,妳不覺得卡琳.圖玲盯著我們看的時間有點久嗎?而且她到更衣室去到底做什麼?她應該待在她的音樂教室練習樂器,妳不覺得嗎?過去幾個禮拜我與她走得近,今天上完體育課我跟她碰頭,終於等到一個很棒的機會來利用她。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顯示她的腦袋正在努力處理這個資訊。   嗯,我也想過。她坐在那邊看,好像她沒別的事似的。我是說,她關我們什麼屁事?我們連好好講話都沒辦法,她硬是插進來給意見,不論我們想不想聽。   妳知道她結婚了嗎?   沉默。深思。   我覺得好像沒有。總之她手上沒有戒指。但也許音樂老師不能戴戒指,因為要彈那些樂器什麼的。   妳知道還有沒有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應該可以不被打擾好好洗個澡才對。別人可不希望老是有個老師坐在那邊說:妳們在我面前不必害羞,大家都是女生。   她真的那樣說嗎?   她說過,不是對我,但我有聽見。   更多沉思。一個當大人的機會。   我們問問看其他女生。   接下來要做的不多。西西很快問完一輪,不在卡琳.圖玲小圈圈裡的人都站在她那邊,還包括小圈圈裡兩三個不想當教師寵兒的人。我們大多數人走到淋浴間時開始刻意包起浴巾,但我們頭腦遲鈍的老師,已經失去她的辨別能力,和一小群學生的膚淺接觸對她而言那麼重要,讓她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她一再到更衣室來看我們,忽略圍繞著她的沉默,只有在淋浴間的瓷磚保護下,才有人開口講話。   下一步是讓男生參與。十三歲的年紀,睪丸酮剛開始充斥在體內,一陣不安分的感覺,他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甚至不知那是什麼。我只需要寫張紙條,用我之前練習過的男生潦草筆跡。我選擇了哪些字眼?類似這樣:卡琳愛女生,妳不用進來,這裡沒有妳想看的,妳愛看的是女生。   我把紙條塞在他們更衣室門口,聽見男生發現紙條時哄堂大笑,彼此熱絡地互問和低沉地回答,我知道現在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才一個禮拜就讓卡琳.圖玲失控。每次她叫男生做什麼,其中一個比較壯的就會大叫:自己去做,女生愛女生!其他人在後面組成一個安靜的監獄合唱班。她不再到女生更衣室,只在她的小團體尋求慰藉,但她建立的團結就像泡泡一樣脆弱,當她試著把它吹更大,泡泡在她面前爆裂,弄髒了她滿臉。   接下來幾個禮拜,寫著愛女生的紙條開始出現在音樂教室各個角落。謠言以無情的速度在學校裡傳播,幾天之後,就連其他班的學生也開始對著卡琳.圖玲大喊女生愛女生!。不久之後,每當她偷偷走出教師室,她開始看起來像隻受驚的動物。至於我,我躲在窗簾後,很驚訝成功來得這麼快。巴斯特那次我獨自行動,但這次我找來一整個軍隊,願意服從任何命令,雖然敵方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擊敗了。   過了一個月,校長才採取行動,但到那時他已經蒐集了足夠資訊,一個禮拜內他就決定讓卡琳.圖玲休假到學期末。學生熱心地七嘴八舌,關於卡琳如何選擇她偏愛的學生,如果有人不聽話她就威脅要扣分,她盯著更衣室看,從來沒有示範過什麼樂器,只會在那邊敲鋼琴鍵。這些閒話在我引爆我的原子彈後,紛紛落在地上。有些該做的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關於她喜歡女孩子的傳聞只是蛋糕上的糖霜,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未經證實的謠言在流傳,說某個女生曾經看過卡琳試圖擁抱另一個女孩,而且是在那女孩裸體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個謠言是誰起頭,或是被抱的那個人是誰,都只是有人說。   卡琳.圖玲再也沒有回來。回想起主日學校的那張畫,在她來得及伸手抓住任何十字架之前,老鼠就咬斷了她的繩子。或許她一直沒有抬起頭。某天晚上,我感到有點自責,我拿出巴斯特耳朵的布袋,跟它說我心裡有一種感覺,別人說這叫良心譴責,雖然我不知道良心在身上的哪個部位。我的光明面知道卡琳.圖玲不公平,但基本上她只是寂寞又可悲。我因為媽媽做的事,而把她罰得太重了。   巴斯持很快回應。隔天媽媽在我一個同學面前,說我幾天前幫自己買的那件條紋上衣讓我看起來像囚犯。我同學咯咯笑起來,媽媽也加入,兩人立刻結盟,批評起我的確對美麗的東西沒興趣。後來,媽媽跟我說我同學長得可愛漂亮,穿的衣服時髦,又會騎馬又會跳舞。   妳知道嗎,妳可以穿彩色一點的衣服。但當然了,不會有人要多看妳一眼。也不會有人要給妳什麼好東西。   因此我的黑暗面回答,我的良心沒問題。媽媽做錯事,某人必須受懲罰,直到我準備好可以懲罰媽媽。當卡琳.圖玲掉進深淵裡,我沒有可以幫助她的工具,連一把象徵性可以丟進海裡的花束都沒有。她消失了,我想她可能會變成殘骸出現在某處,但那與我無關。海面上晨曦已經開始出現。      我抬起頭,看見天已經漸漸亮起來。因此我要放下筆,穿上木屐和睡袍到外面去聞聞我的玫瑰的花香。或許我可以感受到一點平靜,或是一切都是必然的感覺,如果不行的話,至少我還能享受美妙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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