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10章   ★六月二十三日

  過去幾天多得是愉快的戶外早餐,幾件例行公事,和海邊的漫長散步。我整理了花園裡的玫瑰,暴風雨過後恢復得還不錯。我埋下香蕉皮等待開花,捏死了幾隻蚜蟲,剪下幾株約克蘭卡夏玫瑰放在我的寫字檯上。紅白的花散發出衝突和寬恕的美好芬芳,我想我願意保留味覺,一直到最後一刻。如果我閉上眼睛,可以聞到新鮮法國可頌麵包的香味、奧地利清靜的高山空氣、墨澤爾河邊葡萄園的甜美香氣。在大衛.傑考比的旅行社工作不只改變我的生命,還改變我的味覺。而且,我還得以掩飾謀殺媽媽的罪行,一直到今天都沒有被發現。      我開始上學之後,就知道我跟所有人不一樣,我保持沉默,以免別人發現。每天上學前我在走廊上的鏡子裡看見的女孩,有一頭蓬亂的金紅色鬈髮,綠色的眼睛配上那張臉,眼睛顯得太大,蒼白皮膚,和明顯的顴骨。我很瘦,不管怎麼吃都一樣。無論多少糖果或冰淇淋都改變不了。

  我上課的時間拉長得很奇怪,因為禮拜天下午我還去上傳統的主日學校。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送去。媽媽肯定不是虔誠教徒,她信奉的思想跟愛琳.索倫森的一樣,可以概略形容為那套有關耶穌的胡說八道與我無關。另一方面,爸爸偶爾上教堂,他說是去冥想,有時媽媽不情願地陪他去。她上不上教堂跟我無關,因為我去是為了自己的救贖,或至少學點教義問答,在學校裡表現一下。事實上我喜歡讀聖經,因為裡面的故事跟《格林童話》一樣精采,而且一樣可怕。   我讀到約拿想逃避上帝給他的任務,結果碰到暴風雨,然後鯨魚吞噬了他,又在另一個沙灘把他吐出來,這故事令我不寒而慄。我經常夢見這個故事,尤其黑桃國王也講過類似的故事,我常想,不知道鯨魚身體裡面是否有燈,或是像晚上一樣一片黑漆漆的。當他被迫前往埃及,我跟他一起受苦,睡前我會想著牛,這樣我才能夢到七隻瘦弱的牛如何把七隻肥壯的牛吃掉。有一段時間,我相信所有的小孩都是從蘆葦叢裡漂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直到我發現身體下面有個洞,才推翻這個理論。

  我們上主日學校的教室牆上,掛著我見過最煽動的圖畫。即使在歐洲旅行多年,見識過許多藝術博物館,我仍然這麼想。圖畫分成四個部分,第一幅畫是一個受驚的金髮男孩在叢林裡奔跑,後面有一頭獅子在追他。下一幅畫裡,男孩拉著一條綁在樹上的繩子,吊在懸崖邊。他在深淵上面搖晃,獅子在上面用貪婪眼神從懸崖邊往下看著他。我總是在想,是否男孩自己花時間把繩子綁在樹上,這樣就很奇怪,因為第一幅畫裡沒有出現繩子。然而從另一方面來想,如果真的那麼湊巧是別人把繩子綁在那裡,也顯得不合邏輯,但或許藝術家不得不容許這類不合邏輯之處。   第三幅畫裡的情況更緊張。男孩底下的懸崖出現一隻飢餓的鱷魚,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所有牙齒。上面的獅子還埋伏著,更糟的是,有一隻老鼠開始啃繩索,已經啃掉了半截。我記得我問過自己,被哪隻動物吃掉會比較好,後來我覺得是獅子,因為至少牠有柔軟的毛皮。但金髮男孩不必選擇。在第四幅畫裡,天堂裡出現一個閃亮十字架,小男孩把手伸過去,獅子、鱷魚和老鼠都逃走了,眼裡帶著鬥敗的憤怒。

  主日學校老師教我的東西,沒有一件比得上圖畫裡傳達出的煽動戲劇張力。我學到的不是十字架像救世主,會出現在受難者面前,而是男孩自己會找解答。任何需要幫助的人,必須相信自己,要不準備一條方便的繩子,要不就必須非常靈活。當我決定復仇的那天,那幅畫對我的影響可能比我所知的還深遠。      打從入學第一天起,我每天上學的路線就是人間地獄,因為我必須經過一戶鄰居家,他們養了一隻兇焊、沒受訓練、醜陋的拳師狗叫巴斯特。那隻狗的主人完全不管其他人的感受,讓狗在家裡的院子或散步時亂跑,因為,他們的說法是:不能把動物鍊起來,絕對不能,如果有人害怕,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每次我經過他們家,那隻醜陋的野獸感應我的恐懼,會衝到樹叢邊,前腳搭上來,吠到口水從張開的嘴巴兩邊垂下來。誰知道哪天牠會不會跳過來,用牠那可怕的大嘴把我撕成碎片,就跟畫裡的鱷魚一樣嚇人。每次我到學校總是滿身大汗,不管那天的氣溫如何。爸爸跟鄰居提過,抱怨過,但總是得到同樣的白癡藉口,根本不可能說服他們。

  我對巴斯特的恐懼非常合理。只要問問鄰居,大家都會同意我的感覺。巴斯特曾經攻擊過許多狗,而且造成狗兒重傷。由於牠從來沒有鍊起來,遛狗時牠會跑掉,回來時嘴邊帶有血跡,因為牠蓄意攻擊其他寵物。雖然沒有證據,但鄰居都認為幾年前一隻小狗的死就是巴斯特下的毒口。   小狗的主人是個小女孩,那件事讓她驚嚇到不得不住院,雖然她的雙親找了許多人署名要求讓巴斯特安樂死,但還是沒有結果。雙方各說各話,警察不想涉入。那次事件過後,我恨透了巴斯特。我恨牠對其他狗狗如此殘酷,謀殺小狗,而且我恨牠造成小女孩那麼大的悲傷與痛苦。我厭惡牠,不只因為牠做的事,還有牠似乎從中得到變態的樂趣,這讓我感覺似曾相識。   某天,應該是一個禮拜六,爸爸和我到家附近的公園去散步。媽媽整個早上都在睡覺,拒絕起床。有人毀了她的週五晚上,稱呼她為蜘蛛,因為她很會把其他人捲入她的手掌心,叫別人去做苦工。她同事說這話可能沒有惡意。我覺得這搞不好還是種讚美,因為對我而言這個隱喻相當巧妙。

  總之,媽媽真的發怒,最後開始嚷嚷她不可能是完美的,工作讓她累得要命,家裡又沒什麼有趣的事可以讓她笑一笑、想想別的。她惡狠狠看了我一眼,問我為何又穿那件寬鬆毛衣。不過,她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反正也沒有人會看妳一眼。我在妳那個年紀的時候,自己挑衣服穿,我跟妳不一樣,我看起來高雅,我可以向妳保證,大家都停下來盯著我看。然後她衝出家門邊嚷嚷著:我不如永遠消失好了!爸爸還沒來得及安撫她前,她就不見了。她回到家時是凌晨四點,我連幾分幾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一直害怕而清醒地躺在床上,直到妳回來那一刻。隔天早上她拒絕下床,因此爸爸和我覺得也許我們去散步一下好了。   那時候我可能是十二歲。我知道我的身體開始起變化,爸爸也注意到我的胸部開始發育,而且他發現的方式相當拙劣,某天晚上我坐在浴缸裡,他走進來,而我沒來得及遮住。我們一邊散步,邊聊到多年來我一直說要養的倉鼠。我似乎終於說服爸爸我可以自己養一隻,而且那個禮拜就要去買。媽媽反對這個決定,她認為整間屋子會聞起來像尿騷味。爸爸向她爭取了好幾次,她終於屈服,可能是因為他答應買個什麼昂貴的東西給她。

  我已經能想像養一隻倉鼠的樂趣撫摸牠柔軟的毛皮,牠的眼睛看著我,像爪子般的小腳在我的手掌心挖掘。我也覺得倉鼠可以鼓勵我夢中和幻想中的朋友,黑桃國王,或許在一個那麼柔軟又無辜的東西面前,他可以對我多展露保護的一面,不要再那樣驚嚇我。我注意到草地上有些花,於是我跑去摘花想送給媽媽,因為她喜歡收到花,我的光明面希望媽媽可以開心起來。因為我一心一意摘花,當我聽見狗狂吠,抬頭忽然看見鄰居的拳師狗正眼露兇光看著我,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記得當巴斯特撲向我,前腳踏在我的脖子上時,我驚慌尖叫。牠沒真的咬下去,但把我身上弄得都是土,我看見牠銳利而邪惡的眼神,恨在我們之間往來。我一直尖叫直到爸爸聽見我的聲音,衝過來幫忙。我看見鄰居太太在很遠的地方吆喊巴斯特回家,但這下子牠逮到我了,根本不理牠的主人。我就像那個金髮男孩,牠就是獅子、鱷魚加老鼠的綜合體。鄰居太太頭上綁著頭巾,幾乎蓋不住她一頭大鬈髮,她穿了一件前面有點髒的大衣和一雙膠靴,露出多瘤的雙腿。她拉住巴斯特的項圈,把菸蒂吐到地上,再用她的膠靴把它踩熄,笑了一下。

  牠好愛玩,對不對,她用沙啞的聲音說。   像這樣的野獸,作為飼主的至少要鍊著牠,爸爸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抖。   我們不能把動物拴起來,這樣是虐待,絕對不行。動物沒有破壞地球,人類才破壞地球,給動物一點尊重是應該的,鄰居太太照慣例回答。   她開始用一些老掉牙的論調做意識形態的辯護,隨著她的鼻子愈脹愈紅,我看得出爸爸就快爆發。最後,我用力把爸爸拉開。從頭到尾巴斯特盯著我看,我不知道鄰居太太會不會固執到當場又把巴斯特放掉。我兩腿發軟,想到那隻小狗和那個小女孩,心想她一定覺得很難過。我們走回家時,我發現花還在我手裡,至少我沒有全輸。我的花還在。我要拿給媽媽,照道理說,應該會讓她很開心。

  我們到家的時候,媽媽坐在椅子上,一個漂亮的杯子裝了飲料放在旁邊,正在塗腳趾甲油。她洗澡洗頭,聞起來好香,看見我的禮物時她皺起鼻頭。我跟她說發生了什麼事,她打斷我,叫我去洗澡。雖然如此,我還是跑到廚房,拿了一個花瓶把我一直握在手裡的花放進去。我走回客廳,把花瓶擺在媽媽旁邊的桌子上。   這花真是有夠難看,而且是從大便長出來的,光用聞的就知道。聞起來像大便。媽媽說。   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接近款冬。隔天上學,我光想到要經過鄰居家的拳師狗,就不由自主地嘴巴發澀、雙手握拳。我把頭髮綁成馬尾,但聞起來像大便的款冬已經滲透到我的毛孔,學校裡沒人敢接近我。上音樂課的時候,我原本想藉著唱歌釋放一點壓力,但我的聲音卡在喉嚨裡。最後我乾脆放棄,嘴巴明顯閉著。音樂老師是個沒有任何魅力的老處女,完全沒辦法維持上課秩序,只要她提到某一項自己不會演奏的樂器,幾個男生就大喊示範!示範!把她弄得煩躁不堪。她直接點名我,告誡我繼續唱歌,但又不得不先把我丟在一旁,去管教幾個爬到窗台上的男生,他們正看著操場上發生的事情在大笑,當然跟音樂無關。

  我回到家,正打算直接進房間盯著天花板想事情,我聽見廚房傳來聲音。   伊娃!立刻過來!我們有話跟妳說。   我很意外看見媽媽和爸爸都坐在餐桌旁,媽媽的眼神深不可測,爸爸則看起來有點緊張。媽媽先開始。她做了個奇異的表情,彷彿她其實很高興,但又試著表現出不悅的模樣。   我要聽聽今天在學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妳做了什麼。把事情經過全部講出來,不可以撒謊或發揮想像力。   我試著回想當天發生什麼事。今天上課時沒有人問我問題。我們休息時玩什麼遊戲?音樂課的時候我失聲?   卡琳.圖玲打電話到我公司,跟我說妳上她的課時有多不乖。我打電話給爸爸,我們才盡快處理這件事。你怎麼可以對老師那樣?

  卡琳.圖玲,原來音樂老師叫這個名字。她打電話給媽媽?我問了好幾次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我的提問只是增添媽媽的怒火,爸爸則開始坐立不安。最後我懂了。卡琳.圖玲打電話跟媽媽說,上課的時候她多次要求我,我還是頑固不唱歌。她終於有機會發洩不能維持上課秩序的挫折感,把我的行為誇張之後報告模範父母,或許他們可以好好管教我一頓。我們家的表面工夫維持得如此之好。   我試著用我的版本來解釋,但媽媽沒興趣聽,最後我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給了媽媽一項武器,她決定用上。除此之外,她還拿爸爸當人質,因為在學校表現不好是嚴重問題,需要父母盡責管教,雖然媽媽根本不在乎卡琳.圖玲到底是誰,或者我到底在課堂上做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要如何攻擊,我憂慮等待著。   爸爸沉默坐著。我一直相信他有許多情感和想法,知道如何挖掘的人就會看見,但我忽然鄙視起他,因為他不敢當著媽媽的面為我辯護。媽媽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踩腳褲和粉紅色上衣。她的臉有點泛紅,她掩不住喜悅,大聲斥責我的時候手鐲鏗鏘作響。她說我愛怎樣就怎樣,只要不要把她拖下水。她不想浪費時間聽老師抱怨。然後打擊來了。   所以爸爸跟我決定,妳不能養倉鼠。很顯然,妳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還能照顧其他動物?   哭泣就代表內疚,我不給他們這個。由於我無話可說,我便問可不可以回房間。進到房裡,我把頭埋在枕頭上,聽見媽媽在嚷嚷。我只有一個孩子,但她管都管不動!她怒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的運氣這麼壞?   爸爸小聲說了幾句興味索然的安慰話。我聽著他們的聲音,一個尖一個低,躲在被子底下的暖意開始給我一陣睡意,我夢到黑桃國王。我看見他站在懸崖邊,底下的海浪拍打著,我聽見他呼喚:妳也要跳,伊娃!妳一定要跳才能活下去!然後他率先跳進海浪裡,當我醒來,我的思緒再清晰也不過。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以及如何做。彷彿我脫離自己爬了上來,看著一個空殼在反應,但沒有任何感覺。   媽媽一定要接受懲罰。但時機還沒到。要等我可以完美做到,而且百分之百確定我能成功才行。因此,我必須先在其他東西身上練習,那個行為不檢、折磨鄰居的東西。我的練習會有很多好處。我可以提升自己。同時,我還可以除掉,個壓迫者,讓許多人開心快樂。   某天晚上我從蜘蛛開始練習。蜘蛛晚上爬出來做窩,我一隻隻抓起來,先抓小的,之後再捉大一點的。花園裡的蜘蛛的確很多。我讓小隻的爬過我的手指,在我的掌心搔癢,還讓牠們爬到手臂上,直到後來我只感覺到癢,而沒有恐懼感。這個練習花了十四天,但到了最後連花園裡最大的蜘蛛我都不怕,有一隻身體最大的,我讓牠在我身上到處爬。最後一次驗證我的勇氣時,我躺在草地上,把牠放在我臉上,讓牠爬過我的臉,到我的頭髮裡,我逼自己躺著不動幾分鐘,才站起來甩頭。過了一會兒牠才掉出來,懸掛在剛吐出的絲另一端,像空中飛人。我想牠一定是準備在我的頭髮裡做窩,為了讓自己不要慌張,我不斷告訴自己:蜘蛛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我用臉測試成功,帶來的喜悅讓我充滿勝利的快感,但我不曾忘記我最終的目標。有時候我稱讚自己,頂尖運動員一定也是用類似的方法,來承受訓練的痛苦。比較之下,我的成就順利得出乎意料。   蜘蛛完成以後,我進展到蛞蝓,很不幸,我們家的土地上也很多,但我覺得牠們比蜘蛛還糟。我曾經聽說,學校裡一些年紀較大的男孩曾經逼一個年紀較小的吃掉一隻蛞蝓,才讓他加入他們的團體。小男孩才把那黏乎乎的東西放到嘴裡就開始嘔吐,我一直沒辦法忘記這件事。現在,我命令自己拿起一隻,讓牠在我的手掌和手臂上爬,在我的皮膚上留下許多黏滑的痕跡。好多次我差點掉下眼淚,但我在蜘蛛訓練時已經學會許多擊退恐懼的技巧,因此不到一個禮拜,我也戰勝了蛞蝓。我短暫考慮是否也試著吞下一隻,但決定不要。就連我也必須在自制力和意志之間劃下一條線。   我的下一個練習對手是歐森家的臘腸犬,傑克。歐森夫婦就住在離我家再過去幾棟房子的地方,他們家的狗就跟主人一樣討人厭,但狗的年紀夠老,讓我覺得至少我們碰面時雙方是勢均力敵的。我提起精神到歐森家,詢問他們是否可以偶爾讓我帶傑克出去。我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不經意聊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養一隻寵物,媽媽和爸爸要我先學會負起更多責任,其中一個方式就是固定照顧一隻動物。   我選擇傑克,因為牠那麼乖,而且個性好像也很好。   我記得講那些話的感覺,就像吐蛞蝓出來,但歐森太太全盤接受。她交給我牽繩,說我當然可以帶臘腸犬出去,而且就是現在。   別忘了要確定牠有大便,因為這是妳要負的責任之一,她說,喜孜孜地關上門。   帶傑克出去散步讓我有機會接觸狗的心理。第一天我就帶著熱狗和火腿,很快便發現有食物的就是老大。我一點一滴,成功把我的恐懼和嫌惡逼成只剩下一丁點,就像那時布莉塔離開我時我面對悲傷的方法,我在心裡把種種感覺搓在一起,最後它們只不過是我可以隨意使用的另一項工具。終於,我成功讓傑克一看到我來接牠就露出動物歡欣的模樣,我們一離開牠家院子,牠立刻開始搖尾巴。整件事最糟糕的地方是,為了摸牠的牙,我讓牠舔我的手指,但之後我連這個也能面對。老歐森齜牙咧嘴笑著說我是個貼心的女孩,很快就可以養一隻自己的臘腸犬.雖然牠不一定像傑克這麼乖,因為傑克受過特別訓練。   六個禮拜後的一天晚上,媽媽和爸爸都在工作,我說我要去朋友家,他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到外頭在鄰居的花園外守候。巴斯特一如往常,正在外面挖洞,牠靠近我的時候,我選擇一個好時機,把一塊火腿丟到人行道上。如我所願,一塊新鮮的肉,雖然不是我,引誘牠跳過樹叢。我看著牠快速吃掉火腿,我只有足夠時間綁一條繩子在牠的項圈上。一個金髮男孩曾經教過我,繩子可以拯救人於獅子之口,現在我正在做。我再放一塊火腿到人行道上,引誘巴斯特一步步離開牠的家。牠真是頭腦簡單得可笑,美食當前,拳師狗的智慧顯然不夠讓牠認清危險,抓住牽繩另一端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我的黑暗面,我所有的焦慮已經被捏成一個小球,握在我的手掌心裡。   我們花了二十分鐘和幾乎一磅的火腿,才到達一處老舊工地,幾年前我跟我的玩伴在這裡玩過捉迷藏和牛仔與印第安人的遊戲。我還記得那些石頭,最佳的躲藏地點,最高的松樹,還有一個小小的像地下碉堡一樣的石屋,我們把玩伴關在裡頭玩審訊的遊戲,搔癢和在別人面前吃糖果是可被接受的拷問方法。當時這邊就已經是廢棄地點,現在還是,門上的鉤子還在,雖然生銹更多了。外面有禁止進入的標誌,警告說這裡不是玩耍的地點,很少有小孩子敢到這邊。   我小心解開巴斯特項圈上的繩子,在拿掉的同時,我把最好吃的一塊丟到小屋最後面。在那一大塊肝醬裡,我塞了從醫藥箱找出來的舊安眠藥和止痛藥。我們家藥袋很多,少了幾包沒人會發現,如果媽媽和爸爸注意到了,我就說是我劇烈頭痛。如同我計畫中,愚蠢的野獸衝向肝醬,我只消把門關上並鎖好。我站在門外那裡,已經聽不清楚牠激烈的吠聲,再走幾碼,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我指望今晚或是接下來幾天不會有人過來,就算有,那些藥也很快會讓巴斯特安靜下來,足以讓牠無法發出更大的聲響。   那天稍晚,鄰居太太來敲門,嘴上一貫地叼著一支菸。她染過的頭髮毛燥,她用來遮皺紋的粉都結成團,讓她的臉看起來好像快剝落。開門的是爸爸,我站在他背後聽。我聽見她強迫自己用友善語氣問我們是否看見巴斯特,牠在當天不知什麼時候從家裡院子消失,到現在還沒回來。   或許小妹妹有看見牠。她有時候會經過我們家院子,我聽見她說,而顯然爸爸正克制自己不說你們要是把狗鍊著,就像我們之前要求的,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隔天,社區裡貼起布告,要求看見一隻健壯又友善的公拳師狗的人與他們聯絡。跟我推測的一樣,沒有人出面,但拳師狗的主人開始在我經過他們家的時候跟我打招呼,這招本身還滿感人的。   一個禮拜之後,我回到廢棄工地,穿著雨衣和膠靴。這樣狗毛才不會沾上去。我小心挑選了這個晚上。媽媽和爸爸要跟朋友外出用餐,說會晚點回家,我堅稱自己已經夠大了,不需要保姆,鄰居都在家,我也有餐廳的電話。我帶了一個包包,裡面放了個舊麻布袋、一把鐵鍬、一把修枝剪以及我們用來劈木柴的斧頭,劈木頭是我的例行工作。巴斯特躺在小屋地板上,姿勢看起來再也不能威脅任何人,死亡的氣味混合腐爛狗屍的味道填滿我的鼻孔,但我不介意。   我費勁把巴斯特放進麻布袋,好在我帶了工具,終於放進去之後,我把麻布袋拖到森林裡,開始挖洞。我花了很長時間,汗流浹背,但我不介意。最後,洞終於夠大,我把麻布袋和裡面的東西滾進洞裡,然後用土掩埋。以後去上學的路上,巴斯特再也不能威嚇我,牠也不能再威嚇其他狗或其他動物,不能再把小狗咬死,傷小女孩的心,再也嚐不到舐血的快感。或許有一天,牠的墳墓會長出款冬。如果是這樣,那媽媽就說對了,款冬的確是從大便吸收營養。   我曾經讀到,美國印第安人做布娃娃放在隨身攜帶的皮囊裡。每天晚上他們把布娃娃拿出來,告訴娃娃他們的悲傷和憤怒,然後再放回皮囊,塞到枕頭下。隔天早上擔憂就不見了,因為他們在睡夢中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這個故事給我許多啟發,在巴斯特的屍體永遠消失在麻布袋之前,我用修枝剪把牠的耳朵剪下來,放在一個以前放彈珠的布袋裡。回家時,沒有人發現我,斧頭、鐵鍬、修枝剪和雨衣全都洗乾淨收起來,我才把布袋拿出來放在我的床邊。   我不知道印第安人從布娃娃那裡得到多少幫助,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把我所有的悲傷憤怒都說給布袋裡巴斯特的耳朵聽。然後我把布袋放在枕頭下,睡得安穩深沉,就像十字架前的金髮男孩。醒來之後,我的眼睛更明亮,臉頰也更粉紅,已經好久沒有這樣。   媽媽傷害了我,另一個生物必須替她受罰。不公平?當我的光明面試圖小聲說出這幾個字,我的黑暗面回答說,因為那個生物喜歡折磨其他生物,牠受到懲罰,象徵了由壞到好。得到巴斯特的耳朵,我就得到一樣重要的東西,從那一刻起,我說的話有傾聽對象。有了巴斯特的耳朵,我就有了生存下去的策略。我可以進行內心對話,幫助我回到生活裡,即使路的盡頭通向死亡。巴斯特生前我對牠恨之入骨,現在牠成為我的知己。我可以原諒牠了,因為牠的耳朵告訴我,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找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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