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9章   ★六月二十日

  現在是三點,窗外月光傾瀉而入,錯亂的光線,彷彿同時照亮又遮掩了室內。我年輕的時候從來不信那套關於月亮的胡說八道,什麼我們受它影響,但現在我已經無法確定。是我理性的一面相信了,而非情感的一面,因為常識告訴我,如果月亮有能力牽引大量的海水,那麼它應該也可以影響人類,因為人體有很大部分是水構成的。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想像月亮不斷吸啊吸地,小嬰兒和貓都被橫掃到空中,降落在月球上,像被大磁鐵固定住,直到磁力中止,他們也永遠消失。這是我對於神祕失蹤的解釋,也是我為何堅持在這間西岸夏日小屋後來成為我永遠的家的地方我的房間一定要有個窗,讓我晚上可以看月亮。這樣我才能注意著月亮,以免我被選上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奇怪的是,當我躺在床上看著穩定改變的月亮,我從來不感到害怕,滿月時的月光可以把我的房間照得跟白天一樣亮。但我心裡仍然保留某種程度的懷疑,有點像是我和月亮簽訂了一個合約,只要我繼續欣賞它的美以及它形狀的改變,它就不會把我吸到外太空去。   現在從我的寫字檯也看得見月亮,這美好的天體啟發了世世代代的人,如今還是讓我讚嘆。我想起中國人對月亮的幻想,美國人建了一艘火箭飛向月亮,還在上面走了一圈。當我跟隨阿姆斯壯的腳步在月球表面漫步,是多麼令人傷心,月球表面竟是這麼崎嶇不平,然後還有控制室傳來不知名的聲音,不斷告訴我們眼前這一切所代表的開創性意義。這個開創性摧毀了中國人的幻想,因為月球的照片讓人看到的是一個既不美麗也不值得崇拜的東西,不只醜陋,也被科學褻瀆了。所以月球表面不再光滑細緻。仔細看,你會看見坑洞。

  表面上,我也有個美麗而體面的童年。我父母都是樂天、容易相處的人,我們家雖然總是凌亂,但還是個現代、充滿活力又開放的家庭,允許女性工作就是進步的象徵。客人到家裡過夜時,這一向是餐桌上的話題,討論有時輕鬆愉快,有時激動而情緒高漲。通常伴隨著歇斯底里的笑聲,不過這要等到他們喝掉了幾瓶精心挑選的酒之後,而且通常是在晚上,我不能參與的時候。   媽媽覺得無聊或者客人跟她意見不同的時候,她的語氣可以很激動。看一眼就可以知道她的眼神是否陰沉到危險的程度。然後只要一有人出現,就瞬間爆發,她激烈討論任何一個不對之處,或是滔滔不絕說起她過得多辛苦。面對一連串的指責說我們沒用,我和爸爸通常是讓步。十次有一次爸爸會替自己辯白,而我保持沉默,內心籌劃我的復仇。一直到我十七歲,一切終於結束。

  在月光下寫這些,回想當年那些災難是如何發生的,我了解到那時候媽媽正努力在深淵的邊緣保持平衡。爭執之後她會衝出家門,留下恐嚇的字句說她要永遠離家出走。有時候她一去幾個小時,有時候好幾天。擔心她再也不回來是種駭人的恐懼。她一再這樣對待我,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憤怒也讓我同樣害怕。但事件平息之後,我們不可再提起她的每一場鬧劇,要她道歉也想都不用想,她指控一切都是別人的錯已是無可質疑的真理。   布莉塔的事件過後,事情有點變化。坑洞變得愈來愈明顯,媽媽隨時處在爆發邊緣,我發展出白色的一面希望事情維持最佳狀態,以及決心報復的陰暗面。白色面努力順從,給予讚美和諒解,幫忙洗碗、打掃、購物,不要求任何回報。陰暗面拒絕把頭髮梳好,嘲笑白色面,夢想去非洲,並訂定謀殺計畫。

  媽媽的殘酷和缺乏愛人的能力讓我的白色面哭倒在枕頭上。我心中的光亮希望媽媽可以走進來,看見我的眼淚,了解我,幫我擦乾淚水,讓一切變好。黑桃國王來看我的頻率愈來愈高,跟我說我計畫中的謀殺可以讓我自由,他會幫助我做準備。有時候,黑桃國王暗示我,她有可能根本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不必因為自己的計畫而有罪惡感。我的行為可以替我減輕痛苦,或許還包括她身邊人的痛苦。   他給我力量,一步步讓我了解成功做了那件事可以讓我真正活著。我從字母著手。打從一開始,我就憑直覺知道我的字跡像媽媽會有很大幫助。我逼自己不要遵從老師教的標準字母,而去模仿媽媽有力又美麗的字跡,寫t時優雅地勾起,活潑的s,延展的l。我需要說我成功了嗎?媽媽心滿意足訂正我寫的每一行字,因為我們的字跡相似到幾乎一模一樣,相似度百分百的字跡日後成為我完美的掩護。

  這讓我知道妳真正是我的女兒,我記得她一度這麼說。我心想,她真的半點概念都沒有,因為是意念創造出根本不存在的相似度。      今天我接到愛琳.索倫森的電話。她憤怒地說,寂寞讓她多麼失落。沒有半個可憐蟲來看我,她抱怨,我不禁想到她的比喻還真恰當,因為我能想像她坐在那兒,用她猛禽般的鳥嘴等著下一號受害者,等她完畢之後,對方已經半死不活,就算還在做垂死掙扎,她也可以高興吃掉剩下的部分。她也讓我想到有一種蜘蛛,會把受害者包起來,注射毒液讓內部軟化,然後把溶化的部分吸乾,剩下一個空殼。愛琳.索倫森知道去哪裡吃一頓營養的餐點,而且我指的不是聽從時髦健康大師的建議。她靠精力而活。甚至可以說,她實行某種心靈哲學。只是她賴以維生的精力是從他人身上得來,跟宇宙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怎麼會變成她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我怎麼會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也許是罪惡感的關係,我想替過去的罪行贖罪。我的背不好,沒辦法繼續在傑考比旅行社繼續做那份辛苦但我非常喜愛的工作,我不得不提前退休。提前退休這幾個字讓我一聽反胃。乾脆稱為提前完蛋算了。我只覺得自己沒用了,完了,什麼都不能化解我的疑慮,雖然斯凡再三保證他做到退休沒問題,我們最終還是可以輕鬆享受生活。我的感受一定傳遍千里,因為在我非自願退休的幾個禮拜前,就有一位女士從紅十字地方分會打來,問我能否擔任照顧老人計畫的義工。   這項計畫不是要取代瑞典政府的老人照護制度,但現實是,公務員的規定是不能站在椅子上拿放在高處的東西,而紅十字會的女士卻會搬來最破爛的椅子,把該做的事做好,完全不去想可怕的後果。照官方做法,義工只需要每天打電話給幾個老人,確定他們還活著,當天有足夠的東西吃就可以。聽起來是完全無害的要求,而我也難以抗拒每天就打幾通電話。斯凡抱怨,他說每天打電話應該是那些老人的子女做的事,但他們大概比福利計畫還不可靠。

  由我照顧的四、五個人裡,愛琳.索倫森很快就佔去我大部分時間。通常其他人會說他們已經起床著衣了,謝謝我打電話,愛琳.索倫森則以不滿的口氣抱怨她的寂寞開始。   我很習慣身邊有人陪我,她會說,讓我深深覺得別人嚇跑彷彿是我的錯。沒有多久,她就成功地對我撒下她的網,我一再發現自己坐在她的廚房裡,面前有咖啡和剛出爐的麵包。或者,她會邀我去吃晚餐,除了晚餐同伴之外,其他部分還不算太差。愛琳.索倫森是烹飪高手,她會花很多心思挑選食材和搭配的酒,因為她知道自己也會是享用大餐的人。   今天午餐時間她打電話來,聲音充滿焦慮,但她用挑釁來隱藏。   妳想過來就過來。我剛做了一個大黃派,妳來的時候可以順便買點鮮奶油配著吃,因為妳知道,我出門很不容易。

  事實是要她打開錢包很不容易。然而在我能想出個好藉口之前,她掛上電話,而我已經整理過玫瑰,又對派沒有招架能力,我便留下斯凡照顧蘿蔔,離開家門。   過去幾天的陽光,帶來許多興高采烈的露營者,讓街上幾乎有了人氣。如果說街道上生氣勃勃或擠滿了人就太誇張了,但秋天的落寞氣息一掃而空。愛琳.索倫森的家幾乎就在海上,至少離海的距離近到今日要拿建築許可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但撤回舊的決議是一回事,拆掉舊房子又是另一回事,因此她能安穩坐在她的海鷗巢,看海和四季交替,但似乎不能給她帶來一點平靜。   我冒著摔斷腿的危險沿著海邊走,爬過岩石,在石縫間生長的草上找尋立足點。海草的味道很重,我看見紅色水母在寒季聚集,要等到七月底或八月,牠們才能去騷擾泳客。此刻,成團的黏稠物棲息在海灘上,少數敢跳進冰冷海水的泳客小心避開這些團狀物。牠們會螫人,令人無法忽略牠們的存在,我自己吃過苦頭後就知道,牠們像披著頭紗的新娘,但頭紗後面藏著毒藥。我看見遠處一間度假屋轉換成住家,心想佛瑞里薩斯從度假地變成長年居住地,但小鎮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美。

  愛琳.索倫森在我敲門的剎那把門打開,穿著浴袍迎接我。這很不尋常。通常她對於自己的服裝和髮型都很在意,可能是因為她經營美容院多年。但今天她顯得邋遢。頭髮翹起,或黏在臉頰上,她的臉,總算有一次看起來像個快要八十歲的女人。   我等了妳好久。咖啡都要涼了,而且我不得不吃了一點派,因為我實在很想吃點東西,她邊讓我進門邊這樣向我宣告。她不再用尋常的問候語如:妳好,妳能來看我真好,因為她認定這類拜訪是她的權利,而不是別人的好意。因此,我這次拜訪跟以往一樣,從不愉快開始。   屋裡看起來滿是灰塵。我不知道愛琳.索倫森上一次用吸塵器是什麼時候,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每次我跟她說她應該整理一下,她就回答她才打掃過,但東西很快又變髒。老年照護計畫每個月一次派人來幫忙打掃,但肯定也是反正很快又會變髒的打掃方式,只能趕走老鼠而已。所以常常是我拿著濕抹布在擦東擦西,雖然我並不認為這是我的工作。她有個女兒,應該由她來這裡好好檢查一下,但她不會來,因為她跟她母親的關係,看來就跟我和我母親一樣充滿敵意,說不定還更糟。

  有一次我還真的拿起電話打給她,跟她說愛琳.索倫森的屋況很糟。   妳真的應該來盡妳的責任,我說。   妳知道我母親為我做過什麼事嗎?她用沙啞的聲音說。妳知道她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一件事嗎?   或許吧,但妳要知道,她已經沒有多久好活。也許妳可以忘掉過去的事,處理好現在該做的事,我回答。   她消失的那天就等於她買了單程車票有去無回,要我替她打掃就要給我薪水,因為我知道她還能負擔請人打掃的錢,她回答。就我所知,最後她來待了幾個小時。但沒有提到吸塵器。   無論如何,現在很難叫愛琳.索倫森為過去負責了,她已經七十七歲,而且反正也不關我的事。   我跟在愛琳背後進廚房,看見餐桌已經擺好,等我打好鮮奶油,我們就可以享用非常美味的派。她有她的優點,雖然不多。吃過以後,我們拿出撲克牌來玩了一會。愛琳的頭髮還是亂七八糟,她浴袍上的味道也不算清新,而且我一直在想,沒有人天天來幫她,她到底能撐多久。總之,她贏了我十克朗,我們玩牌總是賭錢。她覺得這樣更好玩,尤其是她贏的時候。她滿意地咯咯笑,一邊把錢塞進錢包,現在打開錢包倒是沒問題。我忍著沒跟她要鮮奶油的錢,因為這樣一來會讓她心情大壞,我的拜訪就失去意義,造成之後多一通電話。回家的路上,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佔了不少便宜,我心想愛琳.索倫森是少數讓我覺得我又輸了的人。她女兒對待她的方法可能是正確的,雖然我是義工,她卻讓我覺得是我的損失。但這是我給自己的懲罰。一個人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幫助愛琳就是我該做的。用一命換一命。用一個女人換另一個女人。   晚上斯凡跟朋友出去吃晚飯,回家的時候他跟我說,老朋友和鄰居討論到中東衝突時吵得不可開交。   真是瘋狂。有些人認為,二戰過後世界失去了批評以色列的權利,其他人則認為受壓迫絕對不可作為壓迫別人的藉口。我想念妳,於是我決定回家。   我們倒了兩杯酒,聊起多年友誼也會變成挑釁或徹底的恨。斯凡說他在心裡把他的每個朋友都設了個帳戶,把好事或蠢事歸納在裡頭。如果好多過於壞,他就覺得這個朋友值得保留,但其中有些朋友為他做的某些好事足夠撐一輩子,之後他們做了多少蠢事都沒關係。我說他的論述很高尚,他聽了好像很高興,睡前又再倒了一杯酒配一塊乳酪作為慶祝。我在我自己的床上陪他到入睡,然後才起來。睡眠背叛我,但至少我有東西可以打發漫漫長夜。月光如此明亮,我從小所迷信的月亮吸引力,已經不能當作小孩子的幻想看待。我感受到力量湧進又湧出,我知道如果我放下筆,伸出我的雙臂,我的身體將會填滿某種我再也無能控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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