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8章   ★六月十九日

  我已經兩天沒坐在這裡。但是上次寫完以後,彷彿有人幫我把壓抑的情感打開了封口。我信步漫遊,看著、嗅著童年時光的景象和氣味,彷彿我在晚上被鎖在博物館裡。然而回想起我寫的內容,我發現回憶是會騙人的。我其實不記得布莉塔實際上說了什麼,或者我回答了什麼。我寫的對話可能跟任何童話故事一樣,都是人為想像的。但我對於氣味和感官的印象,讓我相信我所寫的都有所本。我記得她的味道,因而記得她說的話。我看得見咖啡店的紅色絨布和水晶吊燈,熱巧克力上厚厚的白色鮮奶油,因此我能聽見我們說了些什麼。我感覺得到雪的觸感,聽得見我們玩遊戲的寂靜森林,我們說話的聲音像鳥的歌聲,忽然出現在我腦子裡。因此,我相信我所寫的是真實回憶。至少,真實到讓我可以相信。

  在現階段的生活中,我麻木不仁,即將來臨的溫暖夏日沒有讓我感到快樂,伊莎和艾瑞克或許將迎接他們第一個寶寶不讓我驚訝,斯凡嘮叨著要重整花園水管線路也不讓我感到憤怒。他想要重整線路讓水管比較不會暴露在寒冷中,避免漏水的問題。   但我們從來沒有漏水的問題,我一直說。   再等下去就會有了,斯凡一直這麼回應。   當然,但是再等下去我們就死了,到時候連水都不必用了。我一直這麼回答,但他根本不回我。斯凡不喜歡談到死亡,我也不再堅持。這也是那種丟進去就不會再浮起的話題,即使用拖網也找不到。   我花很多時間照顧我的玫瑰,以彌補我徬徨的感覺。每次我走到外面,都很驚訝發現我竟能享受園藝工作。或許不能稱之為園藝,因為我只照顧玫瑰,斯凡的馬鈴薯或番茄都照顧得比我好。年輕時我讀到英國的將軍退休後都種玫瑰,我一直覺得從戰爭到玫瑰是個奇怪的轉變,但我自己也走上同一條路。

  我的玫瑰花床年代相當久遠,我種下第一朵玫瑰已經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新種的和舊的和平共處,創造出一片幾乎無法穿越的玫瑰樹叢。我當然知道玫瑰不能種得太近,但我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的理由是當夏天溫暖乾燥時土壤會得到更多保護。所以我就是這樣種的,雖然在西岸這邊夏天的問題是雨而不是乾旱。玫瑰果玫瑰和野玫瑰、茶玫瑰、英國玫瑰混雜著,但我的第一株和平玫瑰則佔據中央,這種黃色帶粉紅色、有著淡淡清香的美麗玫瑰,讓我想到水田芥。刺沒那麼嚴重,我若想觸碰植物,也可以選擇不戴手套,而誘人的花香讓蜜蜂整個夏天忙碌不已。   為什麼我只種玫瑰?是因為玫瑰悠久的歷史嗎?玫瑰最早可追溯到數千年前,從羅馬、希臘到波斯和中國,所有人都迷上了玫瑰。是因為我想到埃及艷后的玫瑰縱慾,或是想到人們要吐露祕密時會說sub rosa【註】?玫瑰發誓保持沉默,因此是世界上最好的同盟?也許是如此,因為我的玫瑰什麼都知道,同時又如此美麗而難以親近。玫瑰會刺人,但我還是可以觸碰它們,我知道我的玫瑰永遠不會背叛我,因為我也不會背叛它們。它們承受艱辛,可以自我防衛;或許這就是玫瑰能生存的原因。它們有美麗的葉子和傷人的刺,但刺都在看得見的地方,可以預料。

  【註】拉丁文中在玫瑰下的意思,象徵保密、機密。   或者,我對玫瑰的熱愛跟別人曾經問我的某個問題有關。有人曾經問我,什麼是盛開到完美的美?我聽見我的玫瑰在呼應,我把那幾個美麗的英文字放在心裡,從來不曾費工夫翻譯成瑞典文。也許正是那個問題,讓我在過去幾天到外頭去修剪被風雨吹壞的樹枝、殘花,和橫長的幼苗。我照常剪了幾株放在床邊桌和窗台前,讓玫瑰香味散播在屋裡。這可能是我近來能入睡的原因,讓我狂亂的夢比較容易忍受一點。   四十年來,我一直住在西岸這間屋子裡,距離海邊不過咫尺。這相當奇怪,因為我從來不是個想待在同一個地方的人。我在旅行社工作了一輩子,有機會去很多國家走走看看,沒想到最後卻是在這裡落腳,我們家從前的夏日別墅。我一直很喜歡這裡。由於爸爸喜愛這裡,但媽媽則否,因此它同時肯定也否認我的愛。爸媽在西岸都沒有親戚,我們住的地方離斯德哥爾摩市中心也不遠,想去海邊隨時都可以去。但爸爸對瑞典西部一直有種渴望,是他堅持要到這裡來。他常提起這裡的自然風景,他想去一個植物避水生長而不是向著水生長的懸崖。

  媽媽打從一開始就痛恨這個小屋。她痛恨擁有一間夏日小屋的整套主意,宣稱她心中的理想假期是陽光、高級餐廳和夜店,而不是坐在室內盯著外面接二連三的暴風雨。她痛恨這裡的氣候,痛恨下雨逼得她不得不穿膠靴、這裡的無所事事、這個花園,星期天去做禮拜到是無聊中唯一的解脫。她痛恨水藻和海草的氣味,她不喜歡航海,她拒絕跟定居在當地的人打交道。   然而爸爸看上這間小屋後,她也無話可說。這是少數幾次她挑釁轟炸失敗的例子。那時屋子的屋況很糟,但附帶一塊荒地,爸爸和我只開墾了我們所需的部分。杜松和石南恣意生長,裸露的懸崖沒有種植過多的花,而是保持了自然狀態。玫瑰是我種的,但那時候我還不能控制事情發展,而是事情發展控制了我。

  今天我整理玫瑰的時候,陽光照射下來的角度讓人感覺特別溫暖。我坐在草坪上,背對著懸崖,閉上眼睛。玫瑰的香味很濃,忽然間,記憶浮現在我眼前。我在草坪上奔跑,跟一個鄰居男孩在踢球,爸爸穿著泳衣在除草,他的背曬得黝黑,頭髮曬得金黃。媽媽穿著夏日洋裝,坐在躺椅上,手裡拿了一杯果汁,果汁裡也許還有些別的,正在讀一本夏季號雜誌。她抬頭看著我笑。   伊娃,今天這麼有活力啊!真有夏天的味道!但別忘了妳的小肚子圓滾滾的,好像拿打氣筒充過氣一樣。   突如其來的羞辱和憤怒,讓我衝進屋裡換上另一件上衣,以免我的朋友看見我的圓肚子。隱藏的刺讓人流血。然而,花瓣是如此令人痛心的美。   我們一點一滴修復這間屋子,安裝洗手間和淋浴間,我再也不必到屋外上廁所,除了可以靜靜看舊雜誌不受打擾,室外廁所讓人難以忍受。我們裝上屋頂的同時,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間,一直到今天還在,房間裡的木紋總是給我帶來許多幻想和夢想。隨著每一個假期過去,媽媽夢想中的高級假期離她愈來愈遠,而我跟爸爸則愈來愈熱愛我們的夏日小屋。我們一起到外頭探索海洋和小島,一起釣螃蟹,雖然只捕到一些淡菜,我們光著身子在懸崖邊游泳,手被藤壺刮得血淋淋的。媽媽做過指甲的手指頂多因為磨指甲或準備精緻大餐時削檸檬皮而變粗。

  甜點是檸檬塔,主菜吃雞,開胃菜我的記憶有限。晚上我們請了客人來家裡用餐,住附近的朋友也會來,我已經抱怨了一整天。我抱怨,因為他們家兩個小女孩跟我沒有任何共通點,她們年紀比我稍大,從來不想到外面玩,只想進我房間翻出我的衣服和首飾試穿試戴。那時我八歲了嗎?總之,我記得她們姓桑德林,媽媽已經把灰塵掃到地毯下,準備了許多食物,不斷嚷嚷著我擋了她的路。她兩頰緋紅,梳頭髮時看起來神采奕奕,我不知道從斯德哥爾摩來的這家人要來訪為什麼有這麼重要或好玩,因為我們在家時隨時可以去拜訪他們。但那戶人家的父親跟媽媽是同事,而她好像很喜歡他。每次他來的時候媽媽都經常笑或笑很大聲,大聲到她的臉脹紅。   我被迫換掉夏天的衣服,換上比較精緻的服裝,站著讓媽媽用髮梳用力梳開我糾結帶鹽分的鬈髮。雖然我抗議不想換衣服,但我還是因為她在意我穿什麼,還有她幫我梳頭髮時幾乎碰到我而覺得開心,讓我能夠忍受痛苦。媽媽穿了一件無袖洋裝和涼鞋。她精心打扮過,但我的頭髮一直不聽話,讓她快發脾氣。就在梳頭髮時,當我正允諾自己客人來的時候要表現出快樂的樣子,門鈴響了。媽媽咒罵了一聲,迅速把頭髮梳成馬尾,一邊大聲叫我跟在後面迎接客人。門外帶著孩子和花束的確實是桑德林一家人,媽媽和他們打招呼的笑聲有一點過於刺耳。

  伊娃整天到處亂跑,不肯梳洗打扮,她也不想梳頭髮,因為她不覺得弄得漂漂亮亮給客人看有什麼重要。但她本來就有點奇怪,是不是啊,伊娃?   我可以看見她在我面前。美麗、焦躁而危險,她需要一個祭品或一個笑話來掩飾她的緊張。我模糊記得桑德林夫婦邊掛外套邊說不必客氣。光明的想法不在了,我的腦子裡只剩下黑暗的砰砰聲。總有一天,我會我會屬於我的那一天一定會到我的那一天。      當我睜開眼睛,斯凡在草坪上擺了果汁、三明治和咖啡,他知道我還是喜歡坐在地上吃東西。於是我們在愉快而融洽的氣氛下坐著,直到斯凡問我,為什麼忽然要開始寫東西。   發生什麼事了嗎?妳在擔心什麼嗎?妳是不是想到蘇珊,最近她看起來壓力很大。妳知道,我覺得事情最後一定會解決的。她就是這樣,外表堅強,但內心比我們想像的還軟,像巧克力杏仁糖。

  我告訴他事實,我說,遺忘許久的事彷彿想要被記起而湧現,我在寫發生過的事,我幾乎像違背自己願望一樣忽然想起寫在紙上的事情。而我無能為力,媽媽一直出現,石頭掉進水裡,鯨魚做出回應。   妳跟她之間的難題已經夠多了,斯凡說。接著他又說了他常講的那句話,子女不是為了讓父母高興而活,而有些人必須覺得自己有病才行,否則健康的人沒辦法跟他們相處。他說,我應該盡我所能快樂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因為剩下的已經不多。   我看著我們坐在草地上,兩個夢碎、幻滅的人。我看著我們的屋子,灰色漆著藍色的邊,和斯凡的褲子,褶縫已經破了有一段時間,我看著他眉毛的生長再也無法平順。我看著他的眼睛,像天堂的一角,我感覺到玫瑰的香味,我知道我已經盡我所能,無法再多做些什麼。但我也沒有少做。我殺了我的母親,我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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