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7章   ★六月十七日

  斯凡終於發現我晚上不睡覺在寫日記,他笑我,瘋女人,像個小女孩用潦草的筆跡寫下自己想法。   如果妳是在寫回憶錄,我想確定一下我有權檢查看看妳有沒有寫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走過來說,輕輕拍了我手臂一下。其實他內心裡擔心。他以為自己會在裡頭出現,被描寫成不討喜的模樣。可憐的斯凡,如果他知道了可能會更傷心。我幾乎沒寫過他,頂多說他是我床邊一個會打鼾的舞台道具,或是聲音很大的善良守護天使。   斯凡。為什麼是他?可能因為我在他身邊有安全感,可能他一直接受我原本的模樣,他的熱情讓我多年後終於開始學習接納自己。以前我常幻想,他有得是神祕感和待探索的寶藏,他的深度難以窺測,只要我努力,就會在其中發現最美麗的珍寶。現在我知道他的確是個有思想的人,而我以為的深度,事實上是深不可測,無論丟什麼東西下去都會沉到最底,除非有必要,否則再也不會出現。

  因此我們的親密度僅限於斯凡願意丟回表面的東西,就像鯨魚噴出噴泉一般潮溼的一口氣。但我們之間並不像許多人那麼糟糕。事實上,小小的瑣事,讓我們共有的生活相當愉快。我們呵護著只有我們倆才知道的祕密。   今天我換個模式,在下午寫了起來。我的寫字檯又整齊清爽了。酒瓶收在地下室,花束都已經丟棄,只留下我自己種的少女羞赧那束。淡粉紅色的玫瑰盛開,花蕾撐過大雨,沒有黏成一團或腐爛。少女羞赧是我最早開始種的玫瑰,我喜歡它的韌性和幾乎厚顏無恥的美妙香味,讓我想到在法國它的名字是仙女的大腿或類似的意思。這命名很恰當,但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卻不合體統,因此變成了少女羞赧,而我們陰鬱的北歐人沿襲這個命名。多麼可惜,每回我欣賞那溼潤茂盛的花,心裡都這麼想。

  玫瑰的完美,讓我想到小時候我時時刻刻被提醒我犯的錯。我七歲的時候,媽媽認定我有問題。或者照她的話說:我女兒有點奇怪。她用這套說詞撇清一切,完全不管我已經知道這是一種背叛,而我的個性因此徹底改變。   大約在同時,我們最新的一個保姆忽然辭職。我不記得為什麼,只知道有一天她忽然走了,情況一團亂,因為我們找不到新的保姆。爸爸的工作是工程師,而媽媽也忙得昏天暗地。他們公司的營運非常好,她的職責也愈來愈多。他們討論過請我外婆從北方來跟我們住一段時間,但她臨時打電話來,說她幫我們找到一個人。   這個人名叫布莉塔,她才十五歲出頭就必須工作,因為她母親賺的錢不多,家裡有很多兄弟姊妹要養。她九歲時父親過世,因此她很習慣幫忙工作,而且不怕做粗活,外婆如是說。媽媽和爸爸接受了。之前的女孩住過的房間還在,因此我們只需要換條床單,她就能搬進來。一個禮拜之後,布莉塔出現在我們家門口。

  等候新的看顧人讓我有點緊張,我已經因為穿錯衣服被罵。媽媽和爸爸努力讓家裡呈現整齊的模樣,努力清除前一天晚上辦派對的煙味,現在我們備好晚餐坐下來等。門鈴響了,爸爸去開門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害羞,躲進我的房間。我聽見爸爸的聲音,還有一個女孩用低沉好聽的聲音回答。   我注意到爸爸和布莉塔走進廚房,持續對話,媽媽也向她打招呼。然後我聽見椅子拖過地板的聲音,爸爸問布莉塔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偷溜到走廊上,正好聽見媽媽請我們的客人在餐桌旁坐下。   伊娃會一起吃,但我必須警告妳,她吃飯超級慢。她邊說邊笑。   嗯,那她一定是細嚼慢嚥,陌生人從容回答,大家注意到我就站在門口。   進來跟客人打招呼,爸爸說,我走向這個剛幫我說話的女孩。

  我小心翼翼抬起頭,看見一張寬闊樂天的臉。我面前的女孩比較像個大姊姊,而不像保姆。一頭濃密棕髮編成的辮子垂在背後,含笑的藍色眼睛,寬闊的大嘴。她的鼻子圓圓的,鼻尖有點紅,她看起來強壯但是不胖;她有肌肉,看起來好像很習慣戶外工作。她完全一副鄉下女孩的模樣,那就是她,我一眼就愛上她。   為什麼?因為她給我的微笑流露善意和溫暖,對我而言既不可思議,又是我長久以來渴望的。因為她不只是看我,而是真的看見我,彷彿我很珍貴,而不僅僅是擋路的東西。   嗨,我叫布莉塔。妳叫伊娃,他們告訴我的。妳的名字真好聽。我不喜歡布莉塔,聽起來就像鄉下人,她笑著說。她的諾爾蘭口音有校正過,不像我們其他親戚那麼明顯。

  我覺得布莉塔也很好聽,我回答。然後她抱了我一下,我讓她抱。她聞起來像溫暖肌膚和一點點汗味,還有麵包剛出爐的味道,她彎腰從包包裡拿出某樣東西,解釋了為什麼。   妳看我給妳帶了什麼,她說,拿出一個兔子形狀的全麥麵包。很大的金黃色麵包,我心想我絕對不可能吃得完。媽媽微笑看著布莉塔,拿出一個銀色菸盒,問她要不要來一根。布莉塔婉拒,媽媽替自己點上一根菸,把她的金髮往後撥,靠在椅背上。我無法辨別她的表情,不過七歲的我對這點已經相當拿手,因為我知道弄清楚她的心情是很重要的事。這樣我才能隨之改變我的行動。   但她沒有發脾氣或講些諷刺的評論。我們在相當舒適的寧靜裡用餐,媽媽一邊說明有哪些事情該做,以及她希望該怎麼做。清掃工作要做一些,主要是朗史卓太太做不來的,還要烘焙、縫衣服和洗衣服。然後還有照顧我。

  伊娃就是這樣,妳也只能接受。她相當笨手笨腳的,看妳是不是能每天帶她出去外面一下,讓她做做運動。   幾個禮拜前我們跳旋轉舞,我就已經知道自己笨手笨腳。媽媽教我跳,我試了一次。媽媽笑得好開心,她的笑讓我好高興,直到我發現她不是跟我一起笑,而是在笑我,現在我光是聽見舞步的名字就反胃。我低頭望著我的盤子,用完晚餐後,我問可不可以回自己房間。我在房間裡聽見媽媽、爸爸和布莉塔繼續聊到斯德哥爾摩和諾爾蘭生活的不同處。布莉塔跟他們說,她最崇拜瑪麗蓮.夢露,等她拿到第一筆薪水,她就要去買一雙尼龍絲襪。   我上床,想了很久瑪麗蓮.夢露會是誰。我聽見廚房傳來媽媽的聲音:她好像有點頭腦簡單,但如果工作做得好,也就。

  我沒聽見爸爸的回答,我也不在乎。我睡著時心想未來的日子會很開心,因為我身邊即將有個像姊姊一樣的人。   事實上我也的確很開心。當然,時間只有六個月,但那六個月一直是我記憶中最棒的日子。布莉塔和我相知相惜,現在我知道那是很特別的,因為不只我覺得開心,她也有同感。從第一天起,當媽媽和爸爸去上班以後,她就開始教我如何去感覺。之前我一直躲在簾幕後面,不敢出來。   快來這邊給我抱一下。妳就是需要一個擁抱!我說過來啊,我要給妳一個愛的抱抱!   她邊繫上圍裙邊說,當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奔向我把我抱到我的床上,放下來,躺在我身邊。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有勇氣毫無保留地回抱她,但之後我們就待在床上,笑鬧了一整天,或者感覺起來像是一整天。布莉塔問我關於我的事,我不想說話的時候,她就開始講諾爾蘭的生活,有關她的兄弟姊妹,她的母親和她的家,冬天裡有多冷,到處都買不到尼龍絲襪。

  有一種絲襪薄到連看都看不到。我就是要買那種。妳不覺得我穿起來會像個真正的淑女嗎?   她忽然跳下床,在房間裡優雅跨步前進,假裝抽菸吐出煙圈。我笑到不行,布莉塔丟了個枕頭到我身上。   別笑。總有一天,我要當個電影明星。就像葛麗泰.嘉寶。她被發掘前只是個普通的小收銀員。   什麼是電影明星?   電影明星可以穿漂亮衣服,不必每天早上冷得要命的時候起床。   冬天的時候電影明星不會冷嗎?   妳這個小笨瓜!   我愛她。我愛她因為她告訴我她的夢想,彷彿我對她而言很重要。我愛她因為她喜歡碰我,她的碰觸讓我如此開心,我不再轉身防衛。   布莉塔花很多時間跟我在一起,因此做其他事情的時間就少了。我們畫畫,把圖畫貼滿我房間牆壁,我們烘焙,把廚房弄得一團亂,我們到花園在雪地裡打滾做雪天使,我們花很長時間散步,有時溜進一間暖烘烘的咖啡店喝杯熱巧克力。那時正是冬天,但布莉塔覺得熱得要命。她習慣零下四十度的驟寒,相較之下斯德哥爾摩的冬天根本不算什麼。因此她盡量少穿點衣服,為了看起來漂亮,有時她會在我們走進伽啡店前把辮子鬆開,讓她濃密的頭髮在背後閃閃發光。她希望可以藉此被發掘,我坐在她身邊,覺得咖啡店裡真棒,喝熱巧克力時翹起我的小指,彷彿有人在注意我。

  某天下午,我們到森林裡散步。我們玩捉迷藏,跳出來嚇對方,我不小心在布莉塔面前失足滑倒,她被我絆倒。她爬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她鼻子被一塊冰刮傷。我很害怕,我以為她終於要首度對我大吼了,但她只是大笑。   反正我鼻子太大了,她說。想當電影明星的話,最好現在就開始把它削掉一點。謝謝妳,貼心的女孩,她笑著把話講完。她把意外形容成好事,讓我沒有罪惡感,我感到如此放心,於是我衝向她環抱她的腰。她也回抱我,我們就那樣站了一會兒,在雪中擁抱彼此,身邊的冷杉發出窸窣聲音。我聽見她外套底下的心跳聲,她把我抱起來,臉對著我的臉。我看著她和藹的藍眼睛,她用不尋常的嚴肅眼神看著我。   妳是最棒的,不要忘了!她說,然後吻了我的鼻子。

  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幾乎相信她的話。如果我奔向布莉塔,她會張開雙臂迎接我,因此過了幾個禮拜我開始想,也許我真的像她說的那麼棒。我再也不需要去找媽媽,跟她要任何東西,聽她用生氣的口吻說她沒空。有布莉塔在,她有無限的時間跟我在一起。我慢慢學習到被別人無條件愛護是什麼感覺,因為我的人而愛我,不是因為我做的事,但那時候我還不知如何用言語形容。我還不知道怎麼描述無條件的愛。我只知道那感覺是什麼,像在咖啡店裡喝加了鮮奶油的熱巧克力。又甜,又溫暖,又輕柔,還有很多很多。有時候跟爸爸在一起也有同樣感覺。但他的時間很片段,工作佔去一部分,媽媽佔去一部分。布莉塔的時間無窮無盡。她的時間軸消失在地平線上。   媽媽和爸爸都注意到我變了。我變得比較常笑,吃得較快,睡得較好,但他們倆的反應不同。爸爸在晚餐時間稱讚布莉塔,覺得她做得好,媽媽則開始挑毛病。什麼東西沒收好,什麼東西沒縫好,甚至還有該烘焙的東西沒弄。爸爸護著布莉塔,說她年紀這麼輕就喪父一定很苦,她的努力肯定超乎一般人。媽媽嗤之以鼻。   對,小孩子通常以為自己做了很多,但可能不像她想像中那麼多。總之,她父親過世的時候她九歲,所以她還是過了幾年好日子。   我後來終於習慣了她這類評論,但即使在那個年紀,我也感覺得出那些話有多駭人,主要是從爸爸僵硬而不悅的臉色得知。同時,媽媽的眼裡有種隨時要爆發的眼色,是那種完全沒有意識、沒有邏輯或毫不體貼的瘋狂爆發。爸爸轉向我。   妳喜歡布莉塔,對不對?   有一次我們去樹林裡玩,她說我最棒了。於是我告訴他我們在樹林裡玩捉迷藏。      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到爸媽房間裡看媽媽更衣。我特別喜歡看她挑內衣,都是很昂貴的高級品,上面有很多蕾絲。她雖生過小孩,腹部形狀仍然維持很好,我能想像以她的長腿和金髮,旁人一定覺得她很美。她不像當時婦女把頭髮噴得硬邦邦,而是讓頭髮披肩發亮。她很仔細呵護自己,花時間做手腳指甲和頭髮,她運動游泳,用乳液按摩,勤於剃毛。由於她生我的時候才二十一歲,即使現在當媽媽了,她還是認為自己是年輕女人。   一開始,她忍受我在場,甚至還要我的參與。   伊娃,妳覺得我今天應該穿哪一件啊?她秀出幾件衣服問我。但由於我每次挑選出來的都不適合當天天氣,她不久便放棄,並且開始感到一股不耐,尤其當我躡手躡腳到她身邊,以仔細觀察她刷眼睫毛時。有時候,我過於靠近而讓她的手抖動,她把睫毛膏畫到臉頰,這會讓她氣個沒完沒了。我感覺得出來她克制自己不要叫我去死。   某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坐著看她準備出門,她要和爸爸以及一些朋友外出用餐。床上丟了幾件裙子和洋裝,我煩躁地捏捏不同布料,想到晚上我們不能一起過週五夜,心裡就難過。一方面而言,爸媽不在我身邊;另一方面,布莉塔會來看著我,表示我會有糖果吃,也可以比平常晚一點上床睡覺。跟布莉塔一起過傍晚不會無聊,但我還是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她在鏡子前看起來那麼開心,那麼期待傍晚的聚會。我想起當天發生的事件。那天下雪,我和布莉塔坐在澡盆裡玩顏料。我們在彼此身上畫畫,然後洗掉,擦乾以後坐在沙發上看布莉塔帶來的電影明星雜誌。布莉塔用手臂環住我,我蜷曲在她胸口,感覺她的柔軟,她有多麼喜歡我。   媽媽正在試一條項鍊。我抬起頭.字句就這麼從我嘴裡溜出來:   我覺得布莉塔好好。   鏡中,媽媽的臉像結凍的雪泥,她目不轉睛。情緒漸漸堆積。原來是這樣。   妳這樣想很好。妳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那她為什麼那麼好呢?因為她都有剛出爐的麵包嗎?   不是,但。   那她為什麼比我好?因為我不是個鄉下笨女孩,妳就覺得我不好?哪個媽媽會比我好?那種普通又愚鈍的家庭主婦嗎?是不是我賺那麼多錢,所以我就不好了?還是妳要布莉塔當妳的媽媽?   但是媽媽   因為不准妳對我吐口水,妳就覺得我不好?   我的眼淚掉下來,雖然我並不想哭。如果有一個人很好,表示另一個人不夠好。讚美被扭曲成指控。妳不該在我面前把別人當上帝。我衝進我的房間,直到他們離開都沒有出去說再見。爸爸到我房裡來抱了我一下,但媽媽直接走向等在外面的計程車。   那天晚上,布莉塔和我做了一件禁忌的事。她又開始講尼龍絲襪,而我一向觀察媽媽更衣,知道尼龍絲襪放在哪裡。我說我們去裡面看媽媽的衣服,布莉塔猶豫了一下,就點頭跟著我走。我們走進臥房,打開衣櫃門和化妝台抽屜,當布莉塔把一雙薄尼龍絲襪套到腿上,她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床上,布莉塔瞪大眼睛看著無肩舞會禮服、束腹和蓬裙,剪裁俐落的西裝和窄裙,裁縫做的及腰外套,和高跟鞋。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我們脫掉自己衣服,開始試穿媽媽的衣服,我以前從來不敢這麼做。布莉塔穿上一件黑洋裝,戴了一頂上面有花的美麗小帽,然後試著把腳塞進一雙金色的鞋。我選了一件紫色長洋裝圍在身上。我們嘻笑打鬧,在鏡子前裝模作樣,這時布莉塔出了個主意說我們來跳舞。   來啊,她說,拉著我到起居室,那裡有一台唱機。我們放了一張搖擺音樂的唱片,開始共舞,雖然兩個都笑到快喘不過氣。布莉塔的臉紅通通的。   我是布莉塔.芭杜,她大聲說,不斷轉圈圈直到我們翻滾到地板上,開始玩起角力。我們很晚才把所有東西歸回原位,然後上床睡覺。布莉塔躺在我床上,我們的手臂環繞對方。   布莉塔,你會跟我待在一起,對不對?我快睡著前問她。   我當然會跟你在一起,她回答的聲音不是很清楚。   第二天她不在。早上我被門鈴吵醒,站在門外的不是布莉塔,而是個鄰居女孩。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媽媽,她正要出門上班。爸爸已經走了。   布莉塔不會來,媽媽說。   她生病了嗎?   不是。她不來了。今天不來,以後也不會再來。   我試著弄清楚。布莉塔昨天還在,她今天當然也會來。我看著媽媽穿上一件美麗的斗篷準備出門,我慌張得大叫。   布莉塔在哪裡?為什麼她不來了?   媽媽轉向我。   因為你的關係,她再也不會來了。我相信你知道為什麼。然後她轉身消失。   我當時不知道,也許到今天也還是不懂,到底是什麼樣的黑暗魔力讓她說出那種話。我只知道那些話讓我心裡某個東西破碎了。那東西一直在啃蝕著我,但一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還能設法控制住傷痛。那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懷裡抱著布莉塔昨天穿過的圍裙,上面還有她的味道,鄰居女孩一直煩我,叫我起床。我心裡頭有個聲音在說,媽媽說的話不是真的。我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布莉塔打算離開我,不可能前一天晚上還跟我一起玩得那麼開心。但同時,我想到媽媽曾經在幾秒鐘內從開心變成憤怒。我也想到我竟然膽敢信任某人,而信任別人可能是件危險的事。我做錯了某件事,布莉塔從來沒有打算留下。她只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離開。   有好多個禮拜,我走到哪裡心裡都念著布莉塔,心中滿是悲傷。我把她做給我的兔子麵包藏在我的櫃子深處,有時候我去摸摸它,但我哭不出來。她消失的那天晚上,爸爸問我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話。如果我敢問他的話,大可省去我許多悲傷,但我對自己或他人都已經失去信心,我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在受懲罰。於是,有好幾個禮拜,我變得更沉默內向,而媽媽認定我有問題。   多虧了爸爸我才知道真相。某天晚上他走進來,輕輕在我床邊坐下,我甚至沒注意到他在我房裡。   伊娃,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不快樂?他問我,輕輕摸著我的臉頰。   直到那一刻,千頭萬緒湧上我心頭,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都是我不好,布莉塔才會離開,我啜泣。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爸爸看起來很驚訝。   媽媽說的。她說布莉塔因為我才離開。   爸爸沉默不語。他的表情被陰影遮住,我沒辦法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們撞見布莉塔偷穿媽媽的衣服,最後他說。   他說那天晚上,布莉塔離開以前,他們看見布莉塔穿了媽媽的晚禮服。她站在臥室裡照鏡子,沒聽見大門的鎖打開。也許我睡著以後,她爬起來繼續我們剛才的遊戲。她苦苦哀求媽媽的原諒,但媽媽憤怒不已,叫她立刻離開屋子,再也不准回來,否則她就要報失竊。爸爸說他試著調停,但沒有用。隔天布莉塔離開她租賃的房間,搭便車回諾爾蘭,現在她在于默奧的一間餐廳工作。   過了很久以後,外婆才告訴我接下來的故事經過。布莉塔回家以前,至少完成了一個夢想,也就是買一雙薄尼龍絲襪。她一路穿著那雙絲襪回到諾爾蘭,秀出她在大城市的成就,然而她花了不止兩天搭便車,必須在嚴寒中站在路邊等待,那溫度就算不是零下四十度也是零下三十度。等她終於回到家,尼龍絲襪已經在她的腿上結凍。外婆知道的就這麼多,而不只是她,全鎮的人都覺得難受。直到今天我常在想,要脫掉一雙結凍的尼龍絲襪一定很痛,不知道會不會造成什麼永久性的傷害。我從來沒得到答案,因為知道的人不願意告訴我,而我詢問過的醫生根本無法想像這種情形。   但我學會如何分辨背叛的臭味。那個惡臭已經封在一個玻璃罐裡,放在我心深處,可以用鑷子再夾出來。從爸爸告訴我真栢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和媽媽之間的鬥爭,最終只有一個人能生存下來。無論我再怎麼努力或做什麼,她永遠都嫌我不夠好,除了少數對她有利的情況外。由於我忘不了布莉塔,我還多了一個罪名。我女兒有點奇怪。對,她就是這麼說的。那天晚上,爸爸走出我的房間後,我殺死麵包兔子,吃了它。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決定殺死我的母親。這是個長程的決定,我必須做計畫並且訓練自己,我非得除掉她不可。因為我知道我必須在她和我之間做個選擇。只要她活著,她就不會讓我活著。她會吸取我的生命力,直到我只剩一個空殼,最後乾枯破碎。我才七歲,但我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以及她即將做什麼。我決定為自己的生存而抗爭。      廚房裡傳來香味。可能是斯凡做了他的拿手蛋捲,他這幾年才學會這招,事實上還做得很好。我們喜歡吃這個當晚餐,不要弄得太豐盛。近來我們可以在上面撒自己種的荷蘭芹,我把荷蘭芹種在玫瑰旁,因為好像可以趕走蚜蟲。每回我拿剪刀剪下自己種的香草,那種順手的感覺仍然讓我驚訝。等生菜長成之後,還有馬鈴薯和甜菜根,光靠自己種的農作物就可以讓我們吃上好幾天。斯凡照顧蔬菜,我照顧玫瑰。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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