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6章   ★六月十五日

  大雨下了一整夜,剛才我探頭看窗外,看見一道閃電把天空劈成兩半。幾秒鐘後是巨大的雷聲。但是壞天氣完全不會讓我心煩。我向來喜歡暴風雨,尤其是小時候晚上睡不著躺在床上,我觀察天花板的木紋,想像上頭有什麼東西。我看見過狗,有時候還有天使,黑桃國王是一定有的,到今天他仍舊照看著我。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出現在我的夢境和白日夢裡,他的現身可以給我極大力量,或是極大的焦慮。   他經常提醒我海裡鯨魚的事,告訴我鯨魚如何生活、思考、做愛,如何吞噬有罪的人,然後吐到遙遠陌生的地方。然後我會要求他抱著我,直到我平靜下來,有時候他願意。有時候我渴望他出現,期待他給我忠告,但有時候我希望他永遠消失,再也別來煩我,因為他從來不讓我看見他的真面目。然而他總是回來坐在我床邊,我逃離不了他,如同我逃離不了自己的影子。

  雖然天氣很糟,但我跟斯凡過了愉快的一天,閱讀、閒聊、整理文件。他已經上床睡覺了,現在可能是午夜或一點鐘他照常打鼾,不知道我晚上爬起來寫作。我當現在是冬天,點了根蠟燭,今天我開了一瓶生日收到的酒,一瓶普通等級的葡萄酒,還沒有糟到難以入口的地步。現在可以是一年之中的任何一天。時間暫停了,或者根本不存在,又或許只是無關緊要,但對一個中年人而言,時間不該是無關緊要,因為每分每秒都很重要,因為都可能是關鍵。   窗戶傳來一個重擊聲,讓我從伏案中抬頭。我發現有隻小鳥因為導航錯誤,而撞上窗玻璃。牠還躺在花園裡,我希望牠沒事,但我無法在暴風雨中走出去幫牠。我知道大自然自有最好的癒療力,如果有東西值得癒療的話。

  大自然或許殘酷,但從來不刻意讓人失望。風向不受人為控制;太陽隱藏在雲背後,不是一隻詭計多端的手造成的。但人類不同。我才七歲,背叛的惡臭就讓我受不了,使得我開始計畫謀殺我的母親。七歲之前的事只是一團混亂的記憶和傳聞,我只記得零星片段。總之,人家說我是帶著糾葛出生的,要我釋懷沒那麼簡單。   她簡直就像不想出來一樣,助產士試著解釋,這我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我當然不記得我出生的情景,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我堅持待在溫暖的朦朧裡,因為我懷疑光明可能比黑暗還危險。   媽媽常跟我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生產還糟糕的事。我的出生讓她再也不想歷經一次分娩過程。因此,我沒有兄弟姊妹是可想而知的。倘若我是個好帶的嬰兒,情況或許不同,但正如我的出生,嬰兒時期的我也一樣棘手。據說我拒絕喝母乳,三不五時才瘋狂用力吸個幾口,然後猛地扯開我母親的乳頭,不久便令她破皮。這是她告訴我的。她還說明,早晨最糟糕,脹乳讓她痛得翻滾,她不得不把乳汁擠到洗臉盆裡。直到爸爸開始用奶瓶餵我喝稀粥,家裡才重獲安寧。我安詳地喝,打嗝,然後睡覺。

  媽媽的胸部因此而皸裂,她決定放棄。好處是她從此可以隨心所欲吃喝,不必擔心會對我有所影響。當我長大一點之後,她告訴我說她盡可能努力餵母乳,因為她是個有野心的女性,但野心也有限度,在危機時刻,一個人總得先替自己著想。就像在飛機上,當氧氣罩掉下來,要先幫自己戴上再幫小孩戴。   她的確在胸部受損之前就停止。她跟我說,她為了我而犧牲掉她的乳房,但就我所見,她的乳房還是比大部分女人還美,如此挺翹,很難相信她真的餵過多少母乳。   我的幼年時期比嬰兒時期好不了多少。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餵我吃飯是件很麻煩的事,因為我吃得很慢。然後我好像就是沒辦法玩彩色玩具或是滾球自娛。到了晚上我很難入眠,因為黑暗人影會出現在我夢裡,跟我說魚的事情。我逐漸習慣了那個黑暗人影,後來稱他為黑桃國王。媽媽完全無法應付我,爸爸只好接手。他的做法一定不同,因為他總是堅稱我不難帶,說我很安靜,容易照顧。

  媽媽認為我給她造成極大的麻煩,就這點她一直沒有原諒我,在我整個童年和青春期裡,我必須一再聽她複述嬰兒時期的我有多糟,而幼兒時期的我竟然更糟。那是五〇年代初,周圍的母親都穿體面的兩件式上衣和繫腰帶的裙子,上美容院做頭髮,牽著穿水手服、同樣打扮得體的孩子散步。我也有一套水手服,不過我不跟人打交道,我既嚴肅又沉默。這簡直不可原諒,因為作為我母親的孩子,就應該像淑女皮包一樣是個亮眼的配件。   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難帶的小孩。我只有一點點模糊的記憶,爸爸信誓旦旦說我和其他小女孩沒兩樣;媽媽經常掛在嘴邊的故事,則說我小時候多頑固和乖戾。她的故事有照片為證,裡面的母親總是掛著笑容,小女孩則一副慍怒模樣。她有泛紅金髮和綠色眼睛,也就是安娜克萊拉遺傳到的綠色眼睛。我只能確定一件事。我漸漸了解媽媽永遠不可能愛我,我們倆只有一個人能毫髮無傷從隧道另一端走出來。在我七歲的時候,就決定那個人會是我。

  幾個月前布莉塔出現在我生命裡。媽媽以需要收入為藉口,提早銷假上班,但我知道她只是想逃避無聊的家庭生活,去別處尋找刺激。這點她跟社區裡大部分媽媽截然不同。我們社區有嚴謹的家庭組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母親腰上繫著圍裙,跟丈夫說再見之後,便開始她們偉大的任務維持一個完美的家,而現代化家電使得做家事更加愜意。我母親則是離家到服裝公司上班,在公司裡負責採購。我們請了個女管家叫朗史卓太太,我們只能這麼叫她,換個方式叫都不行。   雖然朗史卓太太很會打掃,我們家看起來卻從來不算整齊。我還記得家裡剛裝潢好的時候,沙發送來,畫也掛上牆,客廳分隔出一塊類似沙龍的區域,甚至配備了鋼琴,雖然沒有人會彈。媽媽跟爸爸都不會彈,而我初次嘗試就被取笑,之後我決定我不要學鋼琴。但一切東西就位之後,倒也看似尋常,彷彿它們是偶然出現在那裡,而不是刻意為了給人良好印象。最重要的是冰箱要裝滿好料,酒櫃放滿酒瓶。其他都是次要。

  由於家裡總是有客人過夜,沙發床、盥洗用品和別人的衣服讓人根本無從整理起。媽媽娘家在瑞典北部的諾爾蘭,家裡隨時都有北方人來拜訪或借住,直到他們在城裡找到工作為止。另外還有很多來參加通宵派對然後留下來過夜的人,因此屋裡很少只有媽媽、爸爸和我。總之,家裡是一刻不得寧。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常常想,為什麼我母親不像鄰居媽媽整理家務,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我也知道要做她做的事需要相當的勇氣。讓我最痛苦的不是她沒有在家陪我,而是她在家時也不管我。在我記憶中,我年幼的那幾年她從來不曾跟我一起做任何事。在背後幫我推鍬韆,低著頭一起畫畫,堆雪人,相互擁抱或親吻這些該有的回憶都沒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只記得一件事,就是只要我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過和藹或開心的聲調。她語氣裡潛藏挑釁,暗示我哪裡做錯。閃電打下來的一剎那,我忽然發覺自己心中的角落隱藏了我所不知的片刻時光。我看見自己是如何伸出手跑向媽媽,而她猛地後退斥責:小心我的洋裝!我聽見自己問:可不可以唸書給我聽?往前伸的手裡拿著一本書,然後聽見:等等再看看吧!這個等等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在。我發現自己想靠近她,同時又不想靠近她,我躲起來,心中有愛也有恨。我甚至看見自己偷偷從她背後抱住她的雙腿,她如此用力把我踢開,讓我往後跌倒。我在夜裡聽見的尖叫聲來自那麼年幼的孩子,我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的存在過。

  就這樣,媽媽從來不曾在我身邊。爸爸雖然在,但也只有他行有餘力的時候。也就是說,晚上幾小時的空閒時間,或週末他不必工作,而且媽媽不需要他的時候。負責照顧我大小事情的是好幾個私人保姆。都是一些來工作以換取經驗的年輕女孩,日後她們會從事護士或教師等職業,通常她們待上一年就離開。有些女孩是外婆從諾爾蘭找來的,據說我從每個人身上都學到新的事物。有一個提達愛做裁縫,幫我做娃娃衣服和填充玩具,還有葛瑞塔幫我洗澡特別認真,她在的那一年我最乾淨,然後穆德的烘焙最拿手。我常好奇這些年輕女孩怎麼能照顧一整間屋子,要洗衣服、燙衣服、烘焙,還要看顧我,但那個年代裡,她們做的事既理所當然又自然。   我很有禮貌地接納她們,不洩漏太多關於自己的事。她們大多很體貼,但不夠得體,我不敢打開太多心防,以免自己被拒絕。保護自己的情感很快變成我的直覺和我的自然反應。這代表了我很任性和難相處,家人以外的人都說我不跟別人打交道,只想自己玩。

  晚上我常跑到爸爸睡的床那邊,去聞他特別的味道,在我認為那是安全感的味道。我縮在他的懷抱立刻睡著,心裡希望床另外一邊的媽媽會生氣我從來不去找她。我不曾試圖鑽到她床上。或許是為了避免失望,怕她自顧自地睡去,連個親密的夢都不肯給我。也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去找她,她一定會把我推開。   現在,我自己解決我的問題。斯凡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還能怎麼幫我?變老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我聽說我們的內心總是在一起,但隨著時間過去,我愈來愈覺得應該是相反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我們孤零零來到這世界,也會孤零零地走,就算身邊充滿愛、感情或援手。當重要時刻來臨,站在關鍵的交叉路口,我們就像沙漠裡的一隻昆蟲那麼孤單。越是掙扎,越陷入沙裡,坑洞的邊緣離我們愈來愈遠。每當有東西需要砍成碎片時,我總是得自己揮動斧頭。

  酒瓶現在已經半空,我得抗拒再倒一杯的誘惑。小鳥還躺在外面地上,我擔心牠可能傷勢很重。不知道當牠飛向玻璃窗撞毀自己的那一刻,是否已經活過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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