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巴斯特的耳朵

第5章   ★六月十四日

  我又坐在我的寫字檯前。現在將近凌晨兩點半,但是睡意背棄了我,其實疲倦也是。才過了一天,暢快寫作卻彷彿已經變成我的一種強制性行為。一個孩子送的禮物,上面有玫瑰的日記本,就是這個打開了水閘門。人生真是夠奇怪了。   就連在這間房裡也聽得到斯凡的鼾聲,我不由得笑了出來。在幾公尺以外的臥房裡,有個彷彿跟我同住了一輩子的男人正在睡覺,然而即使他人就在我的臥房裡,還是沒有給我碰觸身體的慾望,沒有狂野的性慾,沒有一點失控。他擁抱我,吻我道晚安,偶爾捏捏我的手臂,但那感覺跟風吹暖我的背,或者海水冷卻我通紅冒汗的身體沒有兩樣。身體的記憶還剩下什麼?我應該還記得做愛的感覺吧?當然了,我還記得,然而當情況過於痛苦,我會逼自己不去記得別人用手愛撫我的感覺,以及我的反應。我知道我感覺到什麼,我記得感覺的強度,但我克制著不讓記憶主宰我,就像我克制自己不去抓蚊子叮的奇癢之處。

  今天早上我們起得晚,聊了一會之後,斯凡起床去燒水。我留在床上看書,因此相當驚訝看見斯凡端了茶和三明治,和一束昨天剩的已經開始枯萎的花進來。還有一塊杏仁蛋糕,但看得出來,原本蓬鬆部分已經變得密實又油膩。東西真是腐爛得快,我心想,還有誰能比我更清楚呢?斯凡回去也幫自己端了一份,因此我們就坐在各自床上,吃早餐閒聊。   我偶爾朝他看一眼,看見一個老得好看的男人,白頭髮很多,還剩下不少肌肉,眼裡一絲孩子氣還是沒變。他講了個東西讓我發笑,我心想是像這樣時刻鞏固了長期的共同生活。   不是盛大的派對,不是汗涔涔的夜,甚至不是決定性的爭執,而是就著一杯茶閒話家常,共同解決一個問題,輕聲分享關於過去的一個想法,安靜坐在搖曳的燭光下。像這時候我們聊到昨天,客人跟小孩,當然還有沉默的安娜克萊拉,看起來壓力很大、難以親近的蘇珊,從前的她竟是我們之中最直率的一個。

  妳還記得嗎?那時我們開著車在醫院門口徘徊,就為了接她的時候車裡頭是暖的。斯凡問,我當然記得。   蘇珊。從我生下她那天就是個快樂的小孩。天使一定在她誕生時歌唱,因為整間醫院充滿笑聲,最終淹沒我痛苦的呼喊。現場有兩個助產士,美好的天意讓排班出了差錯,讓我們有雙倍的協助。她們站在床的兩邊握著我的手臂,當她呱呱墜地那一刻,眼淚從斯凡臉上滾下來。這個嬌小、毛茸茸、黑色頭髮、淡褐色眼睛的小孩,哭的時候有種古老的氣力,能夠指使整個宇宙。那快樂的蘇珊,唱著歌的蘇珊,彷彿駕著風馳騁她的人生,那個改變一切的女孩,逼走黑暗,帶來光明。那時她才一週大,在我們老舊的二手福斯汽車裡呻吟,在一個特別冷溼的七月天,我們如勝利者載著她從醫院回家。

  她去哪裡了,哪裡來的這麼個冷酷的人,這女孩彷彿把所有感情藏在雨鞋裡,彬彬有禮地回答問題,從來不說出她真正的想法。每當我們問起孩子,她只說些空泛的字眼。那些孩子,無法了解一個新的女人可以取代一整個家庭。   暴風雨還在摧殘樹木,夏天的暖意不知在何處。如果不是傍晚還有光,現在簡直像十月或十一月。雨下了一整天,把草坪變成綠色汙泥。然而我的玫瑰花叢仍然挺立,因為玫瑰的根如此強韌,土壤又那麼營養,沒有什麼能讓它們放棄。今天落了花瓣,或許明天也會,但是新的會不斷長出來。我知道。   早上吃過早餐後,我穿上雨衣和膠鞋,一如往常巡一輪,我去看看花叢,跟它們打聲招呼,聞一聞盛開中的玫瑰果的甜香。這是我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得去看看它們是否無恙。當我把臉頰貼到一朵綻放的和平玫瑰花蕾,我整張臉都溼了,花朵閃耀金色和粉紅色,雨水不斷滴下來。我感覺臉被一根大刺劃傷,但我不在乎。我皮膚上該有的疤痕都有了,再多一道也不會影響我想已不再姣好的容貌。臉頰上流出來的血被雨沖走,刺痛跟著我巡迴,提醒我剛才的事會不停發生。我的玫瑰或許會咬人,受傷的風險是可預見的,因此我才走近。

  我獨自往海邊前進,沒有碰到半個人。沒有人會在這種淒涼的天氣出門。到了海灘上,雨把波浪打成白色泡沫,藍色閃電不時落下,給峭壁片刻的喘息。一個紀念碑的輪廓映在灰色斑駁的天空,紀念瑞典第一批浸信會教友在佛瑞里薩斯受洗,也許就在這樣的天氣裡。地平線上是一些島嶼尖銳的側影,這陣子我很少到那些島上,因為斯凡現在不像從前喜歡開船出海。當然,我可以自己去,但我現在對於讓船靠岸愈來愈沒信心。我的背不好,使得我很難像從前那樣輕鬆抬起腿跨過船緣,溼滑的峭壁沒有穩定的踏腳處。然而,我又鄙視島上少數幾處容易上岸的沙灘和好走的砂礫。呼喚我的是岩石,那些受風吹雨打的石頭,在溫暖的日子裡輕撫過皮膚,每個角度都有很好的落腳點,由不同斷裂面的石頭組成,有圓有尖,以及岩石之間的小港灣。艾瑞克對海從未有與我同等程度的渴望,他盡可能避免上船,但蘇珊通常會願意跟我同行。那些都是值得我花上很長時間細細品味的珍貴時刻。一個熱水瓶,幾個馬克杯,海鷗的尖叫聲,或許還有夕陽。只有在這裡,我還能看到蘇珊過去的模樣。至少,我總是能找到自己。

  今天我只能在沙灘上散步,想望著島嶼的側影。早些年裡,斯凡跟我有時還一路航行到耐丁島去釣魚。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捕到許多螃蟹,然後我們會邀請鄰居,分享新鮮漁獲很簡單就可以辦個愉快的派對。如今我們把老漁船停泊在港邊,如果有人有興趣冒險,船還是抵得住強風。今年五月我們讓船下水,先把底部好好漆了一遍,但船看起來仍然像被遺棄了一樣。   雖然完全沒有必要,我還是爬上船,把船裡的水舀掉一些,讓水位稍微下降。我知道我的努力只能撐幾個小時,但我感覺我必須讓船知道我還在這裡。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是只有我們兩個才知道的祕密。暗夜裡禁忌的出航,有股力量把我們綁在一起。   我繞路走回家,仍然獨自一人。經過一片露營地,第一批夏日遊客很可能會咒罵為何挑上這個時間地點來度假。前方的懷念教會看起來孤零零的,回憶通常也是如此。沒有人會在平日尋求救贖或寬恕,或許也不能怪他們,在禮拜天來追憶或檢視自己缺失的人數都已經寥寥無幾了。也許裡面的靠背長椅太舒服了。應該要裝那種直角的,這種角度才能讓罪惡重新浮現在背上的一小塊地方。對我而言,我不求救贖也不求寬恕,因為我懷疑有誰會原諒我,也許我根本不值得原諒。

  度假的人現在已經不去住教堂旁邊的供膳宿舍,那裡已改成日間照護中心。已經很久沒有體面的銀髮族夫婦在這寧靜的環境裡,按時享用三餐,撐著洋傘在太陽下散步和上教堂。現在有錢的退休人士往南部去,趁身體還行,打打高爾夫球,等到不行以後,就是打開廢棄物處理機的時候。這個國家已經很久不曾真正照顧老人。我會知道這點,有些來自朋友的經驗,有的來自報紙上憤怒的讀者投書。   當時候到了,我只希望自己還有足夠力氣能自行走到小島上,從懸崖往下跳,再也不要浮出海面。我真的很想從諾德登島往下跳,能死在那裡就太美了。但我不得不想到去那裡游泳的人,如果知道一個老女人曾經在那裡自殺,那將如何毀了他們的遊興。為何她不能體貼一點,去跳火車自殺,尤其現在火車車速那麼快。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跳火車自殺的女子,我不想重複那個經驗。我寧願讓海吞噬我,縱然我絕對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我今天的思想很黑暗。也許一向如此,但只有在我看見我用母親的字跡、也是我的字跡寫下來時,我才明白原來這麼陰暗。也許我是被雨勢影響,現在雨下得跟我走回來時一樣大,我回來時淋得連內衣都溼透。斯凡好心在壁爐裡生了火,其實很容易,因為家裡總是有木柴。從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劈木柴就是我的工作,我喜歡把木頭放到砧板上,揮動斧頭,劈在木頭中間,新鮮的木頭味充滿在空氣裡的感覺。揮動斧頭感受刀鋒切進木頭,讓碎片濺起,木頭被切成完美的兩半,是一種冥想過程。這一半較好,另一半比較不好,我常這樣想。因為通常總是會有一邊比另外一邊好,但得要有另外一邊才能算完整。   我們在火光下過了白天和傍晚,房子和我很快就溫暖乾燥起來。壁爐上的大理石聖母像一如往常看顧著我們。在閃爍的火光中,她看起來像有生命似的。在她一如往常祝福我之前,火讓她看起來像在飄動,引誘她跳舞。她大約有一呎半高,是我十三歲時祖父母送我的禮物,她是美的化身。當我待在她的身邊,我仍然覺得安心,但就連她也無法驅散我心中今年夏天將十分黑暗的預感。黑桃國王站在我背後看著,是多年來最緊迫盯人的一次,我感覺他呼氣在我的脖子和耳朵。我被迫書寫。多年前我失去這項選擇,而我從來不曾忘記,鯨魚潛入深海讓自己甦醒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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