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8章 七 被留下的女孩

  安立奎知道,他不恨媽媽,但他對母親的憎惡情緒卻與日俱增。在兩人同住了幾個月之後,他發現自己再也壓抑不了這些情緒。他告訴露德:她當初會離開他和貝琪,一定是不夠愛他們。她真的以為,寄錢回家就可以取代母愛,或消除他寄人籬下時所感受到的孤單寂寞嗎?錢不是萬能的,他對露德說。   他還指責露德:她明明知道安立奎的生父不負責任,為什麼還要把他託付給他父親?而不是讓他像姊姊貝琪一樣,由她娘家的人來照顧?為什麼她不多寄一點錢回家,害他從十歲起就必須到街上去賣香料討生活?還有,她供貝琪念完了私立學校,而他呢?   妳給貝琪的,總是比給我的多,安立奎埋怨道。還有,他身無分文時,身邊完全沒有人可以幫助他。我可能一整年都沒辦法跟妳說上話,他質問露德:要怎麼跟妳要東西呢?

  他告訴露德,他當初其實是想繼續念書的,只不過他不想向她伸手要錢,看看貝琪,她以後就是個專業人士了,而我呢?   他指責露德,她不應該才到美國一年就懷了孩子這是她犯下的最大錯誤,在妳還不確定本來的孩子過得好不好時,怎麼可以再懷一個呢?   為什麼她不斷保證,一定會回來一起過聖誕節,卻從未出現?當她知道他染上了吸強力膠的惡習之後,人在哪裡?妳離開了我,遺棄了我,安立奎忿忿地說:說不定,根本忘了我。   安立奎質問,如此長久的別離,換來了什麼好處?沒有,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別人來這裡成功、發跡了,而妳呢?妳有什麼成就?什麼都沒有!安立奎認為,露德當初要是留在宏都拉斯,此刻的他一定會更有出息,假如我有爸爸媽媽陪我長大,我一定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他還說,一個女人就算懷胎十月,也不代表她就是孩子真正的母親。真正稱得上母親的,是那個養育孩子、照顧孩子、把孩子拉拔長大的人,我真正的母親,是奶奶瑪麗亞。至於露德,她根本沒有資格管教他,妳老早就失去這項權利了。   接下來,安立奎祭出了最致命的一擊:他告訴露德,他打算兩年後離開她,回宏都拉斯,我不想跟妳一樣,一輩子老死在這裡。   露德多麼希望,此刻的安立奎能夠像五歲的時候一樣,緊緊黏著她、抱著她不放。夜裡,她總是傷心流淚,直到哭累了才睡著。她一直努力當個好人、當個稱職的母親,為什麼上帝要如此懲罰她?   她一定要讓安立奎知道,他這樣想絕對是大錯特錯。我寄給你的那些錢呢?那些錢難道不算數?露德反問:這一點有人可以證明!每一次,只要安立奎開口要東西,不管是電視機還是足球,她不是都盡力買給他了嗎?貝琪之所以得到了比較多的資助,是因為照顧她的阿姨羅莎.亞美莉雅經常開口跟她要。為了讓孩子盡量過好日子,她在美國曾經過過極貧賤的苦日子,只是安立奎不知道而已。於是,她平生第一次告訴安立奎,在他們分離的這些歲月裡,她受過哪些煎熬,為了賺錢給你們花用,我簡直把自己的命都給豁出去了。

  她接著說,她不像某些母親,離開宏都拉斯就忘了自己的孩子,從此沒打過一通電話,沒寫過一封信。這樣的母親,孩子可以怪她,甚至恨她。可是我有打電話回去,也有寫信給你們啊,她說。   要怪,該怪你父親,露德說。是他自己親口答應我的,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他會好好照顧你。遺棄你的人是他。養兒育女這件事,你爸爸那邊也要負一半的責任。講到這兒,露德生氣地說,可是你奶奶瑪麗亞居然要你到菜市場去賣香料,害你在那裡染上了毒癮。   你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你自己不想念書,露德說:不是我的錯。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念書,你卻寧願跑去吸毒。某天晚上,安立奎坐下來正準備用餐,露德又唸了他幾句:當初就算她寄給他更多錢,也會被他拿去買毒品;有一次,他不就為了買毒品而變賣掉她送他的一張床嗎?安立奎聽到這些話之後一聲不吭,食物連碰都沒碰就離開了。

  露德還說,無論如何,安立奎都應該感激她生下了他。光憑這一點,她就有資格管教他、教訓他。   露德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時候家裡窮,她經常餓肚子,但她可從來沒恨過自己的母親。她從八歲起開始打工賺錢,一個星期兩次,幫一位鄰居把衣服抱到河邊洗。九歲、十歲那兩年,她在母親的要求下,和妹妹羅莎.亞美莉雅到從前的一位鄰居家幫傭。由於家裡負擔不起學費,她連小學都沒有唸完。十四歲時,她被母親送到當時住宏都拉斯南部的大哥馬可家寄養。對我而言,母親是很神聖的。她給我們的雖然只有一點點,我仍然心存感激,露德說。   她告訴安立奎,他這樣恨她是非常愚蠢的行為。她並沒有忘記兒子,為什麼他就是講不聽呢?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有一天她忍不住詛咒道:上帝會懲罰你的,將來你女兒也會用你今天對待我的方式來對待你。

  然而,安立奎開始酗酒,啤酒越喝越多。露德要是唸他幾句,譬如喝了酒就別開車,壞習慣稍微節制一下,節省一點,不要把一千塊錢當十塊錢用等等,母子倆便可能爆發衝突。   兒子,聽我說。   安立奎沒等她說完便打斷:夠了沒,妳成天只會唸、唸、唸,嘮叨個不停。拜託妳不要多管閒事。他要露德不要再把他當三歲小孩看待,在沒有母親陪伴的成長歲月中,他早已學會了捍衛自己,學會了獨立自主;為了來美國,他更偷搭載貨火車,冒死穿越墨西哥。   閉嘴!不要再煩我了!安立奎咆哮道。露德的朋友們看到這個狀況都開始擔心,他們在安立奎的聲音裡聽到了恨。   確實,安立奎老愛頂撞露德、激怒露德,即使他有時候也認同露德所講的話。他會用高分貝的音量壓過露德的聲音,把衣服和鞋子亂扔在客廳裡,把空啤酒罐亂扔在門前的草地上。出門時,他會告訴露德他要出去,卻不說要去哪裡。

  安立奎的行為,一方面令露德感到惱怒,一方面也加深了她心中的罪惡感。   但她還是幫安立奎煮晚餐,幫他準備便當,幫他把衣服拿到自助洗衣店洗,幫他支付汽車貸款和保險費,還不時借錢給他有時候是二十塊錢,有時候則更多。她反覆地問自己:要是她當初沒有離開,兒子今天是不是會變得不同呢?   另一方面,安立奎則是用酒精來逃避和母親的爭吵。他那群油漆工同事,也許是想借酒澆愁吧,幾乎每個都很能喝。美國的啤酒,不像在宏都拉斯,便宜得很。他有些同事會一邊工作一邊啜飲百威啤酒,遇到工頭來巡視時,再將啤酒罐藏在空油漆桶裡。一天的工作結束後,他們大多會上雜貨店買一箱十二罐裝的啤酒。   安立奎住的那棟拖車屋裡,還有另外四個男人也喝酒。其中一個,在安立奎下班後開車送他回家的途中,可以喝掉十二罐啤酒。上班的日子裡,安立奎晚上經常找朋友在家門前喝啤酒,一個晚上就喝掉十罐,直到半夜一點才上床就寢,到了早上六點又必須起床工作。星期六,他更是從下午四點就開始喝;他和同拖車裡的一個室友,兩人可以合力幹掉四十八罐啤酒。有的時候,他們甚至喝到清晨才肯罷休。一夜沒睡的他們,接著又趕去上工。

  安立奎這麼做,違背了他當初對自己許下的一個承諾:一旦成功偷渡到美國,他一定會戒酒、戒毒。唉,沒辦法,他必須讓自己處在亢奮狀態,否則便覺得渾身不對勁、失魂落魄。   最起碼,他沒有再吸膠了。   出門喝酒,對他而言,還有別的好處。拖車屋裡總共住了九個人,他只能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所以,他寧願出去喝酒。   而且,這可以讓他遠離露德。   星期三到星期六,他晚上經常光顧當地的一家酒吧:灰色的灰泥建築物,窗戶上釘了三夾板,外頭有一個地面滿是碎石的停車場。酒吧內,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陰暗的光線中,擺設了四張撞球桌,一個長長的吧檯,以及一台自動點唱機播放拉丁音樂。   此外,他也經常光顧一家迪斯可舞廳,入場費七塊錢。舞廳的大門上方,安裝了幾根鐵欄杆。門內,牆壁全塗成了黑色。舞池邊,DJ會播放墨西哥傳統鄉村音樂。紅綠兩色的燈光,在舞客的身上光影交錯。這裡還有八名拉丁裔的陪酒小姐。買啤酒給她們喝,她們就陪你聊天,但一罐啤酒要價十塊錢。買六罐啤酒,她們就陪你兩個小時。再多花五塊錢,她們會陪你跳一支舞。要是你願意花更多錢,有幾位陪酒小姐還提供性服務。

  不只如此,安立奎偶爾也會找朋友到上空酒吧去揮霍一番,看女舞者在舞台上大跳豔舞,男性觀眾把鈔票塞進她們比基尼的底褲裡。多付二十塊錢,你可以和舞者到一個小房間裡,讓她用胸部在你臉上磨蹭。如果想要舞者在你大腿上跳舞,你得拿出更多錢來。每次到這裡,安立奎一般來說會花掉一百五十塊錢。有一次更誇張,他邀了幾個朋友到這裡玩,還大方地替所有的人買單;由於一個人的入場費是十五塊錢,他最後總共花了三百塊錢。   有錢喝酒、有錢抽大麻的日子,安立奎才感到心平氣和,不然就覺得心煩氣躁、坐立難安。經過一段時日的揮霍,他開始無法負擔他應該幫露德分攤的生活費了,連寄回去給女兒的錢都變少了。   露德對此感到擔心,於是利用安立奎對美國民情的不了解,嚇唬他說:你再繼續這樣下去,我可以叫人把你給關起來喔。她告訴安立奎,在美國,做子女的如果不聽話,即使沒有犯罪,父母也有權把他們關起來。沒多久,安立奎就知道這是謊言。

  來到美國四個月後,安立奎的工作時數遭到削減。他決定和一位同事到南卡羅萊納州、喬治亞洲、維吉尼亞州等地打零工賺錢。   這段日子,他儘管居無定所,以汽車旅館為家,卻始終保持著一個習慣:每逢週日,他一定會打電話回宏都拉斯給他的女友馬莉雅。   而馬莉雅則會到露德的一個表妹家等電話。但是,每次接到電話,她就情緒激動地無法言語。往往安立奎在電話上講了一、兩個小時,她卻只是不住地流淚。   馬莉雅,說話啊!說什麼都好,安立奎哀求道。   馬莉雅回答說:我想你,我愛你。你千萬不能忘了我喔。   每個月,安立奎會寄錢回去給馬莉雅,金額可能是一百美元或者更多。他發誓,兩年內他一定會回宏都拉斯。

  最後,馬莉雅總算開始吐露心事。她告訴安立奎,她在生活上也碰到了一些難題。安立奎的親戚,對她有諸多批評。別理他們,安立奎說。然而這並不容易。由於就住在安立奎的外婆、妹妹和三個表姊妹家的對面,她很難對他們視若無睹。甚至,她懷孕八個月時,還聽到安立奎的一個舅舅酸溜溜地說:她肚子裡的孩子,說不定根本不是安立奎的。   聖誕節快到了。露德雖然開始著手準備,心裡頭卻越發害怕這一天的來到。自從離開宏都拉斯,她從來沒有和兒子共度過聖誕節,只是年復一年地向兒女保證,她一定會回去和他們一起過節,卻年年都教他們失望。於是,每年的聖誕節她都以淚洗面,心腸也變得越來越硬。此刻的她多麼希望,聖誕節永遠不要來到。   今年,為了請土狼護送安立奎來到美國,露德花了不少錢,手頭比較拮据,所以只買了一株小小的塑膠製聖誕樹,並在上面掛滿了裝飾品。   醜死了!安立奎譏嘲道:幹嘛在上面放那麼多東西,弄得跟彩罐一樣。在宏都拉斯,他阿姨有一棵真正的聖誕樹。她會布置基督誕生的情景,在家裡堆上稻草,或者到戶外放鞭炮。午夜時分,全家人則聚在一起享用佳餚。   平安夜那天,露德早早就上床睡覺。安立奎則是和朋友出去喝酒,直到三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隔天早上,露德送了一件襯衫給兒子,但兒子並沒有準備禮物給她。   除夕夜的狀況就好多了。來到美國以後,露德從來沒有慶祝過除夕夜,因為會勾起太多回憶譬如,在宏都拉斯,除夕夜的午夜鐘聲一響,她一定會從派對上跑回家跟母親熱情擁抱。   但是今年不同。今年的除夕夜,她陪同安立奎去參加了一場派對。午夜一到,她親親兒子,而兒子也緊緊地回抱她,說:新年快樂。媽,我愛妳。終於,露德不必再以淚水度過除夕夜了,這可是她來到美國後頭一遭。      ★宏都拉斯   安立奎的親戚們,對馬莉雅的批評卻越來越多。葛羅麗亞的孫子女們就在隔壁玩耍,因此要是聽到安立奎的親戚對馬莉雅有任何抱怨或不滿,回到家後通常會加以轉述。   譬如,有人說,雅思敏經常渾身髒兮兮的,一定是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事實上,這個小女娃兒,喜歡在葛羅麗亞家的後院玩泥巴。馬莉雅雖然一天幫她換好幾次衣服,但往往徒勞無功,因為葛羅麗亞家的後門一打開,踏出去就是泥濘的院子。   安立奎的姊姊則說,雅思敏總是光著雙腳、穿著破爛、頭髮散亂,而且臉色蒼白、又乾又瘦,還經常咳嗽。安立奎的親戚們質疑,馬莉雅為什麼生下雅思敏才六個月就不餵母乳了?既然安立奎有寄錢給她,為什麼她只肯帶孩子上公立醫院,而沒有帶她去私人診所?   但馬莉雅非常忙碌。她要幫葛羅麗亞煮飯、打掃、跑腿、添貨、送她的孫子去上幼稚園,葛羅麗亞要是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她還得幫忙照顧四個孩子。   貝琪了解馬莉雅的困境,因為她自己也曾經寄人籬下,很清楚那種壓力:你必須勤快做事,好回報人家的恩情。   儘管如此,由於擔心姪女,她還是經常質問馬莉雅:妳女兒為什麼髒成這個樣子?妳應該更用心照顧她才對。   對於這類指責,馬莉雅有時候不做回應,有時候則憤而駁斥:誰說的?我有用心在照顧我女兒。更何況,那是她的女兒,別人沒有資格批評。她還說,安立奎有一個表姊,她兒子跟雅思敏一樣瘦,她們為什麼不責怪她不再餵母乳了?還有,隔壁那幾個女人,要是真那麼關心安立奎,當初他住在那裡的時候,為什麼把他當狗一樣對待?   隔壁的這幾個女人,對馬莉雅還有一個指責:安立奎每個月寄回家給女兒的一百到一百五十美元,是他辛辛苦苦賺來的,而馬莉雅居然隨便亂花!   但馬莉雅表示,這些錢大部分都花在雅思敏身上了。另外,她每個月會給葛羅麗亞十五美元;幫她添購食物,如水果、牛奶和雞肉等等;給阿姨的女兒們一點零用錢;拿十塊錢給住在鎮上另一頭的母親,讓她買心臟病和氣喘的藥。   然而,對隔壁的這幾個女人來說,馬莉雅根本是在娘家的人身上亂花錢,因為,這些錢照理說都是雅思敏的。由於安立奎這些錢是連同露德寄給一位親戚的錢,一起匯過來的,因此他寄了多少錢回家,她們都一清二楚。   每當馬莉雅要出門去購物時,安立奎的一位阿姨米麗安就睜大眼睛,仔細監督,看看她是和誰一起出去?回家時又拎了幾個袋子在手上?   身為美髮師的米麗安,家境清寒,只買得起二手衣給自己的三個孩子穿。她聽說馬莉雅買了染髮霜回家給自己和葛羅麗亞的女兒們用,氣得半死。有一次,她到葛羅麗亞家裡,看到雅思敏的奶粉罐翻倒在地,葛羅麗亞的幾個孫子女手裡還抓著白色的奶粉,彼此追逐嬉戲。   還有一次,馬莉雅花了一百五十塊錢,買了一個五斗櫃來擺放雅思敏的衣服,米麗安得知後數落道:妳是笨蛋啊?這麼昂貴的家具妳也買?她說,她有一個表兄可以用三分之一的價錢買到更好的。   馬莉雅怒火中燒,卻一句話也沒說。   她是很感激安立奎賺錢養家。但是,他寄回家的錢大多都拿去買尿布、衣服、藥品和食物給女兒用了。光是奶粉,一個月就要花上二十塊錢。   從小,馬莉雅一直很少有機會穿漂亮衣服。現在,她只不過花一點錢去買一件新衣,或花個兩塊五去買個染髮霜,有那麼罪過嗎?再者,她阿姨葛羅麗亞供她吃住了好幾年,現在經濟上碰到困難了,她給阿姨一點回報有什麼不對?   米麗安身為單親媽媽,非常缺錢。自從第三個孩子出生以後,為了養家活口,她開始幫一個妹妹打掃家裡,每個月可以拿到三十五塊錢的工資和免費的膳食。等到孩子逐漸長大,要上小學了,家裡的開銷又要增加。買教科書需要錢,買文具用品需要錢,學校的營養午餐也需要錢一餐一塊半。   米麗安說,她還記得她曾經幫襁褓中的安立奎換過尿布,也在他長大後照顧過他。譬如,安立奎還住在祖母家、染上吸膠惡習的時候,她就幫他煮過飯。如今,她的經濟狀況這麼吃緊,安立奎卻不懂得知恩圖報,眼裡只有隔壁那個女孩,寄回來的錢全都孝敬給她了,卻從來沒給過我半毛!她大嘆。事實上,安立奎給過她一次;就在她某一年生日的時候,他匯了二十美元給她。   米麗安告訴家人,她並沒有在監視馬莉雅,她只是希望馬莉雅當個更稱職的母親,好保護安立奎的小女兒而已。她生氣地質問幾個姊妹,馬莉雅把錢拿回娘家的事,安立奎知情嗎?   雅思敏八個月大時,米麗安寫了一封信給安立奎,信上提到:你女兒並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馬莉雅還亂花你的錢。我曾經在葛羅麗亞家的後院裡,看到你寄回來給雅思敏的衣服被亂扔在泥地上。看到這些內容,安立奎不禁想起:確實,印象中,葛羅麗亞家的幾個小孩都髒兮兮的。於是他回信給米麗安,拜託她幫忙看顧雅思敏。   之後,他在電話上斥責馬莉雅:妳要是不好好照顧我們的女兒,我就要回宏都拉斯把她從妳身邊帶走。   馬莉雅沉默了半晌,繼而用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沒有人可以搶走我的女兒。   對於馬莉雅在安立奎親戚那邊所遭受到的嘲諷、刁難與擺佈,葛羅麗亞終於看不下去了:你們饒了她好不好?連我都快被你們逼瘋了!拜託你們不要再指責她了!   葛羅麗亞有個外孫,名叫阿倫,個頭比雅思敏大,卻老愛跟她玩粗魯的遊戲。比方說將她爛腰抱起,扔在地上,不然就是咬她身體、扯她頭髮。雅思敏九個月大時,有一天被阿倫丟進一輛綠色的手推車上。剛好,貝琪在外婆家門廊上看到了,便大聲斥喝:阿倫,放開雅思敏!   來不及了,阿倫已經推起手推車,接著失去了平衡。   雅思敏滾落在地,開始嚎啕大哭。但馬莉雅出去辦事了。貝琪只好大叫:葛羅麗亞!阿倫把雅思敏甩出手推車外了!   結果,葛羅麗亞隔著一條街怒聲回應:妳當我們家阿倫是殺人凶手啊?告訴妳,別胡說八道,更別什麼事都想插手。總之,她要貝琪家的人少管閒事。   說完,她抱起雅思敏,說:喏!她在這裡,要的話你們抱去!叫安立奎把錢都寄給你們,讓你們來養她。你們要是因為錢的關係,所以給馬莉雅安上這一大堆罪名,那些臭錢你們全部拿去!之後,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這兩家人互不來往,也沒有交談。但葛羅麗亞的孫子女們依然到隔壁去玩耍。他們聽到隔壁的幾個女人說,馬莉雅說不定有外遇了,她出門替葛羅麗亞辦事的時候,搞不好是去跟男朋友幽會。馬莉雅聽到孩子們轉述這些話,氣得半死;名節,是她擁有的少數幾樣東西之一,居然就這樣被他們給汙衊了。每當她準備出門辦事,安立奎家的某個阿姨就會踏出家門,隔街問道:妳要上哪兒去啊?   再過不久,雅思敏就要滿一歲了。   露德和安立奎一起匯了四百塊錢回家,並表示:他們打算幫雅思敏和米麗安的一歲女兒合辦生日派對,希望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能夠在攝影機前留下影像,再製成錄影帶寄去美國。   馬莉雅好無奈,她女兒的生日,居然要跟那群惡意中傷她、說她是壞媽媽的女人一起慶祝。自從生下雅思敏,她就很少踏入那些人的家裡了。   露德母子倆,寄了一襲紅色的洋裝和一雙白色的鞋子給雅思敏當禮物。雅思敏生日那天,馬莉雅替她穿好衣服後,請人將她送到隔壁,自己則留在家裡啜泣。   後來,葛羅麗亞告訴她,她再怎麼不想去也得過去一下,好讓攝影機拍到她的鏡頭。到了現場,雅思敏和其他幾個孩子已經輪流敲過彩罐了,而雅思敏正在吹蠟燭,她的生日蛋糕是小熊維尼的造型。馬莉雅抱起女兒坐在地上,還不時緊張地幫她調整帽子。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孩子們用英文唱起生日快樂歌。但馬莉雅沒有唱,只是不斷以手拭淚。半個小時後,她便躲回家裡去了。   另一方面,安立奎因為有一陣子沒什麼工作,便沒有再寄錢回家。馬莉雅則是在一家小型的家具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負責用砂紙把椅子磨光,週薪三十五美元。      ★美國   安立奎來到美國一年後,露德的男友也花錢請人幫他把兒子帶到了美國。這男孩當時十四歲,但八歲時父親就離開了他;從那時起,他開始喝酒、打架鬧事。他爸爸原本以為,把他帶到美國或許可以將他導向正途。沒想到,舊的問題沒有解決,新的問題卻來了。學校老師經常打電話來家裡找他爸爸談孩子的行為問題。六個月後,他便休學了。   安立奎認為,這孩子會如此好勇鬥狠,他爸爸必須負最大的責任。因為,他從小就沒有父親在身旁保護他。安立奎說:要是他成長的過程中有父親陪在身邊,他今天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也不會惹是生非了。這男孩和安立奎共用一個房間,兩人也經常一塊兒喝酒。露德擔心,安立奎覺得自己被遺棄的感覺會不會因而加深。   安立奎的酗酒情形日益嚴重,一雙眼睛也因為經常吸食大麻而佈滿血絲。下班後,他會先回家吃個飯、洗個澡,然後便出去打撞球、喝酒,直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他打給馬莉雅的電話越來越少;先變成兩個星期一通,後來又變成一個月一通。他告訴馬莉雅,他一定會在一年內把她接到美國。   請土狼幫忙偷渡需要錢,但這筆錢他根本沒有在準備。   來到美國之後,安立奎就算再墮落,也不曾淪落到吸膠的地步。但是,就在他離開宏都拉斯二十二個月,就在聖誕節即將來臨的前幾天,他發現,啤酒和大麻再也無法滿足他了。某日工作結束後,他偷偷倒了一點香蕉水在一個百事可樂空罐裡,然後帶回家。隔天也如法炮製。香蕉水所帶來的興奮感雖然不如宏都拉斯的強力膠,但至少方便得很。   聖誕節假期那幾天,他們搬家了,從原本的拖車屋搬到了一個有三間臥室的雙拼公寓。這裡的廚房很大,客廳也大,裡頭擺了三張沙發,還掛了一張瓜達盧佩聖母的畫像、一幅木刻的宏都拉斯地圖,以及一面小小的美國國旗。儘管空間頗為寬敞,但這個家還是擁擠得很,哪有空間讓安立奎隱瞞他那日漸加重的癮頭呢?   有兩個星期的時間,露德兩度看到兒子用一塊臭臭的手帕捂住鼻子。搬新家以來,她從未走進兒子的臥室;一天早上,她因為擔心兒子太晚起床,來不及上班,於是便走了進去。結果,一股油漆般的怪味撲鼻而來。   你在用什麼東西?她問。   沒有。沒有!   露德進一步追問,安立奎卻吼了她幾句。露德感覺得出來,他一定是藏了什麼東西。   接下來幾天,安立奎一直窩在臥室裡,成天聽著雷鬼音樂。他聞香蕉水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一天晚上,他決定出門去,便走出房門,穿過客廳,往大門走去。   當時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露德,察覺到安立奎手臂底下似乎藏了什麼東西,便說:那是什麼東西?拿出來給我看。   不關妳的事。   安立奎說完便急著走人,露德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然後,她聞到了香蕉水的味道。她已經問過朋友了,她知道那氣味代表什麼意思。   安立奎一把將她推開。   露德的男友和他的三個親戚,此時也坐在客廳裡,但露德豁出去了,她不怕他們聽到;一連串難聽的話於是脫口而出。   你真的是毀了,無藥可救了!居然吸起毒來了!這樣的話,你何必來美國呢?來這裡毀滅你自己嗎?   安立奎惱羞成怒,回了幾句粗話。   丟臉啊你!拜託你振作點好不好!看到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寧願上帝奪走你的命!露德接著說,要是安立奎繼續吸香蕉水,她就會要他搬出去。她必須為她的女兒著想。   安立奎沒有回應,開車走了。   露德感到心灰意冷。此外她也擔心,安立奎在這樣的狀況下開車,也許會橫衝直撞,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怎麼辦?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起了想死的念頭。她告訴自己,要是她走了,兒子,說不定就會明白失去母親的滋味了。   就在當晚,安立奎自己也驚覺到,他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每一次吸香蕉水,他左半邊的腦袋,也就是他在火車頂上受創最重之處,便發出劇痛。而他被毆打後就一直耷拉著的左眼皮,則會跳動與抽搐。此時如果轉動頭部,他更覺得痛不欲生。   他決定不再吸食香蕉水。   但他這麼做,並不是為了順母親的意,而是為了他自己。少了香蕉水的慰藉,他只好重拾舊習:酗酒。   某日凌晨兩點,他在速限五十六公里的路段,以高達八十八公里的時速行駛,被警察攔了下來。警察發現,他除了超速,而且車牌已經過期,車內還有一個打開來的啤酒罐,便替他做酒精濃度測試,最後以超速和酒醉駕車的名義開了他兩張罰單,並扣押他的車,吊銷他的駕照一個星期,再將他押進看守所裡過了一夜。後來是露德請她男友前去保釋的。   在北卡,被控以酒駕罪名的駕駛,西裔人是非西裔人的四倍之多。安立奎的同事們,很多都有酒醉駕車的經驗。他們告訴他別擔心,因為美國政府只是希望你付一大筆罰金,並告訴法官你深感懊悔:真正嚴重的後果,要到第三次被逮以後才會發生。   最後,安立奎照他們所說,付出了共計一千元的罰金和律師費,並告訴法官他深感後悔。      ★宏都拉斯   馬莉雅的阿姨葛羅麗亞,生計逐漸陷入窘境。   想當初,馬莉雅會搬來這裡,是因為這裡不像她母親那間小屋那般擁擠。然而,這間屋子如今已經擠滿了十二個人,臥室卻只有兩間。馬莉雅必須和另外五個人同睡一間房。   她阿姨開的那間小店,如今已經倒閉。如此一來,這整間屋子裡有在賺錢養家的,只剩下她姨丈一個人:他每個月的薪水是一百二十五美元。這筆錢再加上安立奎寄來的,要養活兩家人實在力有未逮。   再者,她越來越討厭安立奎的姊姊和阿姨們,她非得遠離他們不可。她告訴阿姨: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決定搬回娘家那原始簡陋的小屋。在那裡,有母親和妹妹的幫忙,一歲半的雅思敏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顧。此外,她也設法要安立奎以後把錢直接匯給她,而毋需透過他的家人;她甚至不想讓他家人知道以後要上哪兒找她。   馬莉雅的母親伊娃,住在山上一個叫水管(Los Tubos)的地區,之所以有這樣的外號,是因為這裡有一條裝設於地面上的水管,會把水從山上的儲水槽輸送至德古西加巴的其他地區。   這座山的山頂,是德古西加巴的最高點。白天,這裡有雲霧繚繞;傍晚,夕照將此地染得橘紅。一座高高的、灰色的耶穌雕像,則伸出雙手,彷彿在賜福給山下的民眾。   從山下要到伊娃的家,得先爬上一條陡峭得連許多車子都爬不上去的馬路,再穿越一條蜿蜒曲折的泥巴路。馬莉雅自己在走這條路的時候,還得藉助一根橡膠樹的樹根當枴杖。伊娃的小木屋,位在半山腰上,裡頭睡了九個人。馬莉雅離開這裡已經六年。六年來,這個家倒是有一個地方進步了:她有個親戚在原本的小木屋旁,用煤渣磚蓋了一座小屋。屋裡有間浴室,可供伊娃的家人使用。   在水管地區,大多數小孩唸完小學後就不再升學。因為,離此地最近的中學,必須搭公車才能到達,但這對許多家庭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住這裡的人,男人多半幹泥水匠,女人則多半到比較富有的地區當清潔婦。   儘管如此,這兒畢竟是德古西加巴最古老的社區之一,比起葛羅麗亞和安立奎的親戚住的地方,這個地區畢竟高了一級。在葛羅麗亞的家裡,每兩個星期只有一天供應自來水,在這裡則是每兩天供應一天。最近幾年,這附近的木造平房,有很多都升級成為小型的磚造房屋或煤渣磚房屋,其中有些甚至有兩、三樓高。而且,有很多房子都安裝了玻璃窗,而不是傳統的木頭窗板。至於冰箱這種東西,幾乎家家戶戶都有。   這一帶的居民,大部分都已在此居住多年,馬莉雅一家人比起來還算是新住戶。他們是在一九八〇年買地蓋屋的;當時,附近的房子不斷往山上蓋。不過,馬莉雅家的小屋再上去,已經看不到任何建築物了,因為那裡的坡度太陡,連最小的小屋都很難蓋得起來。   馬莉雅的家,在水管地區算是最窮的。他們一天只吃兩餐,而且沒有冰箱,只有兩個小爐子可以燒飯做菜。多虧了馬莉雅的大姊不時從美國德州匯錢回來,這個家才不至於山窮水盡。   這個家儘管窮,馬莉雅的生活仍然有所改善。   市區內有一家大賣場叫做Multiplaza,馬莉雅在這裡的一家童裝店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每個星期有六天,她必須在早上十一點出門上班。   在這家童裝店裡,馬莉雅負責的工作是:聽從女店員的指示,將特定型號的衣服或鞋子,從牆壁上的小洞裡取下或放回去。在德古西加巴,這家燈光明亮的賣場,是許多有錢人喜歡光顧的地方,裡頭有米色的地板、盆栽的棕櫚樹、空調,以及透明的玻璃電梯。   馬莉雅下班回到家,時間通常是晚上十點。這份工作讓她每個月可以多出一百二十元的收入。   出門上班時,她母親和妹妹會幫她照顧雅思敏。慢慢地,雅思敏的體重增加了。   這個家的家門外,有一個用來儲水的混凝土槽。有時候,雅思敏會帶著她的六個洋娃娃來這邊,幫她們洗澡或梳頭髮,之後再跑進屋裡向外婆高聲宣布:我剛剛幫寶寶洗澡了。雅思敏的外婆,是個身材精瘦、肌肉結實的女人,還有著一頭花白的頭髮。   她養了一些黑白花的小雞,雅思敏有時候會故意追著牠們跑,讓這些小雞嚇得在廚房的地板上到處亂竄。她還喜歡跟隔壁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一起玩耍,譬如玩家家酒,或彼此雙手交握在原地轉圈圈。   她要是肚子餓了,外婆會弄黑豆炒蛋給她吃。她要是弄髒了衣服,外婆會幫她替換。午後,她要是嘴饞了,則會跑去找外婆伸手要錢:我要吃。   拿著外婆給她的一點零錢,雅思敏慢慢地爬下陡峭的階梯,來到下坡處一間小小的熟食店外,透過大門上的黑色鐵欄杆望進去,瀏覽一會兒,再指著她看中的食物說:那個,我要那個!從店主人手中接過一小袋熱呼呼的豬皮後,她再歡歡喜喜地爬上陡峭的階梯回家去。   一天天過去了,馬莉雅發現,她的小女兒越來越像安立奎。和安立奎一樣,她的膝蓋略呈內八、骨盆有點往外翻,屁股有點往內縮,低沉沙啞的嗓音也和父親相去不遠。而且,她的脾氣跟安立奎及露德一模一樣:暴躁易怒、頑固倔強、堅守自己的立場、絕不退讓。   雅思敏滿兩歲後,馬莉雅開始帶她去和爸爸講電話。城裡有一家網咖,在那裡打電話比較便宜,馬莉雅總是利用星期天來這裡和他通電話,而雅思敏也很喜歡陪她來。安立奎的電話號碼,馬莉雅已熟記於心。   到了店裡,馬莉雅在灰色的電腦前坐下,女兒則站在她兩腿中間。媽,電話給我,雅思敏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抓話筒。把拔,我愛你,你什麼時候要回家?回到了外婆家,她洋洋地炫耀:我剛剛跟我把拔安立奎講過話喔。   事實上,雅思敏在電話中對父親講的話,有很多都是馬莉雅要她講的。但雅思敏的外婆認為這沒關係,他們彼此雖然陌生,但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伊娃手邊有八張安立奎的照片,她經常拿出來給雅思敏看。   雅思敏小歸小,但她知道爸爸偶爾會寄東西回來給她。有一次,安立奎的阿姨羅莎問她,她耳朵上那副鑲著金子和翡翠的耳環是哪兒來的?雅思敏伸手摸摸耳環,一邊說:這是我把拔安立奎送我的!他還說他很愛我喔!   伊娃告訴雅思敏,她有朝一日一定會坐飛機到美國去看爸爸的。這讓雅思敏以為,她爸爸當初也是坐飛機離開的。於是,一天之中往往有好幾次,她只要一聽到上空有聲音出現,便停下手邊的事情,跑到屋外,抬起頭,用一雙晶亮的眸子仰望天空,再高舉雙手用力揮舞,並扯開喉嚨大喊:再見!安立奎把拔,再見!      ★美國   來到美國以後,安立奎已經和母親同住了將近兩年半。一天晚上,露德和男友在客廳裡看肥皂劇,安立奎則邀了幾個朋友在廚房的餐桌上玩牌。安立奎的老闆,要求員工用很快的速度完成油漆工作,因此他最近工作壓力很大。   或許是因為如此,玩牌的時候,他和朋友用力地將紙牌丟在餐桌上,而且每丟一張,幾個人就發出一陣叫囂   露德走進廚房,滿臉慍色。你們吵吵鬧鬧地在幹什麼?她質問。   討厭噪音的話,不會自己一個人住啊!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露德說。   安立奎就愛這樣,故意發出噪音來激怒露德。吃晚飯的時候,他會故意發出很大的打嗝聲,卻從不道歉。他還會拿湯匙在餐桌上敲打,用力甩門,把音樂放得很大聲,或者大吼大叫。看到露德因為他這些行為而氣得火冒三丈,他感到樂不可支。   既然兒子規勸不聽,露德只好放棄,回頭去看電視。但安立奎和幾個朋友竟更加放肆,紙牌甩在桌上的聲音越來越響。露德終於怒不可抑,氣沖沖走進廚房,準備發飆。她男友意識到大事不妙,趕緊跟上去。   你們給我安靜一點!露德命令道。   但安立奎卻回了不怎麼好聽的話。   我要求你尊敬我。別忘了,我是你媽媽,我生下了你。   對我來說,妳不是我媽媽,我奶奶才是。   你可是我生的!   那又不是我的錯!   露德再也聽不下去,伸手揪住安立奎的肩膀。安立奎將椅子往後一推,彈起身來。露德又是一掌,重重打在安立奎的嘴巴上。為了防止露德再打過來,安立奎抓住了她的手。由於她的雙手剛好抬到頸邊,露德以為兒子要掐她脖子,放開我!她大叫。   露德的男友費了一番力氣才將兩人拉開,將安立奎帶到屋外去,那時他已經淚流滿面。   翌日,一切又都恢復正常,只有一點例外:不像從前,安立奎沒有道歉,也沒表現出任何悔意。   然而,對別人,尤其在同母異父的妹妹黛安娜面前,安立奎總是能大方表達出自己的情感,譬如他會告訴黛安娜說:告訴妳一個祕密喔,我愛妳。他會給黛安娜零用錢,載她到店裡買東西,跟她玩騎馬打仗,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教她跳舞,或一起唸唱童謠。總之,他對妹妹非常大方;相形之下,黛安娜就小氣自私了一點。   新年到了。這是安立奎來到美國後的第三個新年,他終於下定決心:他要改變,他不想再耽溺於過去,不想再自怨自艾;當下,以及未來,才是他應該努力的目標。他來到美國後的種種言行,不但傷害了露德,更傷害了自己。   然而,長期的酗酒習慣,搞壞了他的胃,害他時常胃痛。下班後出門買醉的日子,他已經徹底厭倦。他希望馬莉雅來美國後,看到的是一個健健康康、有出息的安立奎。   最重要的是,身為父親,他必須為雅思敏負起更多責任。他不希望女兒跟他一樣,在成長的過程中要煩惱錢的問題;他也希望女兒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不能夠再像以前一樣揮金如土,一個晚上就花掉好幾百塊錢去花天酒地,或因為駕車違規而被警察開罰幾千塊錢,那太浪費了。   而且,他要是再不改變,肯定會重蹈母親的覆轍: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缺席。他一定要趕快存夠五萬塊錢,這樣就可以回宏都拉斯買棟房子,做筆小生意了。   果真,他開始改變了。每個星期,他有七天都在勤奮工作。啤酒和大麻也慢慢減量。以前,他一個星期起碼有三個晚上會出去玩樂,但是現在,他一個月只玩一、兩次撞球。啤酒也越喝越少,甚至開始改喝百事可樂。朋友如果打電話找他出去花天酒地,他總是告訴他們:他不再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他不再把音樂放得震天價響,也不再用力甩門,打嗝的時候會記得說對不起。而且,他開始願意和母親同桌共餐了。星期六的晚上,他會和家人一起收看一個熱門的西班牙語綜藝節目超級星期六,就像他剛到美國時那樣。   他告訴朋友們,當馬莉雅來美國與他團聚時,他要徹底戒毒、戒酒。他希望在來年將女友接來美國與他成婚。   他理了一頭超短的短髮,體重也減輕了。他想要努力消除或減輕他當初在火車頂上被毆打後留下來的痕跡或副作用,包括額頭上的疤、膝蓋上的疤、左眼下方的腫塊、以及幾顆斷牙每次吃到太燙或太冰的東西,這些地方便隱隱作痛。最起碼,他可以找牙醫幫他裝牙套。      ★宏都拉斯   露德的妹妹米麗安,不久後失業了,生活也陷入困境。   她的一個姊姊,表示願意伸出援手,以月薪五十塊錢請她幫忙照顧她最小的孩子。然而,米麗安後來並沒有拿到這麼多錢。她在宏都拉斯的幾個姊妹當中,只有羅莎無挨餓之虞。每星期六,她還會拿一些牛奶、乳酪、奶油、白米、砂糖、豆子和蔬菜去孝敬她母親,也就是安立奎的外婆。   米麗安再也負擔不起孩子們在學校做作業要用到的彩色美術紙了。很多時候,她甚至拿不出錢讓他們買午餐吃,於是乾脆叫他們不要上學。因此,她的孩子有時候會連續曠課三天。她的三個孩子,每人都有自己的一雙鞋,但都是用分期付款買來的。   附近的雜貨店,因為她賒欠太多,降低了她的賒帳額度。她的母親,會把羅莎拿來孝敬她的食物,分給米麗安的孩子們吃,但這也叫她過意不去。有時候和孩子走在街上,孩子們會央求她買個汽水或冰淇淋,但她通常只能加以拒絕,因為她買不起。   我再也受不了了,有一天她這樣告訴貝琪。她說她想到美國去。只要在那邊賺夠了錢,只要她有能力整修媽媽的房子,並加蓋一個房間來做為美容院,她就會回來了,前後大概只要花幾年的時間而已。她一定會在孩子太過思念她以前回來的,她不想讓孩子覺得她拋棄了他們。   於是她告訴露德,她打算隻身前往美國。露德聽到後大驚失色:不行,妳不能這麼做。她告訴米麗安,她現在住的地方,房租有男友在幫忙支付,而她最近也在一家工廠裡找到了一份薪水更好的工作。她和她男朋友會幫她籌錢找土狼的。   安立奎離開宏都拉斯三年後,某天早上,米麗安將三個子女叫到身邊坐下,準備道別。   媽媽要到美國去了。你們要乖乖聽外婆的話喔。她告訴他們,她到美國會努力工作,到時候再寄錢、寄衣服和玩具回來給他們。說著說著,眼淚便奪眶而出。九歲的大女兒米雪兒也哭了。七歲的朱尼爾,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但米麗安無法給他確切的答案。   可是妳一定會回來的,對不對?朱尼爾追問。   對,一定。   說完,她踏出門廊,出發上路了。十四年前,露德也是從這裡離開的。   米麗安最小的孩子,當時才兩歲半,還沒斷奶,而且吃的是母奶。由於她習慣跟媽媽一起睡覺,當天晚上,少了媽媽的陪伴,她嚎啕大哭、傷心欲絕。貝琪於是將她抱到自己床上哄她睡覺。   終於,貝琪頭一次了解到,她母親當時為什麼要離開她了。米麗安的生活有多苦,她全都看在眼裡。她知道,拋下孩子到美國去,對米麗安來說是多麼痛苦、多麼掙扎的一項決定。儘管如此,她同意米麗安的決定。   在此同時,馬莉雅的生活卻有了大幅的改善。她有個親戚,原本住在隔壁的煤渣磚屋,後來搬離該地。馬莉雅和家人便搬進去暫住,再將她家那老舊的木造小屋拆掉,由她哥哥在原地興建一棟屬於他們自己的煤渣磚屋。   她鄰居的這棟房子,和她家原本的小木屋相比,其實好不到哪裡去。房子的鐵皮屋頂,上面必須用大石頭壓著,才不至於被風颳走。屋裡的浴室沒有門,只有一塊鐵皮可以稍做遮蔽。屋內的灰牆上,偶爾還有老鼠出沒。   儘管如此,最起碼這裡有兩間小小的臥室,讓馬莉雅現在只需要跟母親、妹妹及女兒雅思敏共睡一張雙人床。臥室外的走廊,同時是家裡的客廳和廚房;為慶祝家裡的生活有所改善,伊娃將四個子女(包括馬莉雅在內)的小學畢業證書都掛到了牆上。   另一方面,馬莉雅和安立奎的感情卻開始出現裂痕。以前,安立奎會按月匯錢回來。但自從馬莉雅搬回家跟母親同住之後,一年半的時間內,安立奎只匯了四次,金額多半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美元之間。   也難怪,那陣子他自己手頭也不寬裕。由於受夠了家裡的人口眾多以及跟母親的不斷爭吵,再加上渴望擁有一點隱私,他後來搬了出去,在一棟拖車屋裡租了一個小房間。這間房的租金加上水電費,每個月要兩百八。而他先前買的那輛二手小貨車,分期付款加保險費,每個月要五百八,還有兩百塊的油錢。手機費用,每個月是五十塊錢。由於他每天的中晚餐都是吃露德的,因此每個月還要貼兩百塊的菜錢給露德。儘管他每個月的收入在兩千四百到兩千六百美元左右,但上述這些固定費用就花掉了一半。還有,警察曾經開過兩張罰單給他,這些錢也還沒繳。碰到工作量不大、收入也跟著減少的時候,他還得向露德借錢支付汽車貸款呢。   然而,這些狀況馬莉雅一無所知。她以為,安立奎寄回家的錢變少了,是因為他在美國交了別的女朋友。面對馬莉雅的這項質疑,安立奎發誓,他絕對沒有別人。   葛羅麗亞則警告馬莉雅:我知道妳很愛安立奎,但千萬別把大好青春都浪費在他身上。再過幾年,他要是還不把妳接到美國,或回來宏都拉斯,妳就趕緊趁自己還年輕貌美,另外找個歸宿吧。   安立奎經常酗酒的消息,也傳回了馬莉雅耳中,她感嘆:看來,他是真的很難遠離酒精或毒品的誘惑了。從前,安立奎要是說自己沒有碰毒碰酒,馬莉雅大可以自己去找答案求證。但是現在,兩人阻隔了千山萬水,她也只能聽信安立奎的一面之詞了。   記得,安立奎剛離開時,馬莉雅常常陷入思念的煎熬。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逐漸習慣了安立奎不在身邊的生活。她說,她從此再沒有和別的男生約會過。如今,當她聽到山下的鄰居大喊,安立奎打電話來了,她照樣欣喜地朝山下跑去,但她在電話中哭泣的次數變少了。因為,她變了,個性也成熟多了。如今,女兒才是她生活的重心。   我仍然愛他,馬莉雅說:只不過,不像從前那樣了。   除了寄錢的次數變少,安立奎也越來越少打電話給她了。自從她搬回娘家,安立奎只打過五次電話給她。   這讓她覺得備受冷落。彷彿,兩人之間的溝通成了單向道。於是她也不再打電話給安立奎。礙於自尊心,兩人的關係陷入了僵局。對安立奎而言,他沒有請土狼,是因為馬莉雅沒有提出要求;對馬莉雅而言,她沒有答應到美國去,是因為安立奎沒有僱用土狼。兩人的關係於是漸行漸遠。   再者,由於打電話給安立奎慢慢變成了例行公事,馬莉雅也厭倦了。以往,她總是利用星期天早上,她唯一休假的日子,到城內一家網咖撥電話給安立奎,請店經理幫她把電話號碼輸入一部灰色的電腦裡。費用十五分鐘三塊錢。   哈囉,我的小親親,安立奎親暱而溫柔地說。   你好不好?馬莉雅回答。   問完了女兒的近況,安立奎又問:我愛妳。妳在那裡有交別的男朋友嗎?沒有,馬莉雅冷冷地回答。安立奎有點失望,他多麼希望馬莉雅在電話中可以再溫柔一點。其實馬莉雅也知道,安立奎希望從她口中聽到我愛你三個字,但她實在說不出口。她個性一向膽小羞怯,更何況在網咖,她自然更放不開了。   剛搬回娘家時,她打電話給安立奎的次數還算頻繁,平均兩週一次。但是,如今他們已經整整兩個月沒講過一通電話了。對此,馬莉雅會自動幫安立奎找藉口,認為他是撥不出時間,不然就是賭氣地想:他打給我,我就打給他。   再者,安立奎也不再提及回宏都拉斯的事了。他告訴馬莉雅,美國的生活環境便利舒適,他喜歡住在這裡。他還暗示,他希望馬莉雅也到美國來。然而,馬莉雅和女兒的感情越來越深,要離開恐怕很難。      ★美國   幾個星期後,米麗安到了美國,在姊姊露德那邊住下。她買了假身分證,並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餐廳幫忙做餅乾,週薪兩百四十五美元。   她告訴露德,她在這邊絕對不會待超過三年。因此她不買任何家具,也故意不讓自己適應美國的舒適生活,比方說她洗澡時不用熱水,只洗冷水。而且,她不斷提醒自己,美國有哪些地方是她不喜歡的。譬如,這裡的孩子經常是封閉在室內,像黛安娜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多半是待在家裡看電視,不然就是上網和朋友聊天。在宏都拉斯,她的子女卻成天都在外頭玩耍,大概只有肚子餓了才會想要回家。   有一陣子,美國移民局派出了大批幹員,到全國各地的沃爾瑪百貨公司搜捕非法移民,令米麗安感到惴惴不安,她很怕被遣返。此外,當她出入在公眾場合時,她覺得北卡州的當地人有時候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異類或次等人種似的。因此,放假時她多半待在家裡。   在宏都拉斯,每次做完禮拜,安立奎的親戚會帶米麗安的幾個孩子到機場去,透過那裡的電腦打電話給孩子的母親。   在電話中,米麗安叮囑他們:要用功讀書,不要打架。還有,要孝順外婆喔。朱尼爾告訴媽媽,他經常難過得想哭,晚上也經常睡不好。但他也是個聰明而多話的小孩,他告訴媽媽,他最近的成績有多棒。然後他問媽媽,他可不可以要一輛腳踏車?   沒問題,不只是腳踏車,米麗安說,她還會送他耐吉球鞋、蜘蛛人、綠巨人浩克、蝙蝠俠和芭比娃娃,我已經買了一些漂亮的東西要送你。   米麗安最小的女兒,在電話上聽到母親的聲音時,卻嚇哭了。第一個月通電話時,她每次都把話筒推開。後來,她總算肯接電話了,卻跟著表姊們叫米麗安:阿姨。   不對不對,我不是妳阿姨,我是妳媽媽。米麗安糾正她。   不,妳是我阿姨,小女孩堅稱。   安立奎承租的那間拖車屋,裡頭還住了兩對墨西哥夫婦。他們有四個小孩,讓安立奎不時想起自己的女兒。   臥室裡,他貼了兩張女兒的照片在衣櫃的鏡子上;在其中一張裡,女兒穿著一襲藍白色的洋裝,在另外一張裡,她穿的則是紅白兩色的衣服。另外還有兩張照片,他用相框框起來,放在床邊的架子上。   想到自己從小就不愛讀書,他有點擔心:女兒會不會跟他一樣?   嗜吃甜食的他,每次一買甜食,就會想到女兒;他多麼希望可以買糖果給女兒吃啊!幾乎每一天,他都會看到一些他覺得女兒可能會喜歡的東西。他告訴自己,如果女兒在身邊,他一定會買這些東西給她。在朋友面前,他也經常提起女兒。   對現在的他而言,生活中最開心的時刻,是收到女兒的照片,或聽到她在電話中說:把拔,我愛你。他知道這些好聽話是馬莉雅要女兒說的,但他不在乎。他想,女兒終究會體諒的。   我是妳把拔。妳愛把拔嗎?安立奎問。   愛,我愛把拔。   然後,雅思敏開始跟他要東西:把拔,我要彩罐,裡頭有糖果的彩罐!   她看到我以後應該會愛我的,安立奎在心裡頭告訴自己。   他開始想像和妻女團聚後共同生活的情景。在露德家,每個人下班的時間都不一樣,因此很難得有機會同桌共餐。安立奎不喜歡這樣。在他自己的家,他和妻女們一定要經常一起吃飯。      ★宏都拉斯   雅思敏三歲時,和母親已經難分難捨了。夜裡,母女倆同睡一張床。清晨,在出門上班以前,馬莉雅會先用幾桶水幫女兒洗澡,再將她的頭髮綁成兩條辮子。   等到馬莉雅要出門上班了,雅思敏就開始哭:媽咪不要走!媽咪不要走!   她光著腳丫子,在媽媽身後追趕著;她外婆趕緊跟上來,攔腰將她抱住。   我很快就回來了!馬莉雅一邊走一邊往山上喊。   晚上,馬莉雅終於下班了,但她人才到山坡下,雅思敏就衝下去迎接她。接下來是親子時間。雅思敏在母親的扶持下,坐上媽媽的大腿,雙手圈住媽媽的脖子;她們用鼻子互相摩擦,或邊唸童謠邊擊掌。馬莉雅要女兒從一數到十。她每唸一個數字,身體就被母親高高舉起,然後放下,哇!妳已經變得這麼重了啊!雅思敏用手抓抓媽媽的頭髮、扯扯媽媽的耳朵,開心地發出尖叫。   妳今天做了些什麼事?有沒有睡午覺啊?馬莉雅問。雅思敏用她稚嫩尖細的嗓音,一一回答了母親的每個問題。   馬莉雅不用上班的日子,雅思敏便一直黏著她。這時候馬莉雅會牽著女兒的手,帶她進城逛街,或去看看她阿姨葛羅麗亞。城裡,必勝客披薩旁的人行道上,有許多攤販推著手推車在販賣馬鈴薯、香蕉或酪梨。就是在這裡,年幼的安立奎曾陪著媽媽兜售口香糖和糖果。   馬莉雅抱著雅思敏來到了市中心的廣場,這裡,許多貧童伸長了雙手向路人行乞。馬莉雅將女孩帶進大教堂,走到鑲金的聖壇前,開始禱告:祈求上蒼保佑女兒身體健康、無病無痛,保佑安立奎能夠遠離毒品。禱告完後,她帶女兒去吃冰淇淋。   某個星期天,馬莉雅要帶女兒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於是幫她穿上一襲白色與粉紅色的漂亮衣服,還幫她戴上一副有金圈圈的耳環、手鐲,以及安立奎寄回來的垂飾。   在前往派對地點的路上,雅思敏像關不掉的話匣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母女倆穿越德古西加巴市中心,來到馬莉雅的一位表姊家;地方不大,是間波浪紋的鐵皮屋。雅思敏吃了點雞肉,嘗試吹了一顆紅色的氣球,還向其他小孩借了一輛有輔助輪的腳踏車來騎。然而,過不了一會兒,她便跑回母親身邊,爬到她腿上,一會兒摸摸媽媽的頭髮,一會兒又湊到媽媽耳邊說悄悄話。馬莉雅幫女兒解開辮子,抱著她搖。雅思敏在媽媽臉上輕輕親了一下。後來,她看到一段九重葛的枝條,上面還有紅花盛開,便拿去送給媽媽。   輪到雅思敏敲彩罐了。她拿起木棍,往一個狗狗造型的粉紅色彩罐敲下去,馬莉雅在一旁為她加油:大力一點,大力一點!   接著是切蛋糕的時間。馬莉雅幫女兒拿了一塊,再帶著她去排隊領取主人為來賓準備的禮物袋。袋子裡有一樣禮物是蠟燭,馬莉雅便示範怎麼吹蠟燭給女兒看。   天色晚了,馬莉雅將女兒抱在懷裡坐上公車。德古西加巴的山邊,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盞亮了起來。回到家,馬莉雅先幫女兒脫掉身上的外出服,再為她套上一件白色的睡衣。雅思敏急著想知道禮物袋裡裝了些什麼,於是將袋子往地上倒。有兩支蝴蝶造型的髮夾。馬莉雅將它們夾到女兒的頭髮上。雅思敏好開心。聽著從小小的電視機裡傳來的音樂聲,她一邊揮舞雙手,一邊扭動屁股,跳起了舞來。   晚上七點半,馬莉雅抱起女兒上床。雅思敏左手拿著奶瓶,右手則在媽媽肚子上輕輕撫摸著。這是她的睡前儀式,不這樣做,她就睡不著。慢慢地,雅思敏握著奶瓶的手放鬆了,眼皮開始跳動。馬莉雅這時候便將女兒翻身,輕輕按摩她的背,直到女兒進入夢鄉為止。   她根本無法想像,要如何狠得下心離開女兒?她一定要告訴安立奎才行。   不然,她至少要等到雅思敏年紀夠大了,稍微懂一些事情了,她才離開。她告訴家人:她五歲以前,我不走。等到她五歲時,最起碼,我可以向她解釋,為什麼我要這麼做。五歲,早一天都不行,她堅決地說。想當初,露德也是在安立奎五歲時離開他的。   然而,她有些朋友卻認為這個想法很愚蠢。他們認為,趁著年輕還找得到工作,她應該趕快跟隨安立奎去美國打拚賺錢;在宏都拉斯,女人一旦年過二十五或二十八,便與很多工作絕了緣。報紙上很多徵人啟事便明明白白列出了這個條件。   比方說,S.J.Mariol這家工廠的人事主管羅培茲就表示,他們公司只僱用十八到二十五歲的女性。在德古西加巴一棟偌大的磚造樓房裡,許多年輕女性坐在一排排的縫紉機後頭,勤快俐落地趕製手術衣,這些都是要外銷到美國去的。這裡採取的是分工制度。有個女性專門負責縫製領口下方的一塊三角形。同樣的動作,她一天要做兩千五百二十次,一週工作四十個小時下來,她可以領到一百十一美元。   羅培茲說:這些工作是很耗體力與精神的。因此很多女性到三十歲,就開始出現背痛、關節炎或眼睛方面的毛病。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員工有這些問題,所以才要限制年齡。畢竟,產能要是不夠高,這些產業就會轉移到工資更低的國家,例如中國。   馬莉雅工作的那家童裝店,不錄用年齡超過二十三歲的女性。馬莉雅的一位鄰居諾瑪表示,宏都拉斯的中年婦女,工作上只有三種選擇:幫人家洗燙衣服、清掃家裡、或自製玉米餅拿出去兜售。這些工作的月收入,一般在五十到九十美元之間。但要想養活一個家庭,每個月最起碼要有三百五十美元的收入,宏都拉斯兒童與家庭福利機構的社工員葛玫茲如此表示。   一九九八年,米契(Mitch)颶風侵襲宏都拉斯,讓當地的許多企業關門大吉,百分之四十三的人民,因此陷入失業或就業不足的窘境。諾瑪說,只有家世背景良好或人脈廣的人,才有辦法進入政府機關工作。馬莉雅的鄰居們,大多都失了業;在她住的那個街廓,失業人數就高達二十五位之多。而這些人之所以還能夠生存下來,是因為家裡有人去了美國,賺了錢寄回家來。單親媽媽的子女則是最苦的一群。   馬莉雅如果打算留下孩子到美國去,她也不會是家族中的頭一個。她的阿姨,也就是伊娃的姊姊,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期便已經這麼做了;她留下四個孩子在宏都拉斯,去了洛杉磯。馬莉雅的大姊歐爾佳,在一九九〇年去了休士頓,留下一歲半的荷西和三歲的丹尼斯亞歷山大,給母親伊娃代為照料。其後有八年的時間,她每個月都寄五十到一百塊錢給母親做為贍養費。伊娃的另一個姊姊勞拉,也留下兩個孩子去了美國。   最後,這三個女性都把子女帶到了美國,有的是透過合法的手段,有的是請土狼幫忙偷渡。   每當看到有夫妻牽著孩子的手走在街上,馬莉雅的心裡就難過了起來。要是她去了美國,雅思敏是不是能夠更早與爸爸媽媽團聚呢?她知道,雅思敏需要爸爸。   伊娃家裡只有一個男人,也就是雅思敏的舅舅,二十七歲的米蓋爾,最近,雅思敏已經習慣喊他爸爸了。和安立奎通電話時,雅思敏必須有大人哄,才願意跟他講話;但是在米蓋爾面前,她可是真情流露。   有一天,雅思敏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晚上回到家,她拿著在派對上收到的一袋滿滿的糖果,跑去找米蓋爾。把拔,她從袋子裡抓出好幾顆糖果:把拔,給你吃糖糖。一般來說,雅思敏是不肯跟別人分享糖果的,但她對米蓋爾卻很慷慨。而且,她會跟舅舅完整報告自己一天做了些什麼,譬如敲彩罐、吃米糕、吃蛋糕、喝汽水、看別人照相等等。舅甥倆也常常玩在一起,譬如雅思敏會在舅舅的床上跑跑跳跳,米蓋爾則會在她身後追她、搔她癢。   下午,當馬莉雅出門去上班,雅思敏常常會躲過外婆的視線,走到隔壁,去看米蓋爾蓋新家。她爬上悌子,來到二樓,當起米蓋爾的小助手。米蓋爾這一天在鋪地磚,他指指海綿,雅思敏就把海綿拿給他;他指指扁平的抹刀,雅思敏也幫他把東西遞過去。把榔頭拿給我,米蓋爾用溫柔的聲音說。   傍晚,米蓋爾準備要下山去踢足球前,會說:我要走了喔,雅思敏。而雅思敏也會迅速回答:把拔,我們一起去。   安立奎不久後也察覺到,女兒已經開始誤認別人為父親了。同年的聖誕節前不久,他向女兒承諾:他一定會回家去看一看。   除了這一點,還有其他原因讓馬莉雅覺得自己應該待在宏都拉斯。一年來,宏都拉斯政府不斷在廣告中宣導,偷渡北上有多麼危險。報紙上也經常刊登相關的報導,描述偷渡者在北上的旅程中受傷或死亡的經過。   馬莉雅的一個姊姊依爾瑪,就曾經試圖要偷渡到美國去,卻在墨西哥的途中用盡盤纏,只好中途折返。馬莉雅的一個哥哥也一樣。馬莉雅曾經向一位姊姊問起她北上偷渡的經歷,這個姊姊說她經常餓肚子。馬莉雅又追問她有沒有遭到強暴,但她只是一言不發,並沒有正面回答。   因此,馬莉雅自問:要是她沒能成功的話,怎麼辦?她女兒會落得什麼下場?   而且,就算偷渡成功了,她也得偷偷摸摸住在美國,活在擔心被抓、被遣返的恐懼當中。而且,那個地方還有種族歧視;她可能會被視為次等人種。她媽媽就經常強調,美國是個冷漠的地方,很多人連隔壁住了誰都不知道。   而且,她不希望錯過女兒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安立奎已經錯過那麼多了,她不想跟他一樣。再過不久,女兒就要上幼稚園了。   而且,她聽過太多故事了,她知道很多母親都因為別離多年而失去了子女對她們的愛。   將安立奎的姊姊貝琪撫養長大的羅莎,也很清楚母子間的分離會造成什麼影響。她建議馬莉雅,最好等雅思敏再大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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