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7章 六 穿越黑河,期待新生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一點,安立奎在水邊等候著。   要是你被抓了,千萬不能說你認識我,提林達洛聲色俱厲地叮嚀安立奎。   安立奎點點頭。旁邊的兩個偷渡客也點點頭,他們是一對墨西哥兄妹。接著,他們將身上的衣物脫到只剩下內褲。   在河邊生活了一段時日,安立奎已經很清楚土狼護送偷渡客過河的幾種方式了。有的是拋出一根長長的繩索讓偷渡客抓著過河,有的是幾個人彼此手臂相扣,牽引過河。相形之下,提林達洛的方法就比較危險:他是讓偷渡客坐在黑色的內胎上,再推到對岸;但內胎太笨重也太醒目了,很容易被邊境巡邏隊發現。   河的對岸,有一根十五公尺高的柱子,上頭安裝了美國邊境巡邏隊的偵測照相機。白天,柱子附近經常有休旅車來回梭巡。安立奎算過,這些車總共四輛,裡頭都坐著移民局的幹員。但在此刻漆黑的夜色裡,這些車他一輛也看不到。

  他只能把一切都交給提林達洛。幾個小時以來,提林達洛一直在這裡觀察河對岸的動靜。   安立奎掏出一張小紙片,撕碎,再隨手一撒。之所以要撕毀這張紙,是因為上頭有他母親的電話號碼,要是這號碼落入移民局的手中,他母親可能會被逮捕而遭到遣返。反正,號碼他已經熟記在腦海裡了。為了與母親重逢,他已經花了整整四個月的時間,他不想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提林達洛抱來一個內胎,要墨西哥兄妹爬上去,接著他涉水入河,邊划邊推,將兄妹倆帶到河中央的一個小島上,然後再游回來接安立奎。   等提林達洛將內胎穩住了,安立奎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這一段河道,前陣子曾經一天內就淹死了三名偷渡客。在雨水的灌溉下,這條當地人稱勇氣之河的河流,如今水量豐沛,並以湍急之勢湧向墨西哥灣。兩天前的夜裡,安立奎認識的一個長了兔唇、身材高瘦的年輕偷渡客,就在這河中被強大的漩渦給吸入水底,丟了性命。這一年雖然一半都還沒過,從新拉雷多或附近河岸邊打撈上來的屍體,已經多達五十四具。安立奎不會游泳,所以怕得要命。

  提林達洛將一個裝垃圾用的塑膠袋放在安立奎的大腿上。裡頭,裝了他們四個人的乾衣物。接著提林達洛開始划水,推動內胎前進。在強勁水流的推動下,內胎很快便滑入河中。一陣風起,颳走安立奎頭上的帽子。從天而降的毛毛細雨,很快便淋濕了他的臉。他伸手入河,哇,好冷。接著他將目光投向混濁的河水,來回掃視。他知道,河面上偶爾有青蛇出沒。   忽然,有道白光一閃,嚇了他一跳。是那四部休旅車的其中一部,此刻正在河邊的小徑上緩緩滑行,車的後座,說不定還坐了一條警犬。   片刻後,現場仍寂靜無聲,也沒有人用擴音器大喊:請馬上回頭。   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前行。內胎在水面上搖晃、震盪、跳躍,安立奎只好緊緊抓住內胎上的氣門桿。頭上,天空烏雲密佈。眼前,河面漆黑一片。遠方的河面上,則閃動著斑駁的光影。

  終於,安立奎看到了那座小島。島上,有柳樹與蘆葦叢生。他伸手抓住一根樹枝,樹枝卻啪一聲斷了。第二次他伸出雙手,握住一根更大的樹枝,一挺,內胎滑到了淤泥和雜草上。格蘭德河的南方水道,他們已經安然渡過;但小島的另一邊,也就是這條河的北方水道,由於更靠近美國領土,想必更加驚險。   提林達洛以步行方式繞到小島的另一邊,再望向河面觀察一番。邊境巡邏隊的白色休旅車再度出現,只是這一次離他們更近了,大概不超過九十二公尺。在河對岸的一條泥土路上,巡邏車緩緩前行。   方向調整了,光線直直射向這個河中小島。   安立奎和墨西哥兄妹趕緊趴伏在地。要是幹員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在對岸埋伏逮人,安立奎可就完了。他從來沒有離母親這麼接近。如果遭到遣返,這對兄妹不過是被送回對岸而已,他卻可能一路被送回宏都拉斯。

  還有一種情況更糟。遣返作業需要一些時間,因此偷渡客在真正上路以前,可能得在美國的牢裡蹲上好幾個月。以他這個年齡而言,他最有可能被送進的地方,是位在德州自由市(Liberty)的一座青少年監獄。自由市位於休士頓東北方大約七十四公里處,許多在德州遭逮捕的未成年偷渡客,都是囚禁在這裡等待遣返。   年輕偷渡客們被戴上腳鐐手銬,來到監獄。獄方會要求他們脫光衣服,進行搜身,並要他們蹲下身子,咳嗽幾聲,好檢查他們有沒有把違禁品藏在身體的某些部位。檢查完後,獄方人員會帶領他們魚貫穿過八道上了鎖的鐵門,最後來到E區,這裡是監禁十二歲以下的偷渡客的區域。有時候,他們也會和一些涉嫌強暴或其他重罪的罪犯關在同一區。

  關在E區的孩子們,大多數時間都待在一間沒有窗戶,長約二點二公尺、寬約三公尺的狹窄囚室內。根據曾經囚禁於此的年輕偷渡客們的描述,這座由美國民營獄政公司負責經營的監獄,提供給犯人的食物根本不足。大多數偷渡客因為沒錢向獄方的福利社買東西吃,只好經常餓肚子,身體也日益消瘦。一天當中,他們能夠見到陽光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在這段放風的時間內,他們才能夠到戶外一個四周有圍牆環繞,牆上還設置了蛇腹形鐵絲網的區域內透透氣、活動活動。   他們不曉得自己何時會被帶到移民法官面前受審,或何時會遭到遣返。獄方人員也不清楚;更何況,他們多半不會講西班牙語。   然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監禁,對這些孩子而言,可是一大折磨。許多人為了解悶,只好在小小的囚室裡繞圈跑,不然就是將洗髮精上的使用說明一唸再唸。有些人害怕自己會發瘋,開始自言自語。曾經,有個男孩沮喪到了極點,接連數天不吃不喝,還掄起拳頭搥在水泥牆上,直到指關節破皮紅腫為止。少數人甚至痛苦到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企圖上吊自殺。

  要是運氣好,安立奎在牢裡也許關不到兩、三個月,就會被送回宏都拉斯。然而,到時候他就必須重新來過,展開他第九次的嘗試。   在河中小島上靜靜躺了大約半個小時,安立奎等一行人只聽到蟋蟀鳴叫及河水拍擊岩石的聲音。最後,岸上的幹員似乎放棄了。但提林達洛沒有馬上行動,在原地又觀望了一會兒,等確定狀況安全了,才回頭找那三個孩子。   安立奎悄聲地說:先帶那對兄妹過去。兩兄妹一坐上內胎,內胎便明顯下沉。坐定後,他們才開始在水面上緩緩前進。   幾分鐘後,提林達洛回來了。他告訴安立奎過來、上去,接著又命令他:不要揉裝衣服的塑膠袋,不要踩在樹枝上,不要伸手划水。因為,這些動作都會製造聲響。   安立奎坐上內胎後,提林達洛滑入水中,雙腳在水面下划動,帶動內胎前進。不過一、兩分鐘的光景,兩人來到一個水流較緩之處,安立奎伸手抓住一根樹枝,將身子往上一拉,一雙腳便踩上了又軟又滑的泥巴上。只穿了條內褲的他,就這樣第一次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差點凍死   提林達洛在藏匿內胎時,看到邊境巡邏警察的身影,馬上招呼三個孩子快逃。四人沿著格蘭德河跑了一陣,來到一條叫薩克特溪的支流旁。下去,提林達洛命令道。   安立奎依言走入水中。哇,好冷。他屈膝低身,直到溪水淹至下巴。刺骨的冰寒,令他的牙齒開始打顫;他用手握住下巴,想止住顫抖。一行四人沉默不語地在溪水中站了大約一個半小時。附近,一根寬約九十公分的管子,不斷汩汩排出廢水。這根管子,連接到一家位在德州拉雷多近郊的廢水處理廠。安立奎聞得出那個臭味。   提林達洛領頭走在前頭,邊走邊張望、偵察,等到狀況安全了,才吩咐三個孩子從水裡爬起。但安立奎的身體已經麻木,他癱倒在地,整個人快凍僵了。趕快把衣服穿上,提林達洛說。

  安立奎脫掉身上濕答答的內衣褲,隨手一扔,再換上一件乾的牛仔褲,一件乾的襯衫,以及兩隻左腳鞋。如今,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來自家鄉的東西了。   提林達洛發給每個人一塊麵包、一罐汽水。大夥兒躲進灌木叢間囫圇吞下肚。此刻的安立奎,心情緊張到了極點。他們現在位於拉雷多近郊,也就是說,他們離目的地不遠了。此時要是有狗亂吠一通,絕對會引起邊境巡邏警察的注意。   最困難的部分來了。說完,提林達洛拔腿便跑。安立奎跟著跑,兩個墨西哥人則緊跟在後。他們衝上一座陡峭的防波堤,再跑上一條泥土路,然後穿過牧豆樹叢、羅望子樹叢,最後來到一個平頂的大圓槽旁。這個圓槽,是廢水處理廠的一部分。   再過去,是一大片空地。提林達洛緊張地左右張望,確定沒問題了,便說:好,跟我來。

  這一次他跑得更快了。安立奎雙腿的麻木,此時被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一行四人先是沿著一道圍籬快跑,再登上一片高聳於溪水之上的小峭壁,然後衝下防波堤,踏上薩克特溪上游乾涸的河床,穿越一條水管下方,再跑上一座人行橋,越過河床,衝上對面的防波堤,最後來到一條二線道的住宅區馬路上。   兩輛車咻地從馬路上駛過。四個人氣喘吁吁地躲進路旁的矮樹叢間。前方半條街外的地方,一輛車閃起了車頭燈。      ★軟綿綿的靠墊   那是一輛紅色的雪芙蘭Blazer,它的車窗是不透明的。跟我來,提林達洛說。   當他們走到車身旁,車門鎖就打開了。安立奎和那對墨西哥兄妹爬了進去。前座坐了兩個拉丁裔人,一男一女,都是提林達洛所屬走私集團的一份子。安立奎見過他們,在河的另一邊。

  時間是凌晨四點。筋疲力竭的安立奎,爬到擺在後座的幾顆枕頭上,覺得它們彷彿天上的白雲,軟綿綿的,讓他感到徹底放鬆。現在我在車子裡面,沒有人可以把我抓走了,他微笑著喃喃自語。駕駛發動引擎,並遞過來一箱啤酒,要安立奎把它放進一個小冰箱裡。接著,這個駕駛啪一聲打開了一罐啤酒。   要是他喝太多酒怎麼辦?有那麼個片刻,安立奎如此擔心著。他多慮了。他們的車子,正穩定地朝達拉斯前進。   然而,包括雪芙蘭Blazer、其他類型的休旅車,還有箱型車,都是邊境巡邏警察特別留意的對象。有些走私者喜歡用沒有車窗的箱型車,並拆掉後排的座椅,讓偷渡客用疊羅漢的方式躲在裡頭。但邊境巡邏隊自有他們判斷的線索。邊境巡邏隊在德州科土拉的一位主管荷南德斯表示,車頭燈如果朝上傾斜,代表後座有人,致使車子後方下沉;車子的行進方向如果不穩,代表車子負載過重,使得車子左右晃動。邊境巡邏幹員一旦注意到這些現象,便會將巡邏車開到可疑車輛旁,舉起手電筒照向車內的乘客;乘客要是眼神閃爍,身體僵硬,便很可能是非法的偷渡客。   安立奎睡得好沉,直到提林達洛把他搖醒:起來!安立奎看得出來,提林達洛剛剛喝了酒。他看看裝啤酒的箱子,少了五罐。此刻,他們已經離開了拉雷多,再往前大約八百公尺處,有一個邊境巡邏隊的檢查哨。駕駛於是停下車,讓提林達洛帶安立奎和墨西哥兄妹下車,爬過一道鐵絲圍籬,往東走。等到離公路有一段距離了,他們才掉轉方向,以和公路平行的方向朝北走。走了一會兒,安立奎便看到了位在遠處的檢查哨。   在此,每輛車都必須停下來。幹員會問:是美國公民嗎?他們通常還會要求出示證件。   安立奎等一行人,又走了大約十分鐘,才轉頭向西,返回公路上,在一塊告示牌旁邊蹲低身子。頭上,群星正逐漸隱退,第一道曙光已經隱約可見。   載他們的那輛Blazer出現了。安立奎再次爬上車,躺回枕頭上。此時他心想:我已經通過最後一道難關了。一陣強烈的情緒翻湧而上;他從來沒這麼快樂過。盯著車頂看了一會兒,他再度沉入夢鄉,睡得好沉、好甜。   等他一覺醒來,車子已經走了六百四十公里,來到達拉斯近郊一處加油站準備加油。安立奎一看,發現提林達洛已經不見蹤影,他居然連一聲再見都沒說就走了。先前在墨西哥,安立奎從眾人的交談中得知,提林達洛每幫忙偷渡一個人,可以拿到一百塊錢的酬勞。但露德答應支付的可是一千兩百塊錢。原來,大部分錢都被前座這個負責開車的人賺去了,他才是這個走私集團的老大。而養鴨人提林達洛,此刻正在回墨西哥的路上。   除了加油,這位駕駛還買了更多啤酒。接近正午時分,車子駛進了達拉斯。安立奎不禁讚嘆:美國好漂亮。這裡的建築物是如此高大雄偉,公路的交流道都有兩、三層車道。而且,不像家鄉的街道總是塵土飛揚,這裡的道路好乾淨。事實上,不只是道路,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好乾淨。   墨西哥兄妹下車後,駕駛將安立奎帶進一棟寬敞的屋子裡。裡頭放了好多袋衣服,各種尺寸一應俱全,而且都屬於美式風格;這些是要讓偷渡客換裝用的,以免他們到了外頭引人注目。安立奎換好裝後,土狼們便去撥電話給安立奎的媽媽。      ★露德   現年三十五歲的露德,已經喜歡上北卡羅萊納州。在這裡,居民溫和有禮,外來移民有很多工作可做,而且治安似乎不錯;車門沒鎖沒關係,家裡的大門沒鎖也不用擔心。想當初在加州,由於周遭聽到的盡是西班牙語,她的英語一直沒有多大進步;到了這裡,她女兒黛安娜的英語很快就變得非常流利。   然而,她始終無法忘懷她在宏都拉斯的一雙子女。每當在街上看到商店裡擺著安立奎或貝琪可能會喜歡的東西,她就不禁思念起他們來。要是碰到和安立奎同年齡的小孩,她也會喃喃自語:我的小男孩現在應該也差不多這麼大了吧。   她有一本灰色的小相簿,裡頭裝滿了她的珍寶和痛苦的回憶。例如,貝琪七歲大時,身著一襲白色洋裝,手戴白色的長手套,生平頭一次領聖餐。九歲時,她身著啦啦隊的黃色裙子拍照留念。十五歲時,她身著一襲袖口縫有蕾絲邊的粉紅色塔夫塔綢洋裝,腳踏一雙白色緞布鞋,正準備切蛋糕;蛋糕是雙層的,上頭灑滿了白色糖霜,還插了一個粉紅色的天使。這一天,是貝琪滿十五歲的成年禮;為了讓女兒留下難忘的回憶,露德花了七百塊錢幫忙籌辦派對,還答應女兒她一定會設法趕回去參加。結果她爽約了,此後便一直耿耿於懷。十八歲時,貝琪身著藍袍,頭戴學士帽,她就要高中畢業了。   當然,相簿裡也少不了安立奎的照片。八歲時,他穿著一件無袖上衣,腳邊還圍繞了四隻小豬。十三歲時,他參加姊姊的成年禮,儼然是個模樣嚴肅的小弟弟。但是,露德最鍾愛的一張照片,是安立奎身著粉紅色襯衫的那張,因為,只有在這張照片裡,她才看得到兒子的笑容。   她一直很擔心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一九九九年,她留在家鄉的一個妹妹告訴她:妳兒子現在經常惹是生非。他變了。他染上了抽大麻的惡習。聽到這個消息,露德感到反胃想吐,胃部緊張了整整一個星期。但是現在,她的擔憂更勝以往。   自從接到兒子從格蘭德河對岸打來的電話,她夜夜無法成眠,滿腦子都是下面的恐怖景象:兒子的屍體漂浮在河面上,又腫又脹。她告訴男友:無法再見到兒子一面,是我最大最大的恐懼。   既然輾轉難以成眠,她乾脆起來禱告。自從接到兒子從新拉雷多打來的電話,她便在聖烏達斯塔戴歐的肖像旁點起一根長長的蠟燭,做為禱告之用。聖烏達斯塔戴歐,據說是人在面臨生死存亡關頭的守護聖人。露德只要經過燭台前便祈禱:偉大的烏達斯塔戴歐,解救人類於水深火熱之中,是上帝賜與牠的神聖使命。現在,我乞求上主垂憐,將祂派到我身邊來幫助我吧!我一輩子都會感激祢的恩德,直到能夠在天堂裡親自表達對祢的感謝為止。   終於,電話響了,但這次講電話的是個女的,她說:妳的兒子,我們已經帶來德州了;但一千二不夠,我們要一千七。   這讓露德起了疑心:會不會,安立奎已經死了,而這批人卻想乘機敲竹槓?於是她要求:我要跟他講電話。   他出去買東西吃,土狼回答。   但露德可沒那麼容易被打發。   土狼改口又說:他在睡覺。   這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出去了又在睡覺?她要求一定要跟兒子講上話。   最後,土狼總算屈服,將電話交給了安立奎。   兒子,是你嗎?露德焦急地問。   是的,媽,是我。   但露德還是不放心。這個聲音她不認得。畢竟,十一年來,兒子的聲音她只聽過六、七次。   真的是你嗎?又問了三遍,她還是不放心。她必須想個只有兒子才知道答案的問題。終於,她想起兒子前幾天打公共電話給她時,提到過鞋子的事。   你現在腳上穿的是什麼樣的鞋?露德問。   兩隻左腳鞋。   聽到這個答案,露德的恐懼像海水退潮般迅速退去。是安立奎沒錯。她心中湧起了純粹的喜悅。      ★等待   露德提出五百元的存款,又向男友借了一千兩百元,再匯到達拉斯。   在走私集團的那棟屋子裡,安立奎從袋子裡找出合身的衣服,換上乾淨的褲子、襯衫和一雙新鞋。土狼們帶他上餐廳。他點了一道奶油雞。此刻的他,全身乾乾淨淨、吃飽喝足,在他母親的第二故鄉,他覺得好快樂。   接著,他們來到西聯匯款公司。但他母親並沒有匯錢過來,連聯絡訊息都沒有。   她怎能這麼做?安立奎在心裡盤算著:沒關係,最壞的話,他可以逃。土狼決定再打個電話。   原來,露德是透過一位女性友人的名義匯錢,因為她在西聯匯款公司可以拿到手續費折扣。土狼們一查,果然,這女人的名字底下有匯錢過來。   成功了。   但安立奎還來不及慶祝,就馬上被帶往一處加油站,由走私集團的另一人接手。這人將安立奎連同另外四名男性偷渡客送上車,準備前往佛州的奧蘭多。途中,他們在休士頓過夜,翌日中午,安立奎搭上一輛綠色箱型車離開了德州。   五天後,露德的男友向上司請假,開車前往奧蘭多;安立奎和另外四名偷渡客,已經在這兒等了好幾天。露德的男友,長相帥氣、肩膀寬闊、兩鬢略顯灰白,上唇還留了一撮鬍子。安立奎的姨丈卡洛斯有一次去美國玩,帶了一捲錄影帶回家,裡頭有他的畫面,安立奎很快便認了出來。   你是露德的兒子?露德的男友問。   安立奎點點頭。   走吧。一路上,兩人並無太多交談,而安立奎也很快就睡著了。   五月二十八日早上八點,安立奎來到北卡羅萊納州。當車子行駛在公路的接縫上時,喀啦喀啦聲吵醒了他。我們迷路了嗎?他緊張地問:你確定我們沒有迷路?你確定你知道怎麼走?   就快到了。   車子的行進速度很快,窗外的風景也不斷變換:松樹、榆樹、大型廣告看板、廣袤的田野、黃百合、紫丁香。車輪底下的道路,路面才鋪設好沒多久。車子上了橋,又穿過一座牧牛場;牧牛場上,好幾堆牧草堆得高高的。牧場的兩側,座落著高級住宅區。過了一會兒,車窗外出現鐵軌。終於,車子來到一條路面滿是碎石的街道上,路的盡頭,有幾棟拖車式房屋。其中一棟是米黃色的。此屋建造於一九五〇年代,有著白色的金屬雨篷,四周還有高高的綠樹圍繞。   歷經七次失敗、一百二十二日的煎熬,和超過一萬九千三百公里的長途跋涉,終於,在這天的早上十點,安立奎就要和睽違十一年之久的母親相見了。他迫不及待地跳下車,衝上五級已褪色的紅木階梯,推開這棟活動式房屋的白色大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用深色木樑搭建起來的小客廳。再往左邊看去,一個黑髮及肩、有著鬈曲瀏海的女孩,正在廚房的餐桌前吃早餐。安立奎認得她,他看過她的照片。她的名字叫黛安娜,今年九歲。   安立奎俯身過去在女孩臉上親了一下。   你是我哥哥嗎?女孩問。   安立奎點點頭,又趕緊追問:我媽呢?我媽在哪裡?   女孩伸出手,指著廚房再過去、拖車的盡頭。   安立奎馬上跑過去。他穿越兩道用棕色壁板裝飾的狹窄走廊,來到一扇門前。打開門,房裡光線很暗,雜物散落一地。窗戶旁,拉上了的蕾絲窗簾下方,有一張大雙人床,床上,他媽媽正在睡覺。安立奎跳上床,對母親又抱又親。   兒子啊,你來啦。   是啊,我來了。      ★意外的轉折   史詩《奧德賽》,描述一個英雄在歷經了戰爭之後,終於回到家鄉與家人團聚,從此過著和樂融融的生活。古典小說《憤怒的葡萄》,講述一群奧克拉荷馬州的農民,為躲避沙塵暴的侵襲而遷徙至加州的艱辛過程,儘管有不少人喪失了性命,故事的最後仍透出了一線新生的曙光。   相對的,安立奎所經歷的旅程並非虛構的小說,情節的發展也不那麼戲劇化,但故事的結局卻更為複雜,還有著令人意外的轉折,一如歐亨利的小說。   像安立奎這樣的孩子,總是夢想著:一旦找到了母親,他和母親從此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因此,在萬里尋母的那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當中,母子雙方對彼此都懷抱著浪漫的想像。   然而,一旦團聚,現實的考驗就來了。做子女的開始表現出憤怒,氣母親當初拋下他們。他們回想起母親一再食言,說要回去卻始終沒有回去,於是控訴母親說謊。他們抱怨母親花太多時間工作,根本無法彌補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所欠缺的關愛。最極端的,甚至會透過懷孕、早婚,或加入幫派組織,來獲得愛與尊重。   有些人則是驚訝地發現,自己在美國居然有了全新的家人譬如繼父,或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嫉妒的情緒油然而生。而他們同母異父的弟妹,為了要在手足競爭中佔得上風,則可能用墨佬(mojados)等歧視性的字眼來稱呼他們,或威脅要通報美國移民局。   另一方面,做母親的則要求子女尊重她們她犧牲了這麼多,不都是為了子女的幸福著想?有不少母親在美國寂寞度日,胼手胝足地勤奮工作,一方面要償還當初請土狼幫忙偷渡所欠下的債務,一方面又要存錢寄回家。因此,一聽到子女說妳拋棄了我,她們便挖出一大疊匯款單據,來證明自己這樣做都是為了子女。   她們覺得子女忘恩負義,也對子女展現出來的獨立自主感到不悅!然而,要不是這樣的獨立自主,這些孩子哪捱得過如此艱辛的旅程來到美國?過不了多久,母子雙方發現,彼此居然形同陌路。   重逢之初,安立奎和露德都沒有哭,只是經常彼此熱情地親吻或擁抱。這樣的情節,安立奎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不下一千次了,如今總算實現。   兩人經常從早聊到晚。安立奎會向母親述說他在旅程中的種種遭遇,譬如在火車頂上被人用棍棒毆打,為了逃命跳下火車,以及曾經經歷的飢餓、口渴、恐懼等等。一路下來,他的體重掉了十三公斤,瘦到只剩下四十九公斤。但是現在,他卻能坐在餐桌旁吃著媽媽為他煮的飯、豆子和炸豬排。露德記得,她最後一次看到安立奎時,安立奎還在念幼稚園,沒想到,他現在已經長得比自己高了,還有著與自己相似的鼻子、圓臉、眼睛和鬈髮。在她的三個孩子裡頭,安立奎算是最特別的了,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兒子。   媽,看看我在這裡刺了什麼。安立奎撩起上衣,露蓋胸口的刺青來:EnriqueLourdes   露德心頭一驚。在她看來,刺青是那些為非作歹、作奸犯科者的專利。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我不喜歡你這麼做。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不過,最起碼,你刺青的時候還記得我。   當然,我從來沒忘記過妳。   安立奎提起他在家鄉的事,包括他為了清償買毒品所欠下的債務,偷姨媽的珠寶,為了買強力膠而變賣露德寄回去的鞋子和衣服,他後來多麼希望戒毒,以及他有多麼渴望與母親重聚。聽到這裡,露德終於哭了。   她問起她在宏都拉斯的女兒貝琪,她的母親,以及她兩個兄弟過世的情形。忽然,她住口不再問了,因為,她心裡生起了很強烈的罪惡感。   不只她,這整間拖車屋都沉浸在罪惡感中。這裡總共住了八個人,而好幾人都拋下孩子,前來美國打拚。他們只能憑著照片睹物思人。露德的男友有兩個兒子在宏都拉斯,他們已經五年沒見面了。露德男友的一位表弟,則是在兩年前離開了妻子和才兩個月大的兒子,來到美國工作。   他的一個表妹和丈夫,則是留下了四歲的女兒。從那時候起,她丈夫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女兒;而當他離去時,她正懷著身孕。每兩個星期,她會打電話回家一次,並且對女兒發誓:要是無法把女兒接來美國,她一定會在一年內回宏都拉斯。最重要的是愛,這是千萬不能失去的,她說。在靠近電視機的一個角落裡,她擺了三張女兒的照片:照片中,女兒綁著馬尾,身著粉紅色上衣。她想藉此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對女兒的承諾。   安立奎喜歡住在這間拖車屋裡的人,尤其是媽媽的男朋友比起那個在他十歲時,就拋下他另外成立新家庭的親生父親,這個人應該會是更稱職的父親吧。   在此同時,在遙遠的宏都拉斯,安立奎的外婆走到隔壁去找安立奎的女友馬莉雅,告訴她:安立奎成功了。   馬莉雅聽了痛哭失聲:他不會再回來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她把自己關在房裡哭了兩小時。   接下來幾個月,她動不動就跑到葛羅麗亞阿姨家門前的一塊石頭上,一聲不吭地坐上好幾個小時。晚上,葛羅麗亞也經常聽見她的啜泣聲。   葛羅麗亞的女兒安慰她說,最起碼,安立奎還活著啊。開心一點!他現在在美國,賺了錢就會寄回來給妳。要是他待在這兒,你們兩個都會餓死的。一向開朗愛笑的馬莉雅,這陣子卻經常面露嚴肅哀傷的神色。   不只是她,貝琪的心情也很低落,她幾乎不說話了。每天早晨,她總是用哭泣來迎接新的一天。她多麼渴望跟母親在一起啊!她告訴自己,或許,她當初應該冒險跟弟弟一起去找媽媽的。如今,安立奎和黛安娜都在母親身邊,卻只有我一個人被丟在這裡,她向羅莎阿姨訴苦道。   安立奎和母親重逢才三天,露德的男友就幫他找到了一份油漆工的工作,時薪七塊錢。一個星期後,他被升為磨砂工,時薪也提高到九塊半。在拿到第一張薪水支票時,他喜孜孜地表示,家裡的食物開銷他可以幫忙負擔五十塊錢。此外,他花了五點九七美元,買了一雙粉紅色的涼鞋給黛安娜當禮物,並把剩下的一些錢寄回宏都拉斯,給姊姊貝琪和女友馬莉雅。   那陣子,露德只要碰到朋友就得意地說:你們看,這是我兒子,他都長這麼大了!他能出現在這裡,真是奇蹟。   每次兒子出門時,她會和兒子相擁道別。下班回到家,她會和兒子一起坐在沙發上,手搭在兒子的臂膀上,一起看她最喜歡的肥皂劇。星期天,母子倆會一起出外採購一整個星期的存糧。安立奎吃了幾天母親為他煮的飯之後,體重增加了。   然而過沒多久,母子倆卻發現,彼此其實非常陌生。他們不清楚對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上雜貨店買飲料時,露德伸手拿的是可樂,安立奎拿的卻是七喜,他說他不喝可樂。   此外,安立奎打算好好工作,努力賺錢:露德卻希望他學好英語,培養專業能力。一開始表現得沉默害羞的安立奎,不久後開始轉變。他開始上撞球間,也不問露德同不同意。露德對此感到相當不悅,她也不喜歡安立奎不時口吐三字經。   媽,拜託妳不要管我,沒有人可以改變我的。   你非改不可!要不然,我們之間會有問題。我要的,是一個肯聽話的兒子。我叫他做什麼,他就會乖乖去做。   妳沒有資格命令我做什麼!安立奎頂嘴道。   在母子倆重逢數週後,有一天,馬莉雅打對方付費電話來美國找安立奎,結果遭到拒絕,因為這裡有些人並不曉得她是誰。結果,母子倆的衝突升高至頂點。   對此,露德的反應是:他們這樣做沒錯啊,我們又沒有義務幫每個人付電話費。   安立奎聽到後大為光火,打包行李準備走人,妳以為妳是我的什麼人啊?我甚至不認識妳!   露德這下子也火了,她扯住兒子的手臂,將他拉進自己臥室裡,準備私底下教訓他一頓。你怎麼可以不尊重我?她怒斥:我是你母親耶!接著,她責怪起安立奎的祖母瑪麗亞,說安立奎一定是被她寵壞了,現在才會這麼沒大沒小。她決定要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兒子,便上前往安立奎的屁股重重打了幾下。   妳沒有資格打我!我又不是妳養大的。他聲稱,只有奶奶瑪麗亞才有資格打他,因為他是她養大的。誰說的!露德不甘示弱地回應:我寄錢回家,讓你有得吃、有得穿,這難道不算養你?安立奎衝進浴室,鎖上門,大哭了一場。手邊抓得到的任何東西,包括牙膏、洗髮精、香水瓶,他都拿起來亂扔一通。黛安娜嚇壞了,跑進自己房裡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安立奎衝出家門。露德的男友和他表弟,先是設法安撫露德的情緒,之後又到街上去找安立奎。   衝出家門後,安立奎跑到三公里外一家小小的浸信會教堂裡躲了起來;晚上則跑進教堂後方的墓園裡,在墓碑之間席地而睡。   至於露德,她幾乎整夜沒睡。她好擔心:她和安立奎的關係,以後會變得如何呢?   儘管如此,母子間的愛戰勝了一切。翌日下午,安立奎便回家向母親道歉,並說他愛她。為了不讓露德擔心,他還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前一天晚上睡在露德的車子裡,安全得很。   母子倆擁吻一番,便和好如初。當晚,他們又像往常一樣,肩併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看肥皂劇。此時露德感覺得到:兒子是愛她的。   某日,安立奎打電話回宏都拉斯,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測:馬莉雅懷孕了。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二日,兩人的女兒呱呱墜地。   他們替女兒取名為卡特琳.雅思敏。小寶寶的模樣,跟安立奎很像,包括嘴巴、鼻子和眼睛,幾乎都是安立奎的翻版。馬莉雅的一位阿姨,勸馬莉雅也到美國去,而且是隻身前去。孩子的話,她答應幫她照顧。   有機會的話我就去,馬莉雅說:只是孩子必須留在這裡。   沒錯,孩子必須留在那裡,安立奎也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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