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6章 五 邊境生活

  你已經踏入美國本土,一位邊境巡邏警察用擴音器高聲警告:請回去。   有的時候,安立奎會脫下身上的衣服,踏進格蘭德河裡想涼快涼快。但是,擴音器裡傳來的咆哮聲總令他心驚肉跳,只好乖乖聽話回到岸上。   謝謝你的合作。   他覺得自己彷彿身陷泥淖,進退失據。在新拉雷多,當地人稱為勇氣之河的格蘭德河南岸,他已經逗留了好幾天。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不斷在盤算著要如何渡河。越過了這條水色青黃混濁的河流,在對岸的某個地方,他就可以找到媽媽了。   但他其實是在挑戰未知。在最近的一次通話中,母親說她人在北卡羅萊納州。但北卡羅萊納州在哪裡,要怎麼去,以及她現在到底還在不在那裡,老實說,他根本不曉得。他甚至弄丟了她的電話號碼。他當初壓根兒沒有想到應該把號碼給背下來。

  不只是他,許多從中美洲或墨西哥隻身前往美國的年輕偷渡客,都沒有記下聯絡人的電話號碼或居住地址。他們將寫有號碼或住址的紙片用塑膠套包著,再塞進鞋子裡或腰帶後方。有些歹徒在綁架了偷渡客之後,會利用這個號碼打電話向他們的母親要求贖金。   沒有了電話號碼和目的地地址,很多年輕人從此困在河邊,進退不得。在灰心失意的情況下,很多人也因此誤入了歧途,步向邊境生活中最壞的下場:毒品、絕望、死亡。   這時候是二〇〇〇年四月下旬,算一算,安立奎離開家鄉已經有將近兩個月了。經歷了先前七次的嘗試,他已經成了識途老馬。這一次是第八趟,而他也成功地遠征了兩千九百公里。最近,他媽媽一定打電話回家過,也應該從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北上的消息。她現在大概很擔心吧。

  所以,他一定要打電話給她才行。更何況,她現在說不定已經存夠了錢,可以僱土狼幫他偷渡到對岸了。   還好,他還記得家鄉的一個電話號碼他當初工作的那家輪胎店。他可以打電話過去,請老闆去向他阿姨羅莎或姨丈卡洛斯(他當初會到那裡工作就是姨丈安排的),問他母親的電話,之後他再打電話過去問。   但是,兩通電話需要兩張電話卡(母親那邊他打對方付費電話就行了)。一張五十,兩張一百;他不可能乞討到這麼多錢,新拉雷多人不會這麼大方的。他注意到,邊境有很多墨西哥人雖然都主張自己有權利偷渡到美國去(耶穌基督當初就是個偷渡客啊,他們說),卻連一丁點的食物、金錢或工作都不肯施捨給中美洲人。   看來,他只好自己想辦法賺錢了。在這裡,年輕偷渡客能夠選擇的工作極為有限,不是幫人擦鞋,在人行道上兜售糖果或口香糖,就是幫人洗車。他決定幫人洗車。

     ★避風港   安立奎加入的這個營地,是偷渡客、土狼、毒蟲和罪犯的避風港,儘管裡頭龍蛇雜處,對他而言,這裡比新拉雷多任何一個地方都還要安全。在新拉雷多,為移民局工作的人多達五十萬人,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警察,他們都可能將他逮捕,然後遣送回國。儘管他此刻進退不得,但總比回到起點要來得好。   要進入這個營地,得先經過一條蜿蜒狹窄的下坡路。營地前,高高密密的蘆葦,遮蔽了美國移民局的偵察視線。美國移民局的執法人員,除了用照相機監測,還不時駕著白色休旅車在對岸陡峭的防波堤上來回巡視。   營地裡,有五張又濕又髒的床墊,是大夥兒擠在一塊睡覺的地方。安立奎睡的那張,包括他在內,總共有四個人一起睡。有些人甚至沒床墊睡,只能在硬紙板上將就。此外,有一張立起來的床墊,外皮已經剝落,裸露在外的彈簧便成了大夥兒的衣櫥。住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可以分得一塊彈簧用來掛自己的衣褲。

  但是,這裡沒有廁所,誰想大小便就到附近的草堆裡解決。因此,安立奎不時可以聞到人畜的排泄物所散發出來的臭氣。此外,營地上到處都是垃圾。紅色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無數的蚊蚋,在河面上聚集盤旋。白天,這裡的天氣灼熱逼人。每天安立奎都會脫去身上的衣物,涉足入河,走到水深及膝處,洗去身上的汗水和汙垢。當他不敢進城裡去喝公園裡的自來水,他就喝河裡頭的水。雖然,這條河匯聚了數十個城鎮的髒水廢水;雖然,有人告訴他一項迷信:喝了勇氣之河的水,就會一輩子困在新拉雷多無法脫身。但他還是冒險這麼做了。河水嚐起來味道很重,但他並不覺得噁心反胃。   不過,這座營地可不是睡覺的好地方。因為,這裡整夜都有偷渡客來來去去。他們有的游泳,有的乘坐輪胎的內胎,待划到河中央一個長滿植物的小島,便休息或藏匿片刻,並等待渡河的時機。美國移民局一旦發現偷渡客的蹤跡,就會用擴音器大聲警告,要他們回頭。對岸堤防的幾條街以外,有個移民局檢查哨,那裡的車聲在這邊也聽得到。

  安立奎很清楚,要想再見到母親,他非得渡過這條河不可。望向對岸,他看到教堂的尖塔、鐵軌、和三支閃著紅光的天線。他試著要回想起母親平靜的聲音。   要是有辦法打電話給她就好了。   每晚,毫無例外,安立奎總是鼓起勇氣,拿起一個原本裝油漆的大塑膠桶和兩塊破布,往新拉雷多市政廳走去。市政廳大樓的一側有個水龍頭,他先在這裡把水裝滿,再到附近的停車場招攬生意。停車場的對街,有一個賣玉米餅的攤子,這個攤子的工作人員跟其他的攤販不一樣,他們不會趕他走。每當有人開車到這兒要買東西吃,安立奎就揮動手中的紅色抹布,引導客人停車,就像機場的地勤人員引導噴射客機到登機門前停機一樣。   然而,他做的並非獨門生意。同一條人行道上,拿著水桶等著幫客人洗車的偷渡客,還有兩、三個。

  一輛車子開了過來。黃色車身、鉻製輪輻,雪芙蘭出品的Impala。開車的是個女的,正在講行動電話。安立奎朝她走去,需要我幫您洗車嗎?女人講完電話,告訴他不用。   又一輛車子開了過來,裡頭坐著一個男人和他的小女兒。需要我幫您洗車嗎?   不需要。   開Impala的那位女駕駛,手裡拿著玉米餅走回來了。安立奎走到停車場出口,待前方沒什麼車了,再揮揮手中的紅布,引導她駛離現場。忽然,這女人搖下車窗,塞了三披索到他手中。   這一天,安立奎總共向好幾十人招攬生意,但只有一、兩個人說要洗車。凌晨四點,對街的攤販收攤了。他算算身上的錢,總共賺了三十披索,相當於三美元。      ★生存的依靠

  烤肉的陣陣香氣,在玉米餅攤的周遭瀰漫著。攤販從一個大桶裡夾出肉塊,放在一個大型的砧板上,然後切片。客人則坐在長條形的不銹鋼桌子前大啖美食。這家店收攤了以後,有時候會請安立奎吃幾塊玉米餅。   否則的話,他一天只有一餐可吃,地點則在聖荷西教堂或聖子教堂。這兩家教堂都有發餐票給偷渡客,其中一張餐票可吃十餐,另一張可吃五餐。也就是說,如果一天吃一餐,安立奎最少可以撐個十五天。這些餐票,簡直像黃金一樣珍貴,連黑市裡都有流通。因此,當偷渡客要到河裡洗澡而不得不把餐票留在岸上時,一定會隨手攜帶幾顆石頭,好用來對付扒手。   每天,安立奎都會上其中一家教堂去吃飯。由於警察不會擅闖此地,因此安全得很。在聖荷西教堂,一位叫莉孟的義工,每天都像時鐘一樣準時,推開黃色的雙扇門,高聲問道:有誰是新來的啊?

  我!我!好幾個男人和男孩在中庭裡高聲回應,然後爭先恐後地往大門擠去。   排隊!排隊!莉孟說。其實,她自己也很窮,她的工作,是在河對岸的德州拉雷多幫人打掃房子,工錢一次二十塊錢。她提供食物給偷渡客的善行,已經維持了有一年半的時間。她想,主耶穌應該會同意她這麼做吧。新來此地的偷渡客,可以從她手中領到一張米黃色的票券;每上教堂吃一頓飯,餐票上就會打一個洞。根據教堂裡一位神父的計算,來此用餐的偷渡客中,有百分之六是年幼的孩童。   進了教堂,偷渡客們先在一張長桌旁的椅子後頭站定。桌子的上首前有一面壁畫,上頭畫著耶穌伸出雙手,伸向桌上的玉米餅、番茄和豆子。祂頭頂上則寫了幾個大字: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

  忽然,教堂裡的燈光調暗了,兩個大大的風扇也越轉越慢,然後停了下來。這樣做,是為了讓大家聽得到飯前的感恩禱告。在一片寂靜當中,室內的氣溫陡然升高,熱得讓人窒息;許多人臉上都滲出斗大的汗珠,身上的衣衫很快便濕透了。接著會有教堂的義工或偷渡客帶領眾人進行簡短的禱告。然而,有些人已經兩三天沒吃東西,根本等不及了。他們從椅子後頭伸出雙手,一手摸向玉米餅,另一手則抓住麵包。   禱告完畢,一位義工說:請大家脫帽,盤中的食物請務必吃完,沒吃完的請分給其他人享用。   話才說完,拉椅子的聲音已經此起彼落地響起。很多人屁股都還沒碰到椅子,湯匙已經送到嘴邊。由於偷渡客的人數比教堂的椅子還多,因此有些人只好站著吃,有些人則跨坐在地,盤子放在膝蓋上。眾人狼吞虎嚥。叉子敲擊在盤子上的聲音響了一陣之後,盤中的豆子、燉肉、番茄、米飯和甜甜圈,已經一掃而空。

  教堂的一面牆上,掛了一幅瓜達盧佩聖母的肖像,對面,則掛了一張美國德州的地圖。偷渡客用餐完後經常聚集在此,討論那裡要怎麼去?河流狀況如何?水位是高是低?地圖外雖然包有塑膠套,但由於經常有人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因此有些地方還是被指印給弄髒了。討論完後,有些人會設法挾帶一顆蘋果或一根香蕉給外頭的朋友吃。   在這裡,安立奎也認識了一些同樣要到美國去找媽媽的孩子。比方說有一個十六歲的青少年,名叫愛爾米斯,他同樣困在這裡進退不得。安立奎和他交換了彼此的經驗之後發現,他們倆有許多共同點。譬如,他們都來自宏都拉斯。   還有,他們都曾經遭到搶劫。和安立奎一樣,愛爾米斯也曾經在火車頂上遇到搶匪;他們用木板猛毆他的臉,打斷他前排的兩顆牙齒,留下了兩個黑洞。最後,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全被剝光,只剩下一件內褲;渾身是血的他,痛苦得不斷啜泣。而他寫有母親電話號碼的那張紙,也被搶匪搜了出來,拋入風中。   愛爾米斯的母親瑪麗亞,在他十歲大時就離開他,前往美國的北卡羅萊納州。她後來有寄錢回家,也寄過五封信和十五張照片。每兩個星期,她會打電話回家一次。但是,這對愛爾米斯來說哪夠?他好想念過去的時光,譬如偶爾和母親搭三個小時的巴士到德古西加巴購物,譬如和母親一起去賣玉米餅的小吃店吃東西。此外,他也好想念母親做的義大利麵,以及她身上的氣味。在母親走後,他不時會拿起她用過的芳香劑往身上噴,不然就是望著她的照片凝視良久,直到淚流滿面。他會在母親的床上睡覺,彷彿這樣就可以更靠近她一點。母親走後,雖然有阿姨代為照顧,但是那不同。只有我媽媽對我說過我愛你,愛爾米斯說。這次是他第三次北上尋母。   十五歲的嘉布里艾拉她比較喜歡人家叫她嘉比也向安立奎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她離開宏都拉斯有很充分的理由。她的母親,是個失婚婦女,為了籌錢送嘉比上學,於是變賣掉家裡的餐桌、冰箱、鍋碗瓢盆,最後甚至賣掉了家裡的幾張床,嘉比從此只能睡在地上。   一九九九年七月,某一天的一大清早,嘉比的媽媽躺到她身邊和她緊緊相擁。前一天晚上,她也對兒子們這麼做了。下午,嘉比放學回到家,卻不見母親人影,只看到了一封短信:我必須離開一陣子。我要去外面努力打拚。她交代嘉比的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妹,要記得禱告,而且一天三次:用餐前、睡覺前和出門前。   母親走後,兄妹三人飽受思念之苦。他們開始在媽媽的床上睡覺,好像這樣就可以親近她似的。殘留在枕頭上的母親的氣味,令嘉比常常聞著聞著就睡著了。睡夢中,她會看到過往的生活情景,譬如母親常常在早上斥責她,叮嚀她必須準時到校上課。偶爾她還會幻想,待會兒就要和母親一起去公園散步了。從前,她常常嘲笑母親喜歡聽的貝多芬音樂很老古板,現在卻覺得好懷念。   這個家變得好冷清、好空洞,嘉比說。   每一次家中的電話響起,她就快步衝過去接,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家?得不到明確的答案,她的聲音便嚴厲了起來:既然要離開我們,妳當初幹嘛要生下我們?在嘉比班上四十八名學生當中,共有三十六人面臨了類似的情況:不是父親在美國,就是母親在美國,其中又以母親居多。   嘉比的母親,當時在美國東北部一戶人家幫忙打掃家裡和照顧兩名幼兒。有一天,她寄了一個芭比娃娃給嘉比,但盒子已經被那兩個小孩給拆開了。嘉比看到後怒不可抑。想像著自己的母親正在和別人家的小孩玩得不亦樂乎,她好傷心。   在海邊度假愉不愉快啊?電話中,她酸溜溜地問母親。   兩人很快起了口角。   我拋下自己的孩子來照顧別人家的小孩,妳能夠想像那是什麼滋味嗎?做母親的質問:我好痛苦,妳知道嗎?   嘉比不信。她只想跟媽媽在一起。   秋去冬來。有一天嘉比的媽媽在電話中聲淚俱下,說她病了,她好孤單、好寂寞,還丟掉了工作。   所以我一定要去找她,嘉比說:我那時候的想法是:我這麼年輕,一定可以幫她的,況且,這樣她才能夠回家。   嘉比的這個決心,在一九九九年的聖誕節來臨之前變得極為堅決。   可是,她要是隻身上路,很可能會遭到強暴。她母親很擔心這一點,於是央求她妹妹,也就是嘉比的阿姨,當時二十六歲的羅黛絲,陪她一起去。她花了兩千塊錢的頭期款,僱請一個土狼幫忙護送。沒想到,這個土狼食言而肥,一行三人才剛踏入墨西哥的南方邊境,便搶走兩人身上的財物,還將她們遺棄在塔帕契拉。兩人後來被遣返到瓜地馬拉。   但她們鍥而不捨,決定再試一試。這一次,兩人取道契亞帕斯州的拉坎東叢林。途中,為求果腹,姨甥兩人還曾經在烏蘇馬辛塔河邊,幫人家洗了好多天的衣服。每當有土狼經過,她們就央求對方帶她們翻山越嶺,前往美國邊境。   妳們是女孩子,沒錢的話,曾經有土狼告訴她們:知道該怎麼做吧?   每一次,嘉比都生氣地拒絕了。   最後,總算有土狼答應了。這一行人,總共有四個土狼、八名偷渡客,嘉比後來得知,每個偷渡客都付了五千到八千美元不等的代價,請土狼幫忙護送。由於嘉比沒付錢,土狼便要求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當開路先鋒。他們還不時找機會接近她,想跟她發生性關係,但嘉比一概加以拒絕。為了降低被騷擾的機會,她故意把自己弄得很醜,而且不苟言笑,不梳頭髮,也幾乎不睡覺。不久後,她的腿上爬滿了黑色的壁蝨;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血彷彿快被這些蟲給吸乾了,但她從來不敢掀開裙子把牠們撥走。她不斷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見到媽媽。   一段日子後,姨甥兩人脫離了這個隊伍,改以搭便車的方式前進。有一次,她們企圖從檢查哨附近繞道而過,卻被一個移民局的女幹員給逮到了。這位幹員命令嘉比脫光衣服,好檢查裡頭是否有藏匿金錢。搜查完後,她斥責說,才這麼一點錢,她是不可能放她們走的。   求求妳,求求妳讓我們走,嘉比苦苦哀求道:我一定要去幫我媽媽的忙。   好吧好吧,妳們走吧!沒想到她真的放她們走了。   最後,嘉比和羅黛絲總算到達了新拉雷多。嘉比告訴安立奎,她也覺得自己好像困在此地,動彈不得,有時候她甚至想要自殺,一了百了。   在教堂吃飯的過程中,安立奎還認識了一個來自宏都拉斯的青少年,名叫凱爾文。他也一樣,在北上的旅程中,弄丟了母親雅達琳達在紐約的地址和電話。在墨西哥南部,為躲避警察的追捕時,他不慎失足跌落一個積水的坑洞當中。他用麥克筆記下的母親電話號碼,因此變得模糊難辨。   後來,一個賣玉米餅的攤販老闆給了他一份洗盤子的工作。等賺夠了錢,他便去買了張電話卡打電話回宏都拉斯老家,想問到母親的電話。他撥的那個號碼,是他家鄉一個農業信用合作社的電話;很不幸地,這個號碼已經停用。   經過了幾個月的漂泊,凱爾文擔心自己可能會只剩一條路可走:回宏都拉斯,問到母親的電話之後再度北上,也就是說,一切必須從頭開始。要是有辦法跟她通上話,她一定會告訴我,她最近有哪些煩惱;我也會告訴她,我最近碰到了哪些問題。我必須見到她,我想要見到她,凱爾文說。   每次吃完了飯,這些偷渡客就聚在教堂外頭打屁聊天,彷彿在進行某種簡單的街頭心理治療。大家會比較說,誰在火車上的遭遇最慘?他們用來衡量旅程的計算單位,並非走了幾天,而是丟了幾雙鞋、遭了幾頓毆打、被搶走了多少財物。身上的傷疤,也是他們用來炫耀的資產。甲說:我徒步走了四天。那算什麼,乙不甘示弱:我走了二十八天!他們也經常亮出雙腳,讓別人看看自己腳上起了多少膿包,又有多少片腳指甲因為長途跋涉而外翻。   但是,有個年輕人沒有人比得過。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好幾個星期,此刻正坐在教堂外一張青綠色的金屬長椅上。他抬起右腿,脫掉腳上的黑色高底運動鞋。黑色的牛仔褲底下,露出了一根義肢。      ★河邊營地的土狼   河邊的這個營地,帶頭者是一個叫提林達洛的人。吸食海洛因成癮的他,通常會跟偷渡客索討毒品或啤酒,才肯讓他們在他這個相對安全的避風港裡住下來。不過,他並沒有向安立奎要任何東西。在土狼這個行業當中,提林達洛這種人,通常被戲稱為養鴨人,因為,他將人偷渡到美國的方式是:讓客戶坐在輪胎的內胎上,他再像鴨子一樣,在水中划啊划的,將內胎慢慢拖到河的對岸。其他的土狼,是將客戶安排在租來的房子或旅館裡頭。但提林達洛做的是小本生意,他只能讓他的客戶住營地。而安立奎,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他的客戶。   為維持施打海洛因的龐大開銷,提林達洛除了走私,還幫人刺青,或將偷渡客遺留在河岸上的衣服拿去販賣。手頭拮据的時候,他便重操舊業,當起小偷。有次安立奎在街上和他巧遇,看到他手裡抱著一隻活火雞,其實,那是他剛剛從人家後院裡順手牽羊來的。   每當毒癮一犯,提林達洛就變得脾氣火爆,因此他常常需要來一管。安立奎便不時看到他躺在床墊上,將墨西哥製的黑焦油海洛因和水放在湯匙中,再拿出打火機,點火,加熱,倒入注射筒,然後一針刺進靜脈當中。   等到藥效一發作,他就開始產生幻覺、幻聽,看到大批大批的人湧向營地。有時,他的反應會變得極為遲緩,以致於連動都不能動,或無法從床上起身。每完成一筆大生意,他可以賺得兩千到三千美元,但是,一天之內就把它們全部花光,用來買海洛因。他喜歡將海洛因與古柯鹼混合使用。偶爾,他也會拿這些毒品,去跟他在熊幫(Los Osos)的幾個朋友一起分享。熊幫,是當地的一個黑道組織,名字的由來,跟他們喜歡光顧的一家撞球酒吧有關。   這個營地裡除了有偷渡客,還有十名永久的住客。其中有七個都是毒蟲,他們稱海洛因為La cura,解藥。   此外,營地裡還有幾個在美國犯了罪而被遣送回國的墨西哥人。其中有一個叫做El Lagrima,眼淚。他身上刺了幾個圖案,有代表墨西哥黑手黨的字樣TJ,代表他死去的一個弟兄的一滴眼淚,以及緊靠在右眼眼角旁的一道蜘蛛網。   營地裡的永久住客,除了上述這些人,還包括七名滯留多時的偷渡客。其中一個,跟安立奎一樣來自宏都拉斯,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七個月之久。這段期間,他曾經三次偷渡到美國,但三次都遭到逮捕。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他變得心灰意冷,結果染上吸膠的惡習。他告訴安立奎,每一次偷渡過河,他都是一個人孤伶伶去的。而安立奎也很安靜地聽他訴苦。在這裡,安立奎被封了一個外號,叫El Hongo,磨菇:因為他總是如此沉默寡言。   沒事的時候,安立奎總是盡量待在營地裡頭。因為,在這裡他可以得到保護。當地的熊幫份子,喜歡在附近的一座橋下和河邊埋伏搶劫,有了和提林達洛的這一層關係,安立奎便不至於成為他們下手的對象。   熊幫的最初成員,都是住在這附近的本地人。他們從小在河邊長大,一起玩耍,長大後聚眾結幫,開始幫忙運送毒品和偷渡客橫越格蘭德河。最初,這個原本只有四十人的組織,是採取養鴨人的經營方式,後來才開始配刀、配槍。誰要是想從這附近一帶過河,一定都得付過路費。其他的養鴨人如果想搶這附近的生意,生命安全就會受到威脅。在新拉雷多從事人權運動的拉摩斯指出,根據驗屍結果,那些所謂溺死於河中的偷渡客,有半數在進到河水以前就已經斷氣。   到了一九九〇年代,開始有其他人口走私集團在沿岸其他地方設點,運送偷渡客過河,熊幫的生意大受影響,於是轉而走私大麻。幫派間為了搶奪地盤,不時會進行火拼械鬥,其中較著名的幫派包括侯米斯幫、魔烈洛公園幫、狗幫、小男孩幫、四風幫。   相較於其他偷渡方式,當養鴨人的危險性較低,提林達洛便一直維持著這樣的經營方式。每週,他會將他偷渡人口所賺來的錢,分百分之十給巡邏河邊的警察。因此,警方對他營地裡的人都較為寬容。   警察來到河邊時,會叫安立奎交出證件,再檢查他的口袋裡有沒有挾帶毒品,要是在口袋裡找到零錢,便據為己有。儘管如此,相較於其他偷渡客,警察對他的搜查算是寬鬆的了。三十三歲的偷渡客荷南德茲,說他曾經在格蘭德河畔遇到四名市警察勒索:要想過這條河,就交出一千披索(相當於一百美元)。   荷南德茲遲疑了一會兒,四名警察於是把價錢壓低:交出五百披索,不然就抓你進牢裡關十天!   接著,他們其中一人大聲警告:你要是不給錢就跳進河裡,我就把你給宰了。   荷南德茲說,最後他只好拿出錢來,跳進河裡游走了。   新拉雷多市警局局長羅沙諾坦承,在該局七百二十名員工當中,確實有極少數的警員貪贓枉法,勒索搶劫。但他認為,偷渡客多半窮得要死,警察就算貪汙也應該不會找他們下手才對,任何有腦袋的警察都知道,要搶也應該搶那些有錢、戴金項鍊、戴手錶的人。   在營地裡,年紀輕輕的安立奎很得其他人的照顧。晚上,他要出去幫人洗車時,總會有人陪他一起穿越矮樹叢,走到外面的馬路上。如果是在白天的時候離開,也總會有人高聲叮嚀他:小心喔。他們要他千萬別碰海洛因,還提醒他市區哪些地方警察較多,最好不要進入。有的時候,他要是害怕得不敢離開,有些人會給他一根大麻菸,讓他鎮定下來。   然而,安立奎的洗車生意相當清淡。有一天,他幾乎沒賺到半毛錢。   晚上九點十五分,他幫一位駕著一輛小型旅行車的女士指示倒車,拿到了兩塊半披索的小費。五分鐘後,一位身穿藍色洋裝的婦女駕著一輛白色的龐帝克Bonneville來到停車場。   需要我幫您洗車窗嗎?安立奎問。這位女駕駛點點頭,便朝賣玉米餅的攤子走去。安立奎攤開五指,抵住抹布,開始在窗玻璃上畫圓,而且圓圈越畫越大。他擦拭完前方的擋風玻璃,又擦拭兩側的車窗,先依順時針的方向,再依逆時針的方向,擦了又擦。外面擦完了再擦裡面,連車子的地板他都擦了。入夜了,月亮掛在天際,但氣溫卻高達攝氏三十二度,一顆顆的汗珠滑下安立奎的臉龐。他可得加快速度,務必在客人拿著玉米餅回來以前完工才行。幾分鐘的時間,他便完成了這項任務。   車主回來了,她伸手掏掏口袋,找到了車鑰匙,開門,坐入,接著又掏出兩枚銅板放入安立奎手中總共三塊半披索。謝謝,安立奎說。   後來,有個男人倒車要離開停車場,安立奎跑過去為他指引,也拿到了一點小費。希望這點錢可以對你有所幫助,那男人說。   安立奎很有禮貌,對每一個客人都不忘說謝謝。   晚上十點,他已經賺了十披索,約合美金一塊錢。沒有客人的時候,他便坐在裝了水的桶子上,這樣會涼快一點。一看到有車子開進停車場,他便趕緊跑上前去招攬生意,就這樣一直待到了凌晨四點,八個小時下來,他總共賺了二十披索。   他餐票上的那十五餐,很快就用完了。現在,他非得動用一點積蓄去買東西吃不可。可是,多花一毛錢買食物,他的電話卡基金就少掉一毛錢。於是,他開始節食,只吃餅乾和汽水。   有時候甚至乾脆不吃。這樣一來,他開始覺得身體虛弱。還好,當地有幾個漁夫心腸很好,有時候會送魚給他。營地裡也有人分東西給他吃,譬如一小盤炒蛋,或一碗雞湯。有個人甚至還教他釣魚,方法是:線的一頭用洗髮精空罐綁住,另一頭則綁上鉤子,並纏上三個火星塞讓它能夠沉入水底。安立奎抓住纏有火星塞的那一段,在頭頂上方繞個幾圈,再將魚鉤投往河中央。釣魚線咻咻繞了幾圈,便墜落水面。最後,他釣到了三隻鯰魚。   連提林達洛都對他很慷慨;畢竟,安立奎越早買到電話卡聯絡到母親,他就能越早賺到他的錢。有一天,安立奎弄丟了一張餐票,他還將先前一位成功渡河的偷渡客留下來的一張還有餘額的餐票送給他。   他曉得安立奎不會游泳,便要他坐上內胎,再牽著他在水面上划行,好減低他的恐懼感。當河水的水位降低時,柳樹較下方的枝椏便暴露了出來,上頭纏繞了好些偷渡客在過河時棄置的衣物;許多塑膠袋、短褲、內衣褲,彷彿遭棄置的聖誕節裝飾品一般,垂掛在枝椏上。趁著水位降低,提林達洛便用內胎牽著安立奎到河中去撿拾衣物,回到岸上後再將它們洗淨,然後拿到玉米餅攤附近向路人兜售,或將撿到的廢內胎拿到輪胎店變賣,一個十五披索。有一次,他們在河中撿到一件T恤,提林達洛把它送給了安立奎。   安立奎後來得知,提林達洛隸屬於某個更大的走私集團。在對岸的美國領土上,他還有若干同夥,以及三個安全的住處;一旦遇到邊境巡邏警察窮追不捨,他們便將偷渡客藏匿在這三個地方。當提林達洛將偷渡客帶到對岸,會有兩個拉丁裔的同黨前來會合,其中一個是中年男子,一個是年輕女子。接著他們開車北上,在接近檢查哨時,提林達洛便帶著偷渡客下車,想辦法繞道而行。一旦過了最後一站檢查哨,提林達洛便轉身回新拉雷多,讓另外的兩名同黨或集團中的其他人將偷渡客帶到目的地。而一趟下來的代價是:一千兩百美元。   安立奎從營地同伴的口中聽到許多告誡:關於什麼事該做,什麼事又不能做。譬如:要準備好一個內胎,要記得帶一加侖的水,河裡哪裡可以去,哪裡不能去。他們會談起自己的家裡有多窮,說自己現在寧可死也不肯回去。安立奎也會跟他們提到自己的女友馬莉雅,說她現在可能懷有身孕。   他當然也會談起媽媽,說他非常沮喪,我好想跟她在一起,我想好好認識她。   把心事說出來會好過一點,一位同伴安慰他說。   然而,他的心情越來越糟。他害怕遭到這個朋友圈以外的土匪攻擊。他聽過太多可怕的故事了:被人用刀砍傷,被人用槍抵住胸膛,被人用樹幹毆打,被搶走鞋子或錢等等。   聖荷西教堂外,常常有偷渡客聚集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經驗,彷彿牛群為了躲避寒冬而擠在穀倉前一樣。二十三歲、來自尼加拉瓜的路得利果說,他曾經在安立奎那營地旁的河面上,遇到兩名中年男子,他們亮出一把刀子抵在他胸前,將他洗劫一空。二十六歲的維加,有一次和另外四名偷渡客正準備渡河,看到一個男人騎著騾子而來,這名男子忽然揚起手中的步槍瞄準維加的胸口說:要錢還是要命?   還有加耶果,今天是他在教堂裡的最後一餐了,因為,他打算明天回墨西哥市。今天早上,他脫下鞋子和身上大部分的衣服,準備渡河,不料竟被一群土匪給盯上。他挨腿就跑,這幫土匪連叫帶罵地在後頭追趕,很快便追上了他,還抓起一根小樹幹毆打他。此刻,加耶果覺得呼吸困難。他撩起身上的衣服讓其他偷渡客看,他的背上紅紅腫腫,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從此他不敢再下水過河了。   安立奎知道,有幾個人想傷害他。一群額頭上刺著MS字樣(即救世鱒魚幫的記號)的薩爾瓦多人,經常在聖荷西教堂外閒晃,好尋找下手的對象:給我兩百披索,我就帶你過河。和偷渡客不同,他們腳上穿的是新的黑色耐吉球鞋。要是真有人受騙上當,就會被他們帶到河岸邊,挨一頓揍。這幾個混混搶完了錢,還警告受害者一定要三緘其口,否則事後一定會找上他們,將他們強暴。   有一次,營地裡有個吸膠者跟這幫混混發生了爭執,安立奎想要介入調停,結果反倒成了這幫混混的眼中釘。其中一個身上有多處刺青的薩爾瓦多人便揚言,他一定要好好教訓安立奎一頓。還好,救世鱒魚幫裡有一個成員是安立奎的同鄉,經過他出面緩頰,安立奎才逃過一劫。   過去,安立奎在碰到警察時運氣都還不錯,但最近,他這方面的好運彷彿用光了。一日下午,幾名移民局的幹員來到營地,問他是從哪裡來的。   瓦哈卡,他刻意用他在路上學來的腔調說。   幹員們停下了腳步,你在這裡做什麼?   釣魚,安立奎強自鎮定地說。   這裡不能釣魚,你必須離開這裡!   安立奎照做了。然而,到了城裡,他卻被警察以四處遊蕩的罪名逮捕了兩次。警察們問他同樣的問題:你是從哪裡來的?   他這一次改口說:韋拉克魯斯。   上車,警察指著巡邏車咆哮著說。警察稱他是街頭的流浪漢,將他關進牢裡。囚室裡,還有另外三個人,他們都喝醉了,當時正在唱歌。囚室內的馬桶,裡頭的排泄物已經溢出來了,有些還被塗在牆上,弄得臭氣沖天。兩次坐牢,安立奎都是靠著將地板和牆壁拖擦乾淨,而換得了自由。   一天夜裡,安立奎洗完了車,走過二十條街,回到河邊。這個時候,天空正下著雨。下雨天,提林達洛通常不會睡在河邊的營地裡,這讓安立奎擔心了起來:沒有提林達洛在,營地裡就變得危險許多。安立奎發現附近有一棟廢棄的空屋,便鑽了進去。屋頂上,好多地方都破了洞。他找來一張硬紙板,鋪在雨淋不到的地方,然後脫下球鞋,將球鞋連同水桶擱在一邊。他沒有襪子,沒有毯子,也沒有枕頭。為了保暖,他將身上的衣服撩到耳邊,往裡頭吹氣。然後他躺下來,雙手放在胸前,蜷縮起身子。   屋外,天空出現了閃電,也響起了雷聲;屋子的角落裡,風嗚嗚地哀鳴著。雨持續地下著。公路上,一輛輛卡車在進入美國邊境前都紛紛停下來,煞車器發出嘶嘶的噴氣聲。河對岸,邊境巡邏隊為尋找偷渡客的蹤跡,不斷用探照燈掃視著河面。   安立奎赤著腳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不久後便睡著了。      ★母親節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號,星期日,墨西哥有許多教堂都在慶祝母親節。   安立奎總算存夠了五十披索,他迫不及待地拿著錢去買了一張電話卡。買回來後,他將卡片交給提林達洛的一個朋友保管。這樣一來,哪天他要是落入警察的手中,電話卡也不至於被搶走。   只要再一張,安立奎說:再一張,我就可以打電話給媽媽了。   每一次到聖荷西教堂,安立奎就不禁想起媽媽,在母親節這一天更是如此。教堂的二樓,除了用膳廳,還有兩個供女性偷渡客暫住的小房間,裡頭擺了四張床,最多可以睡十個人。這些婦女,為了北上到美國求發展,全都忍痛拋下孩子,離開她們在墨西哥或中美洲的故鄉,長途跋涉,來到綿延三千兩百公里的美墨邊界,等候時機渡到對岸。她們每一個人,應該都和十一年前的安立奎的母親面臨著同樣的情況吧。   她們試著不去理會正在樓下舉行的母親節慶祝活動,那裡有一百五十位來自新拉雷多的母親們,正開懷地歡笑、大叫、吹口哨,她們的兒子則在一旁快樂地跳舞,衣服裡還塞了枕頭,裝扮成大腹便便的樣子。樓上的這幾個婦女,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她們和安立奎的母親一樣,內心都充滿了悲傷、歉疚,與期待。其中一位,她八歲大的女兒在她要離開時苦苦哀求她留下,最後還要母親在她下次生日時寄給她一樣生日禮物:一個會哭泣的洋娃娃。另一位母親,則經常在睡夢中看到一個揮之不去的景象:在家鄉,幼小的女兒遭到殺害,小兒子嚇得淚流滿面,沒命奔逃。這位母親只好日夜祈禱:主啊,求求祢別讓我死在這趟旅程中。要不然我的孩子就要流落街頭了。   嘉比的姨媽羅黛絲,抵達格蘭德河畔時,筋疲力竭、愁容滿面,動不動就流眼淚。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到達此地。可是,她沒有辦法打電話回家,她家裡沒有電話。   她家裡有一個十歲的妹妹、十一歲的弟弟,由於母親臥病在床,她只好姊代母職,幫忙照顧兩個弟妹。她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拜倫,和一個十歲的女兒梅莉莎。為了北上到美國找工作,她只能忍痛離開。   要是沒有彼此的安慰和扶持,我們恐怕早就瘋了。說這話的是阿貴達,三十四歲,幾個星期前才離開她十四歲和四歲的兩個孩子。   二十九歲的白琳達,則日夜祈禱她的孩子能夠吃飽穿暖,免受病痛之苦;她有三個孩子,年紀分別是十二歲、九歲和兩歲。   這些母親們有一個共同的恐懼:孩子會不會忘掉她們?他們還有機會重逢嗎?   羅黛絲說,她在家鄉是在成衣工廠當女工,製造貼有Tommy Hilfiger商標的衣服,週薪三十美元。由於收入如此微薄,儘管家裡的水電費有前夫幫忙支付,她的孩子偶爾還是得餓肚子。   有一次,她兒子拜倫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看見裡頭裝滿了糖果玩具的彩罐,欣羨不已,回家後問媽媽:為什麼家裡從來沒為他舉行過生日派對?她的女兒梅莉莎,上學需要購買書本和文具。羅黛絲於是決定,她要到美國去努力打拚,賺錢寄回家給他們買彩罐、買書。梅莉莎聽到後說,她乾脆休學去工作算了,這樣媽媽就不用離開了。   不不不,我去工作就好,妳給我好好唸書,羅黛絲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的。然而,離開了以後她開始擔心,孩子們出事的話怎麼辦?她遠在千山萬水之外,到時候要如何安慰他們,幫助他們?更可怕的是,要是分開太久,孩子們到時候會不會用冷若冰霜的態度對待她,就像她在許多家庭身上看到的一樣。最糟的是,你可能會失去孩子對你的愛,羅黛絲說。   說著說著,她開始哭泣。我覺得好歉疚,我不該這麼做的,這樣做根本不值得。我寧願跟我的孩子餓死在一塊兒。只是,我都走這麼遠了,哪還能再回頭?為了籌措旅費,她將家裡的房地產抵押給一個鄰居,借了一點錢。一念及此,她的聲音又堅定了起來:我絕不能空手而回。   我很怕自己會死在半路上。我知道,非法偷渡是不對的,上帝恐怕也不會贊成。不過,我希望上帝能夠體諒我的處境。   暫住在教堂裡的這些婦女,有很多都因為另一半酗酒、家暴或外遇,而成了單親媽媽。但是,要獨力撫養子女很不容易。為了養活孩子,不想下海為娼的婦女,就只好出外求發展,在德古西加巴從事神職工作的奈里神父這樣解釋道。   專精移民問題、在洛杉磯聯合校區工作的社工艾斯皮諾沙指出,這些北上到美國工作的母親,通常以為不會和子女分開太久,但往往事與願違,要隔個六年、八年才有機會和子女重逢。然而,睽違了這麼多年,母子之間往往變得形同陌路。甚至,有些母親還因為土狼的疏忽而認錯了孩子。   安立奎有時候就在想:媽媽現在到底長什麼模樣呢?   媽媽要離開子女可以,安立奎這樣告訴一個朋友:但兩年就夠久了,最多不能超過四年。他記得,母親曾經承諾他耶誕節就要回來,卻總是食言。他也記得,每一次遭到外婆責罵,他都多麼希望母親就在身邊,我常常覺得很寂寞、很孤單。還好,有個東西一直支持著他:母親總是說她愛他。我不曉得再次見到她,會是什麼情形。但我猜她應該會很快樂,我也會很快樂。我好想告訴她我有多愛她、多需要她。   母親節這一天,在格蘭德河的另一邊,安立奎的母親也正在思念著兒子。她打過電話回家,知道兒子離家了,但親戚們沒能告訴她安立奎到底去了哪裡。她只好說服自己:他一定是住到朋友那裡去了。然而,她還記得兒子上一次在電話中告訴她:我很快就會到那邊去找妳。從此,她天天都在期待兒子的電話,卻也夜夜輾轉反側,總睡不足三個小時。偶爾,電視上的畫面則教她怵目驚心:有偷渡客溺死在格蘭德河,有偷渡客渴死在沙漠中,有偷渡客被牧場工人槍殺身亡。   安立奎的下落不明,也勾起了露德一個傷心的回憶:她的前男友,也就是女兒黛安娜的生父桑托斯,在被遣返回宏都拉斯以後,據說有設法再偷渡回美國,卻從此音訊渺茫。露德認為,他一定是在墨西哥被歹徒殺死或溺斃於格蘭德河中了。   露德的住處,沙發上此刻正躺著一名男子,這男子是她一位室友的親戚;為了偷渡來到美國,他在墨西哥經歷了一場恐怖的旅程。負責協助他偷渡的那個土狼,將他連同其他偷渡客,總共一百五十人,塞進平常用來載運汽油的卡車油槽裡。等到卡車終於停下,這名男子告訴露德說,油槽裡已經有幾好個人吐出舌頭,斷氣身亡。死因是:窒息。   這讓露德越想越害怕:她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呢?她絕望到了極點,只好開始禱告,祈求上蒼給她眷顧和指引。   母親節這天下午,三名市警察忽然造訪安立奎暫住的那營地。安立奎沒有逃,心裡卻緊張萬分。不過,三名警察根本沒有注意他,最後他們帶走了他的一個朋友。   買了電話卡之後,安立奎沒有錢買食物,甚至連餅乾都買不起了。後來他實在餓得受不了,便吸了一點強力膠。沒多久,他開始覺得昏昏欲睡,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他的飢餓感消失了,對親人的思念也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他躺在一張床墊上,對著旁邊的樹說起話來。不久後他開始哭泣,然後又談起母親:我好想跟媽媽在一起,我好想跟媽媽在一起。他不斷喃喃說著,直到意識恢復清醒為止。   營地裡的一個朋友,從河裡釣起了六隻鯰魚,此刻正在用垃圾生火,準備烤魚。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他拿起一個鋁罐,扯下蓋子,好用來剖魚。   安立奎在附近徘徊著,賀南,你知道,我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賀南開始剖魚。   安立奎安靜地立在一旁,滿心期待著。      ★一次挫敗   五月十五日這一天,安立奎的洗車生意不錯,他賺了六十披索。午夜時分,他拿著賺來的錢趕緊跑去買第二張電話卡。但這張的面額只有三十披索,因為他想,第二通電話應該會比較短。如果他的前老闆可以向他羅莎阿姨或卡洛斯姨丈問到他媽媽的電話,第二通電話應該花不了幾分鐘。   他將另外的三十披索存下來,準備買東西吃。   他找了幾個朋友慶祝一番,大夥兒喝了一點酒,也抽了幾根大麻菸。後來他又想到要在身上刺青,好紀念這一趟旅程。   提林達洛表示願意免費替他紋身,於是帶他來到河邊一棟屋子當中。這個地方,是熊幫的聚會所,也是提林達洛在下雨天睡覺的地方,裡頭有兩間臥室。有兩個毒蟲住在這裡,也在這裡調製快克古柯鹼。當安立奎隨著提林達洛進屋時,有四個家境比較富裕的當地青少年,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吸食剛剛買來的快克。   提林達洛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於是先注射了一管海洛因。   安立奎想要刺黑色的,但提林達洛只有綠色的顏料。安立奎脫掉上衣,露出胸膛,告訴提林達洛他希望在身上刺兩個名字,而且兩個名字要連在一起。三個小時後,歌德體的刺青終於大功告成:   EnriqueLourdes   媽媽知道後一定會罵他的。一想到此,安立奎卻覺得好快樂。   隔天,近午時分,他在骯髒的床墊上醒過來。跟旁人借一點牙膏,走到河邊,蹲下,將牙刷放入混濁的河水中沾濕,然後刷起牙來。幾個星期前在火車頂上遭人毆打而斷掉的牙齒,如今仍然作痛。他的頭也一樣,經常感到抽痛。他的左前額,一道約三公分長的粉紅色毆痕,至今仍未消褪,一直印在他額頭上,彷彿一座十字架。他的左眼,視力仍然不清,上頭的眼皮也照樣耷拉著。他的雙臂和雙腿,佈滿了青青紫紫的瘀青,身上的衣褲則連穿好幾天沒洗了。他動作規律地輕輕刷著牙,再伸手舀水漱口。刷完牙後又洗臉,還沾了一點水在頭髮上。盥洗完畢,他走向那直立起來的床墊,將牙刷放在他專屬的那一節彈簧上。   他感到飢腸轆轆。幾個小時後,飢餓感更是加倍遽增。最後,他忍不住了,向替他代為保管電話卡的那位朋友索回他的第一張電話卡,拿去變賣。   然而,由於急於變賣,他只好降價求售,以四十披索的價錢賣出。他留下幾披索做為明日之用,其他的則拿去買餅乾能夠果腹而且最便宜的東西。   兩張電話卡就這樣去了一張,而且剩下來的那張只值三十披索。他後悔了起來,他不該如此輕易向飢餓低頭的。要是他能夠再多賺二十披索就好了。到時候他會馬上跑去打電話給他以前的老闆,只要他姨丈或阿姨可以打電話回來,他就不需要第二張電話卡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水桶竟然被偷了。他感到不知所措,這水桶可是他的椅子、他的砧板、他的洗腳桶,更是他的生財工具!   他心中浮現了想放棄的念頭,但他試著激勵自己:我總有出頭的一天的。我知道我不應該絕望。吃完了餅乾,他躺在床墊上,一聲不吭,靜靜地望著天空。自從來到河邊,他已經看過三十名偷渡客付錢請土狼帶他們渡河到美國去了,而他,卻一直受困於此。   營地裡的一位朋友,看出了他心裡的沮喪,走過去替他打氣,告訴他千萬不要絕望;還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恐怕別無選擇,乾脆賭他一賭,冒險到城裡乞討好了。他願意陪安立奎一起去。   他們來到了蓋雷洛街。這裡,有許多遊客來此購物、喝酒、跳舞、召妓,有許多貧窮的墨西哥人在行乞,有五歲的小孩摸摸遊客的手,向他們兜售小包裝的口香糖,還有老嫗在人行道上伸出皺巴巴的手,乞求路人施捨一、兩枚銅板。然而,這條街也遍佈了警察。對安立奎這樣一個沒有身分證件的中美洲人來說,這裡根本是龍潭虎穴。   但是他只能鋌而走險。忽然,他朋友把身子傾靠在他的手臂上,假裝自己腿瘸了,拖著腿一跛一跛地走著。他向每一個路過的遊客問道:你想不想看看我身上被火車撞的地方?說完,慢條斯理地將褲腳往上拉。   不用了不用了。來,給你!許多人都嚇得退避三舍,拋下一披索便趕緊走人。   然而,安立奎和這名同伴的膽量很快就消失了。在討足了買餅乾的錢之後,兩人趕緊退回河邊,以免落入警察手中。   營地裡的一位朋友,後來借了個水桶給安立奎。於是他再度回到賣玉米餅的攤子旁邊幫人洗車。坐在水桶上,他小心翼翼撩起身上的T恤,肚臍上方,那道剛完成的刺青如今仍隱隱作痛。   EnriqueLourdes。這兩個字如今彷彿成了一種嘲弄。自踏上旅途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想放棄的念頭。最後,他強忍住眼淚,放下衣衫。不,他絕不放棄。      ★危險時刻   他乾脆靠自己的力量渡河算了,安立奎心裡不禁這麼想。但營地裡的朋友都警告他別這麼做。   他們告訴他,從涉足入河那一刻起,便要面臨重重的危險。營地裡的一個偷渡客說,他一個月前曾經看到一個男人的腫脹屍體從他眼前漂過。在河裡,有些人是被漩渦捲入河底;有些人是在激流的衝擊之下,腦袋撞上石頭;有些人則是腿部抽筋,最後溺死河中。還有的時候,移民局會派出直昇機,在河面上低空飛行,激起陣陣浪花,令偷渡客乘坐的內胎翻覆。偷渡客給這些直昇機起了一個綽號,叫蚊子;它們可是會飛下來咬人的。   安立奎在洗車的地方,也聽到一些關於火車的事。每天,有八到十班的火車從新拉雷多駛向北方。火車站的保全人員,會駐守在火車上方的一個平台上監視,一見到偷渡客就將他們驅離。不僅如此,一旦進入美國境內,站方人員也會再檢查一遍。   之後,到了十二哩(Milla 12),也就是拉雷多以北的頭一個移民局檢查哨,火車會駛入一個有圍籬的地方停靠,令偷渡客插翅也難飛。這時候,移民局的幹員會使用紅外線望遠鏡來偵測人的體溫。不止望遠鏡,狗稍後也會派上用場。到了第二個檢查哨,也就是拉雷多以北大約一百二十九公里處,靠近科土拉的地方,狗開始上場。開往此處的載貨火車,上頭常常載運了許多新的福特汽車和克萊斯勒汽車。而偷渡客也常常選擇躲進車內或汽車與汽車之間。這個時候,移民局的人就會靠狗來把他們找出來。   比方說,有一隻來自比利時的瑪利諾犬(Malinois),對於人的汗味和唾液的味道,嗅覺極為靈敏,一部車即使門窗緊閉,牠還是聞得出車裡有沒有人。這條狗名叫佛蘭卡,只接受人家用德文命令牠。   為了瞞騙佛蘭卡,有些人會刻意在身上塗大蒜。一般來說,佛蘭卡會先從上風處開始,沿著車身聞啊聞的。一聞到可疑目標,就在附近上下跳躍。幹員們接著打開車門,進入雙層的有蓋貨車中搜索一番。這裡有人!佛蘭卡的命中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幹員們稱讚牠幾聲,再丟給牠一個橡皮玩具。   至於徒步穿越德州,安立奎知道,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營地裡的人告訴他,這條路遍佈著大同小異的灌木叢,沒有嚮導的話很容易迷路,不然就是走了老半天還在同一個地方打轉。要徒步走到聖安東尼(San Antonio),通常需要七、八天的時間,但是,途中危險重重,除了要忍受攝氏四十八、九度的沙漠高溫,還可能會遭遇西部菱斑響尾蛇、尖利的仙人掌、沾了牛口水的水、碟子般大小的狼蛛,或長著獠牙的野豬。有些偷渡客在嚴重脫水後,變得精神譫妄,最後解下身上的皮帶,上吊自殺。腳下的水壺,不消說,裡頭已經沒有半滴水了。   然而,就算沒有自殺,不少偷渡客也會因為乞討或偷竊食物或飲用水,而遭到射殺。就在安立奎來到新拉雷多後幾個星期,一名二十三歲的墨西哥偷渡客耶烏塞比歐,徒步來到距離美墨邊境六十四公里處,位於德州的布萊克維爾。他看到,前方有一家牧場,便走向主人家想討點水喝。沒想到,牧場的主人,七十五歲的布萊克伍德,竟拿出一把點三五七的狙擊槍,朝他的腿部射擊。布萊克伍德並沒有打電話求醫,眼睜睜看著耶烏塞比歐失血過多而死。   德州的牧場經營者們,對於偷渡客擅闖民宅的行為是越來越不滿。曾擔任卡車司機,如今已退休的史密斯,住在德州馬丁尼茲一家破敗牧場上的一部拖車裡,他說:墨佬有兩種,好的和壞的。牧場上的狗,一察覺到有偷渡客靠近就開始狂吠,而史密斯聽到後便掏出手槍,坐在屋前的門廊上坐鎮。   講話粗魯、頭髮花白、偶爾會到附近一個專門醫治大型動物的獸醫處清洗玻璃眼珠的史密斯說,品行低劣的偷渡客會運送毒品、擅闖民宅、順手牽羊。但就算是秉性善良、願意找份正當工作的偷渡客,也有很多不良的生活習慣,譬如大門不關,任意放牲畜出去,或私自闖入人家家裡找東西吃或找水喝。   經營牧場的克里司,家裡的每扇窗戶都上了三道鎖。因為,他家已經被闖入過八次之多。有一次,偷渡客為了闖入他家,直接在牆上挖洞;還有一次,偷渡客則是從他家屋頂破門而入。在附近一帶,偷渡客私闖民宅的次數實在太過頻繁,邊境巡邏警察乾脆建議當地民眾,務必留一些食物和水在門外,多少可以防止偷渡客入侵。曾經,一位牧場主人因為不肯借電話給一名偷渡客用,結果被對方綁在椅子上,載貨小卡車也被偷走。這件事,當地及鄰近地區的牧場經營者都聽說過。   不少牧場經營者在發現偷渡客的蹤跡時,會拿出手槍命令對方站住,再拿出手機撥電話通知美國移民局。許多試圖私闖民宅的偷渡客,最後都落入移民局的手裡。以二〇〇〇年,也就是安立奎偷渡那一年為例,美國移民局在拉雷多附近逮捕到的偷渡客,就多達十萬八千九百七十三人。   因此,要想偷渡成功,安立奎一定要比對岸的那些邊境巡邏幹員更精明才行,畢竟,那些幹員可有著高明的技術和窮追不捨的決心。   以追蹤員葛勞特為例,即使坐在行進中的福特Bronco車裡,他也能發現路邊的腳印。而他的搭檔邵西達則擁有另一項驚人的天賦:他能夠判讀出腳印的主人離開了幾小時。   美國移民歸化局在科土拉有個分支單位,大約位在新拉雷多的格蘭德河畔到聖安東尼的中點。葛勞特和邵西達,便是這個單位的幹員,他們的任務,是將非法進入德州的偷渡客繩之以法。   兩人的薪水能夠增加多少,一部分取決於他們的業績,也就是抓了多少偷渡客。兩人必須通力合作,在鐵軌旁和沙漠中輪流開車及追蹤腳印;有時候一趟任務就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二〇〇〇年九月的某個星期四,邵西達在安西納爾西南方一個牛槽附近發現了一堆腳印。槽裡的水,儘管佈滿青綠色的浮渣,還發出類似雞蛋腐爛的臭味,但他知道,偷渡客們會在這裡喝水。邵西達先在腳印外圍繞了繞,再湊上前去仔細察看。   地上的腳印,如果沒有被風吹散,沒有塌陷,代表是不久前留下來的。要是上頭沒有蜈蚣、蝸牛、鳥或蛇等動物爬過去的痕跡,也代表它們是新鮮的。此外,腳印附近要是有食物的包裝紙散落於地,而包裝紙上面又沒有爬滿螞蟻,更代表這些腳印是剛出爐的。   邵西達在水槽旁繞了繞,再聚精會神地端詳起附近的牛糞堆,想從中找出線索。斗大的汗珠,滑下他的臉頰,他不畏烈日當空,仔細尋找著任何蛛絲馬跡。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一會兒,他發現了幾道痕跡,看樣子是當天早上留下來的。這些痕跡隱約呈現了某些圖案:一道是格子狀的,一道有著細細的紋路,還有一道則形似靴子上突出的腳趾。我看起碼有四個人,邵西達說,臉上還露出滿意的微笑。彷彿一頭長耳大警犬,他腳步加快了起來。   碰到像葛勞特和邵西達這樣厲害的幹員,中美洲人想成功偷渡到美國變得難上加難;這一點,從美國移民局在科土拉的人事變化便看得出來。   一九九四年,美國移民局在科土拉的這個單位,只僱用了二十名幹員。但今天,該單位的人數已經增加到七十名。在新拉雷多以北,美國移民局設置了總共八個分支單位,科土拉分部只是其中之一。算一算,從一九九三年起,美國移民局為加強它在南部邊境的偷渡客掃蕩工作,已經增加了總共五千六百名幹員。   此外,幹員們所使用的武器也日益精良,包括直昇機、夜視鏡、能感知體溫的熱顯影工具,以及能偵測腳步移動、沿著偷渡客可能行經路徑所布置的地震感測器。他們局裡有一名幹員,工作上只負責一件事:不時移動這些感測器,以免讓偷渡客摸清楚其設置路線。   以這一天為例,在第五十三號感測器的協助下,該局幹員逮捕到了十一名墨西哥偷渡客他們在沙漠中已經走了四天。   在追蹤偷渡客一事上,葛勞特和邵西達非常鍥而不捨,部分的原因是,他們有時候是在救人性命。邵西達說,每隔大約兩個星期,他就必須呼叫一次救護車,因為,總是有偷渡客被響尾蛇咬傷,被火車撞傷,或在德州沙漠中嚴重脫水而快要一命嗚呼。   順著在水槽旁發現的腳印,邵西達來到一條小徑上,接著他爬進車內,發動,沿著這些腳印行駛。途中,他不時停車,掏出一大把鑰匙,找出對的鑰匙,開門,關門,追索著這些腳印的行蹤這些鑰匙,是牧場經營者給他們的,好協助他們辦案。   氣溫爬升到了攝氏三十七點八度這其實算涼爽了,上個星期,當地的氣溫甚至飆高到攝氏四十八至四十九度,將第三十五號州際道路上的部分柏油路面都給熔化了。Bronco的儀表板上,此刻閃出了提醒駕駛人慎防火災的文字:請勿在道路以外的乾草堆中或灌木叢中行駛。但邵西達置之不理。   邵西達研判,這道足印應該是朝著一座有天線的塔蜿蜒而去。兩名追蹤員於是搜查了附近每一棵大樹和每一個水源處,然後來到一片帶刺的鐵網前。從泥地上的痕跡來看,他們的獵物應該是從鐵網下爬了過去。葛勞特繞過鐵網,發現了另一側的足印。沒錯,他們來過這裡,葛勞特說:他們的腳印太明顯了。   根據足印行進的方向來看,這幾人應該是往安西納爾逃去。要是他們進了城,要找到他們便難如登天,而葛勞特和邵西達大半天頂著毒辣的太陽,在仙人掌間辛苦搜索的努力也就白費了。   他們得加快腳步才行。因此,邵西達儘管揮汗如雨,腳下的步伐卻更快了。葛勞特則在他前方開車駛向安西納爾鎮。忽然,他注意到一條模樣有點奇怪的車道。車道的右半邊,泥土路面被抹得乾乾淨淨,車道的盡頭,則是一棟破破爛爛的房子。   葛勞特熄火停車。一看,通往車道的泥土路面上又出現同樣的痕跡:格子狀的、細紋的、靴底狀的   我找到他們了,他對著對講機說。   在哪兒?邵西達問。   就上次那個地方。   葛勞特走下車,往屋子的方向走近三步。忽然,一條洛威拿犬從樹後頭衝出來撲向他。他立即掏出一把口徑點四〇的貝瑞塔手槍。但是,狗被身上的鍊子給牽制住,在距離他幾公尺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葛勞特小心翼翼地往前推進,走了七步,來到門前,伸手一推,門裡頭是一個黃色的儲藏室,還擠了五個驚惶不已的偷渡客。他掏出手銬,將他們一一銬上。   回到車內,他要這幾個人伸出腳來讓他檢查鞋底。正確無誤:格子狀的、細紋的、靴底狀的。他得意地笑了笑。   其實,能夠被移民局幹員逮到,很多偷渡客反而暗自慶幸。來自墨西哥韋拉克魯斯的蓋拉,在落入葛勞特手中時,臉上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之前,他曾經在荒野中迷路了兩天,一路上全靠仙人掌來果腹。迷路的頭一天,他曾經碰到五隻郊狼尾隨在後,而且越靠越近,嚇得他趕緊抓起一根木棍將牠們擊退。夜裡,他因為害怕遭到野獸攻擊,便爬到樹上睡覺。隔天醒來,他發現附近有一團看起來像是牛糞的東西,忽然動了起來。定睛一看,是一條身體和他上臂一樣粗的響尾蛇,牠此刻正慢慢舒展原本盤成一團的身體要發動攻擊。蓋拉趕緊溜之大吉。同一天,他後來還看到過三條蛇。傍晚,他則是看到了一隻北美山貓,便不動聲色地悄悄溜走。因此,當他被葛勞特趕進籠子裡時(這是偷渡客對移民局幹員的卡車的暱稱),他心情其實是愉快的。   遭美方遣返的偷渡客,有很多會回到聖荷西教堂來,安立奎就看到過一些。一天晚上,一個身材高䠷的男子出現在教堂前,臉上的眼神空洞呆滯。他已經五天沒進食了。棕色的上衣,有多處被仙人掌劃破,如今變得破爛不堪。他的雙臂,被薊和荊棘刺得滿是傷口,有些地方還流著血。他的腳掌,長滿了黃色的大水泡,腳趾腫得像臘腸一樣大,上頭的趾甲已經發黑。他幾乎無法走路,只能以腳後跟為重心,蹣跚前進。六天來,他走了一百一十三公里,途中殺了六條響尾蛇,現在最希望能夠喝杯水,洗個澡。   聽了那麼多故事,安立奎現在對蛇和蠍子懷著極深的恐懼。在德州的沙漠中,蛇通常會等到入夜以後,天氣比較涼爽了,才出來尋找獵物。然而,這也正是偷渡客趕路的時候。他們不敢使用手電筒,只能在漆黑的夜色裡蹣跚前進。有些人會仰賴迷信,譬如:有懷孕的女人同行,你所到之處,蛇皆在沉睡。有些人則相信,將三粒乾胡椒放在舌下可以帶來好運。出沒在德州沙漠中的蛇種類不少,如銅頭蝮、珊瑚蛇、水蝮蛇,還有藍色的靛蛇;這些蛇體積大、動作快,連響尾蛇都可能喪命在牠們口中。由於這一年蛇的數量特別多,再加上碰到乾旱,令這些蛇更加兇狠。   安立奎接連好幾個晚上都作著同樣的惡夢:他的嘴巴被蛇咬到,痛到他無法出聲求救。   最後他決定不要單獨行動。為了偷渡而丟掉性命,值得嗎?他自問。想來想去,他覺得最好的方法應該還是:打電話給媽媽,請她出錢僱土狼帶他過去。   說到土狼,在新拉雷多一地,據說共有九個集團在經營人口走私,而且規模都不小,旗下的成員起碼都有五十個之多。但安立奎明白,這些人不是每一個都可以信任的。在他家鄉,大部分的土狼都誠實無欺,因為他們知道,要有好名聲,生意才做得長遠。但是這裡不同:這裡的土狼可能會搶劫、強暴或遺棄他們的客戶,卻能夠逍遙法外,甚至,有些人還會直接將客戶送入強盜手中,好分得一杯羹。一位在聖荷西教堂服務的修女說,每十個土狼當中只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教堂裡有不少偷渡客,都曾經在土狼手中遭到可怕的對待。   在安立奎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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