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5章 四 禮物與信仰

  火車持續往北推進,車頂上的安立奎此時看到了一座雕像,耶穌的雕像。   韋拉克魯斯的田野裡,一座高山從正在幹活的農夫和駝著甘蔗的驢子之間拔地而起,高高聳立於列車前方。山頂,立著一座十八公尺高的耶穌雕像,祂身著白色上衣、粉紅色的袍子,兩手朝外伸,伸向火車上的安立奎和他的旅伴。   有些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發一語,有些人開始低聲禱告。   時間是二〇〇〇年四月初,在這列由有蓋貨車、槽車和底卸車構成的火車上,這群偷渡客的穿越墨西哥之旅,已經完成了將近三分之一。   很多人把這一點歸功於宗教信仰。他們在火車頂上向上帝禱告。每當火車靠站,他們就跳下車,在鐵軌旁下跪,祈求上帝給予幫助、指引和保佑,讓他們能安全抵達北方,躲過土匪的搶劫和毆打、躲過警察的搜捕、以及墨西哥移民局的強制遣返。

  只要上帝回應他們的呼求,他們向上帝保證,自己從此絕對滴酒不沾,有朝一日會前往聖地朝聖,並終身事奉上帝。   很多人身上會帶著一本小小的聖經,外頭用塑膠袋裹著,以免在渡河時或下雨時弄濕。他們在聖經內頁的空白處,寫下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的名字和地址。要是碰到警察臨檢,警察往往會檢查聖經的封皮處是否有藏匿金錢,但檢查完後通常會將聖經歸還。   翻開聖經,有些地方往往折損得特別厲害,譬如詩篇的第二十三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祢與我同在;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   又譬如詩篇的第九十一篇:禍患必不臨到你,災害也不挨近你的帳棚。因祂要為你吩咐祂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

  除了聖經,有段特別的禱詞是不少人的精神慰藉,那就是La Oracion a las Tres divinas Personas向三位一體的聖父、聖子和聖靈禱告。禱詞不長,只有六句,在遭逢危險時可以一口氣唸完。他們相信,在這種緊要關頭就算唸得太快,上帝也不會介意的。   夜裡,安立奎爬上一節有蓋貨車的車頂。星光下,他看到一個男人正在禱告,此人雙膝下跪,俯身向前,面前擺著一本聖經。   安立奎從車頂往下爬。   他不向上帝求助。因為,他認為自己做過太多壞事,沒有資格向上帝祈求任何東西。      ★一小包禮物   但他卻收到了禮物。   原本,他心裡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為他一路下來學會了一件事:任何一個陌生人舉起手來,都可能是要攻擊他的。然而,到了瓦哈卡州和韋拉克魯斯州,他發現,這裡的人竟然如此友善。當地的居民在看到火車上的偷渡客時會揮手致意,或高聲警告前方有警察埋伏。儘管他們還是不喜歡自己晾在曬衣繩上的衣服被偷渡客順手牽羊,但只要偷渡客開口,他們多半樂意奉送,當地的一位警長這樣告訴我們。一位火車司機也表示:瓦哈卡和韋拉克魯斯的人比較有可能伸出援手。伊斯提佩的一位議員賽圖納則說:這是我們這裡的民情。

  儘管並非人人如此,樂善好施的精神在這裡確實比較普遍。很多當地的居民說,這份精神源自於薩波特克(Zapotec)和米斯特克(Mixtec)的原住民文化。還有人說,對偷渡客伸出援手其實也是在表達坑議,抗議墨西哥政府對非法移民的冷酷無情。   在韋拉克魯斯,一位住在鐵道附近的居民便說:政府不應該把他們送回中美洲。我們自己的國家都有這麼多人想偷渡到美國了,怎麼可以阻止中美洲人這麼做呢?   在看到耶穌塑像之後沒多久,安立奎又是孤單一人了,他坐在一節有蓋貨車上。夜幕落下後,火車駛進一個很小的小鎮,並發出憂傷的氣笛聲。安立奎往旁邊一看,竟看到十多人從他們在鐵軌旁的家衝出來,手上還抓著小小的包袱。

  部分偷渡客開始害怕起來。這些人是要拿石頭扔他們嗎?他們在火車頂上壓低身子,好躲避可能的攻擊。不一會兒,安立奎看到一個婦女和一個小男孩正在他那節車廂旁快跑著。   小兄弟!來,這個給你!兩人大喊,接著丟出一包餅乾給安立奎的第一份禮。   安立奎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仍緊緊抓住火車上的欄杆不放。很可惜,這包餅乾拋得太遠,撞上火車車身後便彈落在地。   鐵軌的兩側,此刻出現了許多婦人和小孩,他們正準備將手中的包袱拋給車頂上的偷渡客。他們快步跑著,小心瞄準,而且多半沉默不語,以免失了準頭。   還有還有,這裡還有!   安立奎往下看,是剛剛那個婦女和男孩。他們正合力將一個藍色的塑膠袋往上拋。這一次,袋子穩穩地投進了他的手中。他在夜色中向他們高聲道謝:謝謝!謝謝!再見!他不確定這兩個陌生人有沒有聽到他的道謝;火車的速度太快了,這兩人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打開袋子,裡頭有六塊麵包。   他感到喜出望外,這些人太慷慨了。在韋拉克魯斯,每當火車在行經彎道或村莊時減緩速度,他就會看到二、三十個村民從他們在鐵軌旁的屋子裡一湧而出,面帶微笑地向偷渡客熱情招手,高聲呼喚,再抓準時機把食物扔上火車。   尤其是安西納日、花堡、奎查帕、普雷西迪歐這幾個鄉鎮,當地居民的樂善好施更為人所稱道。來自宏都拉斯的年輕偷渡客瓦耶,就指著韋拉克魯斯的土地說:這裡的人都很善良,而且樂於施捨。另一名偷渡客羅達斯則回憶道,有一次他正準備跳上火車,一名男子從家裡跑了出來,二話不說,將一塊大大的煎蛋三明治塞到他手中,然後轉頭回家。沒有這些人,羅達斯激動地說:我們根本撐不下去。這裡的人很願意給予,不像契亞帕斯,那裡的人只想奪走你的東西。

  一般而言,偷渡客都喜歡趁著暗夜進行偷渡:到了這裡卻不同,偷渡客反而希望在大白天裡經過,因為這樣比較有機會得到當地居民們送來的禮物。   然而,對照現實,我們不禁對此地居民的樂善好施感到驚嘆。世界銀行在二〇〇〇年做過調查後發現,在墨西哥大約一億人口中,有百分之四十二點五的人,一日的平均生活費只有兩塊美元,甚至更少。在鄉村,五歲以下的孩子,有百分之三十,因為吃得太少而發育遲緩;至於住在鐵道旁這些簡陋屋子裡的居民,往往又是當中最貧苦的。   這裡的居民會送上的禮物包括:毛衣、玉米烙餅、麵包、檸檬汁。像有個麵包師父是將自己剩下來的幾條麵包送了出去;有個女裁縫送了好幾袋的三明治;有個青少年送了幾串香蕉;有個木匠送了一些豆子捲餅;有位店老闆則送了一些動物造型餅乾、油酥餅,和幾瓶半公升的水。還有些當地居民曾經目睹偷渡客因為精神不濟而摔下火車,便用塑膠罐裝了些可口可樂或咖啡送去給他們提神。

  一個叫桑提亞哥的年輕人,會依時令送上當季盛產的水果,譬如十一月送柳丁,七月送西瓜和鳳梨。還有一位年過百歲、名叫瑪莉亞的駝背老婦人,她曾經在墨西哥革命期間淪落到只剩芭蕉樹樹皮可吃;每一次聽到火車經過,她便會趕緊抓起一些烙餅、豆子和醬料裝進袋子裡,再要她七十歲的女兒索樂達趕快衝下山坡,到鐵軌旁把食物送給偷渡客吃。   當我有一塊烙餅,我願意分一半給別人,一位布施者說:因為我知道,上帝一定會賜予我更多。   另一位說:我不喜歡自己吃飽了,別人卻在餓肚子。   還有一些人說:   看到這些人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你會很感動。你能夠想像他們走了多遠嗎?   上帝教我們要人飢己飢、人溺己溺。我只是在奉行祂的教誨而已。

  當別人很需要某樣東西,你能夠給予他,是件很快樂的事。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能力給的時候為什麼不給呢?   我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身陷危難。到時候我一定也希望有人對我伸出援手。   這些布施者,有很多都來自窮鄉僻壤,在那裡,每五個年輕人就有大約一個前往美國求發展。因此他們很了解,很多窮人之所以離開自己的國家,不是因為他們想這麼做,而是因為他們不得不這麼做。他們自己的孩子也曾經為了到美國去而吃盡苦頭;因此他們很清楚,這對中美洲人而言更是難上加難。   從教職退休的芙羅瑞絲,住在鐵道旁一個叫聖塔羅沙的小鎮,她有個兒子就差點在偷渡到美國的過程中喪命。他走了三天三夜,直到雙腳長滿水泡,原本以為要活命就唯有向移民局自首一途了。還好,同行的幾名偷渡客很幫忙,一路將他揹到了美國。

  每晚,一聽到火車經過,芙羅瑞絲就立刻從破舊的沙發上彈起,抓起食物和衣褲(其中有很多是她孩子從加州寄來讓她布施給偷渡客的),趕往鐵軌旁分送。   布雷尼茲也有兩個兒子徒步到了美國。途中,他們忍受酷暑,而且幾乎無水可喝,還得時時提高警覺,以免遭到毒蛇或土匪的攻擊。如今,他們在加州橘郡(Orange County)當洗車工。幫助別人,就好像在幫助自己的孩子,布雷尼茲說:我相信他們一定也得到過別人不少的幫助。   對某些人而言,偷渡客的一句感謝,就構成布施的充分理由了。有些偷渡客因為餓了好幾天,在拿到東西吃時感動得痛哭流涕。當然,表達感激不是非得如此激動不可。偷渡客的一個微笑,或幾下用力的握手,就令這些布施者感到值得了。

  這些人之所以如此樂善好施,跟當地主教萊耶斯的大力鼓吹有關。聖經中最讓萊耶斯動容的經文之一,是馬太福音的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五節。裡頭提到,我們應對陌生人表現歡迎、同情與關懷。而表現慈悲的方式之一便是,萊耶斯主教說:為偷渡客提供庇護。   在萊耶斯管轄的數十個小教會裡,許多牧師不但盡心傳揚使徒馬太當初講的這段話,還在生活當中身體力行。瓦倫西亞之瑞托利亞教堂,是一個用黃磚砌成的簡陋小教堂,裡頭只有四十張長板凳,教堂的神父維亞內瓦在週日講道時,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教徒:能夠慈悲為懷、捨己為人,才算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還在講道中提到,中美洲人為什麼迫不得已必須離開祖國,他們在途中又可能遭遇哪些危難和阻礙。   維亞內瓦還會提起另一個難民的故事:想當初耶穌還在襁褓當中,他父親約瑟夫見到天使化現,警告他即將有危難降臨,要他們趕緊離開以色列,逃往埃及。講道的最後,維亞內瓦會帶領眾人一齊禱告,祈求上帝保佑這些偷渡客安全抵達目的地,找到工作,並於來日有機會回到自己的祖國。   每隔兩、三個星期,該州和當地的警察都會在附近展開緝捕偷渡客的掃蕩行動。所幸,任何偷渡客只要跑進了這座教堂,就會得到維亞內瓦神父的保護。這位禿頭的神父會告訴警方:他們是偷渡客沒錯,但我們會給他們東西吃。截至目前為止,警方從來沒有進教會搜捕過。教堂外的院子裡,疊了好些綠色的草蓆,有偷渡客跑進來躲警察時,神父就將這些草蓆拖進一間平常用來進行主日學和教義問答的房間裡,讓偷渡客有地方睡覺。   某天晚上,有七名偷渡客跳下火車,一路飛奔,最後在他的教堂外遭到警方逮捕。維亞內瓦聽到喧鬧聲後趕到屋外,見狀便高聲勸阻:他們不偷不搶,你們為什麼要逮捕他們?他們只是想到北方去而已,放他們走吧。沒有多久,八輛警車陸續抵達現場,神父的身旁也聚集了超過五十名教友。經過維亞內瓦苦口婆心的勸服,警方最後才釋放了這些偷渡客。神父說,為了籠絡警方,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譬如,每年的復活節,他會邀請警員在遊行中幫忙抬十字架。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附近、位於安西納日的聖依西卓拉布拉多教堂。每個星期,這裡的神父會呼籲上教堂的民眾捐獻食物給偷渡客。一個人就算年紀老邁、身懷六甲,或因為其他理由而不方便到鐵道旁去,沒關係,他可以把食物送到教會來,教會再派人把這些食物一起送到鐵道旁去。   此種對偷渡客雪中送炭的舉動,究竟始於何時,沒人記得,但最早可能起於一九八〇年代,當時,中美洲戰火連天、民不聊生,許多人為了另謀生路,開始利用北上的火車進行偷渡。每當火車一停,他們再乘機到附近挨家挨戶去乞討,這時候的他們,往往已經骨瘦如柴,身上又髒又臭,而且爬滿了跳蚤。有時候,有些人因為飢餓過度、體力不支,不小心從火車上跌落。   也許是這樣的悲慘景象打動了一些人的惻隱之心,後來開始有一些住在鐵路沿線,特別是住在韋拉克魯斯州的墨西哥人,會趁著火車要轉彎或行經狀況不佳的鐵軌而必須減緩速度時,到鐵軌旁去施捨食物給偷渡客。有些人家裡雖然沒有多餘的食物,也會拿幾個塑膠瓶裝滿自來水送去給他們;甚至,有些人連瓶子都沒有,也還是到鐵道旁去為偷渡客禱告祈福。隨著偷渡客與日俱增,當地居民想幫助這些人的決心也更加堅決。   在韋拉克魯斯州的鐵路沿線,很多人一聽到火車的聲音,就敏捷地展開行動。   比方說住在花堡,現年六歲的歌萊蒂絲。父親開雜貨店的她,經常豎長了耳朵,一聽到火車的氣笛聲,便趕緊從家中貨架上抓起幾包餅乾、幾瓶水、幾袋油酥餅,然後奪門而出,隨父親跑到鐵道旁,向火車上的偷渡客招手,再將懷裡的餅乾、水和油酥餅,投到偷渡客的手上。   歌萊蒂絲會這麼做,是受到父親的耳濡目染。現年三十五歲的西羅,希望女兒長大後成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歌萊蒂絲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問父親:你為什麼要給那些人東西吃?西羅的回答是:他們從好遠好遠的地方來,而且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其實,西羅會這麼做,也是跟別人學的。多年以前,他的一位鄰居有一天聽到有人敲門。門一開,是個偷渡客,他掀動枯乾的雙唇哀求道:求求你給我一點東西吃!求求你!原來,這個人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這位鄰居拿出了六個豆子餅給他,結果他兩三下就吞下肚了。吃完後他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給我這麼好吃的東西,讓我能夠填飽肚子。你這麼好心,上帝一定會保佑你的。從此以後,這位鄰居就開始趁火車經過時送食物去給偷渡客吃。西羅得知後也起而效法。   在安西納日,同樣有許多熱心助人的民眾。某個夏日,傍晚六點左右,住在鐵道附近,現年四十歲的耶素斯和三十二歲的妹妹瑪達蓮娜,正在家門外乘涼。附近的鄰居,從事的工作不是土木工就是作莊稼的,在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之後,大家都出來閒話家常。蓊鬱的高山間,有白雲環繞,隨著暮色漸深,天氣涼快了許多。鐵道旁,一位牧羊人正悠閒地驅趕羊兒回家。   柴油引擎的氣笛聲響起。   瑪達蓮娜和耶素斯只有兩分鐘的時間。他們立刻衝進屋內。兩人的母親七十八歲的艾思佩蘭薩,動手調整了一下身上粉紅色的圍裙,然後抓起一根手杖。   耶素斯二話不說,抓起三件親戚們穿過不要的毛衣,塞進一個尼龍袋裡,再在袋口上打結,好方便攜帶。   瑪達蓮娜則是拿了一個橘色的塑膠袋裝了幾塊烙餅,又拿一個藍色的袋子塞了幾塊麵包,再用湯杓舀了一些檸檬汁倒進一個塑膠瓶裡,匆忙之下還灑了一些出來。   火車頭的氣笛聲越來越響,頻率也越來越密。   接著,瑪達蓮娜將爐子上的一碗燉肉倒進塑膠袋裡,一邊喃喃自語:這樣行了嗎?這裡有麵包、烙餅,還有她趕緊衝向前門。   氣笛聲近在咫尺了。   兄妹倆拔腿往外跑,他們的母親已經走到了木門外,長長的灰色髮辮在身後晃啊晃的。   暮色中,火車的車頭燈熒熒發亮。要轉彎了,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地面發出轟隆隆的聲音,火車的車輪則鏗鏘作響。火車司機為了提醒這二十多名帶著食物、飲料和衣物前來援助的居民當心,將氣笛鳴了五次。   兩兄妹挨近了鐵軌旁,站穩腳跟,緊緊相擁,以免被火車行進時產生的強風給吸入火車底下。   耶素斯張望了一下,在一節底卸車上看到了一個偷渡客。上面有人!他高喊,然後將手中的毛衣高舉過頭,揮了幾下。   底卸車的車頂上,一個身著綠色和白色衣服的青少年,緩緩爬下梯子,右手緊抓梯子,左手則用力往外伸。   接下來的幾秒鐘非常重要。瑪達蓮娜將裝麵包的藍色袋子遞給耶素斯,耶素斯再將袋子連同毛衣往上舉,丟到少年手中。幾秒鐘後,瑪達蓮娜將手中的檸檬汁也扔了上去。太好了,每一樣東西他都接到了。   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少年扯開嗓子高喊:謝謝!   願上帝保佑你!耶素斯也大聲祝福他,眼裡滿是笑意。   至於兩人的母親艾思佩蘭薩,則沉默地站著一旁,雙手高舉向天。原來,她在向瓜達盧佩聖母(Virgin of Guadalupe)禱告,她祈求聖母保佑這些孩子安然抵達北方,投入母親的懷抱。   但有些人認為,給偷渡客食物、為偷渡客祈禱還不夠。有個鎮就把教會的大門打開,歡迎偷渡客前去投靠。有些居民更邀請偷渡客回家過夜,讓他們待上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還有些人則協助偷渡客躲避警察的緝捕,但這樣做很危險,因為很可能被冠上人口走私的罪名。   在聖母庇佑(Maria Auxiliadora)教會,神父雷穆斯望著中庭,促狹地說:我這間教堂已經被他們給佔領了。確實,教堂的庭院裡有數百名偷渡客正在閒晃。而教堂的每一個角落,包括三間原本用來從事聖典、洗禮和青年主日學的大房間、車庫、走廊、院子裡的泥土地面,以及從前的聖器室,都成了偷渡客睡覺的地方。要睡覺時,偷渡客就隨手拿起一塊硬紙板,在任何他找得到的空地上席地而睡。但由於人數實在太多了,這些偷渡客通常待個三天就必須走人,好空出位置給後來的偷渡客使用。   二十多年來,這個教會的教友們在歷任神父的帶領下,不斷在為了爭取勞工和窮人的權益而努力奮鬥。他們在偷渡客身上看到過太多悲慘的遭遇了,譬如在又濕又冷的夜裡(有時候氣溫甚至在零度以下),幾名偷渡客依偎在鐵道旁的空地裡一起睡覺;被警察逮捕時,他們頭髮遭到拉扯,雙手反剪在背後,再被踹進卡車的後座裡;為躲避警察的追捕,很多人更因而不幸受傷兩年當中,就有三十二名偷渡客被火車碾斷了手腳。   歐瑞薩巴教區的發言人特魯希友指出,身著綠白兩色制服的市警察,會帶狗來抓人;此外不管是市警察還是州警察,都會毆打偷渡客,有些甚至會搶走他們的錢,再將他們狠狠摔入卡車的後座。   教友們於是自發性地組成了一些團體,一聽到有偷渡客遭到警方虐待,他們馬上衝到事發現場,為偷渡客聲援。他們是人,不是動物耶,教會的義工桑切斯忿忿地說:沒有人希望受到那樣的對待。   警方為了逮人,有時候會衝進教會裡去,甚至連槍都拔了出來。有一次,移民局的幾名幹員闖入某座教堂,動手逮捕了四名偷渡客,再押解到卡車上。   教會的執事神父表達抗議。   救救我們!我們會被毒打的!一名偷渡客大聲求救。   閉嘴!一名幹員喝道,並抽出警棍揍了那名偷渡客幾下。神父的身邊,此時已聚集了上百位民眾,神父義憤填膺地說:這裡可是教堂,你竟然褻瀆了這個地方。我要求你馬上釋放他們!   最後,移民局幹員雖然放了人,但只放了他們在教堂內抓到的那四個,卻不包括他們在教堂外逮捕到的另外六名偷渡客。   此外,教徒們也舉行公開示威活動。比方說有一次,當地的一家公立醫院外集結了大約一百五十人。他們拉開一條長布條,上面寫著:醫院不該與偷渡客為敵。示威的緣由是:前不久,有一名偷渡客被警察推向火車,因此斷了一條腿,後來被送進該醫院救治;然而,在調查單位還來不及採納證詞以前,這名偷渡客就被偷偷遣送回國了,示威民眾於是前來抗議醫院與移民局狼狽為奸。抗議民眾走了大約一點六公里的路,來到醫院前高聲吶喊:我們要正義,我們要公理!還封鎖了當地公路的出入口。   教會的義工路易斯表示,很多教徒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多。有些人開始讓偷渡客進到教堂裡睡覺和吃飯。風聲傳開後,警方開始加強查緝活動,然而到教堂尋求庇護的偷渡客也越來越多。   路易斯和一群教友前去向主教陳情:您一定要幫忙才行。這些人也是我們的同胞啊,教會當然要對他們敞開大門。但也有民眾表示反對,他們同樣聯合起來去向主教陳情,希望他下令禁止教會收容偷渡客,理由是:這些偷渡客會威脅到老弱婦孺的安全;玷辱教會的形象;他們把洗過的內衣褲晾在教堂的牆上;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洗澡了,身上臭氣沖天;他們會隨地吐痰,還誘拐當地的少女;他們是陌生人,而且有可能為非作歹;孩子們上完教義問答後用來嬉戲玩耍的那塊漂亮的草皮,如今都被他們弄得髒兮兮的。   結果,主教選擇與偷渡客站在同一邊。他打電話給頭髮花白的雷穆斯神父,指示他盡全力幫忙偷渡客,還承諾要募款成立偷渡客收容所。主教說:我認為這就是教會的使命。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部分教徒不滿主教的這項決定,於是退出教會,原本有大約八百名信眾的這家教會,教徒人數一下子驟減一半。   後來,教會和警方及移民局達成一項非正式的停戰協議,警方承諾不再進教堂逮人。數以百計的偷渡客(其中又以男性居多),就在教堂的寬闊庭院裡住了下來。他們在這裡休息、玩骨牌、洗衣服,再將洗好的衣服晾在縱橫交錯的曬衣繩上。庭院的一側,有個開放式的廚房。每天三次,偷渡客們會在這裡大排長龍,等著領取食物。食物的內容多半是米飯、豆子,或別人捐來的任何東西,譬如一大碗湯。庭院的另一側有個大池子,是他們洗衣服的地方。晚上十點,大多數人都已經在地上躺平,準備睡覺;由於空間不夠,他們多半必須頭腳相接地擠在一起,活像罐頭裡的沙丁魚。而且,他們沒有被子蓋。   該教區所有的四十所教會和十一個神職人員住所,大家有錢出錢,有食物出食物。每逢二、三月的聖灰節(Ash Wednesday),或九月的移民節,這些教會還會進行募捐。募捐用的信封,上頭畫了一列載貨火車。每一次,他們大概都可以募得三千三百塊美金,而主教也會親自到各教會去鼓吹信眾慷慨解囊。   此外,教會的教友們偶爾也會到街上去挨家挨戶地向店家募捐。教會義工桑切斯說,一般而言,每五個商家當中會有四家願意樂捐。比方說,有兩家麵包店的老闆,每天打烊後會捐出剩下的麵包;有個賣禽肉的老闆,每隔兩、三週就送來五十隻雞鴨;一家位在科多巴的菜市場,每週六會將當週沒賣掉的蔬菜全部送來;有個善心的民眾,會定時捐出兩、三大袋的砂糖;有些人儘管經濟情況較差,也會送上一小包的豌豆、油、米或扁豆;有些人則會在晚餐時多煮一點,再把剩菜剩飯送過來;還有些人會送上幾袋的混凝土,做為來日興建移民收容所之用。   而最大的一份禮物,可能要算是該教會神父所送的。他告訴教會的信眾:這些人會一直出現,而且會越來越多。興建移民收容所是勢在必行。神父是個以身作則的人,六十三歲那年,他不動聲色地便將好不容易存下來的三萬七千五百美元退休金全數捐出,用來購買興建收容所的建地。   有些人或許沒錢,卻貢獻了寶貴的時間。個頭矮小、眼珠深邃烏黑的路易斯,每天除了要花八個小時在自己的會計工作上,還撥出額外的八小時在教會幫忙,譬如應付警察、尋找新的募款對象、每晚去拿麵包店捐獻的麵包等等。每隔八天,他還要開車載著一個大缸子,到當地一家魚貨店去拿店主人送的海產。這些海產,拿回去當偷渡客的主食,通常可以維持個兩、三天。我每天都要應付好多好多問題,但我卻覺得很平靜安詳,路易斯說:我一直希望自己的人生能過得有意義。做這些事,讓我覺得很充實、很滿足。   擔任建築師的潘亞,也是該教會的義工。每週六天,他在這裡擔任警衛,時間從晚上七點到凌晨一點。而另外的一天,也就是星期六,他更是工作到清晨才下班。他太太羅西塔,則是在教會幫忙急救。潘亞說:我喜歡這裡,我想要幫助其他人,他們就像我的兄弟一樣。   然而,對某些人而言,光為偷渡客提供短期的庇護是不夠的。胸膛寬闊、笑口常開的歐爾特加,會邀請偷渡客到她家過夜。這些人令她想起自己的兒子。一九九五年,她十八歲的兒子侯西非法偷渡到美國遭到逮捕,被有關單位從加州遣送回國。沒想到,他一過邊境就失去了消息,從此音訊全無。於是歐爾特加開始對偷渡客伸出援手,先是送上咖啡,後來則開始提供洗澡的地方。   二十二歲的宏都拉斯人伊斯拉艾爾,有一天在鐵軌旁遇到了歐爾特加,他乞求歐爾特加給他一點錢。結果,歐爾特加不但給了他六披索,還告訴他可以去她家吃飯往前走一段路,院子裡繫了一頭豬的,就是她家。結果,伊斯拉艾爾在她家免費住了九個月,一邊打工賺取盤纏。至今,歐爾特加已經收容過十七名偷渡客,其中有些只待了幾天,有些則待上好幾個月。   中年婦女阿姬芮,前排的牙齒幾乎快掉光了,身上的毛衣也百孔千瘡。她的家儘管只有一個房間,裡頭卻塞了三張床;其中的一張,是她和她女兒睡的,中間的一張,是她兒子和偷渡客一起睡的,另外的一張,則睡了兩個偷渡客。兩年時間下來,這個家已經收容過八十名偷渡客。他們待在這裡的時間,多半在一個星期左右。阿姬芮為了和警方保持友好的關係,偶爾會請他們吃東西。儘管如此,房東很不高興她收容這麼多偷渡客,因此威脅要趕她出去。   阿姬芮的工作,是在鐵道附近的街角賣memelitas,一種以黑豆為餡料的點心。由於收入微薄,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快餵不飽了,但還是經常趁火車在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之間經過的時候,送食物去給偷渡客吃。   到了鐵路旁,她會打手勢提醒火車駕駛減速慢行,並扯開嗓門:拜託開慢一點,我要拿東西給他們吃!   但不是每個司機都會理她。嘿!這裡有食物!她一邊高聲呼叫,一邊想辦法將手中的水、蘋果、襪子或豆子三明治扔到偷渡客手中。甚至,她還經常在半夜一點半或三點鐘起床,到鐵軌旁去送食物。   很多人只想賺錢、存錢,但我不是這種人,阿姬芮說。她之所以幫助偷渡客,起因於某次的經驗:一個二十五歲的宏都拉斯青年,在跳上火車時一個不小心,被碾斷了一條腿,結果,他在原地痛苦呻吟了兩個小時,才被路過的人發現送到醫院急救。從此以後,她便發願要幫助這些人,幫助他們會讓我覺得比較好過。他們受的苦難比我還多。   住在安西納日的布雷尼茲,住家距離鐵路只有兩條街遠。有一天,他看到一個從宏都拉斯偷渡來的二十五歲青年,便給他幾塊玉米薄餅果腹。青年吃完了薄餅,正準備從他家門廊上離開,一輛藍白色的警車卻出現在他家前方的泥土路上。   他趕緊將青年帶進屋內。一會兒,警察過來敲門,把人交出來!他是偷渡客,我們要逮捕他。不把他交出來,我們就以人口走私的罪名將你逮捕。   這些警察手上有手槍,還有機關槍。布雷尼茲心裡明白,犯了人口走私罪是要吃好幾年牢飯的。以兜售手工木椅為生的他,此時強忍住心中的恐懼,對門外的警察客氣地說道:此人是他的親戚,從大老遠的地方來拜訪他,他沒有理由將他交給警方。   終於,警察撤退了,但他要這名偷渡客在他家裡再多待一個小時,等到確定外面安全後再離開。   在聖母庇佑教會,包括執事的神父在內,很多信徒都曾經因為援助偷渡客而遭到警察恐嚇,下次再讓我看到你這麼做,我一定會逮捕你。協助中美洲人偷渡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嗎?   教會的義工路易斯說,人道援救並不犯法,但警方的恫嚇可不是說說就算了。該教會的教友,已經有五個人曾經因此而遭到逮捕,儘管沒有一個人被定罪,但這大概都是他們花錢換來的。有一家人,因為提供地方給三名偷渡客睡覺,結果包括父親、母親和兩個兒子在內,一家四口全都遭到逮捕。警方後來大敲竹槓,要他們交出兩萬披索才肯放人。教會的另一位信徒,一位計程車司機,有一次好心載五名偷渡客一程,結果被州警察逮捕。他擔心吃上人口走私的罪名,只好拿出三萬被索加以賄賂,才獲得釋放。   除了個人或教會,有時候一整個城鎮或一整個村莊也會因為看不慣警察的胡作非為而群起反抗。位在山腳下的米拉多坎培席諾,是一個在鐵路旁的小村莊。當地的村民告訴我們一個故事:   該村的警力,是由鄰近的諾加勒斯所支援的。二〇〇〇年五月底,某日下午,一列北上的載貨火車在側線上停了下來,好讓對向的南下火車先行通過。忽然,幾個狀似喝醉了的警察,從鐵道旁一家酒吧內走了出來。他們看到那列靜止的火車上坐了大約五十名偷渡客,便上前準備逮捕。偷渡客見狀趕緊跳車,往山區的方向逃逸。   警方立刻拔腿追趕。村民指稱,警方後來開始拔槍射擊。一名來自宏都拉斯,年約十七、八歲的女孩,手臂中槍。當時的她,懷了八個月的身孕據她說,她會懷孕是因為在契亞帕斯時被一個警察給強暴了。   這女孩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山上爬。爬了大約九十公尺,她來到一個小小的混凝土平台邊。平台上,立了一副白色的十字架。由於失血過多,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前走,只能在平台邊大口喘氣。   不多時,三名警察追趕而來,扯她頭髮,用腳踢她,還拿起警棍用力毆打。   饒了我吧!女孩大聲哀嚎:你們已經用槍打傷我了。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要不然我肚子裡的孩子會死掉的。   當地的一個村民,三十八歲的瑞耶絲,這時候爬到十字架上,看到女孩的手臂已經被子彈打斷一根骨頭。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瑞耶絲眼裡泛起淚光:他們打她簡直像在打狗。喔,不,她的情況比狗還慘。警察並不會虐待囚犯啊,為什麼要這樣毒打這些可憐人?為什麼!為什麼!   別再打了!瑞耶絲終於忍不住大叫。沒多久,女孩和十字架周圍聚集了大約五十個村民,他們痛罵這三個警察:懦夫!你們為什麼要毆打她?   其中兩名警察眼見群情激憤,拔腿就跑,衝往山下。另一個反應較慢,屁股上被狠狠踢了一腳,才趕緊溜之大吉。   後來,當地的一位居民被發現陳屍在鐵軌旁的水溝裡,眾人懷疑,他可能是在警察開槍時被無辜波及的。眾人的憤怒這下子終於沸騰。   隔天,該村及鄰近兩個鄉鎮號召了大約五百個村民,徒步前往市政廳的所在地諾加勒斯(肇事警察所屬的單位也在這裡)。他們有些人手拿石頭,有些手持棍棒,將市政廳重重包圍,要求市政府將警方前一日逮捕的偷渡客總計十五人,有些還遭到了毆打全數釋放。   花了兩個半小時徒步到諾加勒斯的瑞耶絲,提高分貝對市長吶喊:我們是人,他們也是人,我們應該用人道的方式對待他們。要遣返他們可以,但不應該對他們開槍或毒打。   村民們表示,他們不想再看到諾加勒斯的警察踏入他們村莊。   附近的門多薩(Mendoza)紅十字會會長拉米瑞茲證實,前一日該會的急救人員確實接到了這樣一個個案:她懷有身孕,在諾加勒斯受到槍擊。而這一次的抗議,也成功地將警察驅離了該村。   當地的新聞記者拉莫思指出,因為該次事件,有八名警察最後遭到革職。警察對偷渡客開槍,實在教大家義憤填膺、忍無可忍,拉莫思說。   另外耶瑞絲也告訴我們,事情發生後,火車上那批偷渡客因為餘悸猶存,在山上躲了整整一個月。村民們很熱心,一天照三餐帶食物和水上去。至於警察,瑞耶絲說,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新的貨物   由於擔心自己的好運可能僅止於先前拿到的那六塊麵包,安立奎忍住飢餓,盡量不現在把它們吃掉。再過一個多小時,火車就要到科多巴了。   屆時,火車載運的貨物將有所不同,而且多半是價值高昂、比較容易損壞的東西,如福斯汽車、福特汽車、克萊斯勒汽車等等。因此,這裡的警衛人員會嚴格把關,仔細檢查每一節車廂,一旦發現了偷渡客,便設法加以逮捕,再交給有關單位發落。更重要的是,要是有偷渡客跌落火車而受傷或身亡,火車就必須停在原地,等候調查人員前來處理這對鐵路公司而言是一大損失。墨西哥鐵路運輸局的一位官員岡薩勒司告訴我們,火車多停留一分鐘,他們就多損失八塊錢。   看到一條排放汙水用的渠圳出現在鐵軌旁,安立奎知道,科多巴快到了。火車上的偷渡客,此時紛紛喝光手中的水,因為,身上帶著水壺是跑不快的。如果身上有毛衣或多餘的衣服,他們會綁在腰間。安立奎緊緊抓住手中那袋麵包。晚上十點左右,一股熟悉的氣味飄入鼻孔,原來,在紅磚砌成的火車站旁,有一家烘焙咖啡豆的工廠。然而,這個味道同時也在提醒他:要準備跳車了。等到火車開始減速,他抓準時機,往下一跳,落地後立即拔腿飛奔。   躲過了火車站警衛的搜查,他放慢腳步,來到火車站北邊一條街外的人行道上,席地坐下。兩名警察走了過來。   他不能跑,跑的話更容易被抓到。他將麵包塞進牆上的一個縫隙中,再勉強自己吞下恐懼,刻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這兩名身著深藍色制服的警察,筆直地朝他走去。   安立奎沒有移動,甚至沒有退縮。因為他知道,警察的嗅覺很靈敏,他們可以察覺到恐懼,知道一個人是不是非法移民。他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面露驚慌,也不要躲躲藏藏,反而要勇敢地與他們四目交接。   這些警察可不是帶禮物來的,他們掏出手槍,將槍口對準安立奎的胸膛,喝叱道:別跑,跑的話我就開槍。接著,他們將安立奎連同另外兩名坐在附近、年紀比他還年輕的男孩,押到鐵路旁一個洞穴般的工寮中。當時,工寮中已經有二十名偷渡客被另外七名警察押至此處。看來,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掃蕩行動。   警察命令偷渡客沿著牆邊排成一直線,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都交出來。   安立奎明白,要想不被遣返回中美洲,他只有一個辦法:賄賂。當時他身上有三十披索,相當於三塊美金,是他在鐵拉布蘭卡挑石頭和掃地賺來的。他先前曾經在該地短暫停留,一方面就是要為今天這種狀況預作準備:被警察逮捕時用錢來換取自由。有些警察拿了二十披索就放人,但有些警察很壞,拿了你五十披索或更多,卻還是照樣把你交給移民局。此時安立奎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禱,他身上帶的錢最好足夠。   輪到安立奎了,他按照警察的指示掏出口袋裡的東西。   皮帶、一頂突擊者隊(Raiders)的球帽、三十披索。他瞄瞄其他的偷渡客,每個人面前都擺了幾樣私人財產。   可以了,滾吧!   看樣子他是不會被遣返了。可他卻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我可以把我的東西和我的錢拿回來嗎?   錢?什麼錢?警察回答:如果你不希望你的旅程在這裡畫下句點,就忘了這件事吧。   安立奎聞言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韋拉克魯斯雖然可以碰到不少仁慈的陌生人,這裡的執法人員卻不可信賴。關於剛剛提到的那件事,花堡鎮的警察局長表示不予置評。   離開了工寮,疲累不堪的安立奎,先回到原地拿出藏匿的麵包,再爬上一輛平底貨車,沉沉睡去。破曉時分,他聽到火車的聲音,便抓起麵包,跳下貨車,跟在火車旁跑了幾步,然後縱身一躍,再次上了火車。      ★群山之間   過了一段時間,安立奎發覺,火車開始往上爬,行進也比較順暢了。天氣變得越來越涼。火車在經過許多高達十八公尺的竹子之後,駛上了一條長長的橋;橋下,是一個深深的峽谷。金百利克拉克(Kimberly︱Clark)工廠,從煙囪裡排放出陣陣難聞的白煙;他們在這裡將甘蔗搾成漿,再製成面紙和衛生紙。   火車持續朝北前進,周圍的景色也不斷改變。想當初在瓦哈卡,到處是廣闊的牧牛場。那裡的氣候極為燠熱,每當安立奎往後望,會覺得身後的鐵軌好像被高溫烤焦似了,彎彎曲曲的。此外,濃重的濕氣,讓鐵軌旁的電線上長了許多綠色的球狀霉菌。火車從一條河上駛過,河流的寬度大概相當於一個街廓。在瓦哈卡,安立奎總是汗流浹背。每當火車速度減緩,他都覺得快被自己身上的汗臭味給薰死過去。   到了韋拉克魯斯,周圍的景致起了明顯的變化。田裡有各式茂盛的農作物,如一排排銀色的鳳梨樹,以及又細又長、不時與火車擦身而過的甘蔗。安立奎還看到製糖工廠的煙囪,以及附近民家曬在鐵皮屋頂上的自製玉米餅。火車走了一段之後,他又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澤地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在這裡,有一樣東西他必須特別當心,就是蜜蜂。他聽人家說,這裡的蜜蜂有很多是所謂殺人蜂,一旦被火車頭冒出來的煙給激怒了,牠們可是會集結起來對火車頂上的偷渡客發動攻擊的。   除了地貌,火車也有所改變。這裡的鐵軌是固定在混凝土枕木上,焊接得很牢固,維修的情況也比較良好。這裡的載貨火車,總長度較長,行進時比較順暢,速度較快,出軌的頻率也較低。由於火車數目變多,偷渡客的人數變少(因為有很多在契亞帕斯就受了傷或遭到遣返),火車上的偷渡客相形之下便少了許多。安立奎一路看下來,發現有些火車頂上只坐了十幾二十個人。   到了歐瑞薩巴,火車上的工作人員也開始換班。趁著火車進站停靠,安立奎向一個站在鐵軌附近的人乞討:你可以給我一塊錢披索,讓我去買點東西吃嗎?那人問起他臉上的傷疤。安立奎回答說,他一個星期多前在火車頂上遭到圍毆。結果,那人給了安立奎十五披索,折合美金一點五元。   安立奎拿這些錢跑去買了汽水、起司,用來配他的麵包。往北看,青翠的群山外,有一座山覆蓋了皚皚白雪,那是歐瑞薩巴峰,墨西哥的最高峰。這裡的天氣,和先前那些熱氣蒸騰的低地大相逕庭,溫度低了許多,在夜裡更是寒冷刺骨。安立奎討來了兩件毛衣。火車快要開動前,他跑到每個車廂的後頭察看,偷渡客有時候會把不要的衣物丟棄在這兒。果然,他撿到了一件毛毯。   火車發動了,他拿出起司、汽水和麵包,與另外兩個男孩分享。這兩個男孩,一個是十三歲,一個是十七歲,目的地都是美國。吃著手中的麵包,安立奎在心裡默默感謝著送他麵包的那些善心人士。   火車上的偷渡客,彼此間很容易建立起某種革命情感:大家會互相照顧,傳授知識或經驗,把自己的東西與他人分享。休息的時候,他們會輪流把風。要是發現鐵軌旁有人正準備跳上車,而火車行進速度卻太快的話,他們也會大聲警告。   不要跳!你會被撞死的!   有時候,安立奎多撿到了一件襯衫,或聽說了某個躲警察的好辦法,他也會與人分享。其他偷渡客對他也很慷慨,他們會告訴他自己學會的墨西哥單字,或給他一小塊肥皂,讓他跳到清淺的小溪裡洗澡。   然而安立奎很清楚,這些情誼都是稍縱即逝的。即使是親兄弟,能夠一同出發又一同到達目的地的人,實在少之又少。甚至,他們很多時候只能棄受傷的同伴於不顧,以免被警察逮到。安立奎在韋拉克魯斯等火車時,聽到一個三十一歲的薩爾瓦多人述說自己的親身經歷:他先前在某火車站看到一名男子為躲避移民局人員的追捕,被火車碾斷了右腿,於是他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幫他包紮止血。但由於害怕自己也落入移民局的手中,因此包紮完後便棄他而去。   別丟下我!受傷的男子哭喊道。根據警方的說法,該名男子當天稍晚便嗚呼哀哉了。   在候車的空檔,安立奎會刻意遠離其他偷渡客,在高高的草叢裡獨自睡覺,因為他知道,這樣子比較不容易成為警察的目標。然而,同伴間的相互扶持往往是活下去的重要關鍵。安立奎事後回想道:要是我一路上一直獨來獨往,我或許會比較早到達北方,但更可能永遠到不了。   火車進入了群山的懷抱。安立奎邀請另外兩個男孩和他共用一件毛毯。也好,三個人擠在一起會更溫暖。車頂的出入口和某道爐柵之間是個不錯的位置,他們在此躺下。安立奎還找來一些破布放在腦袋底下當枕頭用。火車韻律有致地左右搖晃,車輪也隨之發出喀哩喀啦的輕響,將三個男孩很快搖入了夢鄉。   火車進隧道了。阿庫爾辛格山脈,總共有三十二座隧道,這只是其中的頭一座。這些隧道,全是以墨西哥的州名來命名的;每過一座,安立奎便唸唸它的名字,並數算接下來還有多少隧道要過。外頭豔陽高照,裡頭卻伸手不見五指。有人大叫了幾聲:哎!再聽聽隧道裡傳來的回音,覺得很有趣。有的時候,火車的尾巴都還沒離開上一個隧道,火車頭就已經進入了下一個隧道。轉彎時,車廂嘰嘰嘎嘎地怪叫起來。隧道太多太長了,安立奎和兩個同伴乾脆繼續睡。好不容易,火車又回到了燦爛的陽光底下,一看,火車正在山腰上盤旋。再往下看,谷地裡種植了許多農作物,如玉米、蘿蔔、萵苣等等,在谷地裡點染出各式深淺不一的綠。   墨西哥隧道,是其中最長的一座。在長達八分鐘的時間裡,整列火車完全隱沒在隧道當中。黑色的柴油煙因此全卡在火車頂上。   偷渡客們很快感到肺部灼熱、眼睛刺痛。有些趕緊爬下梯子,好躲過這些難聞的毒氣。安立奎雖然閉上了眼睛,臉和手卻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灰,鼻孔裡也沾滿黑灰。不只是偷渡客,火車司機也害怕經過這裡,因為,引擎要是過熱,火車就非得停下來不可。許多偷渡客跑到了隧道的出口,好呼吸新鮮的空氣。   待火車駛出隧道,車頂上很快開始結冰。為抵擋刺骨的寒風,偷渡客們有的瑟縮在車廂之間,有的則和陌生人緊緊挨在一起。在寒風的吹拂下,他們感到皮膚刺痛,全身也發起抖來。很多人沒有毛毯或毛衣,有些更只穿著單薄的襯衫。他們的嘴唇龜裂,眼睛也變得呆滯無神。有些人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有些人則是三人一組,在車廂後頭的凹洞處疊羅漢般地擠在一起。他們拉起身上的衣服捂住口鼻,再用口中呼出來的氣息取暖。當火車速度慢了下來,他們便跳下車跟在旁邊跑,以驅走寒意。   有些人冒險跑到火車的最前方,利用柴油引擎所冒出的煙來取暖。有些人則跳進裝滿砂石或穀物的車廂裡(但裡頭裝載的貨物必須夠滿,這樣他們到時候才爬得出來)。入夜後,有些年紀較長的偷渡客會拿出威士忌來喝,但又不能喝太多,以免喝醉了而跌下火車。有些人蒐集了一些垃圾和廢棄的舊衣物,在車輪上方突出的平台上生火。他們伸手靠近火焰,再將熱呼呼的手掌心貼在他們已經凍僵了的臉頰上。   到了清晨,火車駛入平地,底下的鐵軌也變直了。此處是海拔兩千五百公尺,火車的速度加快到每小時五十六公里。安立奎從睡夢中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鐵軌兩旁種滿了人工栽培的仙人掌,正前方則聳立著兩座巨大的金字塔這是古都特奧蒂瓦坎(Teotihuacan)的遺址,建造於阿茲特克文明之前。   接著,安立奎看到了轉轍器、臂式信號機,看到了開發住宅、天堂Spa的廣告看板、排水溝、計程車。前方就是萊契利亞(Lecheria)站了,火車開始減速,安立奎也開始準備落跑。   這裡是墨西哥市。      ★懷疑的眼神   在這裡,偷渡客們當初在韋拉克魯斯受到的熱情款待再不復見。墨西哥市的一位婦女一談起偷渡客便皺起眉頭:我怕他們。他們講話的腔調好怪,而且全身髒兮兮的。她家的金屬門上有個厚重的門栓,她可不敢隨便將它拿開。   安立奎挨家挨戶地去敲門,想乞討一些食物。但墨西哥市是個犯罪猖獗之地。有不少教會曾經在教徒們做禮拜時遭到土匪洗劫,最後只好僱用武裝警衛來保護教友的安全。為求自保,墨西哥市市民大多防衛心重,對陌生人懷有敵意。偷渡客在此常常吃閉門羹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很多人都這樣告訴偷渡客。   住在萊契利亞的羅德莉桂,家住在火車站以南一條街外的地方。她的丈夫,退休前是鐵路公司的工程技師。她的家,是用一輛鐵鏽色的有蓋貨車改建而成。她帶著一副銀邊眼鏡,頸項間掛著一串綴有金色十字架的項鍊,平日裡輕聲細語、說話溫柔,然而一旦被問到偷渡客,她便停下手中的針線活,身體變得僵硬,臉上也忽然罩上一層寒霜。   羅德莉桂告訴我們一個故事。她家附近有一個年輕人,一日下午在鐵道旁碰到六名偷渡客向他要錢。他回說沒錢。當晚,他卻在回家的路上遭到這六個人挾持。他們用有刺的鐵網將他的雙手反綁在背後,然後搶走他的錢、他的錶、他的衣服,還用大刀重擊他的頭部。最後,他全身赤裸裸地被丟在路邊。   更慘的是,當晚後來還下了雨。這年輕人只能夠拖著自己受傷的身軀慢慢走回家。由於傷勢嚴重,他在醫院裡住了整整三個月。羅德莉桂和鄰居們後來聽說,他被這六名偷渡客給強暴了,但他自己對此是絕口不提也難怪,這裡有很多長輩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對他而言情何以堪。   曾經,羅德莉桂也同情過偷渡客,給他們食物或其他的幫助。但是現在不同了,每天,她都會碰到好幾個偷渡客上門乞討,跟她要玉米餅、咖啡、衣服或襪子,但她總是斷然拒絕,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們不再信任這些人了,所以都把門關得緊緊的。   每天早上,這裡的居民出門上班時,心中總是懷著一絲恐懼:在鐵軌旁那開著黃花的矮樹叢間,會不會藏匿著偷渡客,或其他因為犯了法而亡命天涯的歹徒呢?你不曉得他們是誰。有些人偷渡是真的為了賺錢養家,但有些人則是幹了壞事所以逃亡來此,羅德莉桂說。   她的鄰居艾瑞歐拉同意道:一個人做錯了事,卻害大家都跟著付出代價。   安立奎連敲了好幾個人家的門,卻沒有人願意同情他。最後,他總算碰到一個好心的婦人,給了他一些玉米餅、豆子和檸檬汁。   現在,安立奎必須當心州警察。火車站附近,有很多州警在巡邏站崗。位在墨西哥市西北郊的萊契利亞,是一個飛沙走石、煙囪林立的工業區。安立奎放眼望去,看到了一家廢金屬回收廠、一家固特異輪胎工廠和一家塑膠工廠。鐵道旁,廢棄物散落一地,有壞掉的洋娃娃、老舊的輪胎、狗的屍體,還有破破爛爛的鞋子。移民局的幹員,有時候會開著普通的車子在此出沒,安立奎提醒自己務必當心。在這裡,偷渡客多半藏身在槽車之間、槽車當中或草叢裡頭。   火車站的北邊,有一片廣闊的田野,田野上開滿了各式黃色和紫色的花,還有牛羊在上面吃草。除此之外,地面上有幾個用混凝土做成的涵洞,寬約一公尺,安立奎挑了一個爬進去。他上一次來到此地,是和其他偷渡客一起擠在涵洞裡過夜的,行蹤隱藏得很好,警察完全沒有發現。他告訴自己,這一次,除非運氣太差,否則他應該有機會到達美國邊境。   這個地方離墨西哥鐵路系統的中心,大約有二十一公里的距離。儘管這個站的規模不是最大,但營運也夠繁忙了,它共有兩個月台、六條鐵軌。火車在駛入墨西哥市以前,一定會先在這裡靠站,將載有易燃物的車廂卸下,之後再於離開墨西哥市北上時,將這些車廂給接回去。負責為萊契利亞站及其他車站進行人員調度的山契斯告訴我們,在萊契利亞站,每二十四個小時就有十五班列車發出。   躲在涵洞中,安立奎可以聽到外頭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響,是車廂在連結或卸下時所發出的。當車廂連結完成後,整列火車的總長度可能長達將近一點六公里。   重要的時刻來了,安立奎必須審慎挑選。從這裡出發的火車,不是每一列都會到達邊境。在萊契利亞站,有發車營運的鐵路公司有三家,其中一家叫菲若斯,是許多偷渡客的最愛,因為,他們派駐在火車上的警衛最少。不像墨西哥鐵路運輸公司,他們有時候為了預防盜賊用剪線鉗撬開貨車門進去偷竊貨物,會特別加派警衛在火車上嚴加看守。   晚上九點三十分,一列北上的火車靠站了,這是安立奎比較中意的目標。這班火車,將一路駛向墨西哥與美國德州的交界處,而且抵達時間多半在夜裡,在漆黑夜色的掩護下,他應該比較容易躲過警察的偵伺。不過,墨西哥市以北的鐵路系統比較新穎,車速也快,偷渡客多半不會坐在車頂上。   他們必須另覓棲身之處。安立奎張望了一下,看到幾節特別的車廂。在萊契利亞,鐵路公司有時候會將上了鎖的大型貨櫃,裝進另一個體積更大一點的車廂裡去,簡單講,就是一個箱子裡再裝一個箱子。由於兩個箱子之間有點空隙,有些偷渡客便把它當成棲身之所,躲在裡頭。然而,這樣做有個危險:火車要是緊急煞車,車廂裡的貨櫃可能會滑動,將躲在縫隙中的人壓成肉醬。   最後,安立奎和他的兩個同伴挑了一節有蓋貨車,並用一塊石頭卡住門縫。他們要是在裡頭被抓到,恐怕插翅難飛,但他們仍然決定冒險,因為,墨西哥北部的移民局檢查哨少得多。一位鐵路公司主管估計,在這條路線上,火車被警察攔下來臨檢的機率,五次當中只有一次。為了不弄髒身體,三個男孩又找來幾塊硬紙板做為臥舖。   眼尖的安立奎,注意到附近一節底卸車上有張毛毯。他爬上梯子想要去撿,卻聽到頭頂上傳來滋滋滋的聲音。在墨西哥市以北兩百三十公里的鐵路沿線上,火車上方都有著通了電的電線。它們原本是舊型火車頭的配備,如今這些火車頭雖然已經除役,這些電線仍然通了兩萬五千伏特的高壓電,以防設備遭人蓄意破壞。儘管電線旁貼了警告標誌:高壓電,注意危險,很多偷渡客根本不識得幾個大字。   不過,你不一定得碰觸到電線才會被電到。因為,電線周圍約五十公分以內都是可能觸電的範圍。然而,整列車中高度最高的車廂,也就是載運汽車的貨櫃車,和電線的距離也才差不多九十公分而已。走進墨西哥市鐵路公司的大型控制室,你可以看到電腦螢幕上閃著藍色或綠色的線,這代表情況正常,然而,平均每六個月,這裡的工作人員就會看到電腦上的畫面閃了幾下,之後便消失不見。這表示,有偷渡客爬到火車頂上觸了電,造成系統短路。等電腦再度啟動,螢幕上閃著紅光的點就是事發地點。   安立奎爬上梯子,小心翼翼伸出手,抓住毛毯的一角,一扯,毛毯到手了。接著他爬回有蓋貨車內,躺入兩位同伴用稻草鋪成的稻草堆上。   接下來的路途中,三個男孩共飲一瓶水和一瓶果汁。這列現代化的火車,很快便穿越墨西哥市的市郊,駛入越漸荒涼的野地裡。極目所見,外頭不是砂石、矮灌木叢、長耳大野兔和蛇,就是光禿禿的大石頭、乾涸的河床和嶙峋的峽谷。火車又走了一會兒,外面開始瀰漫起濃霧,這時候安立奎已沉沉睡去。   但是,他睡得太沉了,當火車在墨西哥中部的沙漠中被警察攔下來時,他竟然沒有察覺。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官,叫醒這三個蓋著毯子、睡在稻草上的男孩。安立奎好害怕。他想起上一次火車在此停下來時,他跳下了車,從地上抓起兩把石頭,差一點就被抓到。但是這次,他根本無路可逃。幾名警察將三個男孩帶去見他們的長官,當時,這位長官正在營火旁煮一鍋燉肉。他要三個男孩趴在地上,好檢查他們有沒有攜帶毒品。沒想到,檢查完後,這位長官並沒有逮捕他們,還給了他們一些玉米餅、水,還有牙膏。   安立奎感到又驚又喜。這位長官不但允許他們再度上車,還提醒他們一定要在聖路易波托西之前下車,因為,那裡的車站有六十四名鐵路警衛在看守。每當火車快進站了,這些警衛就從四條街外的地方開車跟在火車旁巡邏,一旦有偷渡客跳下車,他們就上前逮捕,再交給移民局處置。這一次,還好有這位好心長官的提醒,安立奎和兩名同伴在距離聖路易波托西八百公尺處就跳車了。   這兩位同伴出錢招了一輛計程車,來到該鎮的北邊。下了車,再由安立奎負責去找食物。然而,他不斷碰壁,最後才總算跟某個人要到了一顆柳丁,又跟另一個人要到了三塊玉米餅。他再把這些拿回去跟同伴分享。   從出發到現在,安立奎總是選擇不斷前進。想當初在南部,要是沒東西可吃,他起碼可以在鐵軌附近摘芒果來果腹。有一次在契亞帕斯,他就連吃了三天芒果。但是,這裡的土地太荒涼、太乾燥,沒有多少野生植物可供食用;乞討的話,風險又太大。放眼望去,他沒有看到任何農田,只看到玻璃工廠和家具工廠。看來,他要想活下去就得去打工。更何況,他不希望到達邊境時身無分文。聽人家說,美國牧場上的工人,看到偷渡客前去乞討,可是會舉槍加以射殺的。   安立奎拖著蹣跚的步伐,來到山坡上一個製磚的小工廠前。他很客氣地向工廠主人討食物吃。結果,這個主人很慷慨,還提出了一個不錯的建議:安立奎如果在這裡幫忙,不但有食物吃,還有地方可以睡覺。安立奎欣然接受。   某些偷渡客指出,有些墨西哥人會故意剝削非法移民,譬如苛扣工資,或是工資遠低於市場行情(一天五十披索,約合五美元)。可是,這位製磚工匠給的價碼卻還要更好:一天八十披索。不僅如此,他還提供鞋子和衣服。   安立奎在這裡工作了一天半。這一類製磚工廠,在聖路易波托西北緣的鐵道附近有大約三百家。製磚的流程是:先將黏土、水和乾燥的牛糞倒入一個大池子裡,再捲起褲腳,往這團濕黏黏的東西上踩啊踩的,好像在製造葡萄酒那樣。等到這團東西變硬了,先將之倒入木頭模型中,再倒出來放在地上,待其乾燥。   這些東西乾燥以後,再一塊塊放入一個差不多有一個房間大小的爐灶中。爐灶底下,有木屑助燃。燒製的過程中,可以看到陣陣的黑煙從爐灶裡竄出來;每一批磚塊,都要在爐子裡烤上十五個小時。   安立奎負責的工作是挑土。一天的工作結束後,他會到牛舍裡的飲水槽邊舀水沖澡,好洗去滿身的黏土與牛糞。晚上,他則跟同搭一列火車的旅伴,在工具間裡滿是灰塵的地板上席地而睡。   我一定要到邊境去,他告訴這位同伴。   問題是,他還要再搭火車嗎?從第一次到現在,他已經搭過三十趟火車了;而這一趟,他的運氣很好,從瓜地馬拉邊境附近的塔帕契拉,靠著載貨火車走了一千六百公里到達此地。他的好運會持續下去嗎?   他的雇主建議他,不妨搭乘一種名叫combi的福斯休旅車,這種車在該市以北四十分鐘車程處的檢查哨是不會被攔檢的。一旦通過了檢查哨,他可以搭乘巴士前往馬特瓦拉,之後再以搭便車的方式,坐卡車一路通往格蘭德河畔的新拉雷多。      ★卡車之旅   工作了一天半,安立奎賺得了一百二十披索,他先拿出幾披索買了一支牙刷。   接著再走到馬路上,揮手招了一輛combi。果然,這輛車輕輕鬆鬆便通過了檢查哨。下了車,他再花八十三披索,搭上一輛巴士前往馬特瓦拉。途中,他看到沙漠裡長了許多高高的、形狀歪七扭八的約書亞樹,也看到路邊有人在販賣蛇皮。三個小時後,巴士從一道粉紅色的拱門下方駛過,馬特瓦拉到了。   走出巴士站,他看到一個心腸好像不錯的男人,便問:你可以幫幫我嗎?   結果,這個男人給了他一個睡覺的地方。隔天早上,安立奎徒步來到一個卡車停靠站。許多開往美國的卡車司機,走的都是這條路線,因此馬路上常常有卡車呼嘯而過。有些司機會在這裡停下來吃個飯或加個油。   我身上沒有錢。你可以載我一程嗎?只要往北,多遠都沒關係。安立奎對他碰到的每一位司機這麼問。   但是,大家都拒絕了他。其實,這些司機大老遠從墨西哥市獨自開車到此,很多人也希望接下來六百一十公里的路途中能夠有人作伴。但是,一位在這裡停車休息的卡車司機告訴我,十個司機當中起碼會有九個人拒絕載偷渡客。因為,他們怕被警方冠上人口走私的罪名。更何況,他們要擔心的已經夠多了:有些警察,會在司機的車上栽贓毒品,藉此恐嚇取財。還有些司機則因為擔心遭偷渡客攻擊,所以拒絕讓他們搭便車。   早上十點左右,終於,安立奎遇到了一個肯冒險的司機。這位司機開的是一輛十八輪的卡車,車上載滿了啤酒。   安立奎上車後,司機問他:你從哪裡來的?   宏都拉斯。   你要到哪裡去?你是不是有爸爸或媽媽在美國呢?他見過像安立奎這樣的小孩。   安立奎於是把媽媽的事情告訴他。   到了洛斯波西多(Los Pocitos),路旁的一塊告示牌寫著:前方一百公尺處有檢查哨。車行速度頓時慢了下來,一吋一吋地慢慢前進。終於輪到安立奎他們這輛車了,執行勤務的警察問司機車上載了什麼,並要求檢查證件,還打量了安立奎一下。   司機早就準備好說詞:我的助手。警察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前方幾公尺處,有士兵正在攔車檢查,看車上有沒有挾帶毒品或槍械。一會兒,輪到了安立奎這輛車。兩個看起來像是菜鳥的新兵,沒多說什麼就揮手要他們走了。   這位司機偶爾會透過車上的雙向無線電與別人交談,但安立奎似乎充耳不聞,很快便睡著了。不多時,外頭的景色再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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