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被天堂遺忘的孩子

第4章 三 勇闖龍潭虎穴

  安立奎踏入了水深及胸的河裡,準備涉水而過。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他,習慣駝背,又不會游泳。他帽子上的大無畏三個字,此刻看起來像在吹牛。   這條河,蘇奇亞特河,是兩國領土的分界線。安立奎的背後,是瓜地馬拉,前方是墨西哥,而且是墨西哥最靠近西南隅的一州:契亞帕斯州。每當偷渡客踏上契亞帕斯的土地,他們會說:接下來要進入龍潭虎穴了。   在這個龍潭虎穴裡,十七歲的安立奎吃盡了苦頭,但也學到不少教訓。在契亞帕斯,他有可能遇上土匪行搶,有可能碰到警察搜身,也可能遭到地痞流氓殺害。但他非冒這些險不可,因為他一定要找到媽媽。   這一趟,是他前往北方的第八趟了。而每一趟的第一關就是這裡。關於這個龍潭虎穴,他已經有了幾點重要的認識。

  第一,在契亞帕斯,千萬別搭公車,因為公車會經過九個常駐的移民局檢查哨。儘管火車也會經過檢查哨,但是至少,他可以趁火車煞車時跳車,只要跑得夠快,他就能在附近找到藏身處,之後再從鐵軌的另一側跳上車。   第二,在契亞帕斯,千萬別獨自一人行動。入夜後或起霧時是最好時機,因為這時候他可以看見移民局幹員的探照燈,對方卻看不到他。刮大風下大雨就更棒了,因為這時候他就算坐在裝滿汽油的槽車車頂,而幹員們帶了手電筒,他們也很難抓到他。更何況,下雨時幹員通常喜歡待在室內。   第三,在契亞帕斯,千萬別相信任何公家人員。就連一般的老百姓也得當心,因為他們多半不喜歡偷渡客。   安全地渡過了蘇奇亞特河,安立奎來到塔帕契拉火車站附近的一座墓園裡,打地舖睡覺。睡覺前還將他那頂寫了大無畏三個字的帽子拿下來,放在腦袋底下,以免遭竊。

  前幾次,他是在其他地方睡覺的。有一次,他是睡在距離墓園幾條街以外、一個靠近火車站的地方。有一次,他是睡在火車站附近的草叢裡。還有一次,他發現了一棟荒廢的空屋,便找來兩張硬紙板,一張鋪在地上,一張蓋在身上,好抵擋蚊子的叮咬。從這裡,他很容易可以看到北上的火車。這些火車,要是錯過了一班,恐怕要再等個兩、三天,才會等到下一班。   然而,安立奎曾經兩度在火車站附近遭到警方逮捕。由於警方封鎖了附近的街道,令他插翅也難飛。   而這一次,安立奎覺得這座墓園應該比較安全。一方面,這裡離火車站夠近,能夠在火車進站前,老早便聽到柴油引擎的低吼和氣笛的鳴聲;另一方面,這裡離火車站又不會太近,那些在火車站附近巡邏搜捕偷渡客的警察們,應該不會輕易地就抓到他們。安立奎希望,明天最好有北上的火車經過。接著他找來幾塊破布,墊在腦袋底下當枕頭,之後便沉沉睡去。

  嘿,快醒醒。睡夢中,安立奎聽到有人低聲警告。說這話的是昨晚跟他一起睡在陵墓上的一個幫派份子。   原來,有五輛載滿了市警察的小卡車,沒開車燈,靜悄悄開到了墓園外頭,想趁天未亮之際展開緝捕。指揮官一聲令下,警員們散了開來,進到這座迂迴曲折、恍若迷宮的墓園裡就好戰鬥位置;他們有的扛著AR15步槍,有的手握十二號規格(gauge)的霰彈槍,有的則手持點三八的手槍。   然而,暫且撇開警方的緝捕行動不談,此刻的墓園景色正美。月光是溫暖的淡黃色,夜空是沉靜的深藍色。安立奎仰望墓碑上方,木棉樹的周圍,點點繁星佈滿了夜空。再看看周圍的十字架和安放骨灰的地窖,不同的顏色相互輝映,有鮮藍色的,有螢光綠的,也有淺紫色的。在微犧的晨光中,一陣風吹來,樹梢便竊竊私語了起來。一陣更強的風吹起,連較粗大的樹枝也隨之顫動,風與樹交談的聲音漸次增強,直到樹葉和枝頭都開始手舞足蹈。彷彿,這座墓園要以一首交響曲來迎接朝陽的來到。

  忽然,警方的無線電響起,安立奎偷偷從陵墓邊緣朝外窺看。   即使景色再美,這座墓園卻危機四伏。三年前,一名十七歲的女孩在此等火車時,被歹徒拖到墓地裡姦殺。再往前一年,一名年輕男子在此遭人以金屬棒重擊額頭。更久以前,一名年輕婦女在此被歹徒以破布塞住嘴巴,遭到強暴,之後又被對方用石頭砸死。   所幸,安立奎認識了四個救世鱒魚幫的兄弟,他們將這座墓園當作藏身之處。在先前的一次旅途中,他也認識了一個該幫的弟兄,綽號叫做巫師。有了他們的保護,即便是墓園裡最黑暗的角落那裡有偷渡客留下來的排泄物、舊衣服、沙丁魚罐頭,有掃墓者留在墳地上的香燭,還有巫師舉行儀式時所斬殺的雞如今在他看來就沒那麼可怕了。要是少了他們,他根本不敢穿過黑色的鐵門,進來這裡。

  在這個偷渡客的宿舍裡,安立奎曾經按照家鄉的偏方,以尿漱口,好治療他上一次被打斷、如今仍隱隱作疼的牙齒。墓園裡的某些墳墓,上頭覆蓋著台狀墓石,是大約三十公分高的長方形石塊,它的墓碑則是三角形的,用來當枕頭應該不錯,但安立奎並沒有在這種地方睡覺,而選擇了一座陵墓的屋頂。這座陵墓,裡頭埋了康恰利多家族的四名成員,是當地某餐館前幾代的老闆。當晚,和安立奎一起睡在這陵墓上的,還有救世鱒魚幫的一名成員,十五歲的胖老爹。陵墓的一片灰泥牆上,有人用噴漆噴上了救世鱒魚幫和雅加(El YAGA)幾個大字;雅加是該幫在當地分支組織的頭頭。   然而,這幾個字此刻並不能提供任何庇護。身著藍色制服的警察,已經將他們和其他三十多名睡在墓地裡的偷渡客團團圍住。有些人想逃跑,在墳墓之間竄來竄去,但安立奎知道,這樣做沒有用;他上一次在墓園裡也試圖這麼做,最後仍落入警方手裡,遭到遣返。

  他和胖老爹在陵墓的屋頂上躺平身子,想躲過警察的視線。   安立奎甚至設法屏住呼吸。   有幾名警察朝他們的方向看了過去。兩人都假裝自己沒有被看到。   接下來,一名警察將視線越過陵墓屋頂的邊緣,朝內察看,這時候胖老爹再也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來。   下來,警察命令道。   這下子無路可逃了。一干人被移往塔帕契拉監獄。報上你的名字、年齡、籍貫。經過一番盤問之後,他們跟隨獄卒穿過四道鐵門,通過中庭,來到三間小牢房前。難聞的臭氣,從茅坑裡飄了出來,瀰漫在空氣中。為呼吸新鮮空氣,囚禁於牢房中的男人和男孩,全都緊緊挨在牢房的金屬欄杆旁。   最後,一行人被帶往隔壁由移民局管理的監獄。這裡有好幾間牢房,裡頭有水泥長凳和厚重的鐵門,但每一間都人滿為患。在行經牢房外的院子時,安立奎聽到了一個傳言:有一列火車將在早上十點出發。

  我絕對不能錯過,他在心中告訴自己。   他看到院子的牆邊停放了一輛腳踏車,開始密切注意移民局人員的一舉一動。終於,機會來了。趁著監所人員一時分心,他一個箭步衝到牆邊,爬上腳踏車。幾個偷渡客見狀也跑來幫忙,合力將他抬起。他抓住一根水管,將身體往上拉,翻到隔壁一座民房的屋頂上,再一躍而下。忽然,他感到頭痛欲裂;那是他上次挨打的地方,至今仍腫脹未消。   但是至少,他自由了。   他開始往回跑,跑回先前那座墓園偷渡客的休息站。日出時分,這裡像任何地方的墓園一樣,冷清荒涼。然而,只要火車即將出發,咻咻的噴氣聲從火車的煞車線裡冒出,這裡會頓時變得熱鬧萬分。數十名偷渡客(其中不乏孩童),突然從灌木叢間、木棉樹後、墳堆之中,洶湧而出。

  他們沒命地往前跑,跑過墳墓間的羊腸小道,再衝下斜坡,來到一條約莫六公尺寬、臭氣沖天的臭水溝旁。還好,水溝裡有一些大石頭可供他們踩踏,連續跳過了大約七顆大石頭後,他們登上對岸,再使勁甩掉腳上的髒水。此刻,他們距離鐵軌只有幾公尺了。   安立奎也在人群當中,在二〇〇〇年三月二十六日的這一天。他在行進中的火車旁邊快跑,一方面還得留意腳下。鐵軌底下的路基,左右兩側各是四十五度的斜坡,路面上還散落著許多和他拳頭一樣大小的石頭。要是踩在這些石頭上,將很難保持平衡,因此可能會趕不上火車,於是他盡量將腳上那雙破爛的網球鞋踩在鐵軌的枕木上。枕木與枕木之間,距離大約在一公尺左右,但由於被雜酚油給浸透了,因此滑不溜丟。

  火車頭開始加速了,速度有時候加快到每小時四十公里。墓園的盡頭處再過去,有一條科亞坦河,河面上有一座橘色的橋,安立奎知道他一定得在火車上橋以前登上火車,否則就來不及了。有了這麼多次的經驗,他已經學會在火車加速以前盡快行動。   大部分的載貨火車,每一節車廂的左右兩側都各有兩道梯子。安立奎總是先選擇靠前面的梯子往上跳。要是沒能跳上去,腳落到了鐵軌上,他還有片刻的時間,在後面的輪子碾過來以前及時抽腿。但要是跑得太慢,他可能會被梯子的力量給往前甩,跌個狗吃屎,接著被前面的或後面的輪子給奪走一隻手、一條腿,甚至一條命。   偷渡客對這種狀況的形容是:被火車給吃了。   為了搶搭火車,安立奎的足脛上已經留下四道鋸齒狀的傷疤。

  梯子的最下面一級,高度在安立奎的腰部。當火車往外傾斜時,它的位置就更高了。要是火車正在轉彎,底下的輪子則會冒出白色的灼熱火花,燙傷安立奎的皮膚。但是他不能顧慮太多,想太多就來不及了。於是他看準了一節灰色的底卸車,跟在旁邊跑了一會兒,接著伸手抓住梯子,再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躍,一隻腳先踩上最底層的橫梯,另一隻腳再跟上去。   他成功了。   放眼望向前方,許多成年男子和年輕男孩都掛在槽車的側邊,正在尋找可以站立或坐下的地方。有些年紀較輕的孩子由於身材較矮,腳蹬不上梯子,只好用膝蓋抵在橫梯上,再一格一格往上爬。他們的膝蓋,不消說,留下了好多處傷口和淤青。   突然有人發出尖叫。安立奎循聲一看,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一隻手正死命抓著一節燃料車最底下的橫梯,但由於沒有足夠的力氣將自己往上拉,兩條腿已經被火車底下強烈的氣流吸往車底。氣流的力量越來越強,男孩的雙腿也越來越靠近車輪。   用力!用力往上拉!附近的一個男子說。   不要放手!另一名男子也大叫。幾個男子開始往男孩那節車廂爬過去,口中還不住替他加油打氣。他們希望在男孩雙臂力氣耗盡以前到達那節車廂。怕只怕,那男孩撐不了那麼久。   男孩兩隻手死命抓著梯子,在梯子旁晃啊晃的。幾個男子小心翼翼爬到他那節車廂,再往下爬,伸手抓住了他,緩緩地,他們將男孩拉了上去。男孩的雙腿不住晃盪,在梯子上撞擊了好幾下。但是,他活了下來,他的腿還在。      ★車頂歷險   今天的火車上,女性偷渡客沒有半個;也難怪,這太危險了。小孩子倒是有好幾個,其中有些甚至比安立奎還要年輕,比方說有個才十一歲而已。根據塔帕契拉的移民人權團體貝塔組織的估計,從塔帕契拉偷渡上火車的人當中,十五歲以下的就佔了百分之二、三十。這個十一歲的小男孩跟安立奎一樣,被父母留在宏都拉斯交給奶奶撫養,而他現在要獨自一人到美國去找媽媽。他告訴安立奎,他好想好想再見到媽媽。   安立奎碰到過的偷渡客當中,年紀最小的只有九歲。這些孩子有些甚至不太會說話,只能夠用褐色的大眼睛或稚氣的笑容向人示意。談起母親時,有些人表達得很直接:我覺得好孤單。我沒見過我媽,只有在電話上跟她講過話。我不喜歡這樣。我想要親眼見到她。要是見到了她,我一定要好好地抱抱她。   安立奎目測了一下,火車上的偷渡客大概有兩百多人;他們就像一支小小的軍隊,從墓園之中突圍而出,唯一的憑藉是他們的機智,或者狡猾。但是,這支軍隊要面對的敵人很多,包括移民局的人員、貪汙的警察、街頭上的混混,以及土匪強盜。一位在移民收容所服務的牧師便比喻,這些偷渡客打的是一場無名的戰爭(la guerra sin nombre),而契亞帕斯則是一個沒有十字架的墓園,許多人臨死時還得不到他人的祝禱。一九九九年的一份人權報告也指出,想偷渡闖越契亞帕斯的人,的的確確是在跟時間賽跑、跟死神賽跑。   然而,由於安立奎如此渴望母親,這些苦頭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在危急存亡之際,他會暫時忘了母親,但有時候一想到母親,他心中的孤獨感會強烈到幾乎將他淹沒。他一直記得,當母親從美國打電話回宏都拉斯時,他會聽到她聲音中對他的關心,以及她每次掛電話之前總會說的話:我好愛你、好想你。   此刻安立奎正在審慎思考:這一次他該坐哪一節車廂呢?他一定要比上一次更加小心才行。   有蓋貨車(boxcar)高度最高。它的梯子沒有直通車頂,移民局的人比較不可能爬上去。而且,他要是以平躺的姿勢藏匿在車頂上,可享有一項優勢:當移民局的幹員往他的方向靠近時,他可以輕易看到,當移民局的幹員往上爬時,他也能趕快跳到另一節車廂。   但是,有蓋貨車的車頂上沒什麼地方可供抓握,因此非常危險。貨車裡就安全多了。可是,貨車的門要是讓警察、鐵路局保全人員或移民局人員給拴住,他就會圍困其中,無處可逃了。   貨車上了鎖會發生什麼事?一個叫紀培達的偷渡客,敘述了他的親身經歷。   有一次,土狼誤以為他付了錢,將他連同其他客人帶到了四節有蓋貨車前,當時,貨車門全都是打開來的。他和另外四十名偷渡客進了其中的一節,土狼從外頭將貨車的金屬門一滑,哐啷一聲,鎖上了車門。當時是二〇〇〇年四月,在墨西哥南部,室外的氣溫迅速爬升至攝氏三十七度半以上。車廂很快變成了烤箱。   隨著火車北上,水壺中的水也逐漸喝盡。眾人開始汗流浹背,車廂內的空氣也變得越來越潮濕。紀培達開始覺得無法呼吸。許多人開始大喊救命,有些則跪地祈求上帝趕快讓火車停下來。   所幸,車門上有幾個生鏽的小孔,從那兒可以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後來,許多人開始為了爭位置而大打出手。四個小時過去了,一個患有氣喘的婦女實在撐不住了,她央求大家給她水喝,不久後便癱倒在地,陷入昏迷。旁人開始七手八腳地找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丁點的水,再扳開她的嘴將水滴入。最後,大家真的無能為力了,只好任由她死去。後來,有些人甚至踩在她身上,好湊到位置最高的洞孔旁呼吸新鮮空氣。   接下來的五個小時中,在移民局官員和墨西哥警察停下火車、打開車門之前,紀培達又目睹了另外七名偷渡客不支倒地。他形容這節有蓋貨車就像個活動的停屍間。   安立奎搖搖頭,有蓋貨車太危險了。他將目光投向別處。還有一個地方似乎是個不錯的藏身地點,那就是車廂下方,輪軸與輪軸之間,大約三十公分寬的鐵製避震器上。可是,那裡空間狹小,他也許塞不進去。而且,火車行進時會濺起地上的石頭。更何況,他要是手臂酸了或不小心睡著了,很可能會直接掉到車輪底下。這樣做太瘋狂了,他告訴自己。   沒關係,他還有別的選擇。某些底卸車的尾部有圓形的壓縮機,他可以坐在上頭,雙腳吊掛在車輪上方。還有些底卸車的尾部則有一塊小小的平台,平台的大小正好和他的兩隻腳相差不多,也許他可以站在上面?啊,不行,要是站在那裡,他的手就必須一直緊抓著旁邊的欄杆不放,幾個小時下來,一雙手肯定會變得麻木。   最後,他選擇了一節底卸車的車頂。這節底卸車,裡頭裝滿了貨物,因此車身較穩。車身邊緣的欄杆,則可供抓握。坐在離地四公尺高的車頂上,要是前方有人往車廂的兩側靠近,或者從另一節車廂過來,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車廂的車頭和車尾處,底下的車輪是暴露在外的:直徑九十公分、厚度十三公分,閃閃發光的金屬輪子,不斷地滾動著。於是他盡量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安立奎的身上,沒有任何可能妨礙他快跑的東西。除非,天氣實在酷熱難當,他才會找條尼龍繩將一個空塑膠罐綁在手臂上,並且一有機會就裝水。   火車上的其他偷渡客,有些會在口袋裡塞一支牙刷,少數人則會攜帶具有紀念意義的小東西,以睹物思人。譬如,有一位父親就把他八歲女兒最心愛的髮帶套在手腕上。有些人會隨身攜帶一本小小的聖經,聖經內頁的空白處則寫上母親、父親,或其他親戚在美國的電話號碼。其他可能出現的東西還包括:指甲剪、念珠、上頭印有聖克里斯托多巴或聖猶達斯塔戴歐肖像的肩衣這兩位都是守護聖人,聖克里斯托多巴眷顧的是旅人,聖猶達斯塔戴歐則會助人化險為夷。   一如往常,火車行進時搖晃得非常厲害。安立奎雙手緊緊抓著身旁的欄杆。偶爾,當火車加速或減速時,連接車廂的鐵鏈會相互撞擊,並震得他猛往前衝或突往後倒。底下,車輪發出的聲音音色豐富,有時低沉如雷,有時尖銳刺耳,有時清脆響亮。在前後車廂的推擠或拉扯下,車身有時候會突然傾斜,難怪有偷渡客戲稱它為鐵蠕蟲。   契亞帕斯的鐵道,建造至今已經有二十年之久。有些枕木已經下陷,當雨季來臨,鐵軌的路基變得鬆軟泥濘時更是如此。一旦鐵軌間長出雜草,鐵軌就變得更加滑溜了。   火車在轉彎時,常常讓人覺得它好像快要翻覆。以安立奎此刻搭乘的火車為例,儘管一週內行駛的次數不多,但根據契亞帕斯鐵路局營運長萊諾索的計算,這種火車每個月平均出軌三次,狀況不佳時更高達十七次。一年以前,一輛車型類似、裡頭裝滿了沙子的底卸車,就不幸翻覆,活埋了三名偷渡客。在另一個地點,更曾經有六節底卸車同時翻覆。車上的偷渡客,有一個在列車過橋時被碾斃於車身與橋身之間,有一個則是在河川的下游被人發現屍體。這幾節車廂的殘骸,最後是車底朝天,四散在鐵道旁。安立奎自己也碰上過火車出軌。當時,他搭乘的那列車廂搖晃得十分劇烈,因此有那麼個片刻,他考慮要跳車逃命。連安立奎這麼不願意向恐懼低頭的人,都被那次的事件給嚇得半死,難怪有偷渡客稱這些列車為死亡列車。   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悲觀,也有些人想法比較樂觀。他們認為這些列車擔負了一項神聖的使命:載著車頂上滿滿的偷渡客,往北前進,邁向一個新的國度,彷彿這是場永無止境的遷徙。這些人稱這些火車為朝聖列車。   至於安立奎,他則是對火車的魔力感到驚奇不已它可以帶他去找媽媽。對他而言,這些火車是鐵馬。   火車的速度加快了。在通過一條臭氣薰天、水色濁黃的河流之後,前方出現了一個黑影。坐在火車前端,也就是最靠近火車頭的幾個偷渡客開始大叫,要後面的人小心。警告聲像漣漪一般,在火車震天價響的噪音之中迅速散開,從這人傳到下一人,再從這節車廂傳到下一節車廂。小心樹枝!偷渡客們大叫,接著便做出閃避的動作。   安立奎抓緊車頂上的欄杆,準備閃避。所有的偷渡客彷彿演練過似的,默契十足地同時做出同樣的動作:閃向左,再閃向右。在這種緊要關頭,只要稍有不慎,抓錯時間低頭看錶或張望火車後方,便可能被樹枝勾出車外,拋入空中。住在鐵道旁的瑪逖達,就目睹過一個嚇人的情景:一個偷渡客上門求助,當時他一顆眼珠子已經掉出眼眶,掛在臉上,這人只好用右手將眼珠子撈住。是火車把它給挖出來的,他告訴瑪逖達。      ★緊張時刻火車停車時   每一次,只要火車的速度開始減緩,安立奎就進入高度警戒狀態要小心移民局的人。這時候,偷渡客們會叫醒彼此,然後爬下梯子,好準備跳車。他們往外拉長身子,好看清楚火車為什麼變換速度。會不會,這又是虛驚一場呢?火車的速度會變慢,有時候是因為對面的方向有火車過來,因此不得不停靠在側線上,讓來車先過,有時候是因為偷渡客在車廂之間移動時不小心踩到了煞車線。還有的時候,有偷渡客會不耐煩火車的速度太慢而故意剪斷煞車線,致使列車長必須停車進行檢修。此外,彎道彎度過大也可能令火車必須減速慢行。總之,等到火車再度加速,大夥兒就再爬上火車。這種在火車梯子上爬上爬下的情景相當奇特,彷彿他們正在跳一支舞步奇特的兩步舞。   火車又開始減速了,但是這次,火車停靠的地方是維斯特拉。看到它紅黃兩色的火車站,偷渡客們很清楚一件事:前面就是拉艾洛塞拉了全墨西哥最令人膽寒的移民局檢查哨。墨西哥南部的檢查哨,安立奎已經成功地躲過了六、七個,但這一站是最教他害怕的。   拉艾洛塞拉這個名字,源於兩大米倉;移民局之所以選擇此處抓人,是因為它地處荒僻。此地有地勢開闊、廣達兩英畝的牧牛場,又沒有太多房屋或繁忙的街道供偷渡客躲藏。因此,到了這一站,車上有大約一半的偷渡客會遭到移民局逮捕。   儘管如此,安立奎曾經成功地逃過了這一關。比方說上一次,他整個人躺平在一輛底卸車的車頂。由於已經入夜,移民局人員的手電筒燈光雖然從他車廂上多次掃過,卻終究沒發現他的蹤跡。屏息了好一會兒,火車又開始前行,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次,火車抵達此地時,適逢炎熱的中午。火車上的緊張氣氛逐漸升高。有些人在火車頂上站起身子,想看清楚移民局人員的動靜。沒有多久,他們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鐵軌旁埋伏了大約二十名移民局人員,便高聲警告:快下車!待火車速度減緩,許多人紛紛往外跳。   煞車的過程中,列車的車身斜向一邊。安立奎從這節車廂跳到那節車廂,最後來到了一節有蓋貨車上。火車這時候完全靜止了。他撲倒身子,打開四肢,臉朝下緊貼在車頂上,希望移民局的人不會看到他。很可惜,有好幾個人都發現了他的蹤跡。   下來!你這王八蛋,快滾下來!   不!我不下去!   有蓋貨車沒有梯子可以直通車頂。要上去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在兩個相臨的車廂間,打開雙腿,踩著車身上突出來的小平台,一吋一吋地往上爬。安立奎心想,或許他們不會上來抓他。   下來!   不要!   移民局的人開始呼叫支援,而其中一個也開始往上爬了。   安立奎趕緊爬起來,沿著車頂往前跑,來到車廂的盡頭,再從車廂間大約一百二十公分寬的間隙上一躍而過。在此同時,有三名幹員也在地上追著他跑,一邊用石頭和棍子丟他;這樣的情景,許多偷渡客說他們也曾經歷過。探員們丟過來的石頭,打在車身上哐啷作響。安立奎從這節車廂跳到那節車廂,再從那節車廂跳到下一節車廂,並且要隨時留心腳步的平穩,尤其從底卸車跳到燃料槽車上時,他必須特別小心,因為,槽車的車頂較低,而且是圓的。   這列火車總共有二十幾節車廂,安立奎就快跑到盡頭了。接下來,他大概非得隻身一人在拉艾洛塞拉冒險不可了。這是個近乎自殺的危險舉動,但是他別無選擇。哐啷哐啷!又有好幾顆石頭打在火車上。他急忙爬下梯子,跳入鐵道旁的灌木叢中。   站住!你給我站住!幹員們大叫。   但他死命飛奔,後頭響起了幾聲像是槍響的聲音。   墨西哥的移民局幹員,除非碰到特殊情況,否則不准攜帶槍械。然而,一位已退休的幹員透露,這些人大多都擁有點三八的手槍。一些在偷渡客收容所工作的人也說,他們收容過的偷渡客裡,有些身中槍傷,有些則慘遭凌虐。不久後,安立奎碰到的一個胸膛上佈滿菸疤的男人,告訴安立奎,他身上的這些烙印,便是拉艾洛塞拉的移民局幹員們的傑作。   然而,此刻躲在灌木叢間的安立奎,最害怕的不是移民局的人,而是手持開山刀的madrina。madrina這個名稱,在文字上玩了一點遊戲;它指的是協助執法人員執行殘酷刑罰的平民百姓,其地位就有點像牲畜群中負責約束秩序的那頭動物。人權團體和部分警察單位指出,包括強暴和凌虐在內等某些最殘忍、最可怕的酷行,便是這些madrina所犯下的,不僅如此,某些執法人員還會與他們分享搶奪而來的財物。   這些madrina,有時候會偽裝成偷渡客,與真正的偷渡客一起混在火車上。一逮到機會,再透過無線電向移民局人員通風報信,說火車上有多少偷渡客、藏身何處,讓幹員們能夠在火車停下後,鎖定目標,將偷渡客一舉成擒。由於madrina穿的是便服,不像移民局幹員身著綠色制服,因此很難辨認得出來。   跑了一陣之後,安立奎的前面出現了一道有刺的鐵絲網。他趴伏在地,從下面鑽了過去,之後又出現一張雙股纏絞而成的鐵絲網,所幸上面沒有刺,他也鑽了過去。然而,這些鐵絲網可通了電。住在鐵道附近的葛爾維絲,夜裡不時會在火車經過後聽到尖銳的哭喊聲,原來,有偷渡客在行經長了雜草的泥濘地之後,又碰到了這些鐵絲網,所以觸電受傷。   救命啊!救命啊!他們的叫聲往往非常淒厲。   十個月中大概有十次,她會在家門口看到斷了手、斷了腳,甚至斷了頭的偷渡客。這些人通常是為躲避移民局幹員的追捕,或者在火車行進間匆促上下車而受傷的。   為了保護身上的金錢,偷渡客們也想出了各種方法。有些人是將錢縫進褲子的接縫處。有些人是把一些藏鞋子裡,一些藏襯衫裡,一、兩枚硬幣再塞到嘴巴裡。有些人把錢放在塑膠袋裡,然後塞入私處。有些人則把鈔票捲起來,塞入枴杖裡。有些人是把芒果的核掏空,丟入披索,再假裝正在吃水果。   但安立奎沒這麼做,因為他身上根本沒多少錢,何必多此一舉?   安立奎很清楚,他已經深入土匪的地盤了。根據有關單位的說法,在附近長達五公里的泥地上,有至少三、五群強盜在其中出沒,他們有的隨身攜帶著烏茲衝鋒槍,有的則嗑了藥。   很多偷渡客都提到過類似的經歷。別跑,再跑就宰了你,土匪們大喝,接著命令偷渡客脫掉衣服,臉朝下趴在地上。他們一邊用刀子抵著他們的喉嚨或耳朵,命令他們:安靜,不要抬頭。接著割開偷渡客衣服上的腰帶、領口、袖口,搜刮可能藏在裡頭的錢,並將其皮帶、手錶、鞋子全部據為己有。誰要是膽敢抵抗,絕對會被毒打一頓,甚至慘遭滅口。最後,土匪們還撂下狠話:你要是膽敢跟警察說半個字,我們一定會把你做掉。當地的居民常常看到,被洗劫一空的偷渡客,赤身裸體地走在路上。   這些土匪當中,比較有名的有猛蛇,高高瘦瘦的他,綽號是根據一種行動特別敏捷的毒蛇所取的。有馬車夫,他底下總共帶領了十名兄弟。有絲手,他的搶劫技術特別高明。還有勇者馬拉,他住在附近的布宜諾賽利斯鎮,作案地點則主要在雷佛馬牧場與鐵道交界附近。   白天行搶完了以後,這些土匪晚上就到附近的維斯特拉去喝酒、嫖妓。例如昆多酒廊,它有著粉紅色的門面,招牌上還寫著:有女士陪舞。此外還有大使夜總會、松果酒店、微風酒店,以及標榜鋼管舞的諾亞諾亞酒吧。   這些強盜惡名昭彰,卻始終逍遙法外,因此南方貝塔組織的一位主管康波斯認為,警方有包庇之嫌。康波斯說,這些強盜有很多都是現任的警察或曾經當過警察。一旦遭到逮捕,他們往往只要拿出賄賂,很快就可以獲得釋放。若是有目擊證人提出對他們不利的證詞,這些證詞往往會離奇消失。從事發一直到審判,中間往往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偷渡客等不了那麼久。而且,當地的居民要是膽敢出庭作證,身家性命一定會受到威脅,這種情況在當地已經很多年了。   當地一位不願意透露姓氏的老先生安東尼歐說:誰要是敢說半個字,就會被宰掉,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安全。在附近賣冰淇淋的一位攤販也表示:就算被抓,這些人最後一定會出獄,當初舉發的人到時候就慘了。這些人連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為非作歹,這兒根本是個沒有法治的地方。   上一次,安立奎幸運地逃出了虎口,因為他非常謹慎,還結識了一群幫派份子。由於幫派份子多半備有武器,土匪不敢任意招惹,只敢挑弱者下手。記得上次,他跟這群道上兄弟跳下火車,從一群腰配大刀的墨西哥人身邊跑過,那群人雖然瞪了他們一眼,卻沒有任何行動。   但是這次不同,這一次他只有一個人。為了催促自己加快腳步,他不斷告訴自己:我不能錯過火車,我不能錯過火車。   他要是錯過了先前搭乘的那班火車,接下來幾天恐怕要像一隻待宰的羔羊,擔心受怕地躲在灌木叢和高高的草叢間,直到下一班火車出現為止。   由於他跑得很快,連太陽穴旁脈搏的跳動他都感覺得到。腳下,地面又濕又滑,叢生的雜草,觸鬚長達將近一公尺,將他絆倒在地。他趕緊爬起身,繼續跑。跑著跑著,他經過了一棟廢棄的磚造房屋,屋頂已經不見了大半。   這是棟惡名昭彰的房子。不久前在這裡,貝塔組織在一堆長滿了看似天堂鳥的翠綠色葉子的磚塊旁,發現了兩雙皺巴巴、髒兮兮的褲襪被丟棄在滿佈灰塵的地上。有許多女人在此遭到強暴,最近的一個案例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她在三天之中被強暴好幾次。   有許多人則是遭到輪暴。曾經有一個已經懷了四個月身孕的薩爾瓦多婦女,被十三名強盜用槍抵住頭,在南下的鐵道旁慘遭性侵害。這些遭強暴的婦女到達醫院時,體內往往都有嚴重的內出血,臀部上也留下長長的抓痕。有些人因而懷孕,少數人甚至變得精神錯亂。在契亞帕斯的一家收容所,一個曾經遭強暴的婦女不斷來回踱步,兩隻手緊緊抱住胸前,眼神空洞呆滯。在另一家收容所,有個婦女則是每天要洗上好幾個小時的澡,好去除身上的汙穢和恐怖的回憶。   休士頓大學在一九九七年所做的一份調查研究指出,被德州警方拘留的女性偷渡客,每六名當中就有將近一名,曾經在北上的旅途中遭到性侵害。有些女孩為了防身,在北上前就先剪短頭髮,束緊胸部,好偽裝成男孩。有些人甚至在胸部寫下TENGO SIDA幾個字,意思是:我得了愛滋病。   安立奎不敢停下腳步,來到了奎爾橋上。橋下,有一條寬約十二公尺、水色黃濁的河流。南方貝塔組織的官員指出,這裡是最最危險的地方。猛蛇帶領的那幫土匪就經常在此埋伏。他們將草蓆搬到附近的樹上,在樹上吃飯,等待獵物出現。還僱用當地的小孩當報馬仔,要他們一見到偷渡客就騎上腳踏車火速前來通風報信。等偷渡客上了橋,他們便從樹上一躍而下,將偷渡客團團圍住。有些土匪則藏身於橋上或橋下濃密的灌木叢和藤蔓之間,不然就是假裝成釣客在河邊釣魚,或拿著刀子偽裝成農夫在附近除草,一見到獵物出現就吹口哨示意,要同伴設下陷阱準備行動。   不過一個月前,這裡就出過事情。五名薩爾瓦多人,在凌晨四點鐘上了這座橋,埋伏在附近的強盜一湧而出,開槍擊中了其中一人的背。四個月後,四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在此遭到襲擊,全都不幸喪命。其中有三名是薩爾瓦多人,他們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頭部中槍斃命;另一名是墨西哥人,他被強盜以利刃刺死。死後,幾個人的財物被搜刮得一乾二淨,身上只剩下一件內褲。根據當地一位居民的計算,此地遭土匪殺害的偷渡客已經多達四十名,其中有些是被土匪以開山刀砍死。   安立奎使出渾身的力氣衝過橋,又繼續沒命地往前飛奔。他的右手邊,有山丘聳立。腳下,農地的土壤潮濕肥沃,上頭不但種了許多玉米,種玉米的田埂間還種了稻米。從沃土裡升起的潮濕與溫熱,令他的體力一點一滴地流失,但他還是繼續跑,許久後才終於停下腳步,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   看來,他是逃出虎口了,儘管他不曉得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這次特別謹慎,也許是因為他沒命奔跑,也許是因為他先前做了正確的決定由於在有蓋貨車上躲了一段時間,等到跳離火車時,土匪們早已尾隨其他偷渡客而去。   總之,他暫時是安全了。但他口渴得要命,他很需要水喝。左右張望了一下,他看到了一棟房子。   但房子裡的人不願意給他水喝。執教於塔帕契拉南方邊境大學的移民專家安海利斯教授指出,很多契亞帕斯人對中美洲的偷渡客都很反感。他們認為,中美洲人比墨西哥人還要貧窮,還要落後無知。他們帶來了疾病、娼妓、犯罪,還搶走了當地人的飯碗。在檢查哨,這些人還引發槍戰。當地的居民擔心,當移民局的人員向偷渡客開火時,也許會誤傷在外頭玩耍的小孩。更何況,有些偷渡客是不能夠信賴的。偷渡客持槍或拿刀搶劫當地居民的事情,時有所聞。例如,曾經有一個老婦人好心收留一名偷渡客,對方竟然用水管將她活活打死。還有一個在菜市場賣雞肉的攤販,一向對外地人很友善。有一次,他好心提供住處給三名薩爾瓦多人睡覺,還表示願意僱用他們幫忙殺雞和拔雞毛。結果,這三個偷渡客恩將仇報,不但搶走了他的財物,還一刀割斷他的喉嚨。   像安立奎這樣的男孩,在當地有一個稱號,叫來路不明的臭小子。當地居民一見到這些人,不但會出言侮辱、咒罵,放狗咬他們,連光著腳丫子的小孩都會拿起石頭扔過去或用彈弓射他們,嘴裡還一邊咒罵:滾!去找工作做吧!   因此,偷渡客一旦流落此地,有可能連飲用水都討不到。有些人為了解渴,只好用T恤撈起水溝裡的水喝。連要個水都這麼困難了,食物就更不用說了。安立奎計算過,在某些地方,十戶人家就有七戶會把他攆走。   他們會說:我們家今天沒有煮飯,連玉米餅都沒有,你去別的地方試試看吧。   或者:沒有,我們這裡沒有吃的。   在拉艾洛塞拉,很多居民一聽到火車駛近就把自己關在家裡。當地的一位家庭主婦羅培茲就表示,出於害怕,她會把全家人都關在他們家那只有一個房間的磚造房屋裡,並拴上大門。   甚至,有些人則直接通報警方過來抓人。   走著走著,安立奎看到了另一個偷渡客。和安立奎一樣,他也很需要水喝,但是卻不敢開口跟別人要,因為他害怕不小心落入陷阱。對偷渡客來說,在契亞帕斯乞討,簡直像羊入虎口一樣危險。   我去,安立奎說:就算被抓了,頂多就我一個人被抓。   而且,他一個人去,別人也比較不會害怕。   他走向一戶人家,略低著頭,輕聲地說:我肚子好餓,妳可以給我一塊玉米餅或一點水嗎?開門的是個女人,她一看到安立奎頭上的傷口便問:你怎麼了?接著她拿出一些水、麵包和豆子給安立奎。另一個偷渡客這時候才走過來,她同樣給了他一些食物。   忽然,氣笛聲響起。安立奎馬上轉身往鐵軌的方向跑。他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因為移民局的人有時候會埋伏在前面的鐵軌附近,等偷渡客上車之際乘機捉拿。其他先前逃過一劫的偷渡客,此時也紛紛從矮樹叢間跑了出來。他們跟在火車旁邊快跑,瞄準了時機再伸手抓住梯子,一躍而上。   不過,火車司機有時候會緊急發動,立即加速,讓偷渡客來不及再回到車上。不過,這一次火車並沒有全速前進。   安立奎跳上了一節底卸車,火車開始加速。總算,他可以暫時放鬆一下了。      ★一項決定   遠在宏都拉斯的馬莉雅,此刻的心情卻是緊張萬分。她已經打定主意,她要去找安立奎。幸運的話,也許在墨西哥境內就可以找到他。就算沒有,她也會繼續北上,前往美國。動身的日子,她已輕和朋友商議好了。   在預定出發日期的前兩日,她把這個計畫告訴了阿姨葛羅麗亞:我要去美國。她要葛羅麗亞答應不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她那管教嚴格的母親伊娃。   後來,葛羅麗亞在馬莉雅的床單底下發現了一封辭別信,信上不但寫道:我要跟一個朋友一起到墨西哥去找安立奎。還表示要把她的填充玩具送給葛羅麗亞十四歲的女兒。看到這封信,葛羅麗亞才警覺到馬莉雅是認真的。   當晚,她覺得一顆心忐忑不安,輾轉難眠。隔天早上,她忍不住了,將這件事告訴了她女兒卡拉。卡拉得知後立刻去質問馬莉雅:妳瘋了啊?妳想葬送自己的性命不成?更何況,馬莉雅要是真的懷孕了,懷裡的胎兒說不定會在旅途中送命。說完,她馬上找人去請馬莉雅的母親過來。   伊娃知道後斥責女兒說:妳腦袋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有問題的話就回家,家人可以幫忙解決的。   馬莉雅靜靜聽完母親的教訓,沒說什麼。她很後悔自己做了這個決定。當她的旅伴在預定日期過來找她時,她只好說聲抱歉,請對方回家。然而,看到眾人的反應如此激烈,她心裡更相信了一件事:安立奎的處境一定非常危險。      ★保持清醒   安立奎腳底下的這隻鐵蠕蟲,時而尖聲高叫,時而低聲呻吟,時而發出清脆的哐啷聲。黑色的槽車、鐵繡色的有蓋貨車、灰色的底卸車,沿著一條與太平洋海岸平行的軌道蜿蜒北上。向右望去,山丘上種滿了咖啡樹,茂盛的玉米株更長到了鐵道旁。青蔥翠綠的熱帶農作物,構成了一片蒼茫的樹海。   午後兩、三點,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度半。坐在底卸車上的安立奎,兩隻手由於一直緊緊抓住欄杆,如今已經灼熱通紅。他索性冒險放開雙手,最後更脫下身上的衣服,鋪在屁股底下。前方的火車頭,冒出溫熱的柴油煙。鐵道旁,有人在焚燒垃圾,製造了更多熱氣和一股燒焦的臭味。很多偷渡客帽子都被偷了,乾脆脫下身上的汗衫綁在頭上。放眼望去,住在鐵道附近的人家,有村民正在河裡戲水沖涼,順便洗去一天工作的辛勞,也有人在自家的泥磚屋或煤渣屋附近的蔭涼處,躺在吊床上悠閒小憩。此情此景,許多偷渡客看了是羨慕不已。他們只好安慰自己,這列不斷左右上下搖晃的火車,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塊一樣。   安立奎的頭抽痛著。陽光在金屬的折射下,刺痛著他的眼睛和皮膚。原本就所剩不多的氣力,現在更是逐漸乾涸。為了找地方遮陽,他不時在車上變換位置。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是站在燃料槽車尾端突出來的一塊窄窄的平台上。這地方距離底下的車輪只有十幾公分,因此他千萬不能睡著。否則只要火車稍一震盪,他就會滾落車底。   再者,偷渡客要是在火車頂上睡著了,很容易成為救世鱒魚幫的下手對象。救世鱒魚幫的混混,有很多是在美國犯了罪,遭到遣返,之後便在契亞帕斯定居下來。因為,契亞帕斯的警察對幫派份子的態度,比薩爾瓦多或宏都拉斯的警方寬容多了。在薩爾瓦多,警察不會抓你,只會殺了你。說這話的是二十五歲的厄都亞多,來自薩爾瓦多的他,被美方從洛杉磯遣返以後,便在契亞帕斯落了腳。   蘇奇亞特河,是許多偷渡客展開偷渡之旅的起點,然而,這條河以北的載貨火車,車頂往往被救世鱒魚幫控制住了。偷渡客若是遭到他們打劫,往往不敢聲張,因此成了下手的最好對象。   在契亞帕斯,有大約兩百名幫派份子在瓜分偷渡客這塊大餅。阿爾伯給白愣偷渡客收容所的主事者瑞格尼神父就指出,這樣的組織在當地總共有十一個,每一個都控制了特定的路線和火車站。每隔一段時間,各幫派還會開會決定彼此的勢力地盤。   二十四歲的門多薩,是救世鱒魚幫的一份子,他如此描述該幫在契亞帕斯的活動情形:在我們的火車上,我們會向那些偷渡到美國的人索取保護費。通常他們會給錢。他們要是對我好,我就對他們好。他們要是對我不好,我就這時候他們再怎麼求我饒命,都沒有用。   在火車出發以前,這些幫派份子會在火車站附近巡視,看看哪些偷渡客買了食物,之後又把錢藏在什麼地方。然後他們會上前攀交情,告訴對方自己也是火車上的偷渡客,問對方能不能施捨一點錢。很多人會在脖子上掛一串塑膠製的白色念珠,以卸除偷渡客的心防。他們會問:你是從哪裡來的啊?你要去哪裡?你身上有錢嗎?   等到火車開動,十幾二十名幫派份子便帶著開山刀、匕首、棍棒、鉛管、手槍等武器跳上車,直到火車加速,再慢慢圍向偷渡客,恐嚇道:要錢還是要命?很多幫派份子都有毒癮,他們會在棒球帽的帽沿裡藏入大麻或快克古柯鹼,因此犯案時更加囂張。一位叫坎特羅斯的火車司機,經常在後照鏡裡看到武裝歹徒的行跡。偷渡客如果膽敢抵抗或身上沒錢而激怒了歹徒,通常會在火車行進中被丟出車外,或遭到歹徒砍傷然後棄置車頂,待火車靠站時已一命嗚呼。   偷渡客要是不聽歹徒的警告,在事後向警方報案,往往會遭到嚴厲的報復。南方貝塔組織的康奇諾回憶道,他曾經在塔帕契拉火車站碰到大約三十名偷渡客質問他,當地警察為什麼不對這些幫派份子進行掃蕩?康奇諾告訴他們,警方需要證人,他鼓勵他們站出來。結果,一名十九歲的宏都拉斯青年挺身而出,將攻擊他的歹徒仔細描述了一番。   幾個小時後,康奇諾接到紅十字會的詢問,問他能不能協助一個受傷的偷渡客。過去一看,竟然是先前向警方舉發的那名青年。他右邊的肋骨斷裂,胸部和臉部嚴重淤傷,講話時必須用手護住胸部,聲音氣若游絲。原來,他報案時被兩名幫派份子聽到了,結果遭到毒打。歹徒離去時還厲聲警告:這一次放過你,下一次逮到你,絕對要你的命。這名青年擔心性命不保,於是主動要求遣返。   這一天,安立奎坐的這列火車上,很多偷渡客都靠攏在一起,想說人多勢眾可能安全一點。他們不時觀察周遭的動靜,任何身上有刺青,尤其是腳踝邊有骷髏圖案的人,他們會特別小心(根據警方的說法,腳踝邊的骷髏有幾個,就代表他們殺過多少人)。還有些歹徒會頭戴黑色的毛線帽,並拉下來將臉罩住。這些人的手段據說極為殘忍。有偷渡客表示,曾經看過九名歹徒將偷渡客扔下車,再逼迫兩個少年彼此性交,否則也要將他們扔下車。   安立奎已經有過幾次偷渡經驗,自然耳聞過道上幾個最兇殘的老大。比方說印地安人(E1 Indio),他掌握了瓜地馬拉靠近墨西哥的邊境地區。比方說小黑,他來自薩爾瓦多,身材微胖、膚色黧黑,額頭上刺著MS(救世鱒魚幫的縮寫),從墨瓜邊境到契亞帕斯北方的阿里阿加,都在他的勢力範圍。此外像雅加、Porkie、老鄉,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道上人物。   由於偶然的機遇,安立奎在頭幾次北上的旅途中都躲過了幫派份子的騷擾。當他在宏都拉斯的公車站等公車要去墨西哥邊境時,他注意到一個青少年,經過攀談,得知此人是混幫派的,綽號叫巫師。儘管他不喜歡黑幫,但經過兩個小時的相處,當他們從宏都拉斯到瓜地馬拉時,兩人已經成了朋友,他們頭一次搭火車穿越契亞帕斯時,巫師將他介紹給同幫的幾個弟兄認識,包括個頭矮小、骨瘦如柴的胖老爹,長了一對斜眼的中國佬(El Chino),和大嘴巴大眼睛的小丑(El Payaso)。在後續的幾次旅程中,只要遭到遣返,安立奎就設法和這些幫派份子混在一起,好保護自己。   然而,在他的第七趟旅程,這種方便的關係卻結束了。當時,他和巫師及其兩名幫中弟兄同搭一列火車,他們身上都帶了開山刀。當火車在契亞帕斯的某個站停靠時,其中一人的襯衫被他們幫的死對頭,第十八幫的人給偷走了。他們決定展開報復,將偷衣服的傢伙給丟下火車。由於安立奎拒絕參與此事,和這幫人便產生了嫌隙。為什麼救世鱒魚幫和第十八幫就非得誓不兩立、仇殺彼此不可呢?安立奎說。   因為這次的爭執,救世鱒魚幫的這三個人決定不再與安立奎為伍;少了他們的保護,安立奎當晚便在車頂上遭到六名男子毆打。這是他第二次孤單一人坐火車,從現在起,他一定要更提高警覺才行。   火車上的偷渡客,在經歷過不眠的幾個日夜之後,終於抵擋不住強烈的睡意,有些人乾脆解下身上的皮帶或衣服,將自己綁在底卸車尾部的柱子上,站著打盹。有些人則乾脆跳下火車,將頭和腳枕在鐵軌上睡了起來。他們認為,要想補眠而又不錯過下一班火車,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們相信,當火車駛近時,火車頭所引起的震動一定可以驚醒他們。有些人則有個錯誤的認知,以為睡在這裡,便不會遭到蛇的攻擊。然而,很多人實在是太累了,在鐵軌上睡得極沉,以致於當火車逼近時竟沒有聽到震耳欲聾的氣笛聲和尖銳刺耳的煞車聲,結果被火車碾斷手腳,甚至頭顱。另一方面,當火車駕駛看到有人躺在鐵軌上睡覺時,往往已經距離太近而煞車不及,他們只好祈求上帝的原諒,繼續把車開過去。   而安立奎呢,他只有在火車更深入北方,火車頂上不再見到幫派份子的蹤影時,才膽敢小睡片刻。底卸車車頂上有個用來裝貨物的活板門,而活板門旁邊有個凹槽,他會把身體卡在裡頭睡覺。要不然,他也可能趁火車轉彎時觀察一下其他車廂的情形。要是剛好有一節有蓋貨車的門沒關,他會趁火車減速時跳下車,再跳進那節車廂裡補眠。   在契亞帕斯,大多數火車偷渡客都會盡量保持清醒。像賀南德茲就會用腦海中的一個畫面來警惕自己:曾經,有兩名青少年在一節有蓋貨車車頂上睡著了,忽然,火車猛地一彈,兩名青少年被甩出車外,生死不明。從此賀南德茲在火車上會不斷提醒自己:死的人也可能是我。除此之外,偷渡客用來提神的方法還很多,如吸食安非他命,甩自己耳光,做交互蹲跳,告訴別人自己到美國後要賺多少錢,講笑話給彼此聽,把酒滴入眼睛,不然就是唱歌。清晨四點,火車頂上往往像合唱團一樣熱鬧。   今天,由於怕再次遭到毆打,安立奎只要一看到陌生人跳上他那節車廂,就變得緊張兮兮、坐立不安。後來,他發現到,既然恐懼有助於他保持清醒,他為什麼不主動加以引發呢?於是,他爬上槽車的車頂,加快腳步跑了起來,眼看快接近車尾了,再張開雙臂,飛翔般地縱身一躍,跳到下一節搖晃不定的車廂上,然後再從那節車廂跳到另一節車廂。車廂與車廂間的距離,一般在一點二到一點五公尺之間,有些更長達二點七公尺。   火車來到契亞帕斯州北部。放眼望去,男人們拿著鋤頭在玉米田裡幹活,婦女則在廚房裡擀玉米餅。放牛的孩子騎坐在牛背上,面帶微笑,好不悠閒。在田裡幹活的農人,看到火車經過也抬起頭來,揮揮手中的鐮刀,為車頂上的偷渡客打氣:加油喔!隨著火車駛近山區,地面上的芭蕉園越來越少,牧牛場則越來越多。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彷彿蝸牛在爬。不知從何時開始,一隻隻的帝王蝶出現了,在火車周圍上下翩躚。   太陽下山後,燠熱的暑氣隨之消散,蟲聲與蛙鳴此起彼落地響起,與偷渡客的歌唱聲構成了一支大合唱。不一會兒,月亮露臉了,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也出現在火車周圍飛舞放光。再抬頭,天上繁星點點,燦爛的星光將夜空點綴得好不美麗。   前方就是聖拉蒙(San Ramon)了,代表火車已接近契亞帕斯北界。時間已過午夜,執法的警察應該睡了。火車上的工作人員說,警方經常在這裡執行大規模的掃蕩行動。某列車長表示,警方經常一次出動十五個人,要求火車停下來讓他們搜捕偷渡客,這位列車長還曾經聽到警察對偷渡客喝叱道:別動,再動我就把你砍成兩半。身上的錢全部交出來,不然就把你遣送回國。   然而,墨西哥聯邦調查局局長瓦瑞茲對此一概否認,他表示,要是有偷渡客在聖拉蒙遭警察行搶,這些警察應該是黑道份子或土匪假扮的。   安立奎也曾經在這裡被抓。當時,他雙腳起了水泡,所以丟掉鞋子好透氣。然而,在赤腳的情況下,他實在跑不贏警察。這一次,他的腳雖然還沒乾(先前在拉艾洛塞拉逃警察時弄濕了),他還是決定把鞋子留在腳上,好隨時落跑。   一夜無事。破曉時分,天際的星星逐漸隱去,東方的群山後頭也開始露出晨曦。鐵道兩側的田地裡瀰漫著霧氣。送牛奶的男子騎著驢子,將馬口鐵製的牛奶罐繫在鞍頭上,正準備開始送貨。   安立奎猜想,每十個偷渡客當中大概只有一人能夠到達這裡。南方貝塔組織的主管康波斯則估計,有大約一半的偷渡客最後能夠到達這裡在歷經多次的失敗之後。一個偷渡客表示:我已經度過最大的難關。另一位偷渡客則說:一到這裡,我就開始高唱哈利路亞。   歷經多次的失敗,安立奎這次總算逃出了契亞帕斯這個龍潭虎穴。儘管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但他至少活了下來。說起來,這也算是個不小的成就呢,安立奎不禁感到自豪。      ★虎口下的悲慘遭遇   與安立奎同行的偷渡客們,有很多都曾經遭到逮捕和遣返,但有些人下場更可憐,簡直可以說慘遭蹂躪。對這些人而言,這些北上的火車既非朝聖列車也非鐵馬,他們給它取了另一個綽號,叫吃人列車。   根據紅十字會的估計,這些搭火車前往美國的中美洲偷渡客,每隔兩天就有大約一人被火車碾斷手腳。但實際情形可能還要更慘。在塔帕契拉紅十字會負責訓練急救人員的拉巴那列斯指出,上述估計數字僅針對契亞帕斯州一地,更何況,那些被火車截成兩半或斷頭而當場死亡的人,並沒有算在裡頭。   偷渡客摔下火車的原因很多。有些是睡著後不幸跌落,有些是被幫派份子丟出車外。偷渡客為了矇騙警察,偽裝成墨西哥人,身上都不會攜帶身分證件。一旦死亡,他們就被當成無名屍體,在公墓裡草草埋葬。在塔帕契拉,這些人的屍體是和流產的胚胎或難產的嬰兒葬在一起的。   在契亞帕斯州北方的阿里阿加,警察局長克魯茲的桌上有一本黑皮簿子,專門用來張貼這些死者的照片。有些照片因為太新,根本還來不及貼上去。   在大多數的照片裡,死者的眼睛都是張開的。   為方便家屬前來認屍,局長將簿子擺在伸手可及之處。但是他說,這些屍體從來沒有人認領過。   斧羅思,來自宏都拉斯的十七歲青少年,差一點就闖越契亞帕斯了。如今他躺在平民醫院急診病房的第一號病床上,這是一家位於墨西聲南部阿里阿加鎮的醫院。其實,在他自己被送進這家醫院的四天以前,他曾經看到一個男人被火車碾斷雙腳。儘管看得心驚肉跳,他仍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因為他要到美國求發展。   這天,他來到了阿里阿加附近的一個彎道旁。當火車駛近此處,便開始減速慢行,卡羅思在一旁跟著跑,心中卻仍拿不定主意:我到底要不要跳上去?後來,他看到自己的表兄弟跳上了倒數第六節車廂,心頭開始發慌:他會不會一個人被丟在這裡?   等火車上了橋,他仍然不肯放棄。他跨大步子,在枕木上跳躍前行。跳了幾下,他鞋帶鬆了,兩腳上的鞋子陸續飛了出去。最後,他伸手抓住一節燃料車的梯子,但由於車速太快,一時鬆了手,還好緊接著又抓住了一根欄杆。   火車猛力拉扯他的身體。他用力抓住欄杆,但車身底下的氣流是如此強勁,不斷將他的腿用力吸入,眼看越來越靠近車輪了。他慢慢鬆開手指,打算用雙腳在車輪上一蹬,彈出車外。沒想到,他手才放了開來,強烈的氣流便將他吸了進去。車輪隨即碾過他的右腳,再從左膝蓋上方處碾斷了他的左腿。   救命啊!痛死了!卡羅思哀嚎著。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身上不斷冒出冷汗,也開口要水喝,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會不會有人聽到。   待墨西哥紅十字會的急救人員趕到現場,躺在鐵軌旁的卡羅思,已經流失了將近三分之一的血,所幸熱燙的鐵軌將他身上的許多動脈都已燒乾。急救人員趕緊為他綁止血帶。一位醫師則鋸斷他的骨頭,再縫合每一根動脈和靜脈,然後將周邊的皮膚拉到傷口上方,加以縫合。紅十字會的救護人員,有時候身邊並沒有防止感染的藥物可用,但卡羅思很幸運,他們找到了一些盤尼西林。   在火車意外中不幸斷手斷腳的偷渡客,有很多最後都回到了塔帕契拉,住進一家名叫善良的牧人耶穌的收容所。這個地方,距離他們最初登上火車的那個火車站,只有幾條街遠;收容所的主持人歐爾佳,不遺餘力地在照料這些在虎口中受到重創的傷患。   歐爾佳是個個頭嬌小的中年婦人,一頭絲緞般的黑髮長度及臀,頸項間則掛了一串樸素的白色念珠。她成天忙碌不已,一直在想辦法解決問題。為拯救偷渡客的性命,她買血、買藥,還親自照顧病人,直到他們能夠被接回家為止。她常說:誰說這世上有不可能的事。所有的病痛都可以治癒,正所謂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平民醫院的外科醫師路易斯也說:要不是她,很多病人早就沒命了。然而,醫院裡的這些傷患幾乎每一個都告訴歐爾佳,他們寧願命喪虎口,也不想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他們滿懷怨恨,詛咒上帝:為什麼上帝沒有保護他們?他們也咒罵歐爾佳。他們的眼裡佈滿了驚懼。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還有誰願意嫁他或娶她?他今後能夠做什麼工作?更別說下田幹活了!讓我死了算了,他們生氣地推開歐爾佳,拒絕歐爾佳幫他們包紮殘肢和傷口,也拒絕進食,有的甚至試圖上吊自殺。   聽著傷患們訴說滿腔怨憤,歐爾佳坐在病榻上的一角,一邊用手輕撫他們的頭髮,一邊告訴他們,上帝讓他們活下來是有理由的。祂大可以帶走你的,但祂沒有這麼做,而保全了你的性命和一雙眼睛。處在如此巨大的痛苦和絕望當中,他們只能從一個東西身上找到力量。主對你另有安排,歐爾佳說:你將學會用不同的方式活著。   接著她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七歲時,歐爾佳說,我的腸子出了毛病,但因為負擔不起醫藥費,所以一直沒有接受治療。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糟。從那時候起,我斷斷續續生了幾次大病。十八歲時,我曾經暫時失明、無法說話、手臂長瘡,還開始掉頭髮。後來,我陷入昏迷,三十八天之後才甦醒過來。醒來時,我的體重只剩下三十公斤,名副其實的皮包骨。一年後,我的身體稍微好轉,就到一家玉米烙餅工廠工作,結果,有一天工作時不小心,被機器切斷了左手的兩根手指。說到這兒,她伸出手讓傷患看個仔細。但由於長期胃痛,我後來終於病倒了,臥病在床好幾個月,我絕望到企圖割腕自殺。   一九九〇年,一位醫生告訴我,我得了癌症,只剩下幾個月可活。可是,我死了,我兩個年紀還小的孩子怎麼辦?他們的父親是個酒鬼,又老愛拈花惹草,我如何能放心把孩子託付給他呢?   信教一向不怎麼虔誠的我,那天居然上了教堂。我雙膝跪地,開始禱告:人家說上帝確實存在。既然如此,為什麼祂不治好我的病?我多麼想看到我的孩子長大,就算只能多看幾天也好。最後,她和上帝約定:只要祂治好了我,我就盡力去幫助別人。   歐爾佳的故事,病床上的傷患聽得非常專心。   歐爾佳接著說,她後來開始讀聖經。由於聖經上告訴她要去幫助病弱的人和飢餓的人,她開始到當地的公立醫院去探視病患。一年後,她看到一個十三歲的薩爾瓦多男孩,這男孩在跳上火車時發生意外,失去了雙腿。歐爾佳看到後潸然淚下,在回家的路上還忍不住質問神:怎麼可以?祂怎麼可以如此殘忍?後來,這身無分文的小男孩,傷口還沒痊癒就讓醫院給趕了出來。歐爾佳看他可憐,便把他帶回家照料。三天後,醫院裡又來了一個同樣來自薩爾瓦多的年輕傷患,他則是失去了雙臂。歐爾佳告訴他:你不會孤單的,讓我來幫助你吧。她把這男孩也接了回家。   在醫生旁邊觀摩過幾次之後,她學會了如何包紮傷口。沒有多久,她家裡已經收容了二十四名傷患,多到連前門都快打不開了。為騰出更多空間,她索性把家具都搬到屋外去。她丈夫也一起幫忙,替那些失去雙手的男孩包紮傷口、清洗身體。然而,傷患不管是吃飯、醫療、坐輪椅、回鄉等等,都需要錢,歐爾佳於是開始募捐。一九九九年,有人將一間原本做玉米烙餅的小工廠借給她,她用來照顧受傷偷渡客的收容所於是正式開張。   故事講到這裡,歐爾佳傾身向前,告訴面前的傷患,自從她那天在教堂裡對上帝許下了承諾,她之後就再也沒有生過大病了。你看,歐爾佳說:主從來沒有棄我於不顧。   接著她伸出她殘缺不全的手。主需要你。祂需要的不是四肢健全的你,而是你的心。你有很多東西可以奉獻出去的,你知道嗎?   但歐爾洼也坦承,這件工作並不輕鬆。在這裡,每天都至少有一名新的傷患,被抬進它淡綠色的大門內。這時候工作人員就將傷患的名字,以及他們截肢或受傷的部位,記在一本簿子裡。收容所自成立以來,治療過的人已經不下一千五百位,但新的傷患還是一直源源不絕地進來。由於收容所只有四間臥房、十五張床,有些病患只好睡在長廊的地板上。   歐爾佳做這些事,全屬義務性質,沒有拿半毛薪水。一個星期七天,她每天都在為了籌措食物、輸血袋、藥物、義肢和建地(她希望成立一家永久性的收容所)的經費而努力奔走,從清晨忙到深夜。她會到醫院前兜售玉米脆餅、豬皮、蛋糕、水果切片、及別人捐贈的麵包。偶爾,契亞帕斯有幾家教會會允許她前去募捐。不時,她還會拿著身體殘缺的傷患的照片以及他們所需要的藥方,在街上向汽車駕駛人募捐。很多人看到她這麼做都覺得她瘋了與其幫忙這些跑到墨西哥來搶劫殺人的偷渡客,她還不如省下力氣來幫助自己的同胞。   每週日,她會在清晨四點起個大早,準備把人家樂捐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