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19章 十九

  用餐之後,他沿著山坡慢慢往下走。他猜得沒錯,的確有雉雞。一隻鮮嫩的雉雞,稍微煙燻過,瀰漫著火腿般的香氣,上頭淋著濃郁的蘑菇醬。他以紅酒佐菜,一不小心多喝了點兩杯。雖然雞肉剩下大半,但他並不在乎,那真是瓶好酒,簡直就像又濃又烈的岩漿,流竄周身,叫他通體癱軟。現在他最想立刻躺下。他真的好累!   他步履沉重的踏進屋內,發現這裡真的好靜,一種鄉村特有的、教人無法忽視的安靜,但聞壁爐裡隱約傳來噼啪作響的火聲,伴隨著時鐘的滴答聲,腳踩在地板上的嘎吱聲。色彩繽紛的木製天花板上默默註記著永恆的剎那:巧奪天工的美麗圖案,各式各樣的水果、葡萄和鮮花,永恆的春天在天花板上靜靜綻放。他在大鍵琴上隨手試了幾個音。琴音如珍禽展翅,在這溫暖又百花齊放的房間內迴旋,美妙得令人吃驚。

  他再度起身,走向窗戶。該開始作曲了!作曲、作曲、專心作曲!眼前這所有的一切,全為了讓他安心作曲。他竟突然好想念城裡的嘈雜;或許正是那分嘈雜,就是那樣嘈雜的環境下,他才能作曲。他筆下的音符正是在描摹那分嘈雜但此刻,千萬不能那麼想。這裡什麼都沒有,為了讓他安心創作,這裡什麼都沒有。所有人都在翹首盼望,盼望這齣劇趕快完成。今天早上,達.彭特終於把小夜曲的詞交給他。不出所料,果真爛透!什麼蜜糖小嘴,甜蜜心肝,還有什麼無法平息的欲望,在心頭翻攪的痛苦,盼著美人來到窗前,她終於來到窗前   這首小夜曲將交給俊美的路易奇演唱。沒錯!該死!他得趕快把譜寫出來!無論如何,這是個開頭!代表他又能工作了。讓路易奇站在美人的窗前,頭戴綴滿羽毛的帽子,手持曼陀林。那畫面不難想像:高䠷的小伙子,如蠟燭般佇立,白色的羽毛就是熊熊的火苗!他再度坐到大鍵琴旁,彈了幾組和弦。突然,手指不聽使喚,完全不是他要的和弦,它們自顧自的玩開來。手指開始玩起它們自己的遊戲,一場跟這齣歌劇完全沒關係的遊戲,但至少它們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國度,又可以盡情嬉鬧了!一首演奏曲的片段?一段裝飾奏?尚未成形的演奏曲,中間的一段裝飾奏?一首他信手拈來即可完成的演奏曲喔,不,不行,停!結束!他必須回到剛才的和弦上!

  幾組和弦後,接下去是旋律!他把空白的樂譜紙擱在圓形小桌上,厚厚一大疊,猶如小夜曲和終曲需要用掉幾百張紙。他再次起身,不是到桌邊取紙,而是到窗邊。他在窗邊踱來踱去,只覺疲憊。每次到鄉下就會這樣,應該是所謂的鄉村倦怠感吧!問題就出在這種地方特有的安靜和大自然的雄偉上。據說,這正是鄉村最迷人的地方,但其實,也正是它無趣的地方。基本上,他喜歡城市,不喜歡鄉村。但很少人能懂。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恨透了鄉村。   院子裡,約瑟法也正踱來踱去。她已換過衣服。現在,她穿著一件鄉下人才會穿的衣服,沒錯,那種村婦穿的衣服。她看起來像極了畫裡的農婦或牧羊女。陪伴在她身邊的是玫瑰花叢和垂掛在蓊鬱樹叢間的鞦韆。那件衣服是短袖的,她赤裸的臂膀頓時一覽無遺,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腰上繫著一條金色圍裙,圍裙上綴滿彩色絲帶,滿滿的一整排,這些絲帶到底要幹嘛?一時間他想不出答案。她腳上穿著粉紅色的褲襪。高檔貨,義大利蠶絲製。但這跟她身上的衣服、彩帶根本不搭。是的,完全不搭。這樣的搭配肯定是她自創的。約瑟法就愛這麼穿,她喜歡引人側目,喜歡大半個城市因她起舞。她深信,身為首席女歌唱家,她一定要與眾不同!是的,一定要穿得獨一無二!

  她裝模作樣得猶如她正在閱讀;她手上拿著一本書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無聊至極,就只是走來走去,像鐘擺一樣。這一幕真是無聊透頂,絕對是鄉下所能見到、最無聊的一幕。她是呀,現在的她算什麼呢?朋友?很要好的朋友?畢竟,他們認識好多年了。當初在薩爾斯堡,他們就認識了。當時的情況,約瑟法到薩爾斯堡去拜訪他們,跟丈夫一起來,跟她的法蘭茲一起來。沒錯,法蘭茲也在場。但他不敢完全確定,因為要注意到法蘭茲實在很困難。站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身邊,大家常會忘了他。她讓他變成了一個沒有聲音的男伴,一個常會在不當時機亂咳嗽的男伴。沒錯,那天他也咳嗽了。所以,他的確在場!杜塞克夫婦的確曾連袂拜訪過他們,就在母親陪他到歐洲各地巡迴前那趟糟糕的、一無所獲的、災難性的可怕巡迴。那真是他這輩子所經歷過、最可怕的一次旅行!那次巡迴是為了找份固定的工作,一份公職,一份能賦予他身分、地位的工作。只可惜,沒有任何地方需要作曲家或樂團指揮。伯爵們不需要,公爵們不需要,連國王也不需要!於是他窮困潦倒,在巴黎度過了人生最可怕的日子。連心愛的母親也因心臟病而去世。他孤伶伶的回到薩爾斯堡,回到家裡,迎接他的卻是父親的謾罵和詛咒。父親將母親的死全怪罪於他。後來,這件事就像他人生中的瑕疵,怎麼也抹不掉了

  在父親的記憶裡,約瑟法.杜塞克永遠跟那次的巡迴連結在一起。只要提到那件事,父親就會想起約瑟法:那時候,我記得,就是那幾天,約瑟法.杜塞克來拜訪我們父親把母親的死跟約瑟法連在一起。也許他本來就很討厭她,每次一想到她就心存妒恨。因為約瑟法和沃夫岡當時兩人都很年輕,很愛惹事生非,很任性、很熱情。所以,心意相通,彼此了解。但父親認為,他們太過彼此了解了!父親根本容不下沃夫岡跟家人以外的人彼此了解。在父親眼裡,世間只有一種了解,那就是父親和兒子之間的了解,或兒子和父親之間的了解。這種了解乃其他任何一種了解所無法比擬!即便母子之間、兄弟之間,或姊弟之間,任何一種了解,都無法與之媲美。人生最重要的課題,就在於父子之間的了解,亦即兒子和父親之間的了解。音樂所要表現的,也正是這種精神,一種無比神聖的精神,阿門!

  所以,父親對他的人生做了全盤規劃,DeDedeDe父親的耳提面命:該這樣!該那樣!該去那兒!這所有的命令具體內容是什麼?DeDedeDe同樣的節奏再次流竄於體內,衝擊著他。但這次父親沒出現。啊,是那些酒,原來那瓶紅酒,他只多喝了兩杯,竟疲憊不堪父親甚至揣測,約瑟法在覬覦他的沃夫岡。所以,後來父親根本容不下她。只要一提到她就咒罵個沒完。他把她的歌聲批評得一無是處,一再提及她的那些追求者,還有她的風流韻事。父親根本不管,其實沃夫岡不在乎這些事!莫札特早就說過:她有多少情夫,一個還是六百四十個,不干他的事!   而現在,她正在下面走來走去,滴、答、滴、答,猶如不斷流逝的時間!她變得好壯碩,正是優秀的女演唱家必須具備的標準體格,壯碩無比!她持續走來走去,滴、答、滴、答,為的就是要偷聽這點他當然清楚。她是在偷聽,當然是,否則何必留連窗前?!不但走來走去,還佯裝看書,卻根本忘了翻頁。

  好了,別站在窗前了!他走回大鍵琴旁,坐下。第三次彈奏剛才彈過的那組和弦。他拿起空白的樂紙,開始寫曲。和弦旋律中透著微微的不安,心跳的節奏。唐璜正撥弄琴弦!越來越順利了,他記下樂譜。情況好的時候,只須把腦子裡既有的東西寫出來即可,猶如在臨摹自己的心跳節奏!他小奏一段,第二段已儼然成形,左邊的和弦才剛寫下,右邊的音符已經落筆。他輕輕的靠在那張既小又沒有扶把的凳子上,猶如不一會兒就要起身。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式,微微的靠著座椅,彷彿隨時可以從上頭跳起來,逃走!   突然,他覺得有動靜,剛才的萬籟俱靜已發生變化。周遭變得更靜了,就連壁爐裡竄動的火苗也暫時停止。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噤聲不動,屏息聆聽誰?他聽見有人按下門把。不,不要,他絕不回頭。想當然耳,是美麗的牧羊女!她終於鼓起勇氣踏進來了,終於踏進這神聖的殿堂。她持續逼近,她將一把攫住這個神聖的靈魂,將他攔翼抱住!

  他故意裝作沒聽見,一副很忙、徹底忘我,甚至忙得要抓狂的模樣!他全神貫注的彈著小夜曲,口中輕哼達.彭特的歌詞。音樂極美,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歌詞。是的,音樂完全掩蓋掉了歌詞,那些不堪入耳的蜜糖和甜心!   完成,終於完成!他終於寫出了點東西。他絕不回頭,不去看她,不,就當她不存在。他下定決心這麼做。他真的好累,精疲力竭!因為多喝了兩杯?因為終於辛苦的完成了這首作品?他打定主意不回頭,逕自走向臥房,房裡有張小沙發,一如在來三獅旅館裡,他打算躺下,小睡片刻。躺下來,終於可以躺下連靴子都不必脫,就這麼躺下,讓自己徹徹底底的沉浸在疲憊中。突然,他好想念康斯坦絲,一股強烈的思念啃食著他。平常,這時候她總會躺到他身邊來,一起沉浸在布拉格的嘈雜中,兩人相依相偎,窩在沙發裡。

  美妙的雉雞,平庸的情聖。風味雉雞,美味佐料,這道菜的確一流!他躺下來,張開雙臂,來了,康斯坦絲來了,她即將來到身邊!她果真來了,來了!他動也不動的等著,兩秒、三秒。他閉上眼。他感覺有人親了他一下,是的,她正在親吻他。躺到他身邊前,她總會先親吻他,只是這次竟親在額頭上,為什麼?為什麼只親吻他的額頭?   他嚇了一大跳,整著人縮成一團;猛一睜眼,認出了約瑟法。她正俯身向前,猶如要躺到他身邊。喔,天啊,他突然大叫,現在幾點了?清晨四點?五點?還是六點?他們在等我了!   他一躍而起,雙手抱頭,奔過琴房,衝向門口。他沿著階梯往下奔去,步伐之大猶如正被猛獸追趕。他穿過庭院,朝大門跑。衝出門,繼續往下,朝山谷的方向奔。猶如大夢初醒,小夜曲依舊盤旋腦中。曼陀林,弦音撥動,唯有音樂能對抗那不堪入耳的蜜糖與甜心!

  約瑟法望著他的背影,一直望到看不見為止。她知道,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她犯了一項錯誤:太過心急!但她忍不住,他的音樂不斷誘惑著她,驅使她前來。他讓她感到溢滿幸福,她不過是想表達謝意,所以才親他。他將在這裡完成他的歌劇!這是他在這棟房子裡寫下的第一首曲子!她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拿起墨跡未乾的譜,並在大鍵琴前坐下。她要立刻彈奏一遍,她將是第一個彈奏這首曲子的人,日後,這件事將永世傳頌。她努力的要自己鎮定,但依舊激動得雙手顫抖。她開始彈奏,她聽見小夜曲的音符在耳邊蕩開。霎時,她有種錯覺:他正站在樓下的庭院裡為她歌唱只為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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