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7章 七

  午後,約翰娜正要前往希拉德辛區,她要去探望伯爵小姐。她帶上那束在花園裡摘的香草。有時,這東西真能寬慰小姐想家的心;只要把它湊近小姐的鼻子,她就會閉上眼,深深的吸一口這熟悉的氣味啊,彷彿回到了與父母同住在宮裡的時光。對小姐而言,離開家,自己一人獨立生活,似乎相當困難。雖然她從未抱怨過,是的,小姐總希望不要給父親添麻煩,但每次來探望她,約翰娜都能清楚的感覺到,小姐有多麼的渴望回家。修道院規定女孩們只能穿黑色長袍,頂多做點微乎其微的裝飾,所以小姐只留了些細細的彩帶、小花邊和兩對鑲有細小寶石的耳環。外表上她變得毫不起眼,跟修道院裡的其他女孩一模一樣,整天在教堂、內院、食堂和臥室間打轉,生活起居恪守嚴格的時程表,只有下午和晚上有一點自由時間。

  約翰娜匆匆的走過卡爾橋,開始穿梭在河對岸那片彎彎曲曲的巷弄中,接著往上,朝城堡的方向走。在那上頭可以清楚的鳥瞰全城,甚至可遠眺對岸綿延的山巒。修道院位於大教堂旁,遇到重要節日,院裡的女孩會排成一小隊,依序進入教堂,這時總會引起其他教眾的騷動;遇到這種大日子,為了要讓這群黑衣仕女和坐在前面那些身分顯赫的貴賓們不受干擾,教堂規定一般教眾只准坐在後面。   正是這樣的保持距離,這樣的一天到晚遮遮掩掩、遠離人群的行為方式,快把小姐逼瘋了。從前,小姐總喜歡跟著約翰娜一起上街,面對人群小姐從不會感到害羞,相反的,她很願意跟大家交朋友、閒話家常。要是我也能像妳一樣,自由自在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會成為眾人的焦點,那該有多好。小姐曾經這麼說。兩人甚至一起幻想過,怎麼瞞著父母去那些父母禁止她去的地方,或偏僻的地方,縱使短短幾小時也好,也許事後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如今,連這種幻想都被嚴格禁止。每間臥室的牆上都掛有一張誡律表。瑪麗亞.泰瑞莎女皇顯然要藉這張誡律表來規範修道院內的生活,大家的一舉一動都得根據這張誡律表,修道院內那些年紀較長、經驗老到的修女們似乎認定,嚴苛的把這些教條根植在新進女孩的身上就是她們這輩子最重要的職志了。但無論如何,安娜.瑪麗亞就是適應不了,尤其不能適應一早就得去望彌撒,每隔幾小時就得按《每日祈禱書》喃喃自語的做禱告。修道院裡生活步調極慢,慢到讓她難以忍受,根本是拖拖拉拉到不可思議,而且鎮日無所事事,連從院子裡傳來的腳步聲也顯得磨蹭,一切慢到讓人不禁害怕是不是自己也未老先衰了,年紀輕輕走起路來就已經像個小老太婆了。   約翰娜來到大門,她對著裡頭大叫。門房走了出來,領她到前院卸貨區的拱廊下等候。卸貨區正有人要把剛送來的蔬菜和水果卸下,並打算把它們送進旁邊的廚房裡。約翰娜把香草藏在裙下,修道院嚴禁訪客把外頭的東西帶進來,帶進那些又晦暗又簡陋的斗室裡。她在旁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每次她來都坐在這裡等,等著有人來領她上二樓。突然有隻狗不停的在她身邊打轉,很可能是牠聞到了香草的氣味。牠終於忍不住把鼻子湊在她的兩腿間,拚命的想往裡鑽,約翰娜被牠煩得受不了,只好伸手把牠推向一旁,可惜牠不但不走開,反而鑽得越來越肆無忌憚。約翰娜最後只好站起來,在卸貨區內走來走去。

  門房終於回來,身邊多了一位年輕女孩,女孩領著約翰娜往上走。女孩一臉愁容,並憂心忡忡的告訴約翰娜:伯爵小姐生病了。今天早上她吐了好幾次,現在還躺在床上,什麼也吃不下,醫生來過兩趟了,還是診斷不出原因。   約翰娜深感不安。剛才那隻肆無忌憚的狗,和現在這個壞消息,讓她頓時方寸大亂,完全失去了平時的鎮定。上樓時,她心不在焉、跌跌撞撞的走在陡峭的階梯上。伯爵小姐很久沒生病了,這次老伯爵出遠門卻沒有跟她道別,這對她的衝擊肯定不小。她愛她的父親,因為愛他才會答應搬到修道院。但她心裡清楚,父親比較疼愛姊姊們,尤其疼愛那三個已各自獨立的兒子至少他們三個不會像安娜.瑪麗亞這樣,老讓他強烈的憶起亡妻。

  門被打開,約翰娜走進斗室。每次踏進這房間,她都會被嚇一大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戶旁的大十字架,接著是黝黑的橡木櫃,然後是那張被放在角落、異常狹窄的床。房裡唯一的裝飾就是擺在小茶几上的兩只水晶杯和一只水瓶,瓶裡的水必須保持新鮮,所以一天總要換好幾回即使根本沒有訪客到來。   安娜.瑪麗亞躺在床上,她看起來既蒼白又疲憊,約翰娜將屋內唯一的一張椅子搬過來,挨著床邊坐下。但安娜.瑪麗亞指了指床上,她要她坐到床上來。她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候著;帶路的女孩把門闔上,長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約翰娜這才坐上床去。   妳終於來了,約翰娜,我等得好辛苦。   我不知道妳病了,小姐,不然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早點來。

  沒事,約翰娜,只要妳來了就好,沒事了。之前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一個人在這上面,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   但妳看起來像是病了,小姐,而且病得很重,就像撞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她們每半個小時會來探望我一次。她們餵我吃粥,要我喝水,然後跪在我的床邊跟我一起禱告。但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們我做了噩夢,我辦不到。   什麼夢?我親愛的小姐,一個夢就讓妳病得這麼重?快告訴我,無論什麼事妳都可以告訴我;情緒別這麼激動,坐上來一點,我會專心的聽妳講,講完之後,妳的心情就會輕鬆許多。   約翰娜抓起枕頭,一個個疊放在安娜.瑪麗亞的背後。她從沒有見過小姐這樣:眼睛瞪得好大,眼眶外圍著重重的黑眼圈,目光越過她呆呆的望著前方,望著一個似乎很可怕的定點。她開始敘述,手指抖個不停的緊抓著床沿。

  三更半夜,我看見有個男人走進我房裡,他穿著寬大的外衣,走向我,企圖抱住我,我拚命的掙扎,但他仍緊緊的抱住我,越抱越緊。我拚命大叫,卻沒有人來。他用手摀住我的嘴,另一隻手緊緊的抓住我,我被嚇得整個人癱在那兒,耳邊充斥著他的笑聲,他開始解我的衣服,甚至一把抓向我的喔,不,我說不出口。   真是可怕,小姐!幸好只是個夢,只是個夢罷了!   我活活的被嚇醒了,醒來後依舊忐忑不安,我跳下床,像隻無頭蒼蠅般在房裡亂轉,一下子衝向窗戶,一下子衝向門,然後又衝向窗戶,又衝向門。真的好可怕,可怕到不像是夢,反倒像那個入侵者真的來過我房間。   小姐,只是噩夢,如此而已。妳應該趕快忘掉。妳應該跟我出去走走,轉移注意力。在這間晦暗的斗室裡,妳根本無法擺脫那些可怕的想法。

  只要一閉上眼,他就出現在我面前。他一舉一動、窸窸窣窣的聲音歷歷在耳,還有他的笑聲。我看見門被推開,輕輕的,他的手欺上來,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他手指壓在我手臂上的力道,還有這裡,背上。我企圖在自己身上找他留下的痕跡,沒錯,約翰娜,我把衣服全部脫掉,仔仔細細的檢查過自己的身體,我做得就像我真的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無數瘀青和抓傷。   小姐,這全是妳在胡思亂想!一定是因為這上頭的伙食太差,還有房間裡的空氣太糟,以及那些做不完的禱告和唱不完的聖歌,讓妳變成這樣。妳看,我給妳帶什麼來了。   約翰娜從裙下拿出香草。壓扁的香草看起來像鳥兒離巢後的鳥窩。約翰娜把它舉在半空中,安娜.瑪麗亞笑了出來。   在我家花園拔的?可是,約翰娜呀!妳明知道這麼做違反規定!快給我,讓我好好的聞聞!我要閉上眼好好的聞!或許這美好的氣味能把那些可怕的畫面統統趕跑!

  她接過香草,湊在鼻子上,闔上眼。那略帶苦味的泥巴氣息讓她彷彿置身宮中,那迎風微震的大門,那花園,是的,她甚至認為自己聽見了交談聲,僕人們的交談聲,一陣陣從敞開的窗戶裡傳過來。   告訴我家裡發生了些什麼事,什麼都好,說給我聽。我要閉上眼,細細的嗅聞這些香草。   小姐,今天一早妳父親出門了。他交代我要向妳問好,並且轉告妳   約翰娜!告訴我家裡的事!我父親此刻並不在家,況且他根本沒交代妳跟我問好。   那是因為他太匆忙了,小姐,他真的走得很匆忙。臨走前他說,維也納發生很緊急的事,他必須趕去,刻不容緩。   停,別說謊,約翰娜!他出門去了,根本沒想到我,其實他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不是這樣的!他真的很忙,但他絕不會忘了自己的女兒。他有好多事要處理,昨晚他還接見了一位客人,並且安排他在側院住下,那人似乎要停留好幾個星期。   客人?誰?我認識嗎?   小姐,我想妳應該不認識。他是妳父親的一位老朋友,好像是很多年前認識的朋友,我記得伯爵是這麼說的。這位客人長得很高大、很體面,會說好多種語言。義大利文、法文、德文他常常混在一起講,有時候還會講到一半就換成了另一種語言,所以我們常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但他是位既聰明又有教養的紳士,我甚至敢說,我認識的人裡面沒有一個能與之匹敵。他真是博學多聞,知道許多遙遠國家的奇聞軼事,懂科學,懂音樂,甚至精通烹飪藝術。他來廚房找我們,給了我們一份菜單,並交代女主廚根據這份菜單去市場採購。他詳細的跟她解釋了這些菜該怎麼煮,並且還說,從今以後宮裡全部要煮威尼斯菜。

  他到底想幹嘛?這關他什麼事?   但伯爵大人交代,我們得盡力服侍他。伯爵大人甚至說,不管他要求什麼都得照做!我們只是遵照大人的命令。   那個異鄉人,他叫什麼?   我們稱他賈科莫先生。他要求我們這麼稱呼他。保祿說,他來自威尼斯,也是位伯爵,並且遊歷過許多地方。   保祿?誰是保祿?   請原諒,我指的是保羅。賈科莫先生稱保羅為保祿,現在大家都跟著他這麼喊,真是奇妙。   這個異鄉人到底來布拉格做什麼?他目的何在?   保羅說,他是來拜訪老朋友的,拜訪妳父親還有劇作家羅倫佐.達.彭特,今晚他邀了達.彭特先生來宮裡,他想跟他談那齣正在創作的新歌劇莫札特先生為布拉格而寫的新歌劇。   他跟莫札特也是朋友?   這個我不知道,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問保羅。保羅說,他是個詩人,也會拉小提琴,對於歌劇他懂得比達.彭特先生還多。   約翰娜?!聽妳對他的恭維,我簡直要以為你們全都中了他的巫術。不過,算了,我父親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邀請賈科莫先生來,或許是為了暫代他。父親常說,他很不願意就這麼丟下皇宮出遠門,他不信任你們。也許這就是原因。   他實在沒有理由不信任我們呀,小姐!這點妳應該很清楚!妳父親的疑心病很重,但賈科莫先生不一樣!他會到廚房來,跟我們坐在一起,跟樂隊一起練習,會把手搭在保羅的肩上,真的,他待我們無比親切,簡直是平起平坐!   好吧,約翰娜,我願意為我剛才的話道歉!總之我已親眼見證,我父親的安排的確沒錯,你們全被新主子治得服服貼貼了。   小姐,他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脾氣好!保羅說,他的好脾氣和好心情無人能比!任何地方只要有他出現,氣氛就會頓時變好,他一開口,就能聽到歡笑聲,大家都變得好快樂。真的!   約翰娜!瞧妳說得好像愛上他了一樣!   喔,小姐,我拜託妳!雖然他是位體面的紳士,但他已經老了,即便言行舉止仍充滿活力,但已經很老了,尤其他那身衣服!妳一定不敢相信他穿得多麼老舊和過時,跟他的品味一點也不相襯。他那條織錦的裙子有點破舊,他還戴著一頂綴有白色羽毛的帽子,那頂帽子看起來簡直像一隻從外地飛來、誤闖至此的鳥。   伯爵小姐突然重重的跌回枕頭堆裡。剛才還好好的,她聽得津津有味,一副很受吸引的模樣,怎麼現在突然像斷了線的繩子!夢裡的一幕幕似乎再度襲來。   小姐,妳怎麼了?   他戴著一頂綴有白色羽毛的黑帽,對吧?   是啊,小姐。   他戴著一枚刻有獅頭的戒指?   沒有,小姐。   那他有沒有一把劍,劍柄上雕著兩條交纏的蛇?   沒有啊,小姐。他既沒有配劍也沒有戴戒指!   約翰娜突然一陣不寒而慄,一股不舒服感油然而生,彷彿小姐讓她也掉進了那可怕的噩夢裡,她不能被小姐的話影響,不,是小姐自己太敏感,連她父親也這麼說她。   約翰娜,妳一定不相信我說的話!那個闖入者,那個偷偷闖進我房間的男子他也戴了一頂綴有白色羽毛的帽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安娜.瑪麗亞突然整個人朝約翰娜湊過來,她不停的喃喃自語,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約翰娜的手臂。小姐肯定病得不輕,她又開始幻想了,也許她正在發燒!   小姐,這不代表什麼!賈科莫先生不會做出對妳不利的事,絕不可能!一簇羽毛根本代表不了什麼!況且他根本沒戴什麼戒指跟劍。   我想看看他,約翰娜,越快越好。我想在暗處偷偷的看看他,妳懂嗎?我現在還太虛弱,但我很快會好起來。叫她們幫我準備最營養的湯,那一定能幫助我快速恢復。我一定得進城,進城去找回我的安全感!妳要盡量找機會接近賈科莫先生,妳要幫我好好的觀察他,懂嗎?我要妳詳細的把這個人描述給我聽!我要知道有關他的一切!   約翰娜離開床鋪,站了起來。彷彿剛才的談話讓小姐再度獲得了力量。小姐精神抖擻的攏了攏頭髮,猶如她正在整裝,她已下定決心,現在就跟約翰娜一起進城。這樣的轉變全得感謝約翰娜,是的,彷彿她帶來了一帖藥,一帖能治好小姐心病的特效藥。   走吧,約翰娜,別擔心!一切就快有答案了!告訴外頭那個女孩,我要喝湯!幫我好好的觀察賈科莫先生!至於那些香草,拿過來,我要放在床墊下。   她朝約翰娜伸出手。約翰娜低頭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小姐的臉好燙,她還在發燒!約翰娜想摸摸小姐的額頭以示安慰,但最後還是算了。她迅速轉身,朝門走去。從現在起,她是唯一一個知道這可怕祕密的人!如果有人能跟她一起分擔這項祕密該有多好!   她走到門邊,再次回頭。是的,小姐又露出了那種望著遠方、充滿惶恐的眼神不寒而慄,於是加快腳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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