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6章 六

  往前,只管往前,他得想辦法甩掉他們。他好不容易擺脫掉人群,再猛一轉彎,從市場上的兩個攤位間鑽過去,隨即拔腿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他要回到來三獅旅館,他沒命的往前跑,猶如一隻被獵犬追殺的野兔。未免可笑!迅速回頭,再瞧一眼。沒錯,他真的甩掉他們了。趕快躲進旅館裡,上帝保佑,旅館老闆千萬別在這時候找他聊天,那傢伙話匣子一開總是沒完沒了。上帝保佑,真是慶幸!迅速上樓,狼狽不堪,噢,好痛,他突然發現膝蓋好痛!   他關上門,看見康斯坦絲正坐在窗邊。她一定看見了!看見他一路從劇院狂奔回來,還有那些緊追在後的崇拜者。他們是真心喜歡他,這件事本身沒錯。但最近他們帶給他太多困擾,他們窮追不捨,他們緊迫盯人,他們熱情簇擁,邀宴不斷,甚至頻頻獻唱,這一切的一切已搞得他焦頭爛額!費加洛天啊,街上隨便一個男孩都能用口哨吹上一段詠嘆調,如今在布拉格,掀開鍋蓋,飄出來的也是費加洛的旋律,甚至連最髒亂的旅館廚房也充塞著同樣的樂章

  他朝她走去,來到窗邊,低頭吻了她一下。她慢慢的站起來,是的,她是該好好休息,這趟旅行把她給累壞了,剛抵達布拉格她就開始出血,她只能在房間裡休息,整天就這麼綁在房間裡,但這是醫生的囑咐。為什麼她非要跟來?不管他怎麼勸都勸服不了,為什麼她就是不肯跟卡爾一起留在維也納?甚至不惜把卡爾交給陌生人,唉,她那個才滿三歲、無比稚嫩的兒子!   她關上窗,走向樓梯間,叫人把午餐送上來。只要情況允許,夫妻倆中午都會一同用餐。他在那張綠色的絨布小沙發上躺下,短靴就這麼蹺在沙發的把手上。他渴望片刻寧靜!一整個上午都在劇院,指揮歌手、弦樂手、管樂手練奏,休息時,達.彭特又湊過來。這傢伙什麼事都想參一腳,他甚至得幫忙安撫這傢伙的情緒。回到這裡,旅館的房間裡,等著他的只有康斯坦絲滿是埋怨的眼神。她心情不好,這點他可以理解,因為這趟旅行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桌上擺著一疊拜訪卡,每天早上都有很多人想來求見,康斯坦絲得忍受大家的喋喋不休,訪客們總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對發生在布拉格城裡的雞毛蒜皮小事全如數家珍,但她又不能不聽,這真是莫大的折磨!換作是他絕辦不到,不行,他一定受不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會推說:天啊,四點了?五點了?還是十點?他們一定在等我了!然後一躍而起,往外衝。但這也是事實,的確一直有人在等他。有時,他甚至覺得,這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團又大又圓的等待,等著他用音樂哄它、餵飽它,一旦餵飽了,這團期待就會像痊癒的疾病一樣,慢慢的消退,或者,像一次嚴重的膀胱炎,終於痊癒!

  不停的練奏,不停的討論但是,他真正該做的是譜曲啊!新歌劇的首演一延再延,這教人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是,在這裡教他怎麼工作?旅館的房間內,妻子的注視下,外頭又有無數的崇拜者在巷弄中等待,等著他現身窗口,等著新歌劇的某些旋律飄出窗外,這教他怎麼安心工作?布拉格擁有全世界最頂尖的樂手,隨便一個中提琴手都能輕輕鬆鬆的熟記旋律,並把它演奏出來!所以在首演前一定得小心,不能外洩任何一個音符,這一點他再三叮嚀過樂手和歌手們。其實,不必叮嚀也不會外洩,因為他們更不樂見首演前觀眾就已經對樂曲耳熟能詳,這麼一來,他們精采的首演就不能帶給觀眾驚喜了。   不可能,他不可能在這裡作曲。他一彈奏,外面的人就會聽到。況且他在這根本靜不下心。市集裡人聲鼎沸,太吵了!而且,很可能他一組和弦都還沒寫完,對面的達.彭特已衝到門口,一臉不信任的提醒他,每個音符都要跟歌詞完美搭配喔!唐喬凡尼DeDedeDe,一記直竄腦門、撼動人心的De,有時,甚至是大白天,他都可以聽到這串可怕的呼喚,來自地獄深處的吶喊,猶如父親正在提醒他,快去譜曲,快把這齣劇完成

  康斯坦絲走了進來,他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三步併作兩步來到桌邊,同她一起坐下。午餐是雉雞配上野菜,還有一杯紅酒。她開始描述今天早上誰來過。通常她會從地方仕紳聊起,接著便是達.彭特,她說他大老遠從對街跟她揮手。這些都說完後才會切入正題,也就是她真正感興趣的話題,那當然就是約瑟法.杜塞克。那女人每天早上都會來,來看看一切是否無恙,並且陪康斯坦絲聊聊天。約瑟法,是啊,她給了個不錯的建議,他可以到她那棟位於郊外葡萄山坡上的別墅作曲。在那兒,不會有人吵他,絕沒有崇拜者除了約瑟法之外。但她可是全家人的老朋友,一個傑出的女歌手,一個能提供他僻靜處所,並靜靜守護他的好朋友。就連她的丈夫法蘭茲,她都不打算讓他同行,但話說回來,法蘭茲在城裡本來就有很多事要忙,他永遠有教不完的鋼琴課。

  他們一起去參觀過那棟別墅,一次小小的郊遊,大夥兒一起到葡萄山上去踏青。那次有他,有康斯坦絲,還有法蘭茲和約瑟法。可是到了郊外,置身於漫無邊際的寧靜中,望著美好的別墅,康斯坦絲卻格外沉默,就連法蘭茲也顯得意興闌珊,最後只有他莫札特和約瑟法兩人單獨在偌大的花園裡散步。他們一路往坡上走,甚至去到了涼亭,那裡視野遼闊,遼闊到讓人腦筋一片空白。   但隔天,康斯坦絲卻聽說,約瑟法之所以擁有那棟別墅,全拜一位年紀很大的愛慕者之賜,好嚼舌根的旅館老闆甚至說,她不只跟這個愛慕者過從甚密,她還有好幾個愛慕者,她常常毫不忌諱的跟他們出雙入對。唉,大家都知道,她跟那個年紀比她大很多的法蘭茲,婚姻形同虛設,她對待法蘭茲就像女兒對待父親。從此以後,康斯坦絲就稱那棟別墅為春宮,兩人常為了莫札特該不該去那兒,該不該去找約瑟法,該不該去那僻靜的地方享受那或許是酒紅色、或許是玫瑰色的雅緻廂房而爭吵不休。

  今晨約瑟法.杜塞克又舊事重提,並且說得好像莫札特已決定要去她那裡住。康斯坦絲一臉不屑的向他提起這件事,聽她的口氣,彷彿她萬般篤定,莫札特一定會為了陪伴她而留在旅社。但事實上,他心裡早有定見,郊外那棟別墅是唯一能讓他趕快把歌劇完成的地方。   美味的雉雞當前,他突然覺得毫無胃口,就連野菜也不想吃了。每天聊的都是這些,每天都得因為這些事而吵架,只要一提到約瑟法.杜塞克氣氛就不對勁!他根本不在乎她有多少愛慕者,一個、二個,或六百四十個,這到底與他何干?那些人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想理會這些流短蜚長,他只想趕快作曲,比方說那場撼動人心的結局,DeDedeDe!   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最近連達.彭特也開始學他揉起太陽穴了,有時他不禁懷疑,那個威尼斯佬根本認為他才是這齣劇的真正作曲者。躲到郊外的別墅去就可以避開達.彭特,單是這點就讓他覺得非常幸福;可以不必再面對達.彭特的庸庸碌碌和善嫉,以及他那浪費他最多時間的瞎扯和爭辯不休。

  莫札特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康斯坦絲正好換了個話題,她開始聊起泰瑞莎。接近中午,泰瑞莎帶了一束花來。原本他以為,泰瑞莎對自己的角色已經很滿意。但既然她來了,還帶了花,這代表她其實不滿意,而且還很希望莫札特能幫她做點小小的改變   這樣下去不行。莫札特一語不發的站起來,再度走向沙發,躺下。他脫掉短靴,闔上眼。她還一直說個不停,每件小事對她而言都意義重大,不管是一束花,約瑟法的另一個愛慕者,或是雉雞那俗不可奈的愛慕者,那肥嫩的雉雞,甚至是野菜。他舒展四肢、整個人躺平,接著伸出一隻手臂,滿心盼著:她應該會看懂!   他靜靜的等著,二秒、三秒,眼睛還一直閉著。終於,他聽見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他。是的,她看懂了。朝他走來了。她先親吻他,一下、二下。他把身體往旁邊挪了挪,她脫掉鞋子,挨著他躺下。他用左手緊緊的摟住她,避免她滑下。這麼躺一定很不舒服,但她已經習慣了,每天中午就這麼挨著他靜靜的躺個半小時。

  他再度闔上眼,疲憊感立刻襲來,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重,但他一點也不想抵抗。他開始覺得昏沉沉,突然,他看見自己疾步行經旅館,走在人群中,但大家都沒有發現他。他變成透明的,藍色的袍子和袍上金色的鈕扣全都褪了顏色,腰上那把柄上有兩條蛇交纏的劍竟掉進了他經過的第一個排水口,緊身褲微微漾著黃光,鞋子的顏色變成一種模糊的黑;此刻他全身上下看起來朦朧朧、灰撲撲,儼然一副窮抄寫員的模樣,一名專為樂隊複寫樂譜的抄寫員。他好高興自己是個既渺小又沒人注意的抄寫員。此刻他正要往下走,要到莫爾道河畔去散步,在辛勤工作了一天之後,現在他要獨自到河邊去喝杯酒,這樣的感覺真棒,棒到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的沉沉睡去,再也不必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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