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懺情者的告白

第2章 二

  一覺醒來。卡薩諾瓦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努力的回想,對了,昨晚他已抵達布拉格,現在,他人在布拉格。一早就這麼吵,只有這個城市才會這麼吵。這裡有滿坑滿谷的音樂家,尤其是銅管樂手,這些傢伙簡直一睜開眼就迫不及待的想吹奏。他坐起身來,在黑暗中靜靜聆聽。果不其然,有人在吹小號,真刺耳,樂聲沿著天花板震動,令人不得不起滿雞皮疙瘩,真不可思議!他用食指按住耳朵,但無濟於事,他聽見另一種樂器,單簧管,沒錯,一把吹得聲嘶力竭的單簧管,音音相連、越吹越沉,似乎打算沒完沒了的一直吹下去。桌上放著一把小搖鈴,水晶製的,精緻的小玩意兒,他使勁的搖,但清脆的玻璃聲跟外頭的音樂相比,簡直像遠處老鼠一閃而過的微弱腳步聲。

  幸好,門還是開了。一名穿得極沒有品味的年輕男子走進來,他來到床邊。先大費周章的鞠了個躬。顯然是來自鄉下,年輕僕人大多來自鄉下,他們身上的那股青澀怎麼也除不掉。   早安,老爺。男子說,帕齊塔伯爵交代過,您是他的貴賓,一定要好好的服侍您。他還交代,一定要盡心盡力令您滿意。伯爵一早就啟程去維也納了,他要去探望兒子們。   這傢伙在說什麼呀?卡薩諾瓦挺起身子自顧自的叨念,他幹嘛跟我說這些?這些我老早知道了。昨晚我還跟伯爵大人一起用過餐嘛!   請原諒,老爺,這點我並不知道。年輕人說,伯爵大人一早走得很匆忙,所以只簡單的交代了幾句。   一早?有多早?現在到底是幾點了?   近十點,就快十點,再過幾分鐘就十點了。

  卡薩諾瓦將身體往旁邊一側,雙腳懸空的在地板上晃呀晃,竟然十點了?快,我從沒有這麼晚起床過。窗簾、窗戶統統給我拉開!   小伙子動作迅速的走向窗戶,一把拉開沉重的窗簾,緊接著俐落的壓下一個個把手,推開一扇扇窗。樂聲灌入,更加嘹喨,兩把小號,一把單簧管,一把雙簧管。   怎麼這麼吵?真讓人受不了,莫非布格拉人拿音樂當早點?   抱歉,那是伯爵家的私人樂隊,他們十點鐘開始練奏。   十點!一早就練得這麼拚命,到了傍晚豈不累癱?   我會轉告他們。說完他再次鞠躬,然後就這麼杵在窗邊。卡薩諾瓦將身體向前微傾:不賴,這年輕人長得真是不賴,夠高,黑髮,一張修長而細緻的臉,帕齊塔老伯爵倒是派了個相當俊秀的少年給他。

  叫什麼呀?大家都怎麼喊你?   我叫保羅,老爺。   我姓賈科莫,賈科莫先生!   是的,老爺。   別再這麼老爺、老爺的叫了!叫我賈科莫先生,就這樣,聽懂了沒?我打算叫你保祿【註】,這樣我比較順口。   【譯註】因為賈科莫.卡薩諾瓦是南歐義大利威尼斯人,所以口音不同於中歐的布拉格人。   聽懂了,賈科莫先生。   你來自鄉下吧,保祿?   是的,先生。我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所以我被送進了孤兒寄宿學校。   喔,你在那裡都學了些什麼?   法國號,先生。   法國號?你是說你會吹奏法國號?   是的,先生。那是我最拿手的,我同時也是伯爵家私人樂隊的一員,我在裡面吹奏法國號已超過四年。

  你幾歲?   十九,先生。伯爵是我的贊助者,是他讓我接受教育和學習演奏的,上流社會的老爺們常這麼做,因為他們喜歡自組樂隊或甚至是大型樂團。   法國號是一種非常優雅的樂器,保祿,我個人極鍾愛法國號。外頭那些吹得漫天作響的管樂器,沒有一樣能跟法國號的優美音色相比,我說得沒錯吧?   賈科莫先生,您人真好,謝謝您。   總之,保祿,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互相了解。但現在,讓完美的早餐為今天揭開序幕吧!   遵命,賈科莫先生。我這就去廚房!   賈科莫臉上才剛浮現笑容,保羅已去到門邊。等等,別這麼急!你要去廚房拿什麼給我?   早餐啊,先生。   早餐!早餐的內容是什麼?   咖啡啊,賈科莫先生,還有麵包、奶油,或許再加上些乳酪和蛋,這樣可以嗎?

  唉,保祿,你還有很多東西得學,非常之多。我的確要喝咖啡,沒錯,但是要又濃又黑的咖啡,至於麵包,嗯,要又香又軟並且帶點甜味的,還有鮮奶油,外加三顆又嫩又軟的蛋。還要橘子果醬,再加上一些檸檬皮,要檸檬皮是因為布拉格人的果醬都做得太甜,這裡的人真的不會做果醬。東西拿來後,請放在這張小桌子上,那些東西我只是用來開胃而已。開完胃之後,我就會換到大桌子去,正式的早餐請幫我放在大桌子上:一小碟鯷魚,一些昨晚吃剩的煎肉,還有深色的橄欖,和一塊必須已經很熟、甚至熟到開始有點融化的乳酪,還要一些棕色的核仁麵包。如果再來一杯葡萄酒,嗯,搭配葡萄酒應該不賴。好了,快去!   保羅遲疑了一下,但終究還是鞠了個躬,並迅速退下。卡薩諾瓦站了起來,在屋裡信步走動,並且一邊更衣。這整排房間除了他之外沒有住人。偌大的房間就像專為他打造的。在他那段最風光的歲月裡,他住的也是這種房間,在威尼斯、在巴黎、在倫敦,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裡。而眼前的這些房間雖然有點舊、有點斑駁,但絕對是布拉格最好的建築了。布拉格當然無法跟巴黎或威尼斯相比,基本上布拉格只能算是個省城。擁有最多精雕細琢、充滿品味之建築物的,當然是維也納。

  幸好,自己跟帕齊塔伯爵乃多年至交,否則這趟來布拉格就得租房子了,甚至得淪落到窩在旅社裡的一間小斗室內。然而在這裡,在帕齊塔皇宮這整排幽靜的側翼建築物裡,他可以完全不受干擾,甚至能盡情享受帝王般的待遇。可以在這裡安靜的寫作,接待訪客或閱讀。伯爵將好一陣子不在家,這樣更好,否則那老傢伙肯定會嘮嘮叨叨的一直纏著他,要他敘述那些早就老掉牙的陳年往事。   伯爵一共有三十多名僕役樂隊成員不算在內。如果由他賈科莫.卡薩諾瓦當家作主,他肯定能讓這班僕人幫他辦出一場盛大的宴會,他將仔細挑選賓客,邀請一小群既有地位又有品味的嘉賓!伯爵大人,唉,他在這方面真是一竅不通,他老是把這種事交給女廚子處理,但這幫女廚子端出來的菜色數十年如一日,都是伯爵從小吃到大、一些既濃稠又煮得稀巴爛的菜,鄉下人吃的菜。這些女廚子全數來自鄉下,沒見過什麼義大利菜或法國菜,沒有,從沒有。接下來幾星期,他將讓她們大開眼界,瞧瞧什麼是異國風味的烹調藝術,到時候諒她們再也不敢把煎得香噴噴的燒肉放進黑漆漆的醬汁裡糟蹋。生蠔、塞滿內餡的珍珠雞、威尼斯風味的牛雜!沒錯,慢慢的,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整座皇宮將完全在他的掌握中。任誰也說不準,末了,也許這座早已失去往日風采的皇宮,將再度發光發熱,甚至成為高朋滿座的殿堂!

  但要做到這點,他得先擄獲所有僕人的心,就從保羅開始吧,接著是廚房裡的那些女人,慢慢的,他將如章魚般,悄悄的張開觸手,一步步影響他們,終至掌握住一切。甚至是樂隊,一支目前只會演奏波希米亞舞曲的樂隊,他將教會他們什麼是真正的音樂。這樣的一項任務,是的,這才是值得他致力的目標!讓布拉格發光發熱,未來幾週,一定要讓它璀璨得、熱鬧得在事過境遷後大家仍念念不忘、津津樂道!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得先辦幾件事,一些雜事,例如拜訪一些人,做幾場無謂的交談。對了,那封信哪兒去了?他拉開床邊的矮櫃抽屜,取出那封信。沒錯,就從這傢伙開始吧,這個痞子!一見面兩人肯定得先來個熱情擁抱,一副他們乃多年知交、世上最好的哥兒們!但事實上,他心裡清楚: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何許人,他能看穿這痞子的每個心思,打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多年前的首度相遇,他就看穿了這傢伙!他們倆都來自威尼斯,但他賈科莫.卡薩諾瓦乃兩人之中年紀較長、較聰明、周遊列國、見多識廣的一個,乃真正的威尼斯之子。而他,這個痞子,不過是個充滿缺陷的瑕疵品,全賴機緣和運氣勉強打造出名聲。不過,如果能牽著這痞子的鼻子走,逗逗他,一定很好玩,就讓他這次的布拉格之旅變成這痞子人生中最恐怖的一次回憶吧,等著瞧,且等他卡薩諾瓦布下天衣無縫的陷阱!

  保羅先敲門,然後才走進來。他手裡端著一個偌大的托盤。他先把東西擱在小桌上,然後嘆了口氣:這麼短的時間,我只能弄到這些,賈柯莫先生!女廚子說,伯爵的早餐都很簡單。   那個廚娘,嘮叨個什麼?卡薩諾瓦怒道,快步走向小桌子邊,仔細瞧了瞧拿來的東西。淡而無味的咖啡,烤得不夠乾、不夠焦的麵包,邊緣又太硬,還有一塊足以粉碎所有美夢的劣質乳酪,以及色澤慘白的奶油,還有這這這什麼東西,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從盤裡捏起一塊切得四四方方、黏答答的東西,舉在半空中。   榅桲果蜜餞【註】,賈科莫先生。   【譯註】榲桲,薔薇科果樹,開花狀似梨花或薔薇,果實狀似梨子。原產於伊朗和土耳其,最早的產地則可溯源至希獵。果實芳香,生食略帶澀咮,多製成蜜餞。

  榲桲果蜜餞?在威尼斯,這東西只會拿去餵便祕的猴子。   我這就去告誡女廚子,立刻就去。說罷,保羅打算轉身離去,卡薩諾瓦卻叫住了他。卡薩諾瓦在小桌子旁坐下,身體湊近托盤,徒手拿起東西就吃。保羅向後退了幾步,挨在窗邊,他從沒見過人這樣吃東西。卡薩諾瓦右手拿起麵包沾上咖啡,接著又把麵包換到左手抹上奶油,再換到右手沾些蛋黃,然後又把一小塊乳酪疊在麵包上。他嘴巴邊咬,喉嚨邊吞,手還一邊忙著把盤子裡的蛋黃搗碎,接著又把麵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加進去,然後以鯷魚調味,再灑上點酒,最後以湯匙一杓一杓的往嘴裡送,每吃一小口還要啜一口咖啡。   再幫我倒點咖啡,還有酒!聽到他吩咐,保羅小心翼翼的走向餐桌,他小心得猶如正在靠近一隻不知名的猛獸,一隻或許深具危險、隨時會咬人的野獸。快點!卡薩諾瓦怒道這充滿力道的一吼,果然立刻見效。保羅迅速把酒斟上,並倒滿咖啡,留在桌邊不敢擅離。卡薩諾瓦不停的把酒加進各個碟子和盤子裡,然後又加進各式佐料。他不停的混合、攪拌、調勻,猶如正在烹調某種特製佳肴,保羅的眼睛幾乎跟不上他成串的動作,情況就像: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主人的這位貴賓正在把所有的食材融合成一種獨一無二、世上絕無僅有的沾料,及一道道逐漸呈現在盤裡的珍饈。

  最後他拿起攪拌咖啡的小調羹舀起一小口品嘗。果不其然!他一副美味無比的表情;他邊品嘗這些糊狀物邊閉上眼睛,陶醉不已。保祿,你要幫我傳話給女廚子?哈,大可不必,我會親自去跟她說。明天,明天的早餐肯定會讓我心滿意足!至於這間房得重新布置。你把書桌推到窗邊;我要蠟燭,給我所有你弄得到的蠟燭!還有水果盤,上頭要擺滿水果和糖漬果乾,然後通通擺到這張小桌子上。大桌子那邊要擺優雅的水晶酒瓶,裡面給我裝滿各式葡萄酒、飲用水和甜酒,還要餅乾、甜點、小蛋糕,我會列出詳細的清單給你!現在我們要出門一趟。你陪我去。有個朋友想見我,我們約在穀物市場旁的一家小酒館裡,他寫了一封文筆還算可以的信給我,說他目前住在那兒。別讓羅倫佐.達.彭特等太久,他在信裡說,他忙得不可開交,正在為一齣歌劇填寫歌詞,唉,就只是歌詞,歌劇的腳本,不過幾行韻文,如此雕蟲小技,他竟然視之為工作?!那好吧,我們可別耽誤了他。不過,造訪羅倫佐肯定能為我們帶來不少樂趣。   卡薩諾瓦指指散落一室的衣物;保羅努力的配合上他的速度,飛快的將衣物遞給他。他邊穿上外套,邊喝下最後一口咖啡。走到門邊,戴上他那頂綴滿白色羽毛的帽子,同時還不忘喝掉銀製酒杯裡的最後一滴葡萄酒,這只銀製酒杯是他在旅途中順手牽羊而來的,猶如一件玩具,供他隨時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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