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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十年之後的哈維爾醫生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19971 2023-02-05
  1   哈維爾醫生要到一處溫泉地治病,他美麗的妻子眼睛噙著淚水。妻子之所以流淚,部分是出於同情(不久以前他膽囊患病,在這之前她不曾看過他生病),但也部分是因為未來三星期的分離,在她心中激起嫉妒的痛苦感情。   什麼?這個為人所仰慕而又比他年輕很多的美麗女演員,會為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吃醋?最近幾個月,他在離開家之前,總要在口袋裡放一小瓶藥片,以便在疾病發作時解除痛苦。   情況是這樣,但是沒有人了解她,甚至哈維爾醫生也不了解她,因為從外表來判斷,哈維爾醫生認為她有一種不會受到侵犯的莊嚴。幾年以前,他們兩人感情更加親密,他發現她很單純,能夠巧妙地處理家事,但卻缺乏安全,於是他更加發現她的魅力。真奇怪;甚至在他們結婚以後,這位女演員也完全不重視自己的青春所象徵的優勢。她為愛情所迷,為丈夫喜歡玩女人的聲名狼藉所迷,所以她認為丈夫總是不可捉摸且深不可測。縱使他每天表現出無限的耐性(以及絕對的真誠)要她相信:除了她之外,他沒有任何女人,也永不會有任何女人,但是,她仍然表現出尖酸和瘋狂的吃醋心理。她是藉著高尚的教養,才得以掩飾這種卑鄙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還是繼續更加嚴重地折磨她。

  哈維爾知道這一切。他有時感動,有時生氣,有時感到疲倦,但是因為他喜歡妻子,所以他始終盡力紓解她的痛苦。這一次他又努力要幫助她。他大大誇張自己的痛苦,誇張自己的健康處於危險狀態,因為他知道:由於他的疾病而產生的恐懼心理,對她有提神和激勵的作用,但由於他的健康而產生的恐懼心理(恐懼他的不忠實和神秘浪蕩行為),對她而言,卻有破壞作用。他時常把話題轉到佛蘭媞絲卡醫生也就是要在溫泉地治療他的那位女醫生身上。這位女演員認識這位女醫生;她想到女醫生的外表非常仁慈,不會令人起邪念,於是感到安心了。   哈維爾醫生坐在巴士上,看著美麗的妻子站在人行道上,淚眼婆娑,坦白說,他是感到很舒慰。因為她的愛不僅是甜蜜的,並且也很急迫。但在溫泉地,他並沒有感到很舒服。他一天必須喝三次的礦泉水;礦泉水直接滲入身體各部分,於是他感到疼痛、疲倦。他在柱廊之中見到好看的女人時,就顯得很恐慌,因為他感覺自己年事已老,對她們沒有欲望,在無數的女人之中,他只能與善良的佛蘭媞絲卡接觸。這位女醫生為他注射,量他的血壓,戳戳他的肚子,並且告訴他在溫泉地進行中的事情,也告訴他她自己兩個孩子的事情,尤其是她的兒子;她說她的兒子長得像她。

  當他收到妻子的信時,他就處在這種心境之中。啊呀,這一次她高尚的教養沒有好好控制強烈的嫉妒心理。信中充滿牢騷和怨言。她說,她不想責備他什麼,但是,她整夜沒有睡覺。她說她很了解自己的愛對他是一種負擔,並且她能夠想像他現在多麼快樂,因為沒有她在身邊,他可以休息一下了。是的,她知道他無法忍受她,她也知道自己太脆弱,無法改變他的命運他的命運就是經常受到大批女人的圍攻;是的,她知道,她沒有抗議,但她卻哭泣,無法成眠。   哈維爾醫生讀完了這些怨言,記起了那三年的時光;在這三年之中,他曾耐著性子向妻子表示自己是回頭的浪子,是忠良的丈夫,但是沒有用;他感到無限的疲倦和無望,他在憤怒中揉掉這封信,丟進字紙簍之中。

     2   第二天他身體感到好一點了,覺得很是驚奇,他的膽囊完全不再疼痛,並且早晨看到幾個女人走過柱廊時,心中也產生了一種輕微但卻明確的欲望。然而,這種收穫卻因為他發覺到一件更令他不舒服的事而被抹煞了:這些女人走過他身邊時,一點也沒有現出感興趣的樣子;在她們看來,他跟其他啜飲著礦泉水的蒼白人兒一樣,只是一群病患中的一員。   你看,情況好一點了,佛蘭媞絲卡醫生在早晨戳他的身體時這樣說:但是,你一定要嚴格遵守飲食的規定。所幸你在柱廊那兒遇到的女病人年紀都很大,病也很重,所以她們不會讓你動心;對你來講,這樣比較好,因為你需要休息。   哈維爾正把襯衫塞進褲子;他站在一個小鏡子前面(小鏡子掛在洗臉盆上方的一個角落),悶悶不樂地檢視自己的臉孔,然後他很憂傷地說:你說錯了。我很清楚地注意到:在大部分年紀大的女人之中,還是有些十分美麗的女人漫步走過柱廊,只是她們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但這一點我不相信,女醫生對他微笑,哈維爾醫生強迫自己的視線離開鏡中那令他悲傷的影像,看著女醫生那忠誠而信任的眼睛。他很感激她,不過他知道:她只是在表達對傳統的一種信仰,信仰她自己多年來的角色在這許多年之中,她已經習慣以微微不贊同的態度看待他(但無論如何表現得很仁慈)。   然後有人敲門。佛蘭媞絲卡把門略略打開,有一個年輕人點頭致意。啊,是你,我全都忘了!她要年輕人進入診療室,並且對哈維爾說明:溫泉地雜誌的編輯過去兩天來一直在找你。   年輕人開始不斷表示抱歉:在這樣尷尬的時間來打擾醫生;他努力要裝出一種滑稽的模樣(不幸顯得有點勉強,令人不悅)。他說,哈維爾不應該氣女醫生出賣他,因為編輯無論如何都會逮到他的,甚至可能在洗碳酸水浴時逮到他。他也說,醫生不應該氣他的厚臉皮,因為厚臉皮這種特性是記者行業必備的要件之一,沒有這種特性,他就無法謀生。然後,他大談這份有插圖的雜誌,由溫泉地每月出版一次,並且他說明:每一期都有一篇訪談,對象是正在接受治療的傑出病人。他提到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位是政府官員,一位是女歌星,還有一位是曲棍球選手。

  你看,佛蘭提絲卡說,柱廊那兒的那些漂亮女人對你不感興趣;另一方面來說,你卻引起了新聞記者的注意。   這是一種可怕的貶抑,哈維爾說。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自己這樣引人注意,並且對著這位編輯微笑,表現出非常明顯的虛假模樣拒絕他的提議。先生啊,我既不是政府的官員,也不是曲棍球的選手,更不是女歌星。雖然我不想低估自己的科學研究,但我的科學研究的對象畢竟是專家,而不是一般大眾。   但我並不想訪問你;我甚至沒有想到要訪問你,年輕的人回答,立即表現得很真誠。我想跟你的妻子談談。我聽說她要來溫泉地看你。   那麼你的消息比我靈通,哈維爾冷冷地說。然後他又走近那面鏡子,照著自己的臉他的臉並未使他感到滿意。他默默扣起襯衫上端的釦子,年輕的編輯顯得很窘困,說再見時不再表現出厚臉皮的模樣。他向女醫生道歉,也向哈維爾醫生道歉,巴不得趕快離開。

     3   這位編輯表現的是慌張而不是愚蠢。他不很看重這份溫泉地雜誌,但,因為他是這份雜誌的唯一編輯,所以每個月他都得做例行公事,用必要的圖片和文字來填滿二十四頁的篇幅。夏天的時候,這件事很容易做到,因為溫泉地有很多傑出的訪客,但是到了潮濕和寒冷的月份,柱廊卻充滿了鄉下的女人,以及厭倦的氣息,所以他不能錯過任何機會。昨天他在某處聽說:一位知名女演員的丈夫正在這兒接受治療(這位女演員主演一部新的偵探片,相當吸引溫泉地的客人),於是他探聽出他的行蹤,立刻去尋覓他。   但是,現在他感到很沒面子。他總是對自己沒把握,也因為這個原因,卑屈地全然依賴自己所接觸的人。他根據這些人的觀點和判斷,膽怯地探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以及自己有多大的價值。現在他推斷:剛才那個人認為他很可憐、愚蠢、無聊;他也因此更加在意,因為這個如此判斷他的人,是他第一眼就很喜歡的人。所以他感到很困惱,於是當天便打電話給女醫生,問她這位女演員的丈夫到底是誰,結果得知,他不僅是一個知名的醫生,並且在其他方面也很出名。女醫生問編輯:真的沒有聽過他嗎?

  編輯坦白說,他不曾聽過,於是女醫生以縱容的口氣說:嗯,當然,你畢竟還是一個小孩。幸運的是,你並不精通哈維爾很傑出的那一行。   他去打聽了一番,才知道所謂的那一行是指性愛知識,據說,就這方面而言,哈維爾醫生在本國之中無人能及,於是,這位編輯很痛心,因為他被認為是一個無知的人,而他也因為沒有聽過哈維爾這個名字而相信自己的確是一個無知的人。由於他總是夢想有一天也像這個人一樣成為專家,所以,他在這個大師面前,表現得像一個可厭的傻瓜,使他很困惱。他記起自己的嘮叨,自己愚蠢的玩笑,以及自己的不圓滑,於是他謙卑地承認:這位大師所施加的懲罰表現消極的沉默,並且以茫然的眼光看著鏡子是很有理由的。   發生這個故事的溫泉鎮並不很大;不管人們願意不願意,他們每天都要見幾次面。所以,這個年輕的編輯不久又遇到哈維爾醫生。那時是接近黃昏的時候,一群膽囊病患者在柱廊的柱子間慢慢走動著。哈維爾醫生正在啜飲著陶杯中那種有臭味的水,微微露出苦惱之色。年輕的編輯走過去,表現出迷亂的神色向醫生道歉。他說,他不曾想到:知名的女演員哈洛娃的丈夫就是他哈維爾醫生,並且是同一個哈維爾。他說,在波希米亞有很多位哈維爾,不幸,他(編輯)沒有把女演員的丈夫和那位有名的醫生聯想在一起;當然,他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這位有名的醫生,不但因為他是一個傑出的醫生,並且恕他冒昧地說出來也因為他有很多故事和軼事流傳。

  我們沒有理由否認:這個年輕人的一番話,使得心情不好的哈維爾醫生聽了很高興,特別是關於所謂的故事部分,因為哈維爾很清楚:故事本來是會變老、死去的,就像人本身一樣。   你不必對我道歉,他對年輕人說;他看到編輯的尷尬模樣,於是就輕輕拉起對方的手臂,跟他漫步走過柱廊。無論如何,那不值一提,他安慰對方。可是他同時也想著對方的道歉,並且數度提及:你聽說過我了?每次都滿足地微笑著。是的,編輯熱烈地表示肯定:但是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這樣子!   嗯,你以為我是什麼樣子?哈維爾問,他真的很感興趣。編輯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於是哈維爾憂鬱地說:我知道。故事、傳說和軼事中的人物不像真正的人;故事、傳記和軼事中的人物是由不會變老的本質所構成。不,我的意思不是說,傳說和軼事是不朽的,它們確實也會變老,其中的人物也會變老,只是他們以某種方式變老,外表不會改變,也不會惡化,只是慢慢變淡,變得透明,最後與太空的透明融合在一起。而我們,親愛的朋友,會消失以嘲諷性的多彩山水為背景,面對喜歡嘲諷的活潑年輕人的眼睛。

  哈維爾的這一席話使得年輕人很困惑,也很興奮,他們一起穿過漸深的暮色,繼續走了一段長時間。兩人分手的時候,哈維爾說他厭倦了醫生規定的食物,明天想大吃一頓;是否想陪他去?年輕人非常願意。      4   不要告訴我的醫生,哈維爾說,同時,他已經在編輯對面坐了下來,並且拿起菜單,但是,我對飲食規定有我自己的想法:我絕對不吃自己不喜歡的食物。然後,他問要喝些什麼飯前酒。   編輯不習慣喝飯前酒,又因為他沒有想到其他的,所以說:伏特加。   哈維爾露出不悅的神色:伏特加有蘇俄字母的臭味。   沒錯,編輯說。從此以後他就顯得有些茫然若失,彷彿就像中學時代在委員面前接受口試,既沒有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也沒有做出自己想做的事,只是試圖要使對方滿意。他努力地預卜口試委員的想法、興致、喜好;他想跟上他們。他無論如何不會表現一副自己的三餐幾乎都不很好,都是些平常的食物;他也不會坦誠表明自己不知道何種酒該配何種肉類。哈維爾醫生似乎毫不知情似地折磨他:哈維爾醫生堅持要他選擇開胃小菜、主菜、酒以及乳酪;他寬宏地把每個人都看待成與自己平等。

  編輯發覺口試委員在美食主義方面扣了他很多分,於是急於想要彌補這個損失:他利用開胃小菜和主菜之間的空檔,很明目張膽地環顧四固,看著飯店的那些女人,說了許多話,努力要證明自己的興趣和知識。但是他的嘗試再度失敗了。他看到坐在隔了兩個桌子遠的一位紅髮小姐,於是就發表意見,認為那個女人一定可以成為很棒的情婦,哈維爾聽了之後,就以不含惡意的口氣問他:為什麼他這樣認為?編輯曖昧地回答;等到醫生問及有關他與紅髮女人的經驗時,他只好困窘地編造出令人難以相信的謊言,之後就沉默無言了。   對照之下,哈維爾醫生卻感到很快樂,心情很輕鬆,因為編輯讚賞的眼光緊隨著他。他叫了一瓶佐肉的紅酒;年輕人在酒精的刺激之下,又進一步試圖迎合大師的口味,大談自己最近發現的一個女孩。他過去幾個星期以來都努力要誘引那個女孩,並且懷有很大的成功希望等等。他的言談空泛,臉上堆著不自然的笑容,做作的表現出曖昧神色。這種情況只能傳達出一個事實:他試圖克服自己的不安。哈維爾非常清楚這一切;在同情之餘就要編輯說出他提到的那個女孩在模樣上的特點,使他儘可能談論這個愉快的話題,使他有機會自由地發揮。然而,年輕人甚至連這一次也大大的失敗了。他無法很精確地描述有關女孩身材的種種,也無法細述她特殊的五官,至於她的心智個性,則更不用說了,所以,最後哈維爾醫生就自己大談特談,並且因為傍晚的氣氛令人覺得舒適,再加上酒的催化,他變得很興奮,對著編輯演起獨腳戲,就以機智的言詞猛談他自己的往事、軼事和想法。   編輯邊啜飲著酒邊傾聽著,同時隱隱領略到一種混合朦朧的情緒。一方面他顯得很不快樂他感覺到自己卑微又愚蠢,感覺自己像是一位可疑的學徒面對一位無可懷疑的大師,所以羞於開口:但同時他也感到快樂,因為大師正坐在對面,正和他進行美妙、長久而友善的閒談,把自己的回憶、秘密和想法透露給他。   哈維爾的談話已持續得太久了,所以年輕人迫不及待地也想插進兩句話,加入閒談,證明自己有能力成為對方的搭檔。因此,他再度談到自己的女友,真切地邀請哈維爾第二天去看看她,話中帶著根據他自己的經驗,他認為她是屬於什麼標準;其實如果以另一種方式來說,就是邀請哈維爾去檢定她(是的,他在浮動的心情中說出了這個字眼)。   他在想什麼呢?只是因為喝了酒以及強烈地想說些話,所以才不知不覺產生一種想法嗎?   無論這個想法可能多麼自然,編輯還是希望經由此追求至少三方面的利益:   藉由一種陰謀(涉及一種共同和秘密的判斷),也就是藉由所謂的檢定,他自己和大師之間將會建立一種緊密的關係,他們會成為真正的夥伴,這是編輯所渴望的;   如果大師表示贊同(年輕人如此期望,因為他自己很為這個女孩子所吸引),這就等於贊同年輕人,贊同他的判斷和品味,所以大師會認為他從學徒改變成職工,而他也會自認自己比以前更重要;   最後,這個女孩對年輕人的意義會比以前重大,而他在她那兒所經驗到的愉悅,會從虛構變成真實。(因為年輕人時而體認到:他生活其中的世界對他而言是一個經驗的迷宮,他十分模糊地推測其價值,因此,只有當虛幻的價值被人贊同時,才有可能變成真正的價值。)      5   哈維爾醫生第二天醒過來時,由於昨天吃了一餐,膽囊因此感覺到微微疼痛。他看看錶,知道半個小時後,就得去接受治療,因此必須趕時間,而趕時間正是他生活中最不喜歡的事情。他在梳頭時看看鏡中自己的臉,並不覺得滿意。一天的開始並不好。   他甚至沒有時間吃早餐(他認為這也是一種壞徵兆),只是匆匆趕到那間有溫泉池的建築物。那兒有一段長長的迴廊,很多扇門開著。他敲了其中一個門,一個穿白制服的美麗金髮女人探出頭來,生氣地譴責他遲到,然後叫他進去。哈維爾醫生走到一間小臥室中的屏風後面去脫衣服,一會兒後,他聽到有人說,快一點吧!女按摩師的聲音越來越沒有禮貌。哈維爾很不愉快,刺激他採取報復的行動,(啊呀,幾年以來,哈維爾醫生只習慣於一種報復女人的方式!)因此,他脫下內褲,把肚子縮進去,挺出胸膛,就要走出小臥室。但這種舉動卻使他感到嫌惡:這是有損他的尊嚴的,別人如果這樣,他會認為很荒唐。他又舒適地放鬆自己的肚子,若無其事地他認為只有這樣才是不卑不亢的走向很大的溫泉池,浸在溫溫的水中。   女按摩師完全不去看他的胸膛和肚子,只是轉開一個大配電盤上的幾個水龍頭:哈維爾醫生已經伸展身體,躺在溫泉池的池底。女按摩師抓住他水下的右腳,把一個噴出刺人水流的水管管口貼在他的腳底。哈維爾醫生感到一陣麻癢,於是抽動著腳,女按摩師禁不住便責備他。   哈維爾確實會很容易讓這個金髮女人停止以冷淡而無禮的聲調對他說話。譬如,他可以說些笑話、閒話,或者問些滑稽的問題;只是哈維爾很生氣,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在心中想著:這個金髮女人應該受到一些懲罰,不值得他說笑話等等來讓她好過。她的水管移到他的鼠蹊部上方,於是他用雙手遮住自己的生殖器官,以免刺人的水流傷害到他,同時他問她那晚要做什麼。她沒有看他,問他為什麼要知道。他對她說:他一個人住一間單人房,想請她那天晚上去找他。可能你把我跟另一個人搞錯了。金髮女人說,叫他把肚子轉過去。   哈維爾醫生躺在那兒,肚子靠在溫泉池的底端,下巴抬高以便能夠呼吸。他感覺到刺人的水流正在按摩他的小腿,並且也還感到滿意,因為自己剛才採取正確的行動,對女按摩師說的話,哈維爾醫生長久以來一直習慣做一件事,那就是以一種方式懲罰頑強、無禮或被寵壞的女人:以冷漠的方式把她們引到他的床上,不去表現什麼柔情,幾乎不說一句話,然後以一種同樣冷淡的方式把她們遣走。只是,過了一會兒,他卻想到:雖然他在跟女按摩師說話時,無疑正確採取了一貫的冷漠態度,沒有表現出一絲柔情,但他並沒有引誘成,看來似乎以後也不可能做到。他知道自己被她拒斥了,而這卻是一種新的侮辱,因此,當他最後走進小臥室用乾毛巾擦乾身子時,他為自己的解脫感到很高興。   他很快離開這個建築物,匆匆趕到時間電影院去看展示櫥窗。有三張廣告照片還在那兒展出,其中一張是他的妻子驚恐地跪在一具屍體上方。哈維爾醫生看著那個可愛的臉孔由於驚懼而扭曲,於是心中感到無限的愛意及懷念。有一段長時間,他無法離開展示櫥窗一步。直到最後他起意去找佛蘭媞絲卡。      6   請幫我掛長途電話,我必須跟我的妻子講話,佛蘭媞絲卡送走病人,叫哈維爾進入診療室,他就對她這樣說。   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哈維爾說:我感到孤獨   佛蘭媞絲卡露出不信任的神色看著他,撥號碼到長途電話接線生那兒,把哈維爾給她的號碼告訴對方。然後她掛起聽筒並且說:你感到孤獨囉?   我為什麼不會感到孤獨?哈維爾很生氣。你就像我的妻子,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我,其實我早就不是那個我了。我很謙卑,我很寂寞,我很悲傷。歲月沉重地壓在我身上,我告訴你,這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你應該有小孩,女醫生回答:這樣你就不會常想到你自己。歲月也是沉重地壓在我身上,但我卻不去想它。我看到我的兒子,他正要從嬰兒變成男孩,我就期望看到他將來長大成人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抱怨時間的消失。請想想他昨天對我說了什麼:既然每個人都要死,為什麼世界上還有醫生?你會怎麼說呢?   很幸運,哈維爾醫生不必回答,因為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一聽到妻子的聲音,他立刻脫口說出自己多麼憂傷,這兒沒有人跟他談話,他無法忍受自己一個人在這兒。   透過聽筒,他可以聽到低沉的聲音,最初顯得不信任、吃驚,幾乎是顫抖著,但在丈夫的話語的衝擊下,有一點放鬆了。   請你來這兒看我,儘快來看我!哈維爾對著聽筒說,然後聽到他的妻子回答說,她想來,但幾乎每天都要拍戲。   幾乎每天並不是每天,哈維爾說,然後他聽到妻子說第二天沒有事,但她不知道只來一天是否值得。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難道不知道一天在我們短短的一生中包含了多大的財富嗎?   你真的不生我的氣嗎?低沉的聲音在聽筒中問。   我為什麼要生氣?哈維爾說,他生氣了。   因為我那封信。你有病痛,而我卻寫那樣一封愚蠢的信表示我在吃醋,讓你很煩。   哈維爾醫生對著聽筒喃喃說出一些無意義的好聽話,而他的妻子(以一種已經變得十分溫柔的聲音)說:她要在第二天去看他。   無論如何,我嫉羨你,佛蘭媞絲卡在哈維爾掛起聽筒時這樣說。你擁有一切。你有女孩讓你隨時召喚,又有幸福的婚姻。   哈維爾看著他的朋友;她雖然說是嫉羨,但她心腸很好,可能並非真正會嫉羨。哈維爾為她感到難過,因為他知道:從孩子身上所得到的快樂無法補償其他別種的快樂,何況,如果一種樂事為的是要取代其他的快樂,那麼它會很快變得太令人厭倦。   然後他離開了去吃午餐。午餐後他睡個午睡,等到醒過來時,記起那年輕的編輯還在一家飯店等他,要引介那個女孩。於是他穿好衣服出去。   他走下病房樓梯,在近衣帽室的走廊,看到了一位駿馬般美麗高大的女人。啊,這其實是不應該發生的事,哈維爾總是發現這種非常吸引人類型的女人。衣帽間的服務員正把一件上衣交給這個高個子女人,哈維爾醫生跑過去幫她穿上衣服。這個像一匹馬的女人冷冷地謝謝他,哈維爾說:我還能為你做些別的嗎?他對她微笑,但她卻回答說,沒有,並且也沒有微笑,然後匆匆走出樓房。   哈維爾醫生感到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心情再度陰鬱起來,走向飯店。      7   編輯已經和他的女朋友在一個雅座坐了一段時間了(他選了一個可以看到入口的地方),但沒有心思集中在談話上雖然平常的時候,他們會愉快而不厭倦地大談特談。想到哈維爾要來就使他羞怯起來。他今天第一次試圖以一種較批判的眼光看自己的女朋友。她正在說什麼(所幸她繼續說著什麼,沒有注意到年輕人內心的焦慮),此時,他發現到她的美有幾個小小的缺陷。這一點使他很不安縱使他很快就告訴自己說:這些缺陷事實上使她的美顯得更有趣,也正是這些缺陷使他有一種溫暖的感覺,覺得自己接近整個實際的她:   也就是說,他喜歡這個女孩。   但是,如果他喜歡她,為什麼還要做出這種對她而言算是很屈辱的事情呢?竟然讓這位放蕩的醫生來檢定她?如果我們勘酌他的情況,承認這只是他所做的一種遊戲,那麼,他又為什麼顯得那麼羞怯,為了純然的遊戲而顯得困窘?   這並不是一種遊戲。這個年輕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孩是怎麼樣的?他無法判斷她的美和吸引力的程度。   但是,他真的那麼天真,那麼沒有任何一點經驗,所以無法分辨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嗎?   完全不是。這個年輕人並不是那麼毫無經驗;他已經認識了一些女人,並且跟她們有了曖昧關係,但是在進行曖昧關係的時候,他的心思反而集中在自己身上,而非曖昧關係上。讓我們來看看他認為值得注意的事情是什麼。這個年輕人準確地記得自己何時跟哪一個女人在一起,穿什麼衣服;他記得在什麼地方,因為自己穿了太寬的內褲,感到不得體而心中很痛苦;他記得有一次自己穿了一件白運動衫,感覺像是一位時髦的運動員。但是他卻忘了自己的女朋友穿什麼。   是的,這是值得注意的。在短暫的交往期間,他曾在鏡中長久地端詳自己,但是,他對於自己的女伴卻只有一種整體和一般的印象。重要的是他在女伴的眼中看起來是什麼樣子,至於他看女伴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跟他有關係的女孩漂亮不漂亮,對他而言並沒有關係。因為不僅他自己要被女伴審視,他們兩人也得一塊被別人的眼睛打量。有一件事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那就是:別人要覺得他的女伴不錯,因為他知道:世人是經由他的女伴來判斷他的選擇、他的品味、他的地位,也因此判斷他本身。但是,就因為他所關心的是別人的判斷,所以他並未太依賴自己的眼光,一直到現在都要聽聽一般人的意見,然後加以接受。   但是,比起一位大師和一位專家的意見來,一般人的意見算什麼呢?編輯焦急地看著入口的地方;當他終於在玻璃門中看到哈維爾的影子時,他假裝很驚奇,並且對女孩子說:很湊巧,有一個傑出的人物正要走進來,而他再過幾天剛好就要為雜誌訪問這個傑出的人物。他走過去迎接哈維爾,引他到桌旁來。女孩子只在介紹時停止講話,不久又重新開始本來就不曾停止的談話,繼續閒談著。   哈維爾醫生十分鐘前被前個女人所冷落,現在他慢慢地看著這個閒聊著的女孩,越來越陷進一種不愉快的心情中。這個女孩並不美,但是她十分逗人喜愛。無疑,哈維爾醫生(他被認為是像死神,因為他什麼都佔有)會在任何時間佔有她,並且很樂於這樣做。她有幾個特徵,表示出一種奇異的美學曖昧:鼻子的基部有很多雀斑,可以說是白皙皮膚的一個缺陷,但反過來說,也可以算是一種天然的珠寶。她很脆弱,可說是沒有充分長成理想的女人身材,但反過來說,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挑激作用的精緻特性,象徵孩子氣繼續存在成熟女人身內。她很是多嘴,可以說是一種討人厭的喋喋不休,但反過來說,也可以算是一種有用的特性,她的搭檔如果喜歡,可以以她的言詞為掩護,沉迷於自己的思想之中,不用害怕會被人逮到。   編輯秘密而焦慮地端詳醫生的臉孔,認為醫生的臉孔惡意地(也是不利地)沉迷於思緒之中,於是他叫來一個侍者,要了三杯白蘭地。女孩表示異議,說她不喝,然後編輯又慢慢說服她。哈維爾醫生悶悶不樂地覺得:這個在美學上顯得曖昧的人兒,在她滔滔不絕的言詞中顯露出內在單純的本性,非常可能使他當天第三次嚐到被冷落的滋味如果他向她調情的話。因為他,哈維爾醫生,雖然一度像死神那麼有力量,現在卻是今非昔比了。   然後,侍者拿來白蘭地,他們三個人都舉起酒碰杯。哈維爾醫生看著女孩藍色的眼睛,他清楚地了解這兩隻眼睛的整個意義就是敵意,於是他也回報以敵意,並且彷彿忽然在自己眼前看到一個美學上並不曖昧的人兒:一個病弱的女孩,臉孔滿是污點般的雀斑,饒舌的程度令人難以忍受。   縱使這種改變,加上年輕人以焦慮和詢問的神色凝視著哈維爾,使哈維爾感到滿意,但是比起在他內心留下大傷口的深沉陰鬱來,這種愉悅卻是微不足道的。哈維爾想著:他不應該把這次見面的時間拖長,這次見面不會使他感到滿足的。所以他就很快取得發言權,在年輕男人和女孩面前說出幾句迷人的俏皮話,表示自己很高興能夠跟他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並且說他急著要趕到別的地方,然後就告辭了。   醫生走到玻璃門時,年輕人輕拍自己的前額,告訴女孩說,他完全忘了一件事:沒有跟醫生協調為雜誌訪問他的事。他衝出雅座,在街上才趕上了哈維爾。嗯,你認為她怎麼樣?他問。   哈維爾凝視了年輕人的眼睛良久,年輕人懇求的神色激起他的精神。   另一方面,哈維爾的沉默使得編輯身體發抖,所以他事先就開始撤退了:我知道她不是一個美女   哈維爾說:是的,她不是一個美女。   編輯低下頭:她稍嫌多話。但在其他方面她很好!   是的,那女孩真的很好,哈維爾說,但是一隻狗,一隻金絲雀,或者在農家庭院中搖擺走動的一隻小鴨,也可能會是很好的。我的朋友啊,在生命中,問題不在贏得最多的女人,因為那只是一種外表的成功。問題是在於培養自己嚴格的品味,因為嚴格的品味可以反映個人價值的程度。我的朋友啊,請記住,一個真正的漁夫會把小魚丟回水中。   年輕人開始找藉口,他說,他對那女孩有相當的懷疑,他要哈維爾來判定就是一個證明。   是的,沒什麼,哈維爾說,不要擔心。   然而,年輕人還是繼續辯解,提出藉口,並且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秋天的時候,溫泉鎮很少有美麗的女人,男人只好將就。   這件事我不同意,哈維爾對他的話一笑置之。我在這兒見過幾個非常吸引人的女人。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女人有一種外表的形體之美,具有小城鎮品味的人誤以為那是一種美。女人還有一種真正的性愛之美。當然,如果想單憑一眼就看出來,那可是需要功夫的。那是一種藝術。然後他與年輕人握握手,離開了。      8   編輯陷進一種可怕的情境中。他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傻瓜,迷失在象徵自己青春的無限荒野之中。他體認到:他在哈維爾醫生的評價中已經失敗了,並且確實發現自己的女友無趣、不足輕重、不美麗。他再度在雅座她的身邊坐下來,認為飯店裡所有的顧客以及兩位忙碌的侍者,都知道這一點,並且不懷好意地為他感到難受。他要求付帳,對女孩說:他有要緊的工作要做,必須離開。女孩垂頭喪氣,年輕人非常傷心。縱使他知道自己要像真正的漁夫一樣把她丟回水中,他內心深處仍然喜歡她。   第二天早晨,並沒有為他憂鬱的心情帶來任何希望的亮光。他看到哈維爾醫生跟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走向他,心中不禁感到一種類似憎惡的嫉羨心理。這個女人表現出太囂張的美,而哈維爾醫生愉快地跟編輯點頭時,也表現出太囂張的輕快,所以年輕人感到更加難過。   這位是地方雜誌的編輯;他認識我只是為了能夠見到你。哈維爾把他介紹給美麗的女人。   年輕人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一位就是他從銀幕上所認識的那個女人,於是他的不安全感覺更加強烈了。哈維爾強迫他跟他們一起走;編輯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就開始說明他以前的採訪計畫,並且還加上一個新的主意;他說,醫生和哈維爾夫人兩個人他都要採訪。   但是,親愛的朋友,哈維爾勸誡他,我們所進行的談話很愉快,由於你的努力,談話也很有趣,但是請告訴我,我們為什麼要把談話公開在一份雜誌上?這份雜誌是要給患膽囊疾病和十二指腸潰瘍的人看的。   我可以想像你那些談話是怎麼樣的。哈維爾夫人微笑著。   我們談到女人,哈維爾醫生說:我發現這位先生是談論和辯論的上選對象,是陰鬱的下雨天跟我作伴的好朋友。   哈維爾夫人轉向年輕人。他沒有讓你厭煩吧?   編輯很高興醫生說他是好朋友,於是表示應該說是他使醫生厭煩。   啊,親愛的,女演員笑著對丈夫說,你一定以很可怕的方式大大炫耀了一番!   你說的不是事實,編輯為醫生辯護:夫人,你不知道小城鎮是什麼樣子,你不知道我所住的這個落後地方是什麼樣子。   但是這兒很美!女演員表示異議。   是的,對你來講是這樣,你才剛來不久。但是我住在這兒,並且還要繼續住下去。總是那一圈人,我已經太熟悉他們。總是同樣的人,他們的想法全是一樣,他們所想的事情都很膚淺,很愚蠢。無論我是否喜歡,我都必須與他們相處,並且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他們所同化。真是可怕我可能變成他們中的一份子!經由他們短視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這真是可怕啊!   編輯越說越興奮,而女演員認為她在對方的言詞之中聽到了年輕人的永恆抗議。這一點很吸引她,使她感興趣,於是她說,你不能妥協!你不能!   我不能,年輕人表示同意:這位醫生昨天開啟了我的眼界。無論如何,我必須避開這個環境的惡性循環,避開這種可鄙狀態,這種平庸狀態的惡性循環。哦,我要避開!年輕人重複這句話,哦,要避開它!   我們談到一個事實,哈維爾對他的妻子說明,那就是:小城鎮的平凡品味創造出對於美的一種虛假理想,這種理想基本上是非性愛的,甚至是反性愛的。然而,那些具有這種品味的人,卻沒有注意到爆發性的真正性愛魔力。有些女人能夠引誘一個男人去進行最令人眼花撩亂的官感冒險,但是,當這樣的女人走過我們身邊時,這兒卻沒有人看到她們。   情況就是如此。年輕人認定哈維爾所說的話。   沒有人看到她們,醫生繼續說,因為她們不符合地方裁縫師的標準,也就是說,性愛形象是由畸形來展現,不是由正常形態來展現;由誇張來展現,不是由拘謹的形式來展現;由獨創性來展現,而不是由現成的美來展現。   是的。年輕人表示同意。   你認識佛蘭媞絲卡?哈維爾對妻子說。   是的。女演員說。   你確實知道,我有很多位朋友放棄他們所有的世俗財富,以便跟她度過一個夜晚。我敢用自己的生命打賭,在這個城鎮之中,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她。親愛的編輯,畢竟你認識這個女醫生,你告訴我:你曾注意到她是一位多麼不尋常的女人嗎?   沒有,實際上並沒有!年輕人說。我一點也沒有想到要把她看成一個女人!   當然,哈維爾說:在你看來,她是有一點瘦。你發現她沒有雀斑,不會多話。   是的,年輕人不快樂地說,昨天你發現我真是一個白痴。   但是你曾經注意到她走路的樣子嗎?哈維爾繼續說:你曾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兩腿多麼有表情嗎?親愛的編輯,如果你聽到她的兩腿在說什麼,你會臉紅的雖然我知道,你在其他方面是一個有經驗的浪蕩子。      9   你在愚弄天真的人。女演員和丈夫告別編輯時,女演員對丈夫這樣說。   你很清楚,這是我心情愉快的一種徵兆。我向你發誓,這是我到達這兒以後,第一次感到心情愉快。   這次哈維爾醫生並沒有說謊。那天早晨,他看到巴士進站,在玻璃窗後面瞥見他的妻子,然後看到她在梯階上笑著,他心裡就很高興。因為前幾天在他心中儲存了沒有觸發的歡樂之情,所以他今天一整天就表現出一種幾近瘋狂的喜悅。他們一起漫步走過柱廊,細咬著甜甜的圓形威法餅。他們順道去看看佛蘭媞絲卡,聽聽新消息關於她兒子最近說了什麼話。他們跟編輯一起散步,前面一章已提過。他們跟那些為健康而在街上散步的病人開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中,哈維爾醫生注意到:幾個在四周走動的人正在凝視著女演員;他轉身時,發現他們正站著回頭看他們。   你已經被發現了,哈維爾說:這兒的人無事可做,他們拚命去看電影。   你很煩嗎?女演員問,她認為自己的職業沒有隱私權是一種苦惱,因為像所有真正的情人一樣,她渴望一種安詳而隱密的愛情。   剛好相反,哈維爾說,並且笑著。然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沉迷於一種孩子氣的遊戲:他猜猜在四周走著的人之中,有誰會認出女演員,有誰不會認出,並且他也跟她打賭:下條街有多少人會認出她。老年人、農婦、孩子確實轉過身來,連當時在溫泉地的幾個漂亮女人也轉頭了。   哈維爾最近一直不為人所注意,他感到沒面子,現在有過路的人注意他們,心中很愉快,很滿足,並且他也渴望別人的興趣也儘可能集中在他身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就用手臂攬著女演員的腰,身體彎下去,靠近她,在她耳中低聲說著各種甜言蜜語,各種挑逗的話,使得她也緊靠在他身上,以愉快的眼神注視他。哈維爾在眾多眼光的注視下,感到自己再度吸引人們對他的注意力,並再度感到高傲的愉悅從自己的身體、步態、生命之中散發出來。   他們徘徊在展示櫥窗前面的大街,身體像情人一樣纏在一起,此時哈維爾看到了那位金髮女按摩師昨天曾對他很沒有禮貌。現在,她站在一間空空的獵具店中,跟女店員閒談。來,他對吃驚的妻子說,你是整個世界上最棒的人兒;我要給你一件禮物。於是他牽起她的手,走進店裡。   店裡兩個閒談著的女人安靜了下來。女按摩師看了女演員好一會,然後迅速地看了哈維爾一眼,又看看女演員,再看看哈維爾。哈維爾注意到這種情況,心中很是滿意,但是他卻連一眼也不看她,只是迅速地端詳著展示著的東西;他看到叉角、糧袋、鳥槍、望遠鏡、拐杖,以及獵狗用的口絡。   你想看什麼?女店員問他。   等一會,哈維爾說。最後他在櫃臺的玻璃下面看到幾只黑色的哨子,指著其中的一個。女店員拿給了他,哈維爾把哨子放在嘴唇上吹著,然後端詳哨子的各邊,又輕輕吹著。真棒,他對女店員讚美哨子,然後所需要的兩鎊半放在她前面,把哨子交給了妻子。   女演員看出:這件禮物代表丈夫的孩子氣和淘氣(她很喜愛他這兩種特性),也代表丈夫對於荒謬事物的感覺。她露出美妙的戀慕神情謝謝他。但哈維爾覺得這樣並不夠;他對她低聲說:你對這樣一件可愛的禮物就這樣感謝而已嗎?於是女演員就吻了他。店中兩個女人一直看著他們,甚至在他們離開店之後,還在盯著他們不放。   他們又走去,在街上和公園中徘徊著,他們細咬著威法餅,吹著哨子,坐在一張長椅上,打賭有多少走過去的人會回頭看他們。到了晚上,他們走進一家飯店,幾乎撞進了那個像一匹馬的女人的懷中。這個女人驚奇地看著他們,凝視著女演員好一段時間,迅速地看了哈維爾一眼,然後又看著女演員,然後再度看看哈維爾,不由自主地對他點頭。哈維爾也點頭,把頭靠近他妻子的耳邊,低聲問她是否愛他。女演員露出戀慕的神色看著哈維爾,撫摸他的臉,   然後,他們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節制地吃著(因為女演員非常注意她丈夫的飲食),喝著紅酒(因為哈維爾只能喝這種酒)。此時哈維爾夫人很激動,她身體靠向丈夫,拉起他的手,告訴他說,這一天是她所曾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她向他傾訴衷情,告訴他說:他前往溫泉地時,她是多麼不快樂。她再度為那封瘋狂、有醋意的信道歉,並且感謝他打電話給她,要她來找他。她告訴他說:縱使只是一分鐘,她來看他也是值得的。她談了很多話,說與他生活在一起是連續不斷的騷動和不安定,她將永遠無法了解哈維爾,但是,就因為這個理由,每天對她而言都是一種新經驗,一種新的墜入情網,一種新的禮物。   然後他們一起離開,到哈維爾的單人床房間,而女演員的喜悅之情不久就達到了最高點。      10   兩天之後,哈維爾又去接受所謂的水下按摩,並且又遲到了一點時間,因為,說真的,他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曾準時。又是那位金髮女按摩師在那兒,只是,這一次她並沒有對他露出不悅的臉色,相反的,她還對他微笑,並且稱呼他醫生,所以哈維爾知道,她曾去查閱他的醫療紀錄,不然就是曾去探聽有關他的事情:哈維爾醫生對於她的表示興趣覺得很滿意,於是開始在小臥室中的屏風後面脫衣服。女按摩師叫著說,溫泉池的水滿了,於是他滿懷自信走向前去,挺著肚子,興致勃勃地爬進水中。   女按摩師轉開一個龍頭,問他妻子是否還在溫泉地?哈維爾說她不在了,女按摩師就問:他的妻子是否會再拍一部很好的片子。哈維爾說會。女按摩師舉起他的右腿,水流使他的腳底感到呵癢,於是女按摩師微笑著,說醫生的身體顯然很敏感。然後他們繼續談著,哈維爾說,在溫泉地真無聊。女按摩師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她說醫生確實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以免感到無聊。她身體彎下來,用水管在他的胸膛上面噴著水,此時他就讚美她的乳房他因為躺著很容易就看到她的乳房的上半部;女按摩師回答說:醫生一定看過更漂亮的乳房。   從這一切看來,哈維爾明顯地覺察出:他妻子的出現已經使得他在這個令人愉快、身體結實的女人心目中完全改變了;他忽然獲得了魅力和吸引力,更有甚者,他的身體對她而言無疑代表一個機會,可以秘密讓她親近那位知名的女演員,可以讓她相當於那位每個人都轉身去看的名女人。   只是,有一種情況是很常見的,那就是,當一個男人感到滿足的時候,就會拒絕自動出現的機會,以便對於自己那種幸福的滿足感到安心。這位金髮女孩已不再表現出高不可攀的模樣,她的聲音甜美,眼神柔和,以這種方式暗示要投懷送抱,這樣對哈維爾而言就十分足夠了他完全不渴望得到她。   然後,他必須把肚子轉過去,從水中把下巴伸出來,讓刺人的水流噴在他身體上面腳跟噴到頸背。他認為這種姿勢是象徵謙卑和感恩的儀禮姿勢。他想到自己的妻子,想到她多麼美,他多麼愛她,而她也多麼愛他,還有,她是他的幸運之星,為他帶來好運,讓這麼一位胴體結實的小姐眷顧他。   按摩結束,他站起來要走出溫泉池,此時女按摩師全身都是汗,他覺得她透露一種健康豐盈的美,同時她的眼睛露出柔順的多情神色,所以他渴望朝向身在遠方的妻子敬禮。他覺得女按摩師的身體,站立在女演員巨大的手中,而這隻手正要把按摩師的身體獻給他,像是獻出一種愛的訊息,像是獻出一件禮物。他忽然覺得:如果他拒絕這件禮物,拒絕這種溫柔的體貼,那會是對妻子的一種粗魯表現。因此,他就對著這個香汗淋漓的女孩微笑,對她說,他已經為她騰出今天晚上的時間,七點鐘時將在熱泉那兒等她。女孩同意了,於是哈維爾醫生用一條大浴巾把自己的身體包起來。   他穿好衣服,梳了頭髮,發覺自己的心情極好。他很想找人聊聊,於是他就順路去看佛蘭媞絲卡。他的來訪很投合她的心意,因為她的心情也非常好。她拉雜地談到各種事情,但總是回歸到他們上次見面時所談到的問題。她談到自己的年紀,並且含糊曖昧的暗示:一個人不應該屈服於自己的年齡;一個人的年齡並不總是不利於他的;如果一個人發現他(或她)確實能夠與年紀較輕的人相媲美,那是一種極美的感覺。孩子也並不是一切,她忽然無緣無故這樣說。不,我喜愛我的孩子,她加以澄清,你知道我多麼愛他們,但世界上也有其他東西   佛蘭媞絲卡的想法片刻不離其曖昧的抽象性質,所以外行的人一定會以為她的想法只是閒談而已。只是,哈維爾不是外行的人,他覺察到這種閒談背後隱藏一種目的。他認為他自己的快樂只是整串快樂之中的一個環節;因為他心胸寬大,所以他感覺到加倍的愉快。      11   是的,哈維爾猜得很正確:編輯就在他的大師讚賞佛蘭媞絲卡的當天去看這位女醫生。在談了幾句話之後,他感覺到內心有一種驚人的勇氣,於是告訴她說:他認為她很吸引人,想跟她一起出去。女醫生在驚慌之餘結結巴巴地說,她年紀比他大,並且有孩子。編輯聽了之後心中有了自信,於是他的話滔滔不絕地湧了出來:他說她擁有一種隱藏的美,比外表的凡俗之美更有價值;他讚美她走路的姿態,告訴她說,她走路的時候,她的兩腿最富於表情。   說完這番話的兩天之後,哈維爾醫生正心滿意足地走到熱泉,他從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那位身體結實的金髮女郎。在同一個時候,編輯則在他狹窄的閣樓裡不耐煩地走過來走過去。他幾乎確定會成功,但也因此更害怕某一種錯誤或不幸會使他失去成功的機會。他每隔一會兒就打開門,看看樓梯那邊。最後他看到了她。   佛蘭媞絲卡刻意地打扮一番,看起來略有改變,不同於穿著白短褲和白上衣的平常女人。興奮的年輕人覺得:她那一直只是受到懷疑的性愛魔力,現在就呈現在他面前,毫不羞恥地顯露出來,所以他忽然感到一種充滿敬意的羞怯。為了克服這種羞怯,他就在門口擁抱這位女醫生,開始狂熱地吻她。她面臨這種突擊,感到很驚慌,於是她請求他讓她坐下來。他讓她坐下來,但是卻又立刻坐在她的腳旁,並且以跪姿親吻她的長襪。她的手伸進他的頭髮裡,試圖輕輕把他推開。   現在讓我們來聽聽她對他說了什麼。首先,她重複下面這句話:你必須守規矩,你必須守規矩,要答應守規矩年輕人說:好的,好的,我會守規矩,同時把嘴往上移到襪子的頂端,於是她說:不行,不行,不能那樣,不能那樣;他的嘴移到更高的地方,此時她忽然開始叫起他的名字,並且大聲說,你是一個年輕的魔鬼,哦,你是一個年輕的魔鬼!   一切都由這句話來決定。年輕人不再遭遇任何抗拒。他陶醉了;他被他自己所醉,他被自己快速的成功所陶醉,他被哈維爾醫生所陶醉;哈維爾醫生的惡魔已經進入他心中,現在與他同住在一起;他被這個女人的裸體所陶醉,這個女人正躺在他下面,與他進行性愛的結合。他渴望成為一個大師,一個鑑賞家,他渴望證明自己的肉欲和野蠻。他在女醫生的上方微微抬高自己的身體,以熱情的眼光檢視躺在那兒的肉體,並且喃喃地說:你真美,你真優秀,你真優秀   女醫生用兩隻手臂遮起自己的肚子,並且說,你不要開我的玩笑   你在胡說什麼啊?我沒有在開你的玩笑,你真優秀!   不要看著我,她把他抱緊,這樣他就不會看到她:我已經有兩個孩子,你知道。   兩個孩子?年輕人不了解。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出來。你不要看。   這句話使得年輕人最初的衝勁稍微緩和下來,並且費了一番勁才恢復適度的狂喜心情:為了能夠表現得更好,他努力要用言詞來加強逐漸減弱的興奮,於是對著女醫生的耳朵低聲說:她跟他一起在這兒,裸著身體,完全裸著身體,這是多麼美妙啊。   你真可愛,你可愛極了。女醫生說。   年輕人繼續重複說出一些話,都是有關她的裸體,並且問她:她跟他一起在這兒,裸著身體,是否也很興奮?   你是一個小孩,女醫生說,是的,很興奮。但是過了一會後,她又說:已經有很多醫生看過她裸體,所以她甚至不覺得是一種困擾。比情人更多的醫生,她笑著說,並且開始談起她生產時所遭遇到的困難。但那是值得的,她最後說:我有兩個漂亮的孩子。漂亮,漂亮!   費了一番勁之後才恢復的狂喜之情,又從編輯心中消逝。他甚至覺得他們是坐在一間飯店之中,而他是一面喝茶一面跟女醫生閒談。他想到這兒,心中很生氣,於是又開始以激烈的方式跟她做愛,努力要使她沉迷於肉欲的念頭:上次我去看你時,你知道我們會做愛嗎?   你呢?   我想要,編輯說,我非常想要!並且在說想要兩個字時注入無限的熱情。   你就像我的兒子,女醫生對著他的耳朵笑著。這小孩也什麼都想要。我經常問他:你難道不想要月亮嗎?   他們做愛,而佛蘭媞絲卡盡情地談著。   然後他們在臥楊上邊靠邊坐著,裸著身體,很疲倦,女醫生撫摸著編輯的頭髮說,你像他一樣有一頭細細的頭髮,很可愛。   誰?   我的兒子。   你總是想到你的兒子。編輯膽怯地表露出不贊同的神情說。   你知道,她自傲地說,他是母親的寵兒,他是母親的寵兒。   然後她站起來穿衣服她在這個年輕人的小房間之中,忽然感覺到自己很年輕,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真正年輕的女孩,於是她有一種愉快的感覺自己也覺得可笑的愉快感覺。她離開時擁抱編輯,眼睛因為感激而濕潤了。      12   經過了一個美麗的夜晚,一個美麗的白日為哈維爾展開了。吃早餐時,他跟那個像一匹馬的女人交談了幾句有意義的話。十點鐘時,他做完治療回來,他妻子的一封信在他的房間等著。然後他去散步,穿過柱廊置身於那群病人之中。他把用陶碗裝著的礦泉水湊近嘴唇,愉快地微笑著。那些女人以前經過他身邊時,都沒有對他表現出什麼興趣,現在卻凝視著他,所以,他就微微對她們點頭致意。當他看到編輯時,他就高興地跟對方打招呼:我今天早晨去看佛蘭媞絲卡,根據逃不過高明心理學家的一些徵象看來,我認為你獲得了成功!   年輕人只想把事情向他的大師透露,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有點使他迷亂。他不確知事情是否真的像應該發生的情況那樣美妙,所以,他不知道:準確而真實的敘述會使哈維爾高估他,還是低估他。他對於應該透露和不應該透露的事情感到猶疑不決。   但是,他現在看到哈維爾的臉孔露出愉快而侮慢的微笑,只好以同樣愉快而侮慢的聲調回答,並且很熱心地讚美哈維爾所推薦的女人。他說,他第一次以沒有小鎮偏見的眼光看著她時,就發現她很吸引人:他也說,她很快就同意去他所住的地方,而他以驚人的速度佔有了她。   哈維爾醫生問他各種問題,以及更細的問題,以便能夠仔細分析這次曖昧關係,徹底研究其細微差別,於是年輕人只好說出更多的實話,最後並指出:雖然他對一切都非常滿意,不過他和女醫生之間的談話卻使他感到有點困惑。   哈維爾醫生認為此事很有趣,他說服編輯把他和女醫生之間的對話詳細敘說一遍,並且還打斷對方的敘述,熱情地叫著說:太棒了!嗯,真是奇妙!哦,那顆永恆的母親的心!我的朋友啊,我真的嫉羨你!   此時,那個像一匹馬的女人在兩個男人面前停。哈維爾醫生對她鞠躬,女人伸出手給他:不要生氣,她道歉著說,我遲到了一會。   不要緊,哈維爾說:我跟這兒這個朋友談得非常愉快。對不起,讓我跟他把話講完。   於是他仍然握著高大女人的手,轉向編輯說,親愛的朋友,你所告訴我的,超過我預期的一切。你必須了解,如果男女雙方沒有討論肉體的愉悅,那麼這種愉悅就會類似得令人厭倦。在這種不討論的沉默之中,每個女人都變得一樣;一旦男人找上別的女人時,原來這些女人就全被遺忘了。真的,我們投入性愛的愉悅中,主要是為了要記住那些愉悅!這樣,那些愉悅的亮點就會形成閃亮的帶子,把我們的青春和我們的老年結合在一起!這樣,那些愉悅就能夠把我們的記憶保存在一種永恆的火燄中!朋友啊,相信我,在這樣最凡俗的時刻中,只要說出一句話,就能夠照亮這個時刻,使它令人難忘。他們都說我是採集女人的人。實際上,我更是採集言語的人。請相信我,你將永遠不會忘記昨天晚上的時光,你將為此感到很快樂。   然後,他對年輕人點頭,握著那個像一匹馬的高大女人的手,沿著溫泉浴場的散步場慢慢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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