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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談話會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22518 2023-02-05
  1   人員室   醫生的人員室(在任何城鎮任何醫院的任何病房裡),把五個角色聚集在一起,把他們的行動和言語編織成一種瑣碎然而卻最為有趣的插曲。   哈維爾醫生和亞蓓妲護士在人員室中(今天他們兩人都輪值夜班),此外還有兩個醫生也在(他們假借較不重要的藉口來這兒,以便能夠跟兩位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坐在一起,喝幾瓶已經拿進來的酒)。這兩位醫生就是這個病房的禿頭主任醫生,以及來自另一個病房,三十歲的漂亮女醫生;整個醫院的人都知道他們兩人有曖昧關係。   (主任醫生當然已經結婚;一會兒之前他剛說出自己喜愛的格言,不僅證明他的機智,也證明他的意向:各位同事,你們知道,我的婚姻很不快樂:我的妻子是那麼完美,我一點也沒有離婚的希望。)

  除了提到的這四個人之外,還有第五個人,但是他實際上不在這兒,因為他年紀最小,剛被喚去再買一瓶酒。人員室還有一扇窗,這是很重要的,因為窗子開著,從外面的黑暗中飄進來溫暖、芬芳而有月光的夏夜氣息:最後,這個地方還透露一種愉快的氣氛,且自然顯露在大家有水準的閒談中,尤其是顯露在主任醫生有水準的閒談中,他的耳朵沉醉地聆聽自己所說的格言。   晚上的時光開始不久之後(事實上,我們的故事是從此時才開始的),我們注意到一種緊張的情況:亞蓓妲喝了太多的酒(值班的護士不應該這樣),更糟的是,她開始對哈維爾表現挑釁的調情姿態,這使得哈維爾很不高興,因此說出非難的話告誡她。      哈維爾的告誡   親愛的亞蓓妲,我不了解你,你每天都在檢查潰爛的傷口、給老年人皺縮的臀部打針、替人灌腸、替病人端便盆。你的命運使你有令人羨慕的機會,可以去了解人類肉體的各種形而上的虛榮。但是你的精力卻是不可救藥的。別人不可能動搖你那種倔強的欲望只想表現肉慾的欲望。你的乳房知道如何去掠過一個站在十五呎遠的男人。你走路時,那不會疲倦的屁股描繪出永恆的漩渦,使我暈頭轉向。去你的,離開我吧!你兩個乳房無所不在像上帝!你應該在十分鐘前去給病人打針!

     哈維爾醫生像死神,他什麼都佔有   亞蓓妲於是裝模作樣,表現出生氣的樣子離開人員室,前去刺戳兩個老人的臀部。她離開後,主任醫生說:哈維爾,我問你,你為什麼堅持拒絕可憐的亞蓓妲?   哈維爾醫生啜了一口酒,回答說:先生,不要為了這件事生我的氣。並不是因為她不漂亮,也不是因為她年華正要老去。請相信我,我曾經有過比她更醜,年紀比她大很多的女人。   是的,大家都很清楚一個事實:你就像死神,你什麼都佔有。但是,如果你什麼都佔有的話,你為什麼不佔有亞蓓妲?   也許,哈維爾說,因為她很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欲望,就好像是一種命令。你說我與女人的關係就像死神,但是,甚至死神也不喜歡被人發號施令。

     主任醫生最大的成功   我想我了解你,主任醫生回答:我年紀較輕的時候認識一個女孩;她跟每個人都交往;因為她很美,我就決定要佔有她。結果,她竟然拒絕我。她跟我的同事交往,跟司機交往,跟管鍋爐的人交往,跟廚師交往,甚至跟殯儀館的人交往,但就是不跟我交往。你能想像嗎?   當然。女醫生說。   諾娃克小姐,讓我告訴你吧。主任醫生生氣了;在別人面前他稱呼自己的情婦諾娃克小姐而不是安娜。他繼續說,那時我已經畢業幾年,是一個大人物,相信每個女人都可以弄到手;甚至相當難到手的女人我都可以弄到手,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但是,我竟然栽在這個很容易到手的女孩身上。   如果我了解你,你在這方面一定有你的理論。哈維爾醫生說。

  我是有,主任醫生回答:性愛不僅是對於肉體的欲望,在同樣的程度上也是對於榮譽的欲望。你贏得的搭檔喜歡你,愛你,其實她是你的鏡子,衡量你的本然和你所代表的一切。在性愛之中,我們尋求那種代表我們的意義和重要性的形象。但是對於那個婊子而言,這卻是很困難的事情。她跟每個人交往,所以就有很多的鏡子,以至於造成十分迷亂和曖昧的形象,還有,當你跟每個人都交往時,你就不再相信:像做愛這樣一種平常的事情,對你會有真正的意義。所以,你就在完全相反的情況中尋求真正的意義,只有一種男人能夠提供那個女孩一種清楚的標準,讓她衡量自己身為人類的價值;這種男人就是:喜歡她但即為她所拒斥的男人。她理所當然地渴望對自己證實一件事,即她自己是最漂亮和最美好的女人;因為她這樣渴望,所以她就去選擇這樣一個男人,然後拒斥他,如此很嚴格而牽強地賜給他榮譽。當最後她選上我時,我知這是一種相當的榮譽,並且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這是我在性愛方面最大的成功。

  你能夠把水變成酒,真是十分美妙。女醫生說。   我並不認為你代表我最大的成功,你生氣嗎?主任醫生說:你一定要了解我。雖然你是一個貞潔的女人,但是對你而言,我並不是你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你不知道我多麼傷心),然而對那個婊子來說,我卻是她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請相信我,她一直沒有忘記我,她到現在為止都以懷念的心情記得她曾拒斥我。畢竟,我說這個故事只是要指出:哈維爾拒斥亞蓓妲也是同樣的情況。      讚美自由   天啊,先生。哈維爾發出一陣呻吟:我希望你並不是想說:我在亞蓓妲身上尋求一種形象,代表我身為人類的價值!   當然不是,女醫生譏刺地說:畢竟,你已經向我們說明:亞蓓妲的挑激表現使你認為那是一種命令,而你希望保有一種幻象,那就是:是你在選擇女人。

  醫生啊,你知道,雖然我們以那些字眼談到此事,但實際上並不是如此。哈維爾想了一下。我對你們說,亞蓓妲的挑激性使我很困惱,其實我只是想開玩笑。老實說,我曾經有過遠比她更具挑激性的女人,而且她們的挑激性很合我的胃口,因為如此才愉快地加速了事情的進行。   那麼你到底為什麼不要亞蓓妲呢?主任醫生叫出來。   先生,你的問題現在倒不像我最初認為的那樣愚蠢,因為我現在了解:事實上,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如果要我老實說,那麼我就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要亞蓓妲。跟我睡過覺的女人中,有的比亞蓓妲更可怕、更具挑激性、年紀更大。這樣看來,我也應該跟亞蓓妲睡覺才對。所有的統計都這樣指出,所有的電腦都會這樣評估,你知道,可能就因為這些理由,我才不要她。可能我想抗拒必然性,想難倒因果律,藉著奇特的任性來推翻世事的可預測性。

  但是你為什麼特別選上亞蓓妲呢?主任醫生叫著。   就因為這是沒有理由的。如果有理由的話,就可能事先發現了,並且也可能事先決定我的行動。就在這種沒有理由之中,我們享有一點點自由;我們必須不屈不撓地追求這一點點自由,這樣,這個充滿鐵律的世界中,才會有一點具有人性的混亂。我的親愛的同事們,自由萬歲,哈維爾說,憂傷地舉起酒杯敬酒。      人的責任伸展向何處   此時,一瓶新酒出現在房間;引起了所有在場醫生的注意。一位迷人的瘦削年輕人拿著那瓶酒站在門口;他就是病房的實習醫生佛萊斯曼。他把酒(慢慢地)放在桌子上,花很長的時間尋找開瓶器,然後慢慢地把開瓶鑽推進軟木塞,並且十分緩慢地轉進軟木塞,然後若有所思地拔了出來。我們可以看出:佛萊斯曼的緩慢動作是很明顯的;然而,這卻是證明他遲鈍的自憐,而不是證明他的笨拙。這個年輕的實習醫生習慣表現自憐,安詳地檢視自己的內心,忽視外在環境不重要的細節。

  哈維爾醫生說:我們的閒談都是廢話。並不是我拒絕亞蓓妲,而是她拒絕我,這是很不幸的。總之,她愛佛萊斯曼愛得發狂。   我?佛萊斯曼從酒瓶那兒抬起頭來,然後以緩慢的步伐把開瓶鑽放回原位,回到桌旁,把酒倒進酒杯中。   好傢伙,主任醫生支持哈維爾的說法,指責佛萊斯曼:除了你之外,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自從你在我們的病房出現以來,大家就很難忍受她。這種情況已經有兩個月了。   佛萊斯曼看著主任醫生(看了很長的時間),並且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然後他又說,無論如何,我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那些上流的言詞怎麼樣呢?你大談尊敬女人又怎麼樣呢?哈維爾攻擊佛萊斯曼:你引起亞蓓妲的痛苦,這件事你不感興趣嗎?

  我同情女人,我不會故意傷害她們,佛萊斯曼說:但是非我本意所引發的事情,我不會感興趣,因為我無法影響它,所以我沒有責任。   然後亞蓓妲走進房間。她顯然認為最好還是忘記剛才所遭受的侮辱,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結果反而顯得極端不自然。主任醫生推一張椅子到桌旁給她,並且斟滿一杯酒:亞蓓妲,喝酒,忘記別人對你的傷害。   當然。亞蓓妲對他露出爽朗的微笑,把酒一飲而盡。   主任醫生再度轉向佛萊斯曼:如果一個人只為自己所意識到的事情負責,那麼笨人事先就免於任何的罪了。佛萊斯曼啊,不過,人一定都會知覺到的。一個人要為自己的無知負責。無知是一種錯失。所以沒有什麼事能夠使你免於罪過,並且我也要說,你對女人表現得很粗野儘管你會提出辯駁。

     讚美柏拉圖式的愛   我不知道你是否為克拉蕾小姐轉租到房間了?你知道,是你答應她辦的那件事?哈維爾在責難佛萊斯曼,提醒他一件事:他想要贏得一個醫學院女生的芳心,但卻徒然(在場的人都知道)。   哦,還沒有,不過我正在留意。   佛萊斯曼對女人彬彬有禮。我們的同事佛萊斯曼不會牽著女人的鼻子走。_女醫生為這位實習醫生辯護。   我無法忍受對女人無情,因為我對她們有同情心。實習醫生再度說出同樣的話。   無論如何,克拉蕾還沒有獻身給你。亞蓓妲對佛萊斯曼說,並且開始發出很淫猥的笑聲,使得主任醫生又不得不發言:   亞蓓妲,她獻身不獻身,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重要。大家都知道,古代的亞伯拉被閹割,但是他和赫洛絲還是相愛不渝。他們的愛是不朽的。喬治桑跟佛雷德烈.蕭邦生活了七年,毫髮未損,像一個處女。談到愛情,你沒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能夠與他們媲美的!我不想把我提到的那個女孩她因為拒絕我而給了我最高的愛之報酬引進這種崇高的情境之中。但是,親愛的亞蓓妲,請你要了解清楚:愛情跟你不斷想到的事情,是沒有什麼緊密關係的。當然,你不懷疑克拉蕾愛佛萊斯曼!她對他很好,但是無論如何,她卻拒絕他。你認為這是不合邏輯的,但是愛情正是不合邏輯的。   有什麼不合邏輯的?亞蓓妲再度發出淫猥的笑聲。克拉蕾喜歡那間公寓,所以她對佛萊斯曼示好。但是她不想跟他睡覺,可能因為她是在跟別人睡覺。但是那個傢伙不能為她找到一間公寓。   這個時刻,佛萊斯曼抬起頭說:你在騷擾我。你就像一個發育中的青少年。如果是因為女人有羞恥心才不想跟男人睡覺呢?你不會想到這一點,會嗎?如果她有什麼病隱瞞著我呢?譬如手術後留下疤痕,使身體破了相?女人對這種事會感到非常難為情的。只有你,亞蓓妲,對這種事一無所知。   或者是,主任醫生助佛萊斯曼一臂之力,當克拉蕾與佛萊斯曼面對面時,她被愛的痛苦嚇呆了,所以無法跟他做愛。你,亞蓓妲,無法想像一件事:你可能非常愛一個人,以至於無法與他睡覺?   亞蓓妲坦承她做不到。      信號   我們現在可以暫停一會,不去追蹤他們的談話(他們繼續討論著瑣碎的事)。現在我們可以提到一件事,那就是,佛萊斯曼一直努力要吸引女醫生的眼光,因為自從他第一次看到她之後(大約一個月之前),他就發現她非常吸引人。她三十年華的莊嚴氣質使他目眩。本來,他都只與她點點頭;今天他第一次有機會在同一個房間裡跟她相處較長的時間。他認為她的眼光時常回看他,使他很興奮。   在兩人交換一次這樣的眼光後,女醫生無緣無故站起來,走到窗口,並且說,外面真美。有一輪滿月,然後又向佛萊斯曼迅速地看了一眼。   佛萊斯曼當然看到了這種情景,並立刻了解到:這是一種信號對他發出的信號。他感覺到自己的胸房在膨脹;他的胸房是一個敏感的儀器,配稱得上是史特拉迪華留斯的工場的產品,他時常會有這種膨脹的感覺,並且每次都確知:這種膨脹一定是預卜空前重大的事情超越他一切夢想的事情將要發生。   這一次,他一方面因為這種膨脹而感到茫然,一方面又因為這種膨脹而感到驚奇(在內心未曾感到茫然的那部分)。他的欲望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量,以至於在它的召喚之下,真實就順從地匆匆出現了?他繼續對這種力量感到驚奇,同時注意著:談話何時會變得更加熱烈,其他在進行論辯的人會忘記他的存在。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他就溜出了房間。      盤著雙手的英俊年輕人   這個臨時談話會在一間病房進行,病房是在一棟迷人樓房的一樓,位於很大的醫院花園之中(靠近其他樓房)。現在,佛萊斯曼走進了花園。他靠在一棵篠懸木的高高樹幹上,點了一根煙,凝視著天空。那時是夏天,空氣中飄散著香氣,一輪圓月懸掛在藍天之中。   他努力去想像未來事件的進行方向:女醫生一會兒之前暗示他要走到外面;她會等待機會,等她那個禿頭的主任醫生熱心地加入談話,不去注意她,然後,她可能會以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她有私人的小事,必須暫時離開一會。   然後會發生其他什麼事呢?他故意不去想像其他的事。他膨脹的胸房在告知他一件韻事,這樣就夠了。他相信自己的好運,相信自己的愛情之星,也相信女醫生。他以自信的心理縱容自己(這種自信的心理經常都對自身感到有點驚奇),置身於愉悅的默從狀態中。也就是說,他總是認為自己是一個吸引人又相當為人所喜愛的成功男人;他很滿足地盤著雙手等待著一件韻事。他相信,這種姿勢一定會挑激女人,挑激命運。   可能我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提起一件事,那就是佛萊斯曼時常雖然不是不停地(且帶著自憐的心情)看見他自己。所以有一個生魂不斷陪伴著他,而這種情況使得他單獨一人時顯得十分有趣。現在,他不僅站在那兒,靠在篠懸木上抽煙,並且也同時以自憐的心情觀察自己。他看到自己如何站立著(英俊而有男子氣概),靠在篠懸木上,悠然地抽煙。他有一段時間以這種情景自娛,一直到最後他聽到輕輕的腳步,從樓房那兒朝著他的方向走來。他故意不轉身,再度吸一口煙,把煙噴出來,看著天空。當腳步聲十分接近他的時候,他就以溫柔而迷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會來      小便   這是不難想像的,主任醫生回答,我總是喜歡在大自然中小便,而不喜歡在文明的設備中小解,因為文明的設備很髒。在這兒,我小小的金噴泉,不久就會和土壤及草兒美妙地結合。因為佛萊斯曼啊,我來自塵土,現在至少我將部分回歸塵土。在大自然中,小便是一種宗教的儀式,藉著這種儀式,我們向土地許諾:我們最後將完全回歸於它。   因為佛萊斯曼沉默無言,所以主任醫生就問他:你怎麼樣呢?你是出來看月亮嗎?由於佛萊斯曼倔強地繼續保持沉默,所以主任醫生又說:你是真實的瘋子,佛萊斯曼啊,而我喜歡你,正是為了這一點。佛萊斯曼意識到主任醫生的話是在嘲諷他;他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就半張著嘴說:不要談月亮,我也是來小便的。   親愛的佛萊斯曼,主任醫生很溫和地說,我認為你這是對年長的上司表示非比尋常的善意。   然後,他們兩人站在篠懸木下小起便來,主任醫師表現持續的狂喜神色,以嶄新的意象把這種行動描述為神聖的儀式。      2   喜歡諷刺的英俊年輕人   然後,他們一起走回長長的迴廊,主任醫生手臂搭在實習醫生的肩上,像是兄弟一般。實習醫生心理有數:吃醋的禿頭主任醫生已經看到女醫生的信號,所以現在表現隆重的友誼來諷嘲他。當然,他不能把自己上司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推掉,但心中的怒氣卻更加濃厚。唯一使他安慰的事情是:不僅他心滿怒氣,並且他也立刻看見自己處在這種憤怒的狀態中;他很高興自己回到人員室,並使大家都很驚奇,因為他突然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語中帶刺,苛刻得傷人,表現出挑釁的機智,幾乎像個魔鬼。   當他們兩人走進人員室時,亞蓓妲正站在房間中央,猛扭著腰,以低沉的聲音哼出幾段歌:哈維爾醫生看著地板,而女醫生為了紓解兩個剛進來的人可能感受到的衝擊,就加以說明:亞蓓妲在跳舞。   她有點醉了。哈維爾補了一句。   亞蓓妲繼續搖擺著屁股,上半身對著哈維爾那低垂的頭部旋轉著:   你到底在什麼地方學到這樣美妙的舞蹈?主任醫生問。   佛萊斯曼心中充滿嘲諷的情緒,發出很明顯的笑聲:哈哈哈!美妙的舞蹈!哈哈哈!   我在維也納的脫衣舞表演中看到的。亞蓓妲回答。   好了,好了,主任醫生輕聲責備她:我們的護士什麼時候開始去看脫衣舞了?   先生,我想,脫衣舞並沒有被禁止。亞蓓妲對著主任醫生旋轉著自己的上半身。   怒氣在佛萊斯曼的身體裡面沸騰著,急著要從他的嘴唇中掙脫出來。於是佛萊斯曼說,你應該服鎮定劑,不要跳脫衣舞。否則我們會很害怕,唯恐你強暴我們!   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強迫年紀比我小的人跟我結婚,亞蓓妲反唇相譏,上半身對著哈維爾旋轉著。   你喜歡脫衣舞嗎?主任醫生繼續表現慈愛的模樣問她。   是的,我喜歡,亞語妲回答。維也納那兒有一個胸脯巨大的瑞典女孩,但是看啊,我的胸脯比她美。(她一面說一面撫摸自己的乳房。)還有一個女孩假裝在一種紙浴盆中洗泡沫澡,更有一個黑人女孩在觀眾面前手淫那是最精采的   哈哈!佛萊斯曼笑出來,惡毒的諷刺情緒達到最高潮,手淫,那正是適合你的玩意!      偽裝成臀部的悲情   亞蓓妲繼續跳著舞,但她的觀眾可能比那家維也納脫衣舞舞場的觀眾更糟:哈維爾低著頭,女醫生以輕蔑的神情看著,佛萊斯曼進行消極的抵抗,而主任醫生則表現父親般的忍耐。亞蓓妲的臀部遮蓋著在房間四周旋轉著,像一輪太陽,那種圓很是美妙,但卻是一輪熄滅而沒有生命的太陽(罩在白色屍布般的圍裙中),在場醫生那冷漠和困惱的眼光注定這輪太陽是可憐而多餘的。   有一會兒的時間,亞蓓妲似乎真的要脫掉一部分衣服,於是主任醫生以一種不自在的聲音抗議說:好了,親愛的亞蓓妲!我希望你不是想在這兒為我們表演維也納的脫衣舞秀!   先生,你怕什麼!至少你會看到女人的裸體真正的樣子!亞蓓妲尖叫著,然後她又轉向哈維爾,用自己的乳房威脅他:哈維爾我的親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那模樣好像是在參加葬禮。把你的頭抬起來!什麼?有人在你身上死掉了嗎?有人在你身上死掉了嗎?看著我!我無論如何是活著的!我並沒有要死去!我此刻還活著!我活著!說完,她的屁股不再是屁股了,而成為一種悲情,以美妙的方式形成的悲情,在房間四處舞動著。   亞蓓妲,你應該停下來了。哈維爾朝著地板的方向說。   停下來?亞蓓妲說:畢竟,我是為你而跳的。現在我要為你表演一場脫衣舞!一場偉大的脫衣舞!於是她解下圍裙,擺出一種舞姿,把圍裙丟到桌子上。   主任醫生再度膽怯地提出抗議:親愛的亞蓓妲,如果你為我們表演脫衣舞,一定很美,但是還是到別的地方表演吧。你一定知道,這兒是我們工作的地方。      偉大的脫衣舞   先生,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事!亞蓓妲叫著。現在她穿著白衣領的淡藍色制服,不停地扭動著。   然後她雙手放在臀部上,沿著身體兩側往上移,一直到頭上方。她的右手沿著舉起的左臂伸延,左手沿著右臂伸延,然後兩隻手臂朝著佛萊斯曼的方向做了一個激烈的動作,使他吃了驚。你這個沒骨氣的男人,你不要這樣。她對他喊叫著。   然後她又把雙手放在臀部,這一次是滑到兩腿。身體完全彎下時,她先舉起右腿,再舉起左腿。然後她注視著主任醫生,用右臂做了一個激烈的動作。同時,主任醫生伸出手,手指分開,但立刻握成一個拳頭。然後,他把這隻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另一隻手對亞蓓妲送出一個飛吻。   亞蓓妲又扭舞一陣之後,躡著腳尖站起來,彎起手肘,放在背後,指頭儘可能伸到背脊的上方。然後,她以舞動的姿勢把手臂向前伸,用右邊的手掌撫摸左邊的肩膀,再用左邊的手掌撫摸右邊的肩膀,再度用手臂做出一個滑動的動作,這一次是朝著哈維爾的方向滑去。哈維爾也露出困惱的神色,手臂移開了一點。   現在,亞蓓妲又直起身體,開始以莊嚴的姿態在房間大步走動著;她輪流走到四個觀眾身邊,把上半身湊向每一個人。最後,她在哈維爾前面停下來,再度扭動臀部,微微彎下身體,兩隻手臂滑下身體兩邊,再度(像以前)舉起一隻腿,然後另一隻腿。之後,她得意地把身體伸直,舉起右手,把拇指和食指緊壓在一起。她再揮動這隻手,朝哈維爾的方向滑去。   然後,她又躡著腳尖站著,裝出一種姿勢,想像自己裸體,非常得意地陶醉於其中。她不再看著任何人,甚至不看哈維爾,只是半轉動頭,半閉著眼睛注視著自己扭動著的身體。   接著,亞蓓妲忽然鬆弛下來,往哈維爾醫生的膝上一坐。我很累,她一面說,一面打呵欠。她伸手拿了哈維爾的酒杯,喝了一口。醫生,她對哈維爾說,你有一種活力丸嗎?畢竟,我並不想睡覺!   什麼東西都可以給你,親愛的亞蓓妲。哈維爾說。他從自己的膝蓋上抱起亞蓓妲,把她安頓在一張椅子上,走到配藥的地方,找到一些藥性很強的安眠藥,給了亞蓓妲兩顆。   這種藥會讓我提起精神嗎?她問。   一定會,不然我就不叫哈維爾。哈維爾說。      亞蓓妲離開時說的話   亞蓓妲吃下兩顆藥後,又想坐在哈維爾的膝蓋上,但是哈維爾把腿移開,使得她跌在地上。   哈維爾立刻為此事感到後悔,因為他實際上並不想讓亞蓓妲沒面子地跌倒;他把腿移開,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只因他討厭用腿去觸碰亞蓓妲的屁股。   所以他試圖把她扶起來,但是亞蓓妲露出可憐的反抗模樣,全身的力量緊緊壓在地上。   此時,佛萊斯曼在她前面站起來:你喝醉了,你應該上床去。   亞蓓妲在地板上抬起頭,露出無限的輕蔑神情(咀嚼著跌倒在地上的被虐狂悲情),並且對他說:你這畜生,你這白痴。然後又說一次:你這白痴。   哈維爾再度試圖把她扶起來,但她生氣地掙脫他,開始啜泣著。沒有人知道要說些什麼話,所以她的啜泣就在沉寂的房間迴響著,像是小提琴獨奏。只過了一會兒後,女醫生才想到要輕輕地吹起口哨。亞蓓妲唐突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抓住門把,頭半轉向房間說:你們這些畜生,你們這些畜生。但願你們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主任醫生對佛萊斯曼的控訴   她離開後,房間一片沉寂,而主任醫生首先打破沉默說:你看,佛萊斯曼老弟。你說你為女人難過。但是,如果你為她們難過,那麼你為什麼不為亞蓓妲難過?   我為什麼要關心她?佛萊斯曼表示抗議。   不要假裝一無所知。我們在一會兒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了,她愛你愛得發狂。   我能避免這件事嗎?佛萊斯曼問。   不能,主任醫生說,但是你能避免對她粗魯,避免折磨她。整個晚上,有一件事對她相當重要,那就是你會有什麼表現,你是否會看著她,對她微笑,你是否會對她說好聽的話。請你想想,你對她說了什麼。   我沒有對她說什麼可怕的話,佛萊斯曼抗議說,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沒有把握。   沒有對她說什麼可怕的話?嗯?主任醫生笑著:她只是為了你而跳舞,但你卻取笑她跳的舞,你要她吃鎮靜劑,你說她只適合手淫。真的沒有說什麼可怕的話嗎?她在跳脫衣舞時,你讓她的圍裙掉在地上。   什麼圍裙?佛萊斯曼抗議。   她的圍裙,主任醫生說:不要傻了。最後你叫她去睡覺,但是一會兒之前她才吃了活力丸。   然而,她畢竟是在追求哈維爾,不是我。佛萊斯曼繼續抗議。   不要假裝了,主任醫生嚴厲地說:如果你沒有在注意她,她又能做什麼?她試圖要挑激你,她只渴望你表現一點吃醋的心理。但你卻是一位君子。   不要再折磨他了,女醫生說:他很無情,但是他還年輕。   他是施罰的大天使。哈維爾說。      神話的角色   是的,沒錯,女醫生說,看看他吧;一位邪惡、英俊的大天使。   我們確實是一群神話人物,主任醫生疲倦地說,你是戴安娜,冷淡、喜愛戲謔、懷有惡意。   而你是一位森林之神,年紀大了,卻是好色、多嘴,女醫生又說:而哈維爾是唐璜。他年紀不大,但也越來越大了。   根本不是。哈維爾是死神。主任醫生表示反對,又提出自己古老的主題。      唐璜人物的結束   如果要我決定自己是唐璜還是死神,我一定儘管不情願贊同主任醫生的意見,哈維爾說,喝了一大口酒:唐璜畢竟是一位征服者,一位偉大的征服者。但是我問你們,如果在一個領域中,沒有人拒絕你,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淮許的,那麼你如何能夠成為一名征服者呢?唐璜的時代已經結束。今天,唐璜的後代不再征服了,只是採集。偉大的採集者已經取代了偉大的征服者,只是採集者不再真正是唐璜了。唐璜是一個悲劇的人物。他被自己的罪惡所苦。他以歡樂的心情犯罪,嘲笑上帝。他是一個褻瀆神聖的人,以地獄為歸宿。   唐璜在肩上負有一個戲劇性的重擔,偉大的採集者甚至沒有想到這個重擔,因為在他的世界中,一切重擔都已經失去其重量。玉石已經變成羽毛。在征服者的世界中,僅僅看一眼,就像在採集者的領域中熱烈地做愛十年那樣重要了。   唐璜是一個主人,而採集者是一個奴隸。唐璜高傲地逾越傳統和法律。偉大的採集者只是順從地、辛苦地符合傳統和法律,因為採集已經變成美好的禮儀,美好的形式,並且幾乎是一種義務。畢竟,如果我被任何的罪惡所苦,那只是因為我不佔有亞蓓妲。   偉大的採集者對於悲劇或戲劇一無所知。性愛本來是造成災難的最大因素,但是,現在性愛卻因為偉大的採集者的緣故,變得像是早餐和午餐、晚餐,變得像收集郵票和打乒乓球就算不像坐街車,不像上街購物。他們把性愛引介進平常的事件中。他們把性愛轉變成一個舞臺真實的戲劇現在應該在上面演出了。啊呀,我的朋友們,哈維爾大聲叫著,我的愛情(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的話)是一個舞臺,上面沒有什麼在演出。   親愛的醫生以及你,親愛的先生,你們已經使得唐璜和死神,彼此對立。你們已經藉著純粹的偶然和疏忽,把握到事物的本質。看啊,唐璜掙扎著反抗不可能的事情,這是一件合乎人性的事情。但是在偉大的採集者的領域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是死亡的領域。偉大的採集者是死神,他來取走悲劇、戲劇性事件和愛情。他是死神,他來帶走唐璜。在指揮者送唐璜去的地獄之火中,唐璜是活著的。但在偉大的採集者的世界中,熱情和感情飄過空間,像是羽毛這個世界之中,他永遠是死的。   根本不是的,親愛的醫生,哈維爾傷心地說,我根本不是唐璜,我會犧牲一切,以便能夠看到指揮者,以便在我的靈魂中感覺到他的詛咒在折磨我,感覺到偉大的悲劇在我心中成長。根本不是的,醫生,我充其量只是一個喜劇人物,並且我甚至不會將此事歸功於我自己的努力,而是歸功於唐璜,因為只有以他的悲劇性歡悅為歷史性背景,你才能夠在某種程度上,知覺到我玩弄女人的生活具有喜劇性的悲愁;如果沒有他的悲劇性歡悅做為標準,我玩弄女人的生活所具有的喜劇性悲愁,將只是一種沉悶的背景中的陳腔濫調。      進一步的信號   哈維爾說了這麼一大堆話,感到很疲倦(在他講話的期間,睏倦的主任醫生有兩次幾乎睡著了),於是他靜默無言。經過一段飽含豐富的情緒的適當時間之後,女醫生才打破沉默:醫生,我不知道你能夠講得這麼流利。你把自己描繪為喜劇人物陰沉、無趣,事實上是無價值的人。不幸的是,你說話的方式略嫌莊嚴。你太狡猾:自稱是乞丐,但卻選擇很堂皇的字眼,結果聽起來更像是國王,哈維爾,你是一個老奸巨滑的人。甚至當你在貶抑自己的時候,也顯得很虛榮。你真的是一個老奸巨滑的人。   佛萊斯曼大聲地笑著,因為他很滿足地想像著:他能夠在女醫生的言詞中覺察到她對哈維爾的輕蔑之情。於是在女醫生的嘲諷和他自己的笑聲的鼓勵下,他走到窗口,意味深長地說:多麼美的一個夜晚!   是的,女醫生說,一個美麗的夜晚。哈維爾卻要扮演死神的角色!哈維爾,你注意到嗎?多麼美的一個夜晚!   當然,他沒有注意到,佛萊斯曼說,對哈維爾而言,每一個女人都一樣,每一個夜晚都一樣,冬天就像夏天。哈維爾醫生拒絕分辨東西的從屬特性。   你已經看透了我。哈維爾說。   佛萊斯曼心中想:這次他與女醫生的約會會成功的。主任醫生已經喝了很多酒,而最後幾分鐘之中他所感覺到的睡意,已經使他的警覺變得相當遲鈍。於是佛萊斯曼輕描淡寫地說:哦,我的膀胱!然後朝著女醫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出門外。      瓦斯   他沿著迴廊走著,回想起女醫生整個晚上都在以諷刺的言語取笑那兩個男人,也就是主任醫生和哈維爾她剛才很適當地說哈維爾是一個老奸巨滑的人。他感到很驚奇,因為事情又發生了;每次事情發生,他都重新感到驚異,因為事情發生得那麼有規則。女人喜歡他;她們喜歡他,而不喜歡有經驗的男人就女醫生而言。這是一種偉大、新奇而意外的勝利,因為女醫生顯然很慎重、聰明,並且有點高傲(但卻是令人愉快的高傲)。   佛萊斯曼一面想著這些愉快的事情,一面走在長長的迴廊,要前往出口。當他幾乎走到通到花園的旋轉門時,忽然聞到了瓦斯的臭味。他停下來,嗅了嗅。氣味集中在通往護士小房間的門附近。佛萊斯曼忽然感到很驚慌。   首先,他想迅速跑回去,把哈維爾和主任醫生找來,但接著他決定抓住門把(可能因為他認為:門把就是沒有被擋住也會是鎖住的)。但是門卻打開了,使他很驚奇。房間裡面,一盞掛在天花板的強烈燈光亮著,照射在臥榻上一個大塊頭的裸體女人上。佛萊斯曼環顧房間,匆匆跑到小爐灶前,關上開著的瓦斯筒口,然後跑到窗口,用力打開窗子。      一段插話   (我們可以說,佛萊斯曼動作迅速,心情很鎮靜。然而,他卻無法以足夠冷靜的頭腦去看清一件事。有一會的時間,他確實站在那兒,張口注視著裸體的亞蓓妲,但是他太震驚了,所以在這種情緒的阻礙之下,他沒有看到我們從有利的距離所能充分欣賞到的情景:   亞蓓妲的身體很美。她仰臥著,頭部微微轉到一邊,縮著肩膀,所以兩個美麗的乳房疊在一起,充分顯露出其美麗的曲線。她的一隻腿伸出來,另一隻腿的膝蓋微微彎曲,可以看到相當豐滿的大腿以及非常濃密的黑毛。)      訴求幫助   佛萊斯曼把門和窗子打開之後,就跑進迴廊,開始喊叫。接著下來的每件事情都以一種生動和實事求是的方式進行:施行人工呼吸、打電話到內科病房、推來一張床,移走自殺的亞蓓妲、把她送到內科病房值班的醫生那兒、再施行人工呼吸、甦醒、輸血,以及最後深深吐氣亞蓓妲的生命顯然是獲救了。      3   誰說了什麼   四個醫生從內科病房走進庭院,他們看起來十分疲累。   主任醫生說:可憐的亞蓓妲糟蹋了我們的談話會。   女醫生說:不滿足的女人總是帶來壞運   哈維爾說:真奇怪,她一定要轉開瓦斯,使我們發現她有這樣美麗的胴體。   佛萊斯曼聽到這句話,看著哈維爾(看了很久),並且說:我已經沒有心情喝酒,也沒有心情說俏皮話。晚安。說完,他就走向醫院的出口。      佛萊斯曼的理論   佛萊斯曼的同事所說的話使他感到厭惡。他在他說的話中知覺到上年紀的男人和女人的冷漠,知覺到他們的盛年的無情,而這種冷漠和無情在他的青春之前出現,像是一種有敵意的障籬。由於這個理由,他很高興自己一個人獨處,並且故意走路回家,因為他想充分經驗和品嘗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在又懼又喜之中不斷在心裡想著:亞蓓妲差點兒進了鬼門關,如果這樣,他會為她的死背上了罪名。   當然,他很清楚:自殺並不只有單一的原因,大部分都有一大堆理由。然而,另一方面而言,他就是不能否認: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決定性的原因)是他自己部分是因為他本身的存在,部分則是他那一晚的表現造成的結果。   他以令人感動的方式責備自己。他譴責自己是自私的人,基於虛榮的心理,一心一意追求自己在愛情方面的成功。他嘲笑自己竟然因為女醫生對他感興趣而樂昏了頭。他譴責自己把亞蓓妲視為出氣筒,在嫉妒的主任醫生阻礙他的約會後,就在亞蓓妲身上洩恨。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人呢?他有什麼權利呢?   無論如何,這位年輕的實習醫生並沒有原始的心靈。他的每種精神狀態都涉及一種肯定和否定的辯證,所以,現在他內心的辯護律師立刻反對他內心的原告:他那些針對亞蓓妲的諷刺名詞當然是不必要,但是要不是因為亞蓓妲愛他,那些諷刺言詞就幾乎不會造成這種悲劇性的結果。無論如何,就因為有人愛上佛萊斯曼,所以他就錯了嗎?因此之故,他就當然要為此事負責了嗎?   他為了這個問題停下來一會。他認為這個問題是了解人類存在的所有神秘的要鑰。他終於完全停了下來,非常嚴肅地回答自己:是的,他今天是錯了,因為他曾努力要讓主任醫生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他不為自己無意引起的事情負責。無論如何,難道他可能把自己簡化為只剩有意識和有意向的自我嗎?畢竟,他無意引起的事情也屬於他的個性的範圍;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誰會為它負責呢?是的,亞蓓妲愛他,這是他的錯;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錯;他沒有去注意,這是他的錯;這全是他的錯。他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      主任醫生的理論   在佛萊斯曼沉迷於自我追尋的思慮時,主任醫生、哈維爾和女醫生回到了人員室。他們真的不想再喝酒了。有一會的時間,他們沉默無言,然後哈維爾嘆息說:我不知道亞蓓妲怎麼會想到要做那種瘋狂的事。   醫生,請不要傷感,主任醫生說:一個人做了這麼愚蠢的事,我不想為之所動。何況,如果你不這樣頑固,並且早就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待她,那麼事情也不會演變成這個地步。   謝謝你提出她企圖自殺的理由。哈維爾說。   事情要說個明白,主任醫生回答:這不是自殺的問題,而是以某種方式證明自殺是怎麼回事,以免一次不幸事件發生。醫生啊,當一個人想用瓦斯毒死自己時,首先他會把門關起來。不僅如此,他會把縫隙嚴密地封閉起來,儘可能不讓別人發現瓦斯的所在。只是,就亞蓓妲這件事來說,問題不在於死,而在於你。   天知道她好幾星期以來就一直期望與你值夜班,並且從晚上一開始,她就厚著臉皮挑逗你。但是你卻硬著心腸,而你心腸越硬,她就越喝酒,越變得聒噪。她胡言亂語、跳舞、想要表演脫衣舞   你看,終極而言,這件事可能會令人感動。她無法吸引你的眼睛,也無法吸引你的耳朵,所以她就把一切賭注放在你的嗅覺上,於是轉開瓦斯。她在轉開瓦斯之前先脫光衣服。她知道自己擁有美麗的胴體,她要強迫你去發現這一點。你應該記得她站在門口時曾說:但願你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現在確實知道了,亞蓓妲有一張可怕的面孔,但卻有一個美麗的胴體。你自己也承認過。你看,她的思考並非完全是愚蠢的。可能,你現在終於相信了。   可能。哈維爾聳聳肩。   當然。主任醫生說。      哈維爾的理論   先生,你所說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但是你的推論有一個錯誤:你高估了我在這齣戲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不是關鍵人物。畢竟,不只有我拒絕跟亞蓓妲睡覺。沒有人想跟亞蓓妲睡覺。   你較早的時候問我為什麼不要亞蓓妲,我胡亂告訴你任性善變有其美妙之處,還有,我想保有自己的自由。但那只是愚蠢的笑話,是用以掩飾真話的。因為事情剛好相反,並且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我拒絕亞蓓妲,就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如何保有自由身。不跟亞蓓妲睡覺,這是時勢所趨。沒有人會跟她睡覺,縱使有人跟她睡覺,他也不會承認,因為大家都會笑他。時勢所趨是一種可怕的規律,我像奴隸般屈服於這種規律。同時,亞蓓妲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如此影響到她的理智。可能我的拒絕對她的理智影響最大,因為,畢竟大家都知道,我什麼人都佔有。但我認為時勢所趨比亞蓓妲的理智更寶貴。   先生,你說得對,她知道自己有一個美麗的胴體,所以她認為自己所遭遇的情況非常荒謬和不公,並且提出抗議。你應該記得她整個晚上不斷暗示自己的身體。當她提到維也納的那位瑞典脫衣舞女時,她就撫摸自己的胸脯,宣稱自己的胸脯比那個瑞典女孩美。你應該記得,今天晚上她的胸脯和臀部充塞了這個房間,像是一群示威的人。先生,實際上那是一種示威。   你應該記得她的脫衣舞,你應該記得她多麼深深地體驗著她的這種表現!這是我曾看過的最可悲的脫衣舞!她熱情地試圖脫去衣服,同時卻仍然拘泥於護士制服的可恨束縛。她試圖脫去衣服,但卻做不到。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脫去衣服,但還是去嘗試,因為她想把自己悲傷而無法實現的脫衣欲望傳達給我們。先生,她沒有在脫,她是在吟唱著,吟唱的內容是有關脫衣,脫衣的不可能,做愛的不可能,生活的不可能!而我們甚至不想去聽。我們看著地板,沒有同情心。   你這個玩女人的浪漫主義者!你真的相信她想死嗎?主任醫生對著哈維爾叫著。   請記住,哈維爾說,她一面跳舞,一面對我說:我還活著!目前我還活著!你記得嗎?她一開始跳舞,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   她為什麼要裸著身體死去?嗯?你對這件事有什麼說明?   她想投進死神的懷中,就像一個人投進情人的懷中。所以她才脫光衣服,梳好頭髮,上了妝   所以她沒有鎖上門,這件事又怎麼說?請你不要試圖說服自己去相信她真的想死!   可能,她不確實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畢竟,你知道你想要什麼嗎?我們中有誰知道呢?她想要,又不想要。她十分真誠地想要死,同時她(同樣真誠地)想要延長自己所處的狀態,進行走向死亡的行動,並且因為這種行動而感到很偉大。你確實知道此事:她不要我們看到她的身體變成棕色,發出難聞的氣味,並且變形。她要我們看到她最美的狀態,看到她美麗而卻被低估的身體飄逝而去,去和死神進行交媾。她要我們至少此緊要的時刻羨慕死神擁有這個身體,渴望我們自己能得到它。      女醫生的理論   兩位男士啊,女醫生提出抗議,她本來一直默默無言,傾聽兩位醫生的意見,就我身為女人所能判斷的,你們兩人所說的都很合邏輯。你們的理論本身都似乎很有道理,並且很是驚人,因為你們的理論顯示出對生命的深刻了解。但是,你們的理論卻有一個小小的錯誤,沒有一點真實的成分。那就是說,亞蓓妲並不想自殺。無論是真正的自殺,或是假裝的自殺,都不是。   有一會的時間,女醫生陶醉在自己的言語所發揮的效果之中,然後繼續說,兩位男士啊,我覺出你們兩人有愧於心。我們從內科病房回來時,你們避開亞蓓妲的小房間。你們甚至不想再看到這個小房間。但是,當他們在為亞蓓妲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我曾仔細地看了一下。爐灶上有一個水壺,亞蓓妲在煮咖啡的時候睡著了。水溢了出來,把火弄熄了。   於是,兩個男醫生跟女醫生匆匆趕到亞蓓妲的小房間,火爐上確實有一個水壺,裡面甚至還有一點水。   但是,我問你,為什麼她裸著身體?主任醫生驚奇地說。   看啊,女醫生指著房間的三個角落:窗子下面的地板上有一件淡藍色制服,在白色的藥櫃上掛著一件胸罩,而在對面角落的地板上有一件白色內褲。亞蓓妲把衣服丟在不同的方向,證明她想至少為自己完成脫衣舞的表演。當初是你慎重的先生阻止她完成的。   當她脫光衣服時,她顯然感到很累。她不喜歡這樣,因為她並沒有放棄對於今晚的希望。她知道我們全都要離開,只有哈維爾會來這兒。所以她才要求吃活力丸。她想要為自己煮一點咖啡,於是把咖啡壺放在爐上。然她又看到自己的肉體,感到很興奮。兩位男士啊,亞蓓妲有一個勝過你們的地方。她不用理性去看自己,所以在她看來,她是完美的。她看到自己美麗的身體,很是興奮,於是帶著渴望的心情躺在臥榻上。但是睡神顯然在官感的喜悅之前先征服她。   當然,哈維爾現在記起來了,畢竟我是給了她安眠藥吃!   你就是這樣的人,女醫生說:你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有,哈維爾說:你應該記得她所說的那些話:我還不會死!我活著。目前我還活著!還有她最後所說的話:她說得很可憐,好像是離別的話:但願你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哈維爾啊,女醫生說,好像你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話都是廢話。你自己難道不是幾乎都為了談話而談話嗎?   三個醫生又繼續談了一會,然後三個人走到樓房前面。主任醫生和女醫生跟哈維爾握手,然後走開。      花香飄散在夜晚的空氣中   佛萊斯曼終於走到郊區的街道,他跟父母住在那條街上一間房子裡,房子四周都是花園。他打開房子的小門,但是沒有走進去。他坐在一張長椅上,他母親小心照顧的玫瑰花在長椅上方盤繞著。   夏日的夜晚飄散著花香,佛萊斯曼的胸中浮起了一些字眼:罪,自私,可愛,死,使他充滿那種激勵精神的喜悅,所以他覺得翅膀從他的背後長了出來。   在第一陣湧現的既是憂鬱又是快樂的情緒中,他了解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樣為人所愛。確實有幾個女人曾對他表示感情,但是現在他要清醒地忠於自己:難道那種感覺經常都是愛嗎?他不是時常陷入幻想中嗎?他不是時常欺騙自己嗎?克拉蕾其實可能只是工於心計,而不是迷戀他,難道不是嗎?對她而言,他一直在為她找的公寓比他本身還重要,難道不是嗎?就亞蓓妲的行為來看,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空氣中只飄浮著重要的字眼,佛萊斯曼在心中想著:愛情只有一種衡量,那就是死亡。真愛的結束就是死,只有結束於死亡的愛情才是愛情。   花香在空氣中飄散著,佛萊斯曼自問:有人會像這個醜女人那樣愛他嗎?但是,比起愛來,美或醜算什麼呢?比起那映照出絕對本身的偉大感情來,臉孔的醜陋算什麼呢?   (絕對?是的。這個年輕人最近才走進成人的世界,而成人的世界充滿了不確定的事物。無論他如何追求女孩,他尤其都是尋求一種令人舒慰的擁抱永無止盡和無所不包的擁抱,這種擁抱將會把他從新發現的世界的可怕相對性中拯救出來。)      4   女醫生轉回來   哈維爾醫生躺在床上已經一會兒時間,身上蓋著一件輕便的毛毯,此時他聽到有人輕敲著窗子。在月光中,他看到了女醫生的面孔,於是他打開窗子問:怎麼回事?   讓我進來!女醫生說,匆匆走向樓房的入口。   哈維爾扣好襯衫的釦子,嘆了一口氣,走出房間。   當他打開樓房的鎖時,女醫生沒有說明什麼,直衝人員室,只有在她坐進哈維爾對面的一張安樂椅時,她才開始說她不能回家。她說,她現在才知道自己多麼心煩。她根本無法睡覺,要哈維爾跟她談一會,這樣她才能夠鎮靜下來。   哈維爾一點也不相信女醫生告訴他的話,並且他很沒有紳士風度的(或者很粗心的),把這種想法都明顯地表現了出來。   所以女醫生就說:當然你不相信我,因為你認為我是想來跟你睡覺的。   哈維爾做了一個否認的手勢,但是女醫生繼續說:你真自負,唐璜啊。當然,所有看上你的女人都只想到那回事,而你,總是厭倦又操勞,悲傷地實踐自己的任務。   哈維爾又做了一個否認的手勢,但女醫生點了一根煙,悠然噴出一口煙,繼續說:你這個可憐的唐璜,不要害怕,我不是來煩你的。你完全不像死神。那是我們的主任醫生的小玩笑。你並不佔有一切,因為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允許你佔有她。我保證我譬如說吧對你是無動於衷的。   你是來告訴我這件事嗎?   可能是。我是來安慰你,告訴你說,你不像死神,我不會讓你佔有我。      哈維爾的道德   你真好,哈維爾說:你不會讓我佔有你,你來告訴我這件事,你真好。我真的不像死神。我不僅不會佔有亞蓓妲,我甚至也不會佔有你。   哦,女醫生很驚奇。   我的意思不是說:我不被你所吸引。剛好相反。   那樣比較好。女醫生說。   是的,你確實很吸引我。   那麼你為什麼不佔有我?因為我不喜歡你嗎?   不是,我不認為跟這件事有關係。哈維爾說。   那麼是什麼?   你跟主任醫師有關係。   所以怎麼樣?   主任醫師會吃醋。他會傷心。   你有道德的壓抑嗎?女醫生笑著說。   你知道,哈維爾說,我一生中已經有足夠的韻事,所以我學會尊敬男人之間的友誼。這種不為愚蠢的性愛所玷污的關係,是我在生命中所發現的唯一價值。   你認為主任醫生是朋友嗎?   他為我做了很多事。   無疑為我做了更多的事。女醫生表示異議。   可能,哈維爾說,但是,畢竟,這不是感激的問題。我就是喜歡他。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真的喜歡你。如果我向你求愛,我只好自認為是真正的惡棍。      對主任醫生的誹謗   我沒有想到,女醫生說,我會聽到你以如此動人的方式謳歌友誼。醫生啊,你讓我看到了你令人意外的新形象。你不僅有能力表現感情跟大家預期的相反,並且也對一個年老、禿頭、灰髮的男人表示感情(這是很動人的),而這個男人之所以值得注意,只是因為他很好玩。你今天晚上注意到他嗎?注意到他不斷炫耀著嗎?他一直努力要證明幾件事,結果沒有人能夠相信:   首先,他想證明自己很機智。你注意到嗎?他不斷談著廢話;他讓我們高興;他說笑話哈維爾醫生像死神;他在說自己的婚姻不快樂時,編造出一些矛盾言詞;(我已經聽過不只十五次了!)他努力要牽著佛萊斯曼的鼻子走。(好像需要才華才能夠做到這一點!)   其次,他試圖表示他是一個友善的人。當然,他實在不喜歡頭上有頭髮的人,但就因為這一點,他更加努力要表現友善。他討好你,他討好我,他表現慈父的模樣對亞蓓妲好,甚至很謹慎地開佛萊斯曼的玩笑,讓他不會注意到。   再其次,也是主要的一點,他試圖證明自己是個大人物。他拚命要把目前的外表隱藏在從前的外表下面。很不幸的是,他從前的外表不再存在,我們之中沒有人記得。當然你注意到,他多麼巧妙地引進那個事件,就是那個拒絕他的婊子的事,只因為這件事給他機會喚起自己年輕而令人無法抗拒的臉孔,使我們忘記他可憐的禿頭。      為主任醫生辯護   醫生,你所說的一切都很真實,哈維爾回答:但這一切卻使我有更多的理由喜歡主任醫生,因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可能會經驗到的。我為什麼要嘲笑自己所無法逃避的禿頭?我為什麼要嘲笑主任醫生真心努力要隱藏現在的面目?   一個年紀大的人會善加利用自己真正的面目從前的自我可悲地毀了;或者他不會這樣做。但是,如果他不善加利用它,他要怎麼做呢?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假裝自己不是現在的自我。他只有藉著一種困難的假裝來創造出他現在不再擁有的一切,也就是已經失去的一切:發明、創造以及證明自己的歡悅、精力和友善;喚起自己年輕的自我,與它融合為一體,取代自己目前的自我。我在主任醫生的假裝遊戲中,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自己的將來當然,我是說,如果我有足夠的力量抗拒認命的心情,因為認命確實比這種悲傷的假裝更是一種罪惡。   也許你對主任醫生的診斷是正確的。但是我卻因此更喜歡他,並且我不能傷害他,所以我無法跟你做什麼事情。      女醫生的回答   醫生啊,女醫生回答,我們之間的差異並不像你所認為的那麼多。畢竟我也喜歡他。畢竟我也為他感到難過就像你一樣。我要感謝他的,比你要感謝他的還多。沒有他,我得不到這樣好的職位。(無論如何,你知道這一點,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一點!)你認為我牽著他的鼻子走嗎?你認為我欺騙他嗎?你認為我有其他情人嗎?他們會多麼樂於告訴他這一切啊!我不想傷害他,也不想傷害我自己,所以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加不自由。但我很高興,我們兩人現在彼此了解了。因為我能夠和你做出不忠於主任醫生的事。你真的喜歡他,你永遠不會傷害他。你會很謹慎。我能夠信賴你。我可以跟你做愛她坐在哈維爾的膝蓋上,開始解開他衣服的釦子。      哈維爾做了什麼呢?   啊,那是一個問題      5   在高貴感情的漩渦中   夜晚過後,早晨來臨,佛萊斯曼走進後花園去剪下一些花。然後他坐街車到醫院。亞蓓妲躺在內科病房的一間隱密房間裡。佛萊斯曼選了靠近病床的一側坐下來,把花放在小桌子上,拉起她的手來量脈搏。   嗯,你感覺好一點嗎?他問。   當然感覺好一點。亞蓓妲說。   佛萊斯曼熱情地說:你這個女孩子,你不應該做這種傻事,   嗯,當然,但是我睡著了。我煮水打算泡咖啡,結果卻睡著了,睡得像一個白痴。   佛萊斯曼坐在那兒,對著亞蓓妲驚奇地張著口,因為他沒有預期到亞蓓妲會有這樣高貴的表現。亞蓓妲不想使佛萊斯曼感到自責,她不想以自己的愛折磨他,所以她要放棄自己的愛。   他撫摸她的臉,很激動地對她柔情地說:我一切都知道,你不要說謊。但是我真的感謝你說這個謊。   他知道:他不會在任何其他女人身上發現這種高尚、忠心和體貼的感情,於是,心中不禁產生一種可怕的慾望,想要很輕率地向她求婚,請求她成為他的妻子。然而,在最後一刻,他卻能夠控制住自己(總是有足夠的時間求婚的),他只說:   亞蓓妲,亞蓓妲,我的女孩,我帶來這些玫瑰給你   亞蓓妲對著佛萊斯曼驚奇地張著口說:給我?   是的,給你,因為我很高興跟你在這兒,因為我很高興你活下來了。親愛的亞蓓妲,可能我真的喜歡你,可能我非常喜歡你。但可能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最好保持現狀。也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中反而彼此更加親近:當他們不生活在一起;當他們彼此只知道對方存在著;當他們為了自己存在著以及為了彼此了解而感激對方。僅僅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們快樂了。我感謝你,親愛的亞蓓妲,我感謝你存在著。   亞蓓妲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一抹愚蠢而幸福的微笑掠過她臉上,充滿了曖昧的喜悅和不明確的希望。   然後佛萊斯曼站起來,壓了壓亞蓓妲的肩膀(象徵謹慎而自制的愛),轉身離開了。      萬物無常   我們美麗的女同事今天煥發著青春亮光,她可能已經對事件提出了最正確的解釋,當主任醫生、女醫生和哈維爾在病房見面時,主任醫生對女醫生和哈維爾這樣說。亞蓓妲是在煮咖啡時睡著的。至少她是這樣說。   你看,女醫生說。   我沒有看出什麼,主任醫生表示異議。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實際的情況是如何。水壺可能本來就在爐上。如果亞蓓妲想要轉開瓦斯,她也不用拿開水壺。   但是她自己是這樣說的!女醫生辯解。   她既然耍了我們一頓,嚇了我們一場,她當然會在最後歸咎於水壺。請不要忘記,在這個國家,自殺未遂是要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沒有人去那兒的。   先生,自殺很投合你的心意。女醫生說。   主任醫生開始笑著:我想就這麼一次讓哈維爾的良心感到相當不安。      哈維爾的懊悔   哈維爾內心感到愧疚,他聽出主任醫生的話是在暗中責備他,上帝藉著這種暗中的責備在神秘地告誡他,於是他說,主任醫生說得對。這並不一定是企圖自殺,但卻可能是。何況,如果要我坦白說,我不會數落亞蓓妲的不是。請告訴我,生命中有一種什麼價值會使得我們認為:自殺是沒有理由的?愛情嗎?或者友誼嗎?我保證友誼跟愛情一樣易變,我們不可能在友誼之上建立什麼。自愛嗎?但願自愛是可能的,現在哈維爾幾乎激烈地說著,聽起來像是很懊悔。但是,先生,我對你發誓,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自己。   各位,女醫生微笑著說,如果能夠使這個世界對你們而言顯得更美麗,並且能夠拯救你們的靈魂,那麼請讓我們同意:亞蓓妲真的想自殺。同意嗎?      快樂的結局   廢話,主任醫生揮著手,不要說了。哈維爾,不要用你的言詞污染了早晨美妙的空氣!我比你大十五歲。我的婚姻不幸福,因為我無法與我完美的妻子離婚。我的愛情不幸福,因為我所愛的女人很不幸就是這兒這位醫生。然而,無論如何,我喜歡活著,你這隻狡猾的狗!   對,對,女醫生對主任醫生說,表現出不尋常的溫柔,抓住他的手。我也喜歡活著!   此時,佛萊斯曼走上來,與三位醫生會合,並且說,我去看亞蓓妲。她是非常可敬的女人。她否認一切,自己承擔起一切。   你看,主任醫生說:這個哈維爾卻要引誘我們全都去自殺!   當然,女醫生說。她走到窗口。今天又會是一個美麗的日子。外面天空是那麼藍。親愛的佛萊斯曼,你說呢?   才在一會兒前,佛萊斯曼用一束玫瑰和幾句好話解決了一切,因此幾乎一直在責備自己行為狡猾,但是現在他卻慶幸當時沒有輕率行事。他聽到女醫生的暗示,這才完全了解。昨天瓦斯事件阻礙了他與女醫生的約會,使得羅曼史的線索中斷,如今這條線索正要再度銜接。他禁不住對女醫生微笑就算是面對吃醋的主任醫生還是如此。   於是故事在昨天結束的地方繼續著,而佛萊斯曼認為自己年紀更大,更堅強了。他已經經歷了一種像死亡那麼偉大的愛情。他的胸中膨脹,並且這是到目前為止他所曾經歷過的最美妙和最重大的膨脹。因為死亡正在使他愉快地膨脹;他已經成為死亡的禮物莊嚴而精力充沛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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