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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12196 2023-02-05
  他們不知道:他們只尋求可以追趕的東西,而不是尋求所要得到的東西。   布萊色.巴斯噶      馬丁   馬丁能夠做出我所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夠在街上攔下任何女人。我必須說:在我認識馬丁的期間,他的這種技巧使我受益匪淺;雖然我對女人的喜愛一點也不下於他,但是我就是沒法表現出那種毫不介意的厚顏。另一方面而言,由於馬丁的某種錯誤,所以所謂的攔下女人有時就成為他的鑑賞眼光的目標,並且他時常會僅止於此而已。基於這個理由,他時常說有點尖酸地他就像足球賽中的一名前鋒,大公無私地把球傳給隊友,然後由隊友射進廉價的一球,享受廉價的榮耀。   上星期一下午下班後,我在華克拉廣場的一家飯店等他,抽空讀著一本厚厚的德文書,那是論古代伊楚利亞文化的書。大學圖書館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向德國借閱這本書;因為那一天才終於借到,所以我就把書帶走,好像這本書是一件神聖的遺物。我實際上很高興馬丁讓我等很久;使我可以在飯店桌旁翻閱自己嚮往已久的書。

  每次我想到古代文化,懷舊之情就襲我而來。可能,我只是羨慕那個時代的歷史,以美妙的方式緩緩進行:古埃及文化持續了幾千年之久;古希臘時代持續幾乎一千年。就這方面而言,一個人的一生就像人類的歷史:最初是靜止般的緩慢狀態,然後才漸漸加快速度。馬丁和我不幸已經處於那種局面中日、月、年瘋狂地消失。兩個月之前,馬丁已經步入四十大關。   但是:一切都要取決於,馬丁說,個人抗拒律則的能力。他並不是指土地的律則,而是指較一般性的律則可能諸如生物學或時間的律則。馬丁抗拒自己的年齡;他的銳氣、他的不安定,以及他那種不可救藥的童稚,是他的抗拒行動中的主要支持力量。      冒險開始   他擾亂了我正在沉思的心情。他忽然在飯店的玻璃門出現,朝著我走來,朝著一張桌子做出明顯的手勢和鬼臉,原來有一個女人坐在那張桌子旁邊喝咖啡。他眼光一刻也不離開那女人,同時坐在我身旁說,你認為那個怎麼樣?

  我有受辱的感覺;我實際上正在很專心的看那本厚厚的書,所以直到那時才注意到那個女孩。我不得不承認:她很美。就在那個時刻,女孩直起身子,對結黑蝴蝶結的侍者說她要結帳。   我們也結帳!馬丁命令著。   我們還以為必須去追那個女孩呢,但是很幸運,她在衣帽間耽擱了一點時間。原來,她在衣帽間寄放了一個購物袋,衣帽間的服務員找了一陣子後,才把袋子放在櫃臺上她的面前。女孩子給了服務員幾個一角的硬幣,這時馬丁忽然從我手中搶去那本德文書。   最好是把書放在這裡面,他表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所謂模樣,把書小心地放進女孩子的袋子裡面。女孩子露出驚愕的神色,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拿在手上不舒服,馬丁繼續說。女孩自己去拿起袋子,馬丁卻指責我不知道去幫她拿。

  這個年輕女人是鄉下醫院的一名護士。她說,她只是來布拉格看一看,急著要到佛羅倫茲巴士車站。到街車車站的距離雖然很短,卻足夠讓我們談到所有必要的事情,並且最後還約定星期六到B鎮去看她,馬丁意味深長地指出:這位可愛的年輕小姐一定會有一些漂亮的同事。   街車來了,我把袋子拿給她,她正要把書拿出來,但是馬丁卻以莊嚴的神色阻止她,他說我們星期六會去拿,還要她在這段期間仔細看那本書。她露出迷惑的微笑,街車把她載走,我們揮手。   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呢?我期待很久的書忽然跑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了。想起這件事,真叫人惱。但無論如何,一種瘋狂狀態卻像一雙快速的翅膀,愉快地把我提升起來。馬丁立刻開始想到一件事,如何為星期六下午以及晚上的時間,向他年輕的妻子捏造藉口。(情況是這樣的:他有個年輕的妻子;不幸的是他很愛她;更不幸的是他很怕她;最不幸的是,他很擔心她。)

     一次成功的紀錄   為了這次遠行,我花了一筆小錢,借來一輛靈巧的小飛雅特,在星期六兩點鐘開到馬丁的公寓前面;馬丁正在等我,於是我們就出發了。那時正值七月,天氣很悶熱。   我們想儘快到達B鎮,但是我們駛過一個村莊,看到兩個年輕人只穿泳裝,頭髮濕濕的,令人動心,於是我把車子停下來,湖泊確實是在不遠的地方,才幾步遠,在一投石可及的距離。最近我無法像以前一樣入睡;前夜我輾轉床側,一直到三點鐘,天知道是擔什麼心。我需要提提神。馬丁也想要游泳。   我們換了游泳衣,跳進水中。我潛進水中,很快游到另一邊。但是馬丁卻勉強浸了一點水,洗了一下身體,然後就出來了。我盡興游了一段時間,回到岸上,看到馬丁正在沉迷於一件事情。岸上有一群小孩在喊叫;在更遠的地方,當地的年輕人正在玩球;但是馬丁卻在注視著一個年輕女孩嬌小而結實的身軀,這個女孩離我們可能有五十呎遠,背對著我們。她一動也不動,正在觀察著水面。

  看,馬丁說。   我在看。   你怎麼說?   我要怎麼說?   你不知道你要怎麼說?   我們必須等到她轉身。我建議。   絕對不是這樣子。我們不必等到她轉身。側面所顯露的對我而言就很夠了。   至少把她記錄起來,馬丁說,同時轉向不遠地方一個正在穿游泳衣的小男孩。喂,小孩,你知道那兒那個女孩的名字嗎?說著指著女孩,女孩顯然是非常冷漠,繼續以同樣的姿勢站著。   那邊那個嗎?   是的,那邊那個。   那個不是這兒的人。小男孩說。   馬丁轉向一個在附近做日光浴,大約十二歲的女孩:   喂,小孩,你知道那兒那個女孩是誰嗎?站在邊緣那一位?   小女孩順從地坐起來。那邊那個嗎?

  是的,那一個。   那是曼卡   曼卡?姓什麼?   曼卡.班古特拉利色地方來的   那女孩仍然背對著我們站著,看著海。現在她低身下去拿游泳帽;等到她又站直同時戴上游泳帽時,馬丁已經跑到我身邊說,那位叫曼卡.班古,特拉利色地方來的。現在我們可以繼續開車了。   他表現出完全鎮定而滿足的樣子,顯然不再想到任何事情除了眼前的旅程。      一個小理論   那就是馬丁所謂的紀錄。他已經從廣大的經驗中獲得一個結論,那就是,引誘一個女孩並不難(如果在這方面有很多藉口的話),不會比認識很多還沒有去引誘的女孩子難。   因此,他認為有必要經常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機會廣泛的紀錄,也就是說,遇到吸引我們以及我們以後可以連繫的女人,就把她們的名字記在一本筆記簿,或者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馬丁通常都依賴自己的記憶)。

  連繫是較高層次的活動,意思是說:我們要去接觸一個特殊的女人,認識她,接近她。   一個人如果喜歡以誇口的方式回顧過去,他就會強調與他做過愛的女人,但是如果一個人向前看,看向將來,那麼他尤其必須注意自己有很多登記過和連繫過的女人。   在連繫之上只剩下最後一個層次的活動,而我很樂於指出一點(為了尊重馬丁):那些只追求這最後一個層次的人,是可憐、原始的人,使我想起村莊的足球選手,他們輕率地攻向對方的球門,殊不知衝動的射門慾望不一定會達到這次目標(或很多更進一步的目標),反而是在球場上以適當而公平的方式進行比賽,才會達到目標。   你認為你哪天會到特拉利色找她嗎?再度開車時,我問馬丁。

  很難講馬丁說。   然後我說,無論如何,我們今天一開始就有好兆頭。      遊戲與必然性   我們精神昂揚地到達B鎮的醫院。那時大約是三點三十分。我們在休息室打電話給我們那位護士。不久,她下來,戴著帽子,穿著白制服;我注意到她臉泛紅暈,我認為這是一種好徵象。   馬丁立刻開始談話了,女孩子告訴我們說:她在七點下班,要我們那時在醫院前面等她。   你跟你的女朋友安排好了嗎?馬丁問,女孩子點頭:   是的,我們會一起來。   很好,馬丁說,但我們不能讓我的這位同事面對既成的事實。   好吧,女孩說,我們可以出其不意去看她;波亨娜是在內科病房。   我們慢慢走過醫院的院子,我羞怯地說:不知道你那本厚厚的書還在不在?

  護士點點頭,說書還在,並且就在醫院。我心中的壓力紓解了,我堅持我們必須先去拿書。   當然,馬丁認為這樣不適當:我竟然公然先選擇一本書,而不先見一個女人;但是我也沒辦法。   我承認,我在那幾天之中是很痛苦,因為我看不到那本討論伊楚利亞文化的書。我是靠著相當的自制才以禁慾的精神忍受這種痛苦,不希望在任何情況下糟蹋了這場對我很有價值的遊戲。幾年以來,我已經學會欣賞遊戲,把個人的興趣和慾望投進其中。   我跟我的書團聚,心中很感動,而馬丁則繼續跟美麗的護士談話,護士還答應要向一位同事借一間靠近霍特斯基湖的小屋,讓我們晚上使用。我們全都感到非常快樂。最後,我們走過醫院的院子,到一間綠色的小建築內科病房在。

  一個護士和一個醫生正往我們的方向走來。醫生又瘦又高,耳朵突出來,樣子很有趣,他的耳朵更吸引我,因為此時我們那位護士用手肘推推我。我發出短促的笑聲。他們經過我們身邊後,馬丁轉向我:好傢伙,你真幸運。你配不上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姐。   我不好意思說:我只是看著那個瘦高的醫生;所以我假裝贊同馬丁的話。畢竟,我不是偽君子,也就是說,我信任馬丁的品味勝過信任自己的品味,因為我相信,他的品味有一種興趣在支持著,而他的興趣遠比我的興趣崇高。我喜歡一切事物的客觀性和秩序,甚至韻事也是如此韻事只是錯誤地被認為是獨特的善變領域。因此,我尊敬鑑賞家的意見,甚於尊敬玩票的人的意見。   有人可能會說,我自稱玩票的人,正是偽君子的姿態我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現在正在敘述自己的一次(顯然是尋常的)韻事。但是,我還是玩票的人。可以這樣說:馬丁生活於其中的事情,我卻玩樂於其中。有時我感覺到:我的一夫多妻的生活只是我模仿其他人的結果;但我並不否認我喜歡這種模仿。然而我卻無法除去一種感覺,那就是這種喜歡還是有一種完全自由和可以取消的玩樂成分。這種成分可能像是參觀美術館或到外國旅遊,無法簡化為那種絕對的強制我懷疑馬丁的性愛生活背後具有這種絕對的強制。正是這種絕對的強制提升了馬丁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對於女人的判斷,我認為就是大自然本身對女人的判斷,像是必然性經由他的嘴唇發言一樣。      甜蜜的家   我們在醫院外面等著,馬丁指出一個事實,他說: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然後他又說:當然,我們今天晚上必須很趕。我想在九點到家。   我很驚奇:九點?那就是說,我們必須在八點離開。這樣,我們就沒有理由來這兒了!我還以為要待整個晚上呢!   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但是,開一小時的車到這兒有什麼意義?七點鐘和八點鐘之間能做什麼呢?   什麼都可以做。你知道,我有了小屋,所以一切都會很順利地進行。現在只看你了,你只要表示自己有足夠的決心。   但是,我問你,為什麼必須在九點回家?   我答應姬金卡。她在星期六上床前都習慣玩牌。   哦,天啊我嘆著氣。   昨天,姬金卡在辦公室又嘔氣了,所以我應該在星期六讓她享受這點娛樂,不應該嗎?你知道,她是我擁有過的最棒的女人。畢竟,他又補充說:你無論如何應該高興:你在布拉格仍然有整個夜晚等著你,   我知道反對是沒有用的。馬丁擔憂他妻子心神不安,他的這種擔憂無法抒解。他相信每小時或每分鐘都有無止盡的性愛可能性,什麼事情都無法動搖他這種想法。   來啊,馬丁說,在七點之前還有三小時!我們不會閒著!      一種妄想   我們開始沿著當地公園寬闊的道路走著,這條寬闊的道路成了居民的散步場。我們端詳了幾對走過我們身邊或坐在長椅上的女孩,但是我們不太喜歡她們的外表。   我必須告訴你們:馬丁跟她們中的兩位搭訕,講起話來,最後安排與她們見面,但是我知道他並不認真。這是所謂練習連繫,馬丁經常做這種事,為的是熟能生巧。我們不滿意,所以就離開公園,走進街道,街道充滿小城鎮的空虛和厭倦的氣息。我們喝點東西吧,我渴了。我對馬丁說。   我們看到一間店,上面掛著飯店的招牌。於是我們走進去,但是裡面只有自助式飲料。那是一個鋪著瓷磚的房間,透露著一種冷漠和敵意。我們走到櫃臺,向一個悶悶不樂的女人買了加水的檸檬汁,然後端到一張桌子前,桌子油污不堪,我們很想趕快離開。   不要擔心,馬丁說:在我們的世界裡,醜陋具有它正面的功能。沒有人喜歡停留在任何地方,人們匆匆忙忙的,如此才會產生適宜的生命步調。但是我們不要為這種情況而生氣。我們現在可以在這個醜陋的地方談論各種的事情。他喝了一些檸檬汁,然後問:你跟那個醫學院女學生連繫了嗎?   當然。我回答。   那麼,她長得怎麼樣?把她的外表準確地描述給我聽!   我把醫學院女學生描述給他聽。這件事做起來並不難雖然實際上並沒有這樣一位醫學院女學生存在。是的,或許此事對我很不利,但情況就是像這樣:我捏造出她。   我必須說明:我這樣做並非出於惡意,不是為了在馬丁面前炫耀,也不是因為我要牽著他的鼻子走。我捏造這個醫學院女生,只是因為我無法抗拒馬丁的堅持。   馬丁不斷地要求我進行各種活動。馬丁相信我每天都遇見新的女人;他看到的我不是本來的我。如果我忠實地告訴他說:我不僅有一個星期不曾擁有任何新的女人,而且甚至不曾接近過任何新的女人,那麼他就會認為我是偽君子。   由於這個原因,大約一星期前,我就被迫捏造紀錄,騙他說我有一個醫學院女生。馬丁很滿意,催促我跟她連繫。今天他就在檢視我的進步情況。   她大約是什麼水準?她的水準是他閉起眼睛,在黑暗中尋求一個衡量的標準,然後他記起我們一位共同的女朋友:她屬於瑪克妲的水準嗎?   比她好多了。我說。   不要說。馬丁表示驚奇。   她是屬於你的姬金卡的水準。   馬丁認為他自己的妻子是最高的衡量標準。馬丁聽到我的消息後感到很高興,陷入夢幻似的情境中。      一次成功的連繫   然後,有一位穿楞條花布褲子和短上衣的女孩進來。她走到櫃臺,等著一杯汽水,不久,她拿著汽水走近我們旁邊的一張桌子,把杯子湊近嘴唇喝,沒有坐下來。   馬丁轉向她:小姐,他說,我們剛來這個地方,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女孩微笑著。她長得很美。   我們感覺很熱,不曉得要怎麼辦。   去游泳吧。   正是。我們不知道附近什麼地方可以游泳。   這兒沒得游泳。   怎麼可能?   是有一個游泳池,但是已經一個月沒水了。   河流怎麼樣?   正在疏浚。   那麼你們到哪裡游泳?   只到霍特斯基湖,但至少在五哩外的地方。   那是小事情,我們有車子,如果你陪我們,那會是很棒的事。   當我們的嚮導。我說。   不如說是指引我們的亮光。馬丁改正我的說法。   為什麼不說是我們的星光。我說。   我們的北極星。馬丁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說,我們的星星比金星還亮。我回答。   你就是我們的星座,你應該跟我們同去。馬丁說。   女孩被我們愚蠢的戲謔搞糊塗了,最後她說要去,但是她必須先處理一件事,然後她要去拿游泳衣;她要我們整整一小時後在同樣的地方等她。   我們很高興,目送她走開她美妙地擺動臀部,拋動著黑色的鬈髮。   你看,馬丁說,生命苦短。我們必須利用每一分鐘。      讚美友誼   我們又走進公園,再度檢視長椅上的幾對女孩;有很多年輕女人長得很好看,但總是同伴長得不好看。   這其中有一種特別的律則,我對馬丁說。醜女孩希望從她漂亮的朋友身上沾上一點光;漂亮的女孩則希望在醜女的襯托之下顯得更有光彩。因此,我們的友誼會經歷不斷的考驗。我看重的就是這一點,我們永遠不會讓選擇隨著事件任意發展,甚至不會讓它跟隨著一種相互的掙扎發展;選擇對我們而言經常是一個禮貌的問題。我們要彼此提供更漂亮的女孩,就像兩個老式的男人永遠走不進一個房間,因為兩個人都不想先走進去。   是的,馬丁很有感情地說:你是一個偉大的夥伴。來,我們坐一會,我的腿痛了。   於是我們舒適地坐著,我們的臉對著太陽的臉,讓世界在我們四周匆匆前進,我們不去注意它。      穿白衣的女孩   忽然,馬丁站起來(顯然是被一種神秘的感覺所動),注視著公園的一條偏僻小路。一個穿白衣的女孩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雖然距離很遠,不可能完全看清她的身材或五官,但我們在遠處已經看出她擁有明顯、特別且很可以感受到的魅力,我們也看出她的外表有一種純潔或溫柔的成分。   女孩相當接近我們的時候,我們發現她十分年輕,大約是介於少女和年輕小姐之間,這使得我們非常激動。馬丁很快離開長椅:小姐,我是導演傑士尼,電影導演;你必須幫我們的忙。   他伸出手來,年輕女孩露出非常吃驚的神色跟他握手。   馬丁朝著我的方向點頭並且說:這位是我的攝影師。   我叫卡利斯。我伸出手。   女孩點點頭。   我們在這兒陷入了困境。我正在為自己的電影尋找外景。我們的助手對這個地區很熟。他本來要來這兒跟我們會合,但卻沒有來,所以,我們現在不知道怎麼到這個城鎮以及附近的鄉村走一走。我的這位朋友卡利斯,馬丁開玩笑地說,一直在研究他厚厚的德文書,但是很不幸,在書裡面卻找不到。   這本書曾被迫離開我身邊整整一個星期,現在馬丁提到它,使我突然很生氣:很可惜,你對這本書沒有表現出較濃厚的興趣,我開始攻擊我們的導演:如果你徹底準備,不把研究的工作留給你的攝影師,那麼也許你的電影就不會那麼膚淺,其中就不會有那麼多廢話請原諒。我轉向女孩,表示歉意:無論如何,我們不會為了我們的工作而爭吵,使你心煩;我們準備拍一部歷史電影,涉及波希米亞的伊楚利亞文化   是的,女孩點頭。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看,我把書交給女孩,她拿在手中,露出一種很虔誠的敬畏神色。她知道我要她翻閱,於是她就輕輕地翻動書頁。   費契克古堡一定離這兒不遠,我繼續說:它是波希米亞的伊楚利亞人的中心但是,我們怎麼到那兒呢?   只有一段路,女孩說,滿臉堆著笑容,因為她確實知道通往費契克古堡的路,使她在我們的曖昧談話中,能表現一點穩重的成分。   是嗎?你了解附近的地區嗎?馬丁問,假裝鬆了一口氣。   我當然知道!女孩說:一小時的距離!   走路嗎?馬丁問。   是的,走路。女孩說。   你不想當我們的嚮導?馬丁說,但我沒有繼續進行習慣性的打趣,因為我的心理判斷比馬丁更準確;我認為:輕浮的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對我們很不利,我們最好的武器是:絕對規矩的表現。   小姐,我們不想打擾你,我說,但是,如果你肯花一點時間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正要尋找的地方,那麼你就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我們兩個人會很感激的。   我會的,女孩又點頭,我很樂於但是我此時我們才注意到她手中拿著一個購物袋,袋中有兩個萵苣。我必須把萵苣拿回去給媽,不過只在不遠的地方,我會馬上回來   當然,你必須儘快把萵苣拿給你媽,並且不要有損壞,我說:我們很樂意在這兒等著。   好的。不會超過十分鐘,女孩說,她又點頭,然後她迅速而焦急地走開了。   天啊!馬丁說,坐了下來。   不是很棒嗎?嗯?   是啊。為了這個女孩,我願意犧牲我們的兩個護士。      為過度的相信所騙   但是十分鐘過去了,然後一刻鐘過去了,女孩並沒有出現。   不要怕,馬丁安慰我:如果有什麼可以確定的事,那就是她確定會來。我們的表現滿像回事,並且這個女孩也欣喜若狂。   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我們就繼續等著,而且越來越渴望這個稚氣的女孩會出現。同時,我們與那位穿楞條花褲的女孩約好見面的時間也過去了,但我們的心思都集中在這個穿白衣的女孩身上,所以我們甚至沒有想到要離開。   時間一直在消失。   聽我說,馬丁,她不會來了。我最後說。   你有什麼理由呢?畢竟,那女孩相信我們,好像相信上帝本身一樣。   是的,我說,這也正是我們的不幸。那就是說,她太相信我們了!   什麼?可能你是寧願她不相信我們?   可能那樣子比較好。過分的信任是最壞的同盟。有一個想法很投合我的心意;我真的沉迷於其中了:如果你完全相信一件事情,那麼經由你的相信,你會把它變成一件荒謬的事情。一個人如果真正信奉一種政治觀點,那麼他就不會嚴肅地看待其詭辯部分,只會嚴肅地看待其實際的目標隱藏在詭辯背後的寶際目標。畢竟,政治的修辭和詭辯不是為了要讓人家相信而存在的;而是必須做為一種共同和一致的託詞。那些真誠地相信它們的愚人,遲早都會在其中發現矛盾,開始抗議,最後成為聲名狼藉的異端和反叛者。過分的相信不會帶來什麼好處不僅無益於政治或宗教體系,甚至無益於我們自己的體系,也就是我們用以說服那個女孩的體系。   無論如何,我不太能夠十分了解你的意思。   其實很簡單:在這個女孩子看來,我們實際上是兩個嚴肅而體面的男人,而她就像一個守規矩的孩子,在一輛街車上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一個年紀較大的人,她想討好我們。   她為什麼沒有討好我們?   因為她完全相信我們。她把萵苣給了她媽媽,立刻把有關我們的事情全部熱心地告訴她:有關那部歷史電影,有關波希米亞的伊楚利亞人,而她媽媽   是的,其餘的我完全了解馬丁打斷我,從長椅上站起來。      背叛   太陽已經慢慢落到城鎮的屋頂上方。天氣有點涼,我們心情很不好,於是我們走到那家飯店,說不定那個穿愣條花褲的女孩記錯時間,還在等我們。當然,她並沒有在那兒。那時是六點三十分。我們走向我們的車子,忽然感覺像被一個陌生城市驅逐出來;我們在心中想著:我們只好退回治外法權領域我們自己的車子之中了。   好了!馬丁在車子中勸誡著說:無論如何,不要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們沒有理由這樣的!最重要的事情還在我們前面!   我想提出異議,告訴他說:由於姬金卡要玩牌的緣故,我們只有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進行這件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我還是保持沉默。   無論如何,馬丁繼續說,這是一個豐收的日子;我們記錄了那個來自特拉利色的女孩,連繫了那個穿楞條花布褲的女孩;畢竟,只要我們喜歡,我準備好了。我們不必做任何事情,只要再開車來這兒。   我一點也沒有表示異議。是的,那次記錄和那次連繫已經美妙地完成,情況十分良好。但是此刻,我想到:過去一年以來,除了無數的記錄和連繫之外,馬丁並沒有做出什麼更有價值的事情。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跟平常一樣閃爍著一種色慾的亮光。我在那個時刻感覺到我喜歡馬丁,感覺到我也喜歡他一生追隨著前進的旗幟:代表永恆地追求女人的旗幟。時間在消失,馬丁說,現在七點了。   我們開車到離醫院大門大約三十呎的距離之內,這樣,我就可以從後視鏡中清楚地看到有誰走出來。   我還想著旗幟的事,並且也在想著一個事實:經年追逐女人已經不再是女人的問題,而是追求之本身的問題。假定事先知道追求是沒有用的,那麼就可能追求很多女人,使得追求成為一種絕對的追求。是的,馬丁已經達到處於絕對的追求的狀態。   我們等了五分鐘。女孩沒有來。   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她們有沒有來,我完全無所謂。縱使她們來了,我們是否能夠在僅僅一小時之中,跟她們坐車到偏僻的小屋?跟她們變得親密起來?與她們做愛?然後在八點鐘時愉快地說再見,離開她們?不可能,當馬丁把我們可以使用的時間限在八點結束時,他已經把整個事情變成一種自我欺騙的遊戲。是的,正是這個字眼!這一切的記錄和連繫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欺騙的遊戲,馬丁想藉著這種遊戲來為自己保持一種幻象: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愛的青春喜劇繼續演著,女人的迷宮是無止境的,女人的迷宮仍然是他的獵場。   十分鐘過去了。沒有人在大門出現。   馬丁很生氣,幾乎叫出來:我再給她們五分鐘!我不要再等下去了!   馬丁早就不年輕了。我更進一步沉思著他真的愛他的妻子,事實上,他擁有最正規的婚姻。這是一個事實。然而在這件事情之外(同時與這件事情結合在一起),馬丁的青春在非常天真的自我欺騙層面上持續著:一種不安定和錯誤的歡樂青春轉變成一種純然的遊戲,這種遊戲不再能夠越過界線,進入實際的生活,不再能夠以一種事實的身分自我體現。因為馬丁是沉迷於必然性的騎士,所以他已經把自己的韻事轉變成一種無害的遊戲而不自知。所以,他繼續把自己整個燃燒的靈魂投進其中。   好吧,我在心中想著:馬丁是被他自己的自我欺騙所俘虜,但是,我是什麼呢?我是什麼呢?我為什麼幫助他玩這種荒謬的遊戲?我既然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妄,為什麼還跟他一起進行偽裝的勾當?我難道不是比馬丁更荒謬嗎?我知道:充其量只是茫無目的的一小時與陌生和漠然的女孩湊在一起但是此刻我為什麼卻表現出彷彿將面臨一次愛情冒險呢?   就在那時,我從後視鏡中看到兩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醫院大門。甚至從那麼遠的距離,她們也散發出面粉和胭脂的亮光。她們看來極為漂亮,而她們的姍姍來遲,顯然跟她們漂亮的打扮有關。她們環顧四周,然後朝向我們的車子走過來。   馬丁,沒有什麼辦法了。我放棄女孩:已經超過一刻鐘。我們走吧。於是我踏上油門。      後悔   我們開出了B鎮,經過了最後幾間小房子,穿過田地和森林,進入鄉村,一輪大太陽正要落在森森樹木的頂端。   我們沉默無言。   我想到了猶大.伊斯卡利歐;有一位知名的作家曾說,猶大出賣耶穌,就是因為他非常相信耶穌:他無法等待耶穌藉著奇蹟為所有的猶太人顯示其神聖的力量,所以他把耶穌交給敵人,讓他們折磨耶穌,以便刺激耶穌終於採取行動。他出賣耶穌,因為他渴望加速耶穌的勝利。   哦,上帝,我在心中說,我出賣馬丁的動機遠不如猶大高貴。我出賣他,事實上只因為我不再相信他(不再相信他玩女人的神聖力量)。我是猶大.伊斯卡利歐和人們所謂的善疑的湯瑪斯兩者的邪惡結合。我感覺到:由於我的錯誤,我越來越同情馬丁,而他那面代表永恆追逐的旗幟(仍然在我們上方飄動)使得我流淚。我開始譴責自己過分貞潔的行動。   難道不會有一種吸引力,吸引我回到那段自由和浪遊、選擇和追尋的時光?回到那段沒有承諾和最初的選擇的時光?我將會更容易放棄這些象徵自己的青春的姿態嗎?我難道不認為至少應該模仿這些姿態,努力在自己那本來很明智的生活之中發現一處小小而安全的地方,來進行這種愚蠢的活動?   這全是一種無益的遊戲,但又有什麼關係?我知道這全是一種無益的遊戲,但這又有什麼要緊?我會因為遊戲無益而停止玩遊戲嗎?   我知道我不會這樣的;我知道,我們不久會再開車離開布拉格,我們會攔下女孩,想出新的離奇行為。   在這一切表現之中,我當然將成為一個人格分裂的角色,懷疑著,猶豫著,而馬丁會像神話中的角色,永遠是內心整合的人,對著時間和那些非常狹窄的界限,進行偉大的形而上戰鬥。      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   他坐在我身邊,怒氣逐漸退去。   喂,他說,那個醫學院女生真的那麼高級嗎?   我不是告訴你說:她屬於姬金卡的水準嗎?   馬丁又問我一些問題。我必須再度把醫學院女生描述給他聽。   然後他說:你以後或許可以把她交給我,怎麼樣?   我想表現出煞有介事的模樣。可能很難,你是我的夥伴,這樣她會很困惱。她有堅定的原則   她有堅定的原則馬丁傷心地說,顯然他為此感到苦惱。   我不想使他苦惱。   除非我能夠假裝我不認識你,我說。或許你可以冒充成別人。   很好!或許我可以冒充導演傑士尼,像今天一樣!   她一點也不在意電影導演。她喜歡運動家。   為什麼不能?馬丁說,這一切都有可能,於是我們花一點時間討論這件事。計畫越來越清晰,過了一會兒,計畫就在我們前面前進的微光中晃盪著,就像一顆美麗、成熟而閃亮的蘋果。   請允許我鄭重其事地稱呼這只蘋果為代表永恆慾望的金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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