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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沒有人會笑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21019 2023-02-05
  1   再為我倒一點斯利佛維特酒,克拉蕾說,我並不反對。我們開了一瓶斯利佛維特酒,此事對我們而言並非不尋常,何況這一次我們有真實的藉口。那一天,我收到一大筆錢,是我一項研究心得的最後一部分稿費;這項研究心得在一份專業性的視覺藝術雜誌上分期連載。   刊載這項研究心得並不是那麼容易的所寫的文章很有爭議性質,容易引起論辯。所以我的研究心得以前曾被視覺藝術學報退稿,因為這個學報的編輯們年紀很大,很謹慎;最後文章只在一份與它對立的不重要期刊上登載,因為這份期刊的編輯們比較年輕,比較不那麼保守。   郵差把稿費送到大學,還附有一封信;信倒並不重要;在早上出現的第一陣幸福晨光中,我幾乎沒有去看那封信。但是現在我人在家中,時間接近午夜,酒幾乎喝完了,於是我從桌子上拿起這封信,兩個人準備讀信自娛。

  可敬的同志,如果你允許的話,讓我稱呼你我的同事!我對克拉蕾大聲朗讀:請原諒我未曾謀面的一個人寫信給你。我請求你讀一讀附上的文章。是的,我不認識你,但是我尊敬你;你的判斷、意見和結論使我感到驚奇,因為這一切和我自己的研究結果相符合;我為此感到非常驚奇。不過,縱使我尊敬你的結論和優越的比較性分析,我還是希望你務必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捷克藝術一直是很接近人民的。我在讀你的論文之前,曾表明過這種意見。我很容易證明這一點,因為除了其他證據之外,我甚至有見證人。無論如何,這只是屬於邊際部分的,因為你的論文接下去他又讚美我的優越表現,然後他提出一個要求,請求我為他的文章寫一篇評論,也就是說為視覺藝術學報寫一篇專家的評價文章。視學藝術學報六個多月以來一直在低估、拒斥他的文章;他們告訴他說,我的意見有決定性,所以,現在我就變成這位作家的唯一希望,變成完全的黑暗中的唯一亮光。

  我和克拉蕾取笑查吐雷斯基先生他貴族式的名字吸引了我。但那只是玩笑而已;那只是沒有傷害意味的玩笑,因為他在信中大大讚美我,再加上美妙的斯維特酒,我心腸都軟了。我心軟了,所以在那個難忘的時刻裡,我就喜愛起全世界的人了。無論如何,我特別喜愛全世界的人之中的克拉蕾,因為她正坐在我對面,而全世界其餘的人被我的維蕭維茲閣樓所擋住了。由於我在那個時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世人,所以我就報答克拉蕾;至少以承諾報答她。   克拉蕾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出身良好。我在說什麼啊?出身良好?是出身優越!她父親曾是銀行經理,在五十年代時,以上層階級代表的身分被放逐到契拉科維茲這個村莊離布拉格有一段距離。結果,他的女兒黨方面的紀錄不良,只好在布拉格一家大成衣工廠當女裁縫。我不會有偏見。我不相信父親的特性會在孩子的基因上留下痕跡。我請問:今天有誰真正是一位平民?真正是一位貴族?一切都混雜了,一切都已經完全的改變地位,所以我們有時很難以社會學的觀念去了解任何事情。我絕沒有認為自己是坐在一個階級敵人的對面;相反的,我是坐在一個美麗的女友裁縫對面,試圖用什麼方式使她更喜歡我愉快地告訴她說,我答應透過關係為她找到一個工作,還有,這個工作會有些什麼好處。我告訴她說,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在縫衣機上耗損她的青春美貌,是很荒謬的事;我認為她應該成為一名模特兒。

  克拉蕾沒有表示抗議,我們在愉快的了解中度過夜晚的時光。      2   人都是被蒙著眼睛生活在現在的時光。他只被允許去感覺和猜測自己實際上正在經驗的事情。只有以後當蒙布被解開之後,他才能夠看看過去,發現自己經驗了什麼事情,發覺事情所具有的意義。   那天晚上,我想我是在為自己的成功喝酒,萬萬沒想到那是我的災難的前奏曲。   因為我沒有懷疑什麼事情,所以我第二天醒過來時心情很好。克拉蕾還在我身邊滿足地睡著,於是我拿了那篇附在信中的文章,以愉快而漫不經心的心情瀏覽著。   文章的名字是米科拉斯.亞雷斯:捷克單色畫大師。文章確實甚至不值得我花半小時隨便瀏覽:裡面堆積著一些陳腔濫調,沒有持續感,作者絲毫不想加上一點獨創性的思想。

  很顯然,這篇文章是一派胡言。同樣那一天,視覺藝術學報的編輯卡洛色博士(他在其他方面是一個非常有敵意的人)在電話中證實了我的意見。他打電話到大學給我:喂,你收到了查吐雷斯基那個傢伙的論文嗎?那麼你要小心。五位批評家已經把他轟得體無完膚了,但是他還是繼續煩我們;他認為你是唯一真正的權威。你就用兩句話告訴他說,他的文章是狗屎,你知道怎麼做,你知道怎麼表現出真正的惡意;然後我們大家才能享有安寧。   但是,我的內心卻表示抗議:我為什麼要成為查吐雷斯基先生的劊子手?難道我有收受編輯的薪水要做這件事嗎?何況,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曾因為過分謹慎而拒絕在視覺藝術學報登載我的文章;尤有甚者,在我心中,查吐雷斯基先生與克拉蕾、斯利佛維特酒以及一個美麗的晚上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最後,我也要承認,有一件事是人性之常認為我是真正的權威的人屈指一算只有一個;我為什麼要失去這個唯一的人?

  我以一種精明的曖昧口吻結束電話上的談話;卡洛色認為那是一種承諾,而我則認為是一種藉口。我放下聽筒,堅信我不會為查吐雷斯基先生寫評論。   我只是從抽屜中取出一張信紙,寫一封信給查吐雷斯基先生,在信中避免對他的作品下判斷,並且提出藉口說:我對於十九世紀藝術的意見通常被認為迂迴而古怪,因此,我的說項尤其是對視覺藝術學報的編輯們說項只會有損於他的目標,而不會有益於他的目標。同時,我以友善的滔滔辯詞壓倒了查吐雷斯基先生,他不可能不會從其中覺察到我的贊同。   我一旦把信投進信箱,就忘記了查吐雷斯基先生。但是查吐雷斯基先生卻沒有忘記我。      3   有一天,我正要結束講課時我在大學講授藝術史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原來是我們的秘書瑪麗,她是一個仁慈的老女人,時而為我準備咖啡;如果電話上傳來不受歡迎的女性聲音,她就說我不在。現在,她把頭探進門口,說有一個男人要找我。

  我不怕男人,所以我就告別了學生,愉快地踏進走廊。一個矮小的男人向我鞠躬,他穿著一套邋遢的黑色西裝,一件白襯衫,很尊敬地告訴我說,他是查吐雷斯基。   我把訪客請進一個空房間,請他坐在一張安樂椅上,並且愉快地開始跟他討論我們可能討論的一切事情,譬如:今年夏天多麼惡劣、布拉格有什麼畫展等等。查吐雷斯基先生有禮地同意我所有的話,但不久,他就試圖把我所講的每句話應用在他的文章上他的文章隱藏在我們之間,像是一塊不可抗拒的磁鐵。   我很樂於為你的作品寫一篇評論,我最後說,但是我已經在寫給你的信中說明,我並不被認為是捷克十九世紀的專家,除外,我跟視覺藝術學報的編輯們關係不好,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強硬的現代主義者,所以我寫一篇正面的評論只會傷害到你。

  哦,你太謙虛了,查吐雷斯基先生說,你是一位專家,你怎麼能夠這樣惡意地判斷你自己的身分!在編輯室裡,他們告訴我說,一切都決定於你的評論。如果你支持我的文章,他們就會刊登。你是我唯一能依賴的人。那篇文章是我三年的研究和三年的辛苦所得到的成果。現在一切都掌握在你手中了。   這個人多麼粗心,用多麼差勁的手法提出藉口啊!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查吐雷斯基先生。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的臉孔:不僅那副老式的小眼鏡後面有眼睛凝視著我,他的前額也出現一條有力而深沉的垂直皺紋。在透視一切的瞬間,我的脊骨感覺一陣顫抖。這條皺紋集中,而又顯得倔強,不僅顯露出主人為了研究米科拉斯.亞雷斯的單色畫經歷了智力上的折磨,並且也顯露出非常強烈的意志力量。我心情不再平靜,也無法找出任何巧妙的藉口。我知道自己不會寫評論,但我也知道自己沒有力量當著這個可憐的矮個子的面這樣說。

  然後我開始微笑,以曖昧的方式表示承諾。查吐雷斯基感謝我,說他不久會再來找我。我們微笑著道別。   幾天之後,他真的來了。我巧妙地避開了他,但第二天,有人告訴我說,他又到大學找我。我知道,不好過的日子就要到來;我很快去找秘書瑪麗,以便採取適當的步驟。   瑪麗,我請求你,如果那個人又來找我,就說我到德國去做研究工作,一個月後才回來。你應該知道:我的課都在星期二和星期三。我要偷偷把課改到星期四和星期五。只有學生會知道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但課表不要改。我只好不遵守規則了。      4   查吐雷斯基先生確實不久就回來找我;秘書告訴他說,我忽然前往德國去了,他立刻可憐兮兮的說: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克利瑪先生必須寫一篇有關我的評論。他怎麼能夠這樣離開呢?我不知道,瑪麗說:無論如何,他會在一個月之後回來。還要一個月查吐雷斯基呻吟著說:你不知道他在德國的地址嗎?我不知道。瑪麗說。

  於是我有了一個月的安寧,但是那個月過得比我預期的還快,查吐雷斯基先生又再度站在辦公室。沒有,他還沒有回來。瑪麗說。後來瑪麗為了某一件事找我,以請求的口氣問我:你那個矮個子又來過了,我到底要怎麼告訴他呢?瑪麗,告訴他說,我患了黃疸,住在傑拿的醫院。住院!查吐雷斯基先生幾天之後聽到瑪麗告訴他此事,就叫了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克利瑪先生必須寫一篇有關我的評論嗎?查吐雷斯基先生啊,秘書以譴責的口吻說,克利瑪先生躺在國外的一家醫院,病得很重,而你卻只想到你的評論文章。查吐雷斯基打退堂鼓回去了,但是兩星期後又來到辦公室:我寄一封掛號信到傑拿給克利瑪先生。那是一個小城鎮,只可能有一家醫院,結果信退回來了!你這個矮個子要把我逼瘋了,瑪麗第二天對我說。你可不要生我的氣,我能對他說什麼呢?我告訴他說:你已經回來了。你現在必須親自去應付他了。

  我沒有生瑪麗的氣。她已經盡力了。何況,我並沒有自認被擊敗。我知道自己不會被逮到的。我一直都是秘密生活著。我暗中在星期四和星期五講課。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三,我都躲在學校對面一間房子的門口,看到查吐雷斯基先生在學校前面守候我出來的情景,感到很高興。我很想戴上一頂常禮帽,黏上一撮鬍鬚。我感覺像是福爾摩斯或隱形人悄悄地跨著步伐;也感覺自己像一個小男孩。   然而,有一天查吐雷斯基先生終於厭倦了守候,衝向瑪麗。克利瑪同志到底在哪裡教課?那兒有課表,瑪麗說,指著牆,牆上有一個很大的格子木板,所有的上課時間都以標準的形式公佈在那兒。   我知道,查吐雷斯基先生說,拒絕讓瑪麗把他支使開。不過克利瑪同志星期二或星期三並沒有在這兒上課。他有生病嗎?   沒有,瑪麗猶疑地說。然後這個矮個子轉向瑪麗,因為課表混亂而譴責她,並且以嘲諷的口吻問:她怎麼不知道每一位老師在某一個時間是在哪裡?他說要告發她,並且大叫著,說他要告發克利瑪副教授同志,說他應該上課卻沒有上課。他問院長在不在。   很不幸,院長在。查吐雷斯基敲敲院長的門,走進去。十分鐘之後,他回到瑪麗的辦公室,要求我的公寓的地址。   黎托米希的史卡尼克街二十號,瑪麗說:克利瑪先生在布拉格只有臨時的地址,他不想公開我要你給我克利瑪副教授同志的布拉格公寓的地址。矮個子以顫抖的聲音叫著說。   不知怎麼的,瑪麗並沒有保持鎮靜的心情,真的給了他地址,也就是我的閣樓我可憐的小小避難處,我可愛的窩的地址;我就在那兒被逮到。      5   是的,我的永久住址是在黎托米希;那兒有我的母親,我的朋友,以及對父親的記憶;我儘可能經常離開布拉格,回到我母親的小公寓中寫作。所以我以母親的公寓做為我的永久住處,而在布拉格,我並沒有像一般人一樣住在一間像樣的單身公寓,只住在維蕭維茲的出租房間一間完全隱私的小閣樓。我儘可能不讓人家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我沒有在任何地方報戶口,以免不速之客與臨時來過夜或來訪的各種女性,有不必要的見面機會;我必須坦白說,這些臨時來住宿或來訪的女性,她們的來來往往有時是非常混亂無章的。就因為這些理由,我在這間房子之中聲譽並不佳。還有,在我停留於黎托米希的時期,我曾幾次把我舒適的小房間借給朋友,他們在那兒大玩特玩,使得整棟房子的人都無法睡覺。這一切使得一些房客很憤慨,對我進行冷戰。有時他們要地方委員會發表不利於我的意見;他們甚至向公寓管理處告發。   那時,克拉蕾不方便從契拉科維茲那麼遠的地方去工作,所以,她就開始在我的地方過夜。最初她提心吊膽,只是偶爾為之,然後她留下一件衣服,然後是幾件衣服,於是,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我的兩套衣服就被塞進衣櫥的一個角落,而我的小房間就變成一個女人的閨房了。   我真的喜歡克拉蕾;她很美;我們一起出去時,人家都轉頭看她,我很高興。她至少比我年輕十三歲,這個事實增加了學生對我的尊敬;我有非常多的理由照顧她。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跟我住在一起。我怕房子裡面的人散播有關我們的謠言,講我們的閒話;我怕有人會攻擊我那位善良的老房東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布拉格以外的地方,人很謹慎,並不擔心我;我怕有一天他會來找我,板著臉要我將克拉蕾遣走,以維護他美好的聲譽。   我嚴格要求克拉蕾不要為任何人打開門。   有一天,她單獨待在房子裡。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閣樓裡沉悶。她幾乎裸著身子躺在我的臥榻上,專心在檢視著天花板,這時候忽然有人很沉重地敲著門。   這種情況並不足以令人驚慌。我的閣樓沒有門鈴,凡是要找我的人都必須敲門。所以克拉蕾並不為這種噪音所動,繼續檢視著天花板。但是敲門聲並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堅決持續著。克拉蕾緊張起來了。她開始想像有一個人站在門後,慢慢地把夾克的衣領往上翻,然後會撲向她,問她為什麼沒有開門?她是在隱藏什麼?她是否報了戶口?一種罪惡感襲她而來;她的眼光從天花板收回來,努力回想自己的衣服放在什麼地方。但是敲門聲倔強地持續著,所以在迷亂中,她只找到我掛在走廊的風衣。她穿上風衣,打開門。   她看到的不是一張邪惡和探詢的面孔,而是一個矮小的男人向她鞠躬。克利瑪先生在家嗎?不在,他不在家。真遺憾,矮小的男人說,並且為了打擾她表示抱歉。問題是,克利瑪先生必須寫一篇有關我的評論。他答應為我寫,事情很急。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至少可以留給他一張紙條。   克拉蕾給了他紙和筆;到了晚上我從紙條上獲知:那篇關於米科拉斯.亞雷斯的文章的命運完全掌握在我手中,還有,查吐雷斯基先生表示最大的敬意等待我的評論文章,並且會再到大學去找我。      6   第二天,瑪麗告訴我說,查吐雷斯基曾威脅她,並且還去告發她。她的聲音顫抖,幾乎要哭出來。我發脾氣了。這位秘書在此事之前一直嘲笑我玩捉迷藏遊戲(但我敢說,她所做的一切是出於對我的好意,而不只是為了好玩),現在我知道她很傷心,並且認為是我為她帶來困惱。我又想到自己的閣樓曝了光,查吐雷斯基先生敲了十分鐘的門,克拉蕾很驚慌;於是我的怒氣升揚到了瘋狂的地步。   我在瑪麗的辦公室中走來走去,咬著嘴唇,怒氣沸騰,想著報仇的事;此時門打開,查吐雷斯基先生出現了。   他看到我,一抹微笑的亮光閃過他的臉上。他對我鞠躬,向我致意。他來得有點太早,在我還沒有考慮如何報復時,他就來了。   他問我是否看到他昨天的紙條。   我沒有講話。他又問一次。我看到了。我回答。   請你寫評論好嗎?   我看到面前的他:病弱、倔強、哀求著。我看到那條垂直的皺紋刻在他的前額,那是代表一種熱情的線條。我檢視這條線條,了解到它是由兩個點所決定的一條直線,這兩點就是我的評論文章和他自己的文章。在這條狂亂的直線所代表的罪惡之外,他生命之中只存有神聖的禁慾。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惡作劇來。   我希望你了解:從昨天起,我就不能跟你講話了。我說。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不要裝蒜了。她告訴了我一切。你也不必否認了。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這個矮小的男人又說一次;但這一次顯得更堅決。   我裝出一種溫和而幾乎友善的聲調。聽著,查吐雷斯基先生,我不怪你。我也追女人,我了解你。易地而處的話,我也會試圖去引誘那樣美的一個女孩如果我單獨跟她在一間公寓,而她那件男用的風衣下面什麼也沒穿。   這是一種侮辱!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不,這是事實,查吐雷斯基先生。   那小姐這樣告訴你嗎?   她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   副教授同志,這是一種侮辱!我是一個已婚的人,我有妻子,我有小孩!矮小的男人向前走一步,我只好退後。   這樣更糟,查吐雷斯基先生。   這樣更糟,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結婚必定是追女人的障礙。   請你把這句話收回去!查吐雷斯基先生威脅地說。   嗯,好吧,我讓步,婚姻不見得老是一種絆腳石。相反的,有時婚姻可以做為各種事情的藉口。但是這並沒有什麼關係。我已經告訴你,我並不生你的氣,並且十分了解你。只有一件事我不了解。你想引誘我的女人,又要我寫一篇評論,這怎麼可能?   副教授同志!科學學院的雜誌視覺藝術學報的編輯卡洛色博士,要你寫這篇評論。你必須寫!   要評論?還是要女人?你不能兩者都要。   同志,這是什麼樣的行徑啊!查吐雷斯基先生,表現出絕望的怒氣尖叫著。   奇怪的是,我忽然覺得查吐雷斯基先生是真的想要引誘克拉蕾。我心中沸騰著怒氣,叫了出來,你竟然厚著臉皮指責我?你應該當我的秘書的面謙卑地向我道歉才對。   我把背轉向查吐雷斯基先生,他在迷惑之中蹣跚地走出去。   好了,我舒慰地嘆了一口氣,像是一位將軍打勝了一場艱辛的仗;我對瑪麗說,他可能不會再叫我寫評論了。   瑪麗微笑,過了一會後,她膽怯地問,你到底為什麼不寫這篇評論?   瑪麗親愛的,因為他寫的東西狗屁不通。   那麼你為什麼不在評論中說它是狗屁不通?   我為什麼要寫?我為什麼非得跟人民作對?但是話一說出口,我就體認到查吐雷斯基先生還是我的敵人,而我努力不去寫評論是一種無目的和荒謬的表現很不幸,我無法停止這種表現,也無法放棄。   瑪麗露出縱容的微笑看著我,就像女人看待小孩做出愚蠢的事。此時門打開來,查吐雷斯基先生站在那兒,手臂舉起來。不是我應該道歉!是你。他以顫抖的聲音叫著,然後又不見人了。      7   我不確實記得是什麼時候可能是同樣那天,或者可能幾天之後我們在信箱中發現一個沒有寫地址的信封。   裡面有一封信,以笨拙而幾乎是原始的字跡寫著:   夫人:   請在星期日到我家,解決我丈夫受辱的事。我整天在家。如果你不來,我只好採取行動。   安娜.查吐雷斯基,布拉格三區達利米羅華街十四號   克拉蕾很恐慌,她說,這都是我惹來的禍。我揮揮手,告訴她說,生活的目的是提供娛樂;如果生活太懶散,無法提供娛樂,那麼唯一的選擇就是稍微助它一臂之力。人們必須經常駕馭事情,就像駕馭快速的母馬;如果沒有牠們,人們只有在塵土中拖著腳,像一個疲倦的行路人般拖著沉重的腳步。克拉蕾說,她不想駕馭任何事情,我就告訴她說,她不用去見查吐雷斯基先生,也不用去見他太太,還有,我才不會認真去注意自己已經輕易駕馭的事情。   早晨,當我們正要離開時,門房阻止我們。門房並不是我們的敵人。有一次,我很謹慎地用一張二十五鎊的鈔票賄賂他,並且我一直都以愉快的心情相信:他是儘量不去了解有關我的任何事情,也不像房子裡面我的那些敵人那樣火上加油。   昨天有一對夫婦來這兒找你們。他說。   什麼樣的夫婦?   一個矮小的男人和一個女人。   女人看起來什麼樣子?   比男人高出兩個頭,非常有精力,是一個很嚴厲的女人。她問了很多事情。門房轉向克拉蕾。主要是問到你,問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名字叫什麼。   天啊,你怎麼對她說的?克拉蕾大聲說。   我能說什麼呢?我怎麼知道是誰來找克利瑪先生?我告訴她說,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不同的人來。   太好了!我笑著,從口袋中拿出五鎊來給他。繼續這樣說吧。   不要怕,然後我對克拉蕾說,你星期天什麼地方都不用去,沒有人會找到你。   星期天到了,星期天之後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沒有什麼事發生。你看,我對克拉蕾說。但是星期四事情就發生了。那天,我跟往常一樣對我的學生進行秘密的講課,講的是:年輕的野獸主義派在一種代表無私的同志愛的氣氛中,狂熱地將色彩從以前的印象主義派的特性中解放出來。忽然,瑪麗打開門,對我低語,那個查吐雷斯基的妻子來這兒了。但是我不在這兒,我說,讓她看課表!可是瑪麗卻搖頭。我讓她看了,但是她又偷看你的辦公室,看到你的風衣在架子上。就在那個時候,傑雷尼副教授走過來,告訴她說那是你的風衣。所以她現在正坐在迴廊中等著。   如果命運能夠以更有系統的方式追逐我,我很可能會成為成功的人物。死巷反而使我得到最佳的靈感。我對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學生說:   請幫我一個小忙。到我的辦公室,穿上我的風衣,走出這棟建築物。有一個女人會說你是我,你的任務是:無論如何不要承認。   這個學生去了,然後在大約一刻鐘後回來。他告訴我說,任務已經完成,障礙已經去除,女人離開了。   這次我勝利了。但是星期五來臨了,克拉蕾在下午下班回來,幾乎像一片葉子一樣抖索著。   原來,成衣工廠的接待員忽然打開通到工作室的門(裡面有我的克拉蕾和其他十五位女裁縫坐在縫衣機旁工作),並且叫著說:   你們之中有人住在普希金街五號嗎?   克拉蕾知道事情跟她有關,因為普希金街五號是我的住址。然而,克拉蕾在審慎的警戒狀態下,並沒有說出一句話,因為她知道,她跟我住在一起是一個秘密,沒有人知道此事。   你看,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那個接待員看到沒有女裁縫說話,就這麼自言自語,然後又走出去。克拉蕾以後知道:有一個女人打電話去,以嚴厲的聲音要這個男人檢視雇工的住址姓名錄,並且與他談了一刻鐘,要他相信工廠中一定有一個女性工人是住在普希金街五號。   查吐雷斯基太太的陰影籠罩在我們富於田園風味的房間。   但是,她怎麼知道你工作的地方呢?畢竟,在這間房子裡,沒有人知道有關你的事情!我大聲說出來。   是的,我確實相信沒有人知道有關我們的事情。我像一個怪人一樣生活著,自認為生活在一道高牆後面,沒有人看到;然而我卻一直沒有發現一個細節:牆是用透明玻璃築成的。   我曾賄賂門房不要透露克拉蕾和我住在一起的事。我強迫克拉蕾生活在最令她困惱的不顯目和隱密狀態,但是房子裡所有的人卻都又知道有關她的事情。有一次,她曾和二樓的女人談話;這麼一次不智之舉就足夠了房子裡面所有的人都知道克拉蕾在哪裡工作。   我們生活在暴露的狀態中,已經有一段時間,但我們卻不知道。迫害我們的人所不知道的,只剩下克拉蕾的名字以及一個小小的細節:她跟我住在一起並沒有報戶口。這兩個最終和僅存的秘密,是查吐雷斯基夫人暫時不知道的秘密,但是她卻有計畫地進行攻擊,使我驚恐萬分。   我知道此事會很棘手。這個事件是一匹該死的馬,而我駕馭的是一匹該死的馬。      8   這是星期五所發生的事。克拉蕾星期六下班回來時,身體又在顫抖。事情是這樣的:   查吐雷斯基夫人和她的丈夫前往工廠。她事先打電話,要求經理允許她和丈夫參觀工作場,檢視女裁縫的臉孔。這個要求使得經理很驚奇,但是查吐雷斯基夫人態度堅決,要拒絕她是不可能的。她模糊地談到受辱、生活被毀以及控告的事。查吐雷斯基先生站在她身邊,皺著眉,沉默無言。   他們被引進了工作室。女裁縫們冷漠地抬起頭,克拉蕾認出矮小的男人;臉色立刻發白;原本不顯眼的姿態變得極醒目,她就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工作。   就在這兒,經理大聲對那對表情僵硬的夫妻說,有禮的口吻透著諷刺的意味。查吐雷斯基夫人知道自己必須率先採取行動,於是她催促丈夫說:仔細看!查吐雷斯基先生愁眉不展,環顧四周。是她們其中的一位嗎?查吐雷斯基夫人低聲說。縱使戴上眼鏡,查吐雷斯基先生也無法清楚地檢視那麼大的房間。那個大房間無論如何是不容易觀測清楚的,因為裡面堆積著廢物,又有成排的衣服掛在長木桿上,何況女裁縫們並沒有都把臉對著門口的方向,姿勢千變萬化。她們轉身,站起來,坐下去,不自覺地轉開臉。因此查吐雷斯基先生必須走向前去,儘量不錯過任何一位。   這些女人知道有人在檢視她們,而檢視她們的人又長得很醜,很不吸引人,所以她們都稍有受辱的感覺,於是開始發出嘲蔑和抱怨的聲音。其中一個身體健壯的女孩忽然粗魯地叫出來:   他在布拉格各地尋找那個使他懷孕的潑婦   女人喧噪而猥褻的嘲諷,震懾住這對夫妻;他們沮喪地站在那兒,然後決然裝出一種獨特的尊嚴模樣。   夫人啊,那個粗魯的女孩又對查吐雷斯基夫人叫著,你沒有把你的小兒子照顧好!如果是我,我就不會讓這樣一個優秀的小男孩離開家。   再看幾個,她對丈夫低聲說,於是他憂鬱而膽怯地一步一步前進,好像在接受笞刑,但一直顯得很堅決也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臉孔。   經理一直曖昧地微笑著;他很了解手下的女工,他知道對她們是無可奈何的;所以他假裝沒有聽到她們的喧囂,只是問查吐雷斯基先生,請告訴我,這個女人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查吐雷斯基先生轉向經理,緩慢而嚴肅地說:她很美她長得很美   當時克拉蕾蹲在一個角落,與所有愛玩笑的女人離得很遠,一逕激動的低著頭,倔強地繼續工作。哦,她多麼不高明地偽裝自己的不顯目和不重要啊!查吐雷斯基和她只有一點距離:緊接下來,他一定會開始端詳她的面孔。   你只記得她很美,那沒有什麼用,有禮的經理對查吐雷斯基先生說:美麗的女人很多。她高還是矮?   高。查吐雷斯基先生說。   她是黑髮還是金髮?   查吐雷斯基先生想了一會後說,她是金髮。   故事的這一部分可以做為一則寓言,印證美的力量。查吐雷斯基先生在我的住處第一次看到克拉蕾時,他為之目眩,所以他實際上等於沒有看到她。美在克拉蕾面前產生了一層不透明的屏障;是一種發亮的屏障,她就隱藏在屏障的後面,好像覆著一層面紗。   克拉蕾既不高,也不是金髮。只是,內在的莊嚴之美,使得她在查吐雷斯基先生的眼中顯得很高。同時,她的美所散發出的亮光,也使她的頭髮看起來像是金色的。   所以,當這個矮小的男人最後接近克拉蕾所在的角落時,他並沒有認出她,因為他根本沒看見她,而她當時穿著棕色的工裝,蜷縮著身體在縫製一件襯衫。      9   克拉蕾以不連貫的方式說完這件事,我勉強聽清楚,然後我說,你看,我們很幸運。   但是克拉蕾卻一面哭泣一面說,什麼幸運?他們今天沒有找到我,明天也會找到我。   我倒想知道他們怎麼會找到你。   他們會來到你這個地方來找我。   我不會讓任何人進來。   如果他們叫警察來呢?   算了,我會一笑置之。畢竟,這只是一場玩笑。   現在沒有時間開玩笑了,現在一切都變得很嚴重了。他們會說,我想破壞他們的名聲。警察看看他的樣子,怎麼可能相信他會試圖引誘女人?   克拉蕾,你說得對,我說,他們可能會把你關起來。但是,你看,卡雷爾.哈利契克.波羅斯基也被關在監獄中,想想看,他的成就多大;你一定在學校讀到有關他的事情。   不要再說了,克拉蕾說。你知道,我的處境很惡劣。我必須面對紀律委員會,我會被記上一筆,永遠無法離開工作場。無論如何,我想知道:你答應為我找的模特兒工作怎麼樣了。我不能再在你的地方睡覺了。我會經常恐懼,恐懼他們會來找我。今天我就要回到契拉科維茲。談話就在這兒結束。   那天下午,在一次系務會議後,我又有另一次會議。   系主任是一個灰髮的藝術史家,人很聰明,他請我進入他的辦公室。   我希望你知道:你那篇剛刊出的研究,對你並沒有幫助。他對我說。   是的,我知道。我回答。   我們的很多教授認為那篇研究涉及他們,而院長認為那篇研究是攻擊他的觀念。   我要怎麼辦呢?我說。   沒有辦法,這位教授回答,但你三年任期的教職已經屆滿,有人會角逐這個職位。傳統上,委員會會把職位給予已經在學校中教書的人,但是,你確實知道委員們會支持這個傳統,繼續聘你嗎?不過,這不是我想跟你談的。到目前為止,情況對你有利:你按時上課,受學生的歡迎,他們學到了東西。但是,現在你甚至不能仰仗這一切了。院長告訴我說,過去三個月你完全沒有上課,並且是無緣無故的。嗯,這一點本身就足以立刻把你解聘了。   我向這位教授說明:我沒有缺過一堂課,這完全是一場玩笑,並且我把查吐雷斯基先生和克拉蕾的整個事件告訴了他。   很好,我相信你,教授說,但是,縱使我相信你,又怎麼樣呢?現在全校的人都說你不上課,什麼都沒做。工會會議已經在討論這件事,昨天他們還把這件事報到評議委員會。   但是,他們為什麼不先跟我談呢?   他們要先跟你談什麼呢?他們一切都很清楚。他們現在只是在回顧你的整個表現,努力要發現你的過去和你的現在之間的關聯。   他們能夠發現我的過去有什麼劣蹟呢?你自己也知道,我多麼喜歡我的工作!我不曾怠惰!我不感到內疚。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很多層面,教授說:每個人的過去都可以很容易加以安排,寫成一位可愛的政治家的傳記,也可以很容易加以安排,寫成一位罪犯的傳記。只要詳細看看你自己吧。沒有人否認你喜歡工作,但是,如果你的喜歡工作變成你逃避的藉口呢?你不常參加開會,就是參加了,大部分也是不發言。沒有人真正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自己就記得,有幾次大家正在討論一件嚴肅的事情,你卻忽然開了一個玩笑,惹得大家很尷尬。當然,大家很快就忘記尷尬,但是現在舊事重提,就具有一種特別的意義。我也記得有不同的女人來大學找你,你拒絕見她們。還有,你上一篇文章,只要有人願意的話,他們都會聲稱,那篇文章是根據可疑的前提寫成的。這一切當然都是孤立的事實;但是如果以你現在所犯的過錯來看,這些孤立的事情就可能突然結合成一個整體,用以證明你的性格和態度。   但是你是說什麼過錯啊!這一切都很容易解釋!事實十分簡單而清楚!   比起態度來,事實並沒有什麼意義。對謠言或意見提出反駁,就像對一個信仰處女受孕的人提出辯駁那樣沒有用。副教授同志,你已經變成信仰的犧牲品了。   你所說的話很有道理,我說,但是,如果有一種意見像一種信仰的行為一樣反對我,那麼我將以理性去跟信仰作戰。我將在每個人面前說明所發生的事情。如果人們有人性的話,他們就一定會一笑置之。   隨你喜歡怎麼說吧。但是你會發現:人們並沒有人性,或者:你不知道人性是什麼。他們不會笑。如果你在他們面前呈示每件事情的真相,那麼你不僅沒有履行所規定的義務你沒有做應該做的事並且更糟的是,你還秘密地上課,也就是說,你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況會顯示出:你侮辱了一個要求你幫忙的人。情況會顯示出:你的私生活不檢點,有一位沒有報戶口的女孩跟你住在一起,這件事會使工會的女性主席對你留下不利的印象。這個問題會變得很混亂,天知道還有什麼進一步的謠言會傳開來。無論是什麼謠言,對於那些被你的觀點所激怒,但卻又羞於反抗你的人而言,謠言都會是有用的。   我知道這個教授不是想要驚動我也不是想要欺騙我。無論如何,就這件事而言,我認為他是一個古怪的人,我不想對他的懷疑費心思。與查吐雷斯基先生之間的醜聞使我很心寒,但是還沒有使我筋疲力盡。因為我已經駕馭這匹馬,所以我不能讓牠從我手中搶去韁繩,把我帶到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準備跟牠進行一場競爭。這匹馬也沒有去避開這場競爭。當我回家時,信箱中有一張通知,通知我出席地方委員會的會議,我確知會議是要討論什麼事。      10   我猜想的沒有錯。地方委員會的委員在一處曾是商店的地方開會,他們沿著一張長桌子坐著。我進去的時候,委員們假裝出陰鬱的神色。一個戴著眼鏡、下巴後縮而頭髮斑白的男人指著一張椅子,我說聲謝謝,坐了下來,這個男人開始起立發言。他告訴我說,地方委員會一直在注意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們很清楚我的私生活不檢點,鄰居對我沒有好印象,我公寓的房客已經告發我一次;那一次我的公寓很嘈雜,他們睡不著覺。這一切就足夠讓地方委員會對我有一個大概的印象。現在又加上查吐雷斯基夫人同志一位科學工作者的妻子求助於他們。六個月以前,我應該寫一篇文章,評論她丈夫的科學性作品,而我卻沒有這樣做雖然我很清楚,這篇作品的命運決定於我的評論文章。   你所謂的科學性作品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打斷這個下巴很小的男人:那篇作品是抄襲別人的思想所湊來的文章。   同志,這可真有趣。一個大約三十歲,衣著時髦的金髮女人加入了討論;她的臉上永遠浮現一抹固定不變的微笑。請准許我問一個問題;你是研究哪一行的?   我是藝術理論家。   那麼查吐雷斯基同志呢?   我不知道。可能他在嘗試類似我這一行的東西。   你們看,金髮女人熱心地轉向其餘的委員,克利瑪同志把一個同行視為競爭者,而不是同志。現在,幾乎所有的知識份子都有這種想法。   我來繼續說,下巴收縮的男人說,查吐雷斯基夫人同志告訴我說,她的丈夫去拜訪你的公寓,在那兒遇見一個女人。據說,這個女人控告查吐雷斯基先生試圖非禮她。查吐雷斯基夫人同志手中有文件,可以證明她的丈夫沒有能力做這種事。她想要知道這個控告她丈夫的女人的名字,然後把此事轉呈人民委員會的紀律部門,因為她宣稱這種誣告已經傷害到她丈夫的聲譽。   我再度努力要打斷這件荒唐的事情。同志們,請聽我說,我說,這件事不值得惹這麼大的風波。這不是名譽受損的問題,這篇作品本來就很差,其他人也不會推薦它的。如果這個女人和查吐雷斯基先生之間有什麼誤會,真的也不必要召開會議。   同志,好在不是由你來決定我們的聚會,那個下巴收縮的男人回答。你現在聲稱查吐雷斯基同志的作品不好,我們必須認為這是一種報復。查吐雷斯基夫人同志給我們一封信,要我們宣讀,是你在看完她丈夫的作品後所寫的。   是的。只是在那封信中,我一點也沒有說到這篇作品是什麼樣的作品。   沒有錯。但是你確實在信中說你會樂於幫助他;你在信中清楚地暗示:你尊敬查吐雷斯基同志的作品。現在你卻宣稱這是一篇湊合的東西。你為什麼沒有當他的面這樣說?   克利瑪同志有兩副面孔。金髮女人說。   此時,一個頭髮天生捲曲的老年女人加入討論(她在調查別人的生活時,露出自我犧牲的善意表情);她直搗事情的核心:同志,我們想知道查吐雷斯基先生在你家所遇見的女人是誰。   我確知自己沒有力量掃除大家對於整個事情所表現的無意義的好奇,我也確知只能以一種方式解除大家的這種無意義的好奇:將形跡加以混淆,引誘他們離開克拉蕾,引導他們離開她,就像鷓鴣引導獵犬離開牠的巢,為了自己的小鷓鴣而犧牲自己的身體。   很不巧,我不記得她的名字。我說。   你竟然不記得跟你住在一起的女人的名字?那位有天然捲髮的女人質問著。   有一度我把人的名字寫下來,但後來我認為這是愚蠢的事,所以我就不再這樣做了。一個人要依賴記憶是很難的。   克利瑪同志,也許你跟女人有一種典型的關係,金髮女人說。   也許我能夠記得,但我必須想一想。你知道查吐雷斯基先生是什麼時候去找我的嗎?   那是等一會,下巴收縮的男人看著文件,是十四號,星期三下午。   星期三十四號等一等我用一隻手托著頭部,沉思著。哦,我記起來了,是海倫娜。我看到他們全都露出期待的神色諦聽我說的話。   姓什麼?   姓什麼?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想問她姓什麼。事實上,坦白說,我甚至不確知她的名字是海倫娜。我這樣叫她,因為我認為她的丈夫像希臘神話中海倫的丈夫紅髮的梅內勞斯。但是,無論如何,她很喜歡人家這樣叫她。星期二晚上,我在一家酒店遇見她;當她的海內勞斯到酒吧喝一杯白蘭地的時候,我跟她談了一會。第二天,她來到我的地方,整個下午都待在那兒。只是晚上時,我必須離開她幾小時,因為我在大學有一個會議。我回家時,她很嘔氣,因為有一個矮個子去騷擾她,並且她還認為是我唆使他去的;她很生氣,不想再認識我了。所以,你們看,我甚至不知道她確實的名字。   克利瑪同志,不管你是不是說真話,金髮女人繼續說,我認為有一件事是完全不可理解的,那就是你竟然能夠身為人師,教育我們的年輕人。我們的生活確實只激起你狂飲和虐待女人的慾望嗎?你要知道,我們將在適當的場合表示我們的意見。   門房沒有說到海倫娜的事情,那個有天然捲髮的老年女人插嘴說,但是他確實告訴我們說,一個沒有報戶口的成衣工廠女孩一直跟你住在一起,有一個月之久。同志,你不要忘記,你是租房間住著,你怎麼可以讓別人跟你同住?你認為你的房子是妓院嗎?   我眼前閃過我幾天之前給門房的那五鎊錢,我了解到:包圍政策完成了。那位地方委員會的女人繼續說:如果你不想告訴我們她的名字,警察也會查出來的。      11   我腳下的土地正在崩塌。我在大學裡也開始知覺到那位教授所告訴我的惡意氣氛。我暫時沒有被叫去問話,但卻到處都知覺到這種可能性,而瑪麗也時常向我透露一些,因為教師們到她的辦公室喝咖啡,不小心會講出來。幾天之後,正在收集各方面證據的甄選委員會就要召開會議。我想,委員們已經看了地方委員會的報告。而我只知道地方委員會的報告是秘密的,我無法查詢。   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有時會進行防禦性的撤退,有時他必須屈服,必須放棄較不重要的陣地,以便保護較重要的陣地。但是如果是到了最後、最重要的陣地,此時他必須停下來,站穩腳步如果他不想空著手在破滅的感覺中重新開始生活。   我認為這個唯一而最重要的陣地就是我的愛。是的,在那些惱人的日子裡,我忽然開始體認到:我愛我的那位脆弱而不幸的女裁縫,她為生活所擊倒,也為生活所縱容,我依戀著她。   那一天,我在博物館跟她見面。不,不是在家見面。你認為那個家仍然是家嗎?家是一個有玻璃牆的房間嗎?一個被人用望遠鏡觀察的房間嗎?在那兒,你必須小心地隱藏你所喜愛的人比隱藏私貨更小心?   家不是家。我們在那兒感覺像是闖空門的人,可能在任何時刻被逮捕。迴廊中的腳步聲使我們緊張;我們一直認為有人會開始敲起門來。克拉蕾從契拉科維茲去上班,我們不想在被人離間的家見面,縱使一會兒的時間也不想。所以我要一位藝術家朋友他的畫室借給我晚上使用。那一天我第一次拿到鑰匙。   於是,我們就置身在文諾雷迪一間高屋頂的房間中。房間很大,有一個小臥榻,一扇巨大的斜窗,我們可以在窗口看到布拉格的所有燈光。我置身牆上很多畫中,置身於不乾淨的狀態中,置身於無憂無慮的藝術家的骯髒中,重新感覺到一種幸福的自由感。   我躺在臥榻上,用瓶塞鑽打開一瓶酒。我愉快而自由地閒談著,期待一個美妙的傍晚和夜晚。   然而,我不再感覺到的壓力還是完全籠罩在克拉蕾身上。   我已提過:克拉蕾曾住在我的閣樓,毫無顧忌,感到非常自然。但是,現在我們在別人的畫室待了一段短時間,她卻感到困窘,豈止是困窘:真是屈辱啊!她說。   有什麼屈辱的呢?我問她。我們必須借別人的公寓。   我們必須借別人的公寓算什麼屈辱呢?   因為其中有屈辱的意味。她回答。   但是我們沒有其他辦法。   我想是如此,她回答,但是在一間借來的公寓中,我感覺像是一個妓女。   老天啊,你為什麼會在一間借來的公寓中感覺像是一個妓女呢?妓女大部分都在自己的公寓中活動,不是在借來的公寓中   用理性去攻擊不理性的感情所築成的牆是沒有用的;眾所周知,女性的心就是由不理性的感情所構成的。從開始,我們的談話就有惡兆。   我把那位教授所說的話告訴克拉蕾,我也把在地方委員會所發生的事情告訴她,我努力要使她相信:如果我們彼此相愛,並且相處在一起,最後我們會贏的。   克拉蕾沉默了一會,然後她說,是我自己錯了。   請你至少幫助我離開那些女裁縫好嗎?   我告訴她說,這一段時間必須忍受,至少暫時要忍受。   你看,克拉蕾說,你答應,但最後卻一事無成。縱使別人想幫助我,我也無法解脫,因為我將因為你而毀了自己的聲譽。   我向克拉蕾保證說,與查吐雷斯基先生之間的事情不會傷害到她。   我也不了解,克拉蕾說,你為什麼不寫評論,如果你寫了,就立刻平安無事了。   克拉蕾,事情太遲了,我說:如果我寫這篇評論,他們會說,我是出於報復的心理而非難作品,他們會更加生氣。   你為什麼一定要非難它呢?寫一篇讚美的評論吧!   我做不到,克拉蕾。那篇作品荒謬極了。   又怎麼樣呢?你為什麼突然這麼忠實起來了呢?你告訴那個矮小的男人說,視覺藝術學報的編緝們不看重你,這難道不也是謊言嗎?你告訴那個矮小的男人說,他試圖引誘我,這難道不也是謊言嗎?你捏造出海倫娜這個人,這難道不也是謊言嗎?你已經說了那麼多謊言,如果你再說一個,在評論中讚美他,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只有用這個方法,你才能將事情擺平。   你看,克拉蕾,我說,你認為謊言就是謊言,看起來你說得很對。但事實上你說得不對。我能夠捏造任何的事情,愚弄某一個人,進行欺騙和惡作劇但卻不覺得是個騙子,良心也不會不安。這些謊言如果你要這樣說的話代表真正的我。我說這些謊言,並不是在假裝什麼,我說這些謊言事實上是在說真話。但是有些事情我不能說謊,有些事情我已經洞察,我已經了解其中的意義,我喜愛它們,且嚴肅地看待它們。不可能的,不要要求我這樣做,我做不到。   我們彼此不了解。   但我真的喜愛克拉蕾,並且決定盡力而為,讓她不會責備我。第二天,我寫一封信給查吐雷斯基夫人,告訴她說,我後天兩點鐘在我的辦公室見她。      12   查吐雷斯基夫人忠於她那種可怕的有條不紊的行事方式,準時在約定的時間來敲門。我打開門,請她進來。   然後我終於看到她了。她個子很高,臉孔瘦削,像農夫,眼睛呈淡藍色。把衣物脫下來吧,我說,於是她以笨拙的動作脫下一件長長的黑色外衣;這件外衣腰部很窄,樣式很奇怪,不知道什麼原因,它喚起了一件古舊大衣的形象。   我並不想立刻進行攻擊;我要我的對手先攤出她的牌。在查吐雷斯基夫人坐下之後,我說了一、兩句話,激她開口。   克利瑪先生,她以嚴肅的聲音說,但卻沒有顯出挑釁的模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我的丈夫一直很尊敬你是一位專家,一位有人格的人。一切都依賴你的評論,而你卻不想為他寫評論。我的丈夫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寫出這篇研究。他的生活比你艱苦。他本來是一名教師,每天到布拉格外二十哩遠的地方教書。去年我強迫他停止教書,專心研究。   查吐雷斯基先生沒有工作嗎?我問。   沒有   他靠什麼為生呢?   目前我自己必須辛苦地工作。克利瑪先生,這篇研究是我丈夫熱望的對象。但願你知道他如何廣泛涉獵,但願你知道他重寫多少頁。他總是說,一個真正的學者必須寫三百頁才能保持三十頁的成果。更可惡的是那個女人。克利瑪先生,請相信我,我了解他,我確知他沒有做那種事,這個女人為什麼誣賴他呢?我不相信。請她在我和他面前說出來吧。我了解女人,可能她很喜歡你,而你不喜歡她。可能她要使你嫉妒。但是,克利瑪先生,你可以相信我,我的丈夫不敢這樣做!   我聽著查吐雷斯基夫人所說的話,忽然我內心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不再意識到她是會迫使我離開大學的女人,不再意識到這個女人引起我自己和克拉蕾之間的緊張狀態,為了她度過很多憤怒不悅的日子。她和這件事情(我們兩人都在其中扮演可悲的角色)的關聯忽然變得模糊、無常、偶然,並且錯不在我們。忽然之間,我了解到:我只是幻想我們會駕馭事情,控制事情的過程。事實上,事情並不是我們的故事,它們是從外面的什麼地方巧妙地加在我們身上。它們並不代表我們;它們的過程奇異,這並不是我們的錯。它們使我們偏離正途,因為它們被一些其他的力量所控制;不,我不是說超自然的力量,而是人為的力量造成這些力量的人在結合起來的時候卻不幸仍然是彼此疏離的。   我看著查吐雷斯基夫人的眼睛,覺得她的眼睛無法看出我行動的結果,完全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只是在她臉上游動著,只是黏在臉上。   查吐雷斯基夫人,可能你說得對,我以撫慰的聲調說:可能我的女朋友沒有說真話,但是你知道,當一個男人吃醋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我相信她的話,結果昏了頭。任何人都可能這樣。   是的,確實是如此,查吐雷斯基夫人說,顯然,她的心已不再沉重。你自己看出來,這樣很好。我們唯恐你相信她的話。這個女人很可能毀了我丈夫的一生。我並不是在談此事對他的道德啟示。但是我的丈夫對你的意見極為心服。編輯們告訴他,事情就看你了。我的丈夫相信:如果他的文章刊登了,他就終於會被視為科學工作者。既然一切都已澄清,我就問你:你要為他寫這篇評論嗎?你能很快寫嗎?   現在是我向一切報復以及平息怒氣的時刻,只是此刻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怒氣。我講了以下的話,只是因為我沒有辦法不講:查吐雷斯基夫人,關於寫評論一事是有困難。我坦白告訴你怎麼回事吧。我不喜歡當著人們的面講不愉快的事情。這是我的弱點。我避開查吐雷斯基先生,我認為他會看出我在避開他。他的文章很差,沒有科學的價值。你相信我的話嗎?   我很難相信。我不能相信你的話。查吐雷斯基夫人說。   尤其是,這篇作品不是獨創的。請你要了解,一位學者必須學習新的東西;一位學者不能抄襲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不能抄襲別人已經寫出來的東西。   我的丈夫確實沒有抄襲。   查吐雷斯基夫人,你確實讀過這篇研究我想繼續說下去,但是查吐雷斯基夫人打斷我:沒有,我沒有讀過。我很驚奇。那麼你自己去讀吧。   我無法閱讀,查吐雷斯基夫人說。我只看到光和影,我的眼睛很差。我已經有五年不曾讀過一行文字了,但我不必去讀就知道我丈夫是否誠實。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來了解。我了解我的丈夫,就像母親了解孩子,我了解有關他的一切。我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經常是誠正無欺的。   我必須表現更惡劣的行為。我大聲對查吐雷斯基夫人唸出馬特契克、培契卡和米契克的段落查吐雷斯基先生就是抄襲他們的思想和陳述。那不是有意的剽竊,而是無意識地屈服於一些權威,這些權威在查吐雷斯基先生的心中激起一種感覺真誠和過度的敬意。但是,只要一個人看到這些經過比較的段落,他一定會了解:嚴肅的學術性雜誌不會刊登查吐雷斯基先生的作品。   我不知道查吐雷斯基夫人有多注意聽我的解說,我不知道她聽懂多少,了解多少,她謙卑地坐在安樂椅中,謙卑而順從地坐著,像一個軍人知道自己不能擅離職位。我們的談話花了大約半小時才結束。查吐雷斯基夫人從安樂椅上站起來,透明的眼睛凝視著我,以模糊的聲音請求我的原諒;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對自己的丈夫失去信心,並且她只責備自己不知道如何抗拒我的論辯她認為我的論辯曖昧不清。她穿上軍用的雨衣,我知道這個女人在肉體和精神方面都像一個軍人;一個悲傷而忠心的軍人;因為長久的行軍而顯得疲倦不了解命令的意義,但卻沒有異議地聽從命令;被擊敗但卻沒有失面子。   她離去後,我的辦公室還留有她的疲倦、忠心和悲傷的餘味。我忽然忘記自己,忘記我的悲愁。那個時刻襲我而來的悲愁比較純粹,因為它不是從我內心產生,而是源自身外,來自遠方。      13   所以,現在你不必害怕什麼了,我以後在達爾馬希亞人的酒店中,把我跟查吐雷斯基夫人之間的談話告訴克拉蕾。   無論如何,我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克拉蕾回答,表現出使我吃驚的自信。   是怎麼說?你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就不會跟查吐雷斯基夫人見面!   你跟她見面很好,因為你對他們所做的事很無情。卡洛色博士說,一個聰明的人很難了解這件事。   你什麼時候見到卡洛色?   我已經見到他。克拉蕾說。   你把一切告訴他了嗎?   什麼?這可能是一個秘密嗎?現在我確實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了。   嗯。   我可以告訴你,你是什麼樣的人嗎?   請說。   一位老套的憤世嫉俗者。   你是從卡洛色那兒聽來的。   為什麼說從卡洛色那兒聽來的?你認為我自己無法想出來嗎?你確實認為我不可能對你有我自己的意見嗎?你喜歡牽著別人的鼻子走。你已答應為查吐雷斯基先生寫一篇評論。   我沒有答應為他寫一篇評論,   那是另一件事。你答應為我找工作。你把我當做一種藉口來對付查吐雷斯基先生,你又把查吐雷斯基先生當做一種藉口來對付我。但是你可以確定:我將會得到那個工作的。   透過卡洛色嗎?我努力要表示輕蔑。   反正不是從你身上得到。你已經賭輸了很多,你甚至不知道賭輸了多少。   你知道嗎?   是的。你的聘約將不會繼續,如果他們讓你當一間美術館的職員,你就要很高興了。但是你必須知道,這一切都只因你自己的錯。但願我能夠給你一則忠告:下一次要誠實,不要說謊,因為說謊的人不會受到女人的尊敬。   她站起來,伸出手(顯然是最後一次),轉身,離開了。   過了一會之後,我才想到(儘管淒冷的寂靜的氣氛包圍著我),我的故事並不屬於悲劇,而是喜劇。   無論如何,這一點給了我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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