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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舊鬼讓位給新鬼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12336 2023-02-05
  1   他沿著捷克一個小鎮的街道走路回家,他住在這個小鎮已經幾年之久,妥協於那種不是很刺激的生活、那些喜歡誹謗的鄰居,以及工作環境的單調吵鬧。他走路時完全視而不見,所以他幾乎走過了她的身邊;但是她已經在遠處就認出了他,於是她走向他,對他露出了那溫和的微笑。只在最後的時刻,當他們幾乎彼此擦身而過時,那微笑才在他的記憶中敲響了鐘聲,使他從呆滯之中突然驚醒過來。   我竟然認不出你!他道歉地說,但這是一種愚蠢的道歉,因為這句話突然使他們提起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其實他們最好不要談這件事情。他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在這段期間他們兩人都變老了。我變那麼多嗎?她問。他回答說,她並沒有改變多少。縱使這是一句謊言,但卻不是一句完全的謊言,因為那種溫和的微笑(嚴肅而保守地透露:她能夠表現一種永恆的熱心)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但卻一點沒有改變,使他很迷惑。這種微笑在他心中很清楚地喚起這個女人從前的外表,所以他必須費一點勁,才能夠壓抑自己,不去想到她從前的外表,只看到現在的她:她幾乎是一個老婦人了。

  他問她要到哪裡?有什麼事要辦?她回答說,她沒有其他事要做,只要在那天晚上等火車坐回布拉格。他對於這次意外的相見表示很愉快,又因為他們都認為當地的兩家飯店又擁擠又骯髒,所以,他就邀請她到他的單身漢公寓在不很遠的地方。他在那兒有咖啡,也有茶,更重要的是,那兒乾淨又安靜。      2   一開始就是一個壞日子。二十五年前,她跟丈夫新婚,住在這兒一段短時間;然後他們遷到布拉格,丈夫十年前在那兒去世,根據他遺囑中的一個奇怪意願,他被埋葬在這裡的墓園中。那時,她已經預付了十年的墓地租金,但幾天前她擔心時限過期,擔心忘記重續租約。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寫信給墓園的行政人員,但是,她又覺得與有關當局通信並沒有用,所以她就親自來了。

  她在記憶中知道通往丈夫墳墓的路徑,然而,今天她卻突然感到好像自己是第一次置身這個墓園。她找不到墳墓,以為自己迷路了。她花了一會兒的時間才了解情況,灰色的沙岩石碑上面用金字刻著她丈夫的名字,本來是立在那兒的,就在那個地點(她有把握地認出鄰近的兩個墳墓),但現在卻是立著一塊黑色的大理石基石,上面用金字刻著一個不同的名字。   她很不愉快,於是就去找墓園的行政人員,他們告訴她說,租約到期,墓地就被取消。她譴責他們沒有要她續約;他們回答說,墓園空間很少,舊鬼應該讓位給新鬼。她聽了很生氣,忍著眼淚告訴他們說:他們對人類完全沒有人性,沒有敬意;但是她不久就了解:說這些都沒有用。就像她無法使丈夫免於一死,同樣她也無力抗拒丈夫第二次的死一個老鬼的死;這次的死甚至使他無法以死人的姿態存在。

  她走進城鎮,除了悲愁之外,很快又感到焦慮。她努力想要怎麼向兒子說明父親墳墓不見的理由,也努力想要怎麼為自己的疏忽辯護。最後,她感覺到很疲乏,不知道如何度過坐火車離開前的漫長時辰。她不認識這兒的任何人,也沒有什麼動機鼓勵她來一次傷感的漫步,因為幾年以來,這個城鎮改變太大了,一度很熟悉的地方,她現在看來卻十分陌生。所以,她才高興地接受自己巧遇的這位(半被遺忘的)老相識的邀請。她可以在他的浴室洗洗手,然後坐在他柔軟的安樂椅中(她的腿發痛),環顧他的房間,聽著開水在隔開廚房角落和房間的簾幕後面沸騰著。      3   不久以前,他才過了三十五歲,而就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注意到頭頂的頭髮明顯地變稀疏了。還看不見禿頭的部分,但禿頭的出現是十分可以想像的,並且更重要的是,禿頭一定會出現,且是在不久的將來。當然,把頭髮的稀疏視為生死交關的事情是很可笑的,但是他體認到:禿頭會改變他的臉型,而他那如今還年輕的外表(無疑是他最佳的外表)就要離他而去了。

  現在,這些考慮使他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就要離去的人(有頭髮的人),他的資產負債表實際上是如何的呢?他實際上經驗到什麼?享受到什麼呢?使他很驚奇的是:他經驗到的事情非常的少。一想到這兒,他就感到很尷尬,是的,他覺得很羞恥,因為活在這個世界上這麼久,卻經驗到這麼少的事情這是很沒有面子的。   他認為自己並沒有經驗到很多事情,其中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呢?他是指旅行、工作、公共服務、運動、女人嗎?當然,他是指這一切;然而,尤其是指女人。因為,如果他的生命在其他方面欠缺的話,他當然是很不愉快,但是卻不必因此譴責自己;無論如何,他不必為了無趣和沒有前途的工作而譴責自己;不必因為自己沒有錢,沒有可靠的保證人以至於減少旅行而譴責自己;最後,甚至不必為了一個事實而譴責自己,那就是,他二十歲時傷了膝蓋,必須放棄自己很喜歡的運動。但是,女人的領域對他而言卻是一個比較自由的範圍,也因為如此,他在這方面的欠缺表現,就沒有什麼藉口了。他本來可以在女人方面證明自己的豐富人生;女人對他而言變成生命濃度的一個適當標準。

  但是,很不幸的,他與女人的關係卻有了問題。在二十五歲之前(雖然他外表長得不錯),他一直表現得很羞怯;然後他墜入情網,結了婚,經過七年之後,他相信自己可以在一個女人身上找到無限的性愛機會。然後他離婚,而一個女人論調(以及對於無限存有的幻覺)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愉快和大膽的追求女人(追求女人的多樣有限)。不幸的是,不富裕的經濟情況挫折了他新發現的慾望(他必須付給前妻贍養孩子的費用,一年可以見孩子一、兩次),而在這個小城鎮裡,鄰居的好奇心非常多,就像對女人的選擇非常少。   時間過得很快,他忽然站在浴室洗臉盆上方的橢圓形鏡子前面,右手拿著一個圓鏡,照著頭上方,專心凝神檢視已經開始出現的禿頭部分。這種情景忽然使他深深了解到一個平凡的真理:他所失去的是無法彌補了。他患了慢性的易怒病,甚至還想到要自殺。當然,他了解自殺想法的可笑(我們必須強調這一點,以免把他看成歇斯底里或愚蠢的人),並且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實現自殺的想法(他在內心嘲笑自己自殺的留言:我無法忍受自己的禿頭,再見!)但是,儘管這種想法可能是多麼地柏拉圖式,但這個想法卻曾襲擊他這就足夠了。讓我們試圖了解:他在內心感覺到這種想法,可能就像一個跑馬拉松的人,在半途發現自己輸了(尤其是由於自己的錯,由於自己犯了大錯),跑輸了,於是在內心感覺到想要放棄的強烈慾望,他很容易認為自己跑輸了,不想再跑下去了。

  現在,他身體俯在小桌子上方,把一杯咖啡放在長椅前面(以後就在長椅上坐下來),把另一杯咖啡放在他的訪客所坐的安樂椅前面。他在心中想著:這個事實隱含有一種奇異的惡意成分:他遇見了這個女人,而他曾一度熱戀著這個女人,卻又讓她逃掉了(由於自己的錯,由於自己犯了大錯),尤其是,他處在此刻的心理狀態中,並且此時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了,所以這個事實更隱含了奇異的惡意成分。      4   她幾乎不會猜想到:她在他眼中就像那個曾經逃離他的女人;她仍然不斷想到他倆一起度過的那一晚。她還記得他當時的模樣,(他當時二十歲,不知道如何裝扮自己,時常臉紅,男孩子氣使她覺得有趣。)她也記得自己。(她那時是三十五歲,一種追求美的慾望,驅使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但是同時也驅使她離開他們。她總是想像自己的生活應該像一只美麗的球,她害怕自己對丈夫的不忠實可能變成一種醜陋的習慣。)

  是的,她曾經為自己宣佈了美,如果她曾在自己的生命中注意到任何的醜陋,他可能就會陷入失望的境地。因為她現在意識到自己經過十五年之後,在他看來必定很老了(加上老帶來的醜),所以她立刻想在自己面前展開一把扇子;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就快速地問了他很多問題:她問他如何來到這個城鎮;她問他工作的情況。她讚美他的單身漢公寓很舒適,又說從窗子可以俯視城鎮屋頂的美景。她提到一些畫家,這些畫家的幾張印象派複製畫鑲在他的公寓的畫框中(此事並不困難,在窮苦的捷克知識份子的公寓中,你一定會發現這些廉價的複製品)。然後她從桌旁站起來,手中拿著沒有喝光的咖啡,身體靠在一張小小的寫字枱上方,寫字枱上的一個框架之中有幾張相片(她看出其中並沒有年輕女人的照片),然後她問:其中一張照片的老太太是不是他母親,他回答確是他母親。

  然後他問她:她較早時告訴他說,她來這兒解決一些事情,是什麼意思?她真的怕談到墓園的事。可是他很堅持,所以,她終於坦白相告。她說,她以前住在這兒許多年,她的丈夫埋葬在這兒(她沒有談到墓地被取消的事),還有,她和兒子過去十年以來,每年萬聖節都一定到這兒來。      5   每一年嗎?這句話使他感到憂傷,他再一次想到:造物主是在他身上玩弄一種惡意的把戲。如果他六年前搬來這兒時便遇見她,就可能挽救一切了。那時她應不會那麼老態畢露,外表也不會和他十五年前所愛的女人相差如此之遠。他就能夠克服這種差異,把兩個形像(過去的和現在的)視為同一個形像。但是,現在這兩個形像卻大有差異,沒有希望補救了。

  她一面喝咖啡一面談著,努力要準確地決定自己變化的程度由於這種變化,她第二次使他把捉不住她。她的臉孔有皺紋(那層粉努力要否認這一點,但沒有用)。她的頸部皺縮(衣服的高領試圖隱藏這一點,但沒有用)。她的臉頰下陷。她的頭髮已經變成灰色(但幾乎是很美的!)無論如何,她的手最引起他的注意(不幸的是,她不可能用粉或化粧品來裝飾):串串的青筋暴露了出來,所以她的手忽然變成了男人的手。   他心中的同情結合了怒氣,很想用酒精來淹沒這次耽延太久的見面:他問她是否喜歡一點白蘭地(他在簾子後面的櫥櫃中有一瓶開啟的白蘭地)。她回答說不喜歡;他記起:甚至在很多年以前,她就幾乎滴酒不沾,或許如此,酒精就不致使她的行為有違於美好的品味和禮節。他看到她的手優雅地拒絕他拿給她的白蘭地,於是他體認到:曾經使他狂喜的這種魅力、這種魔力、這種優雅,如今在她身上仍然是一樣的如今仍然是吸引人的。

  他想到她被歲月所隔絕,不禁對她感到無限的同情,而這種同情使得她更接近他(這個女人曾經是那麼令人目眩,他在她面前時常張口結舌);他想要跟她進行一次長談,就像一個男人在感到沮喪時跟他女朋友談話的模樣。他開始談著(談話確實變成了長談),最後他心中出現了一些悲觀的想法,是他最近常有的悲觀想法。當然,他不談在自己頭上開始出現的禿髮現象(就像她不談墓地被取消的事)。另一方面而言,禿頭的幻象變質,成為哲學的格言,即時間消逝得很快,人們來不及生活就消逝了,生命是可怕的,因為生命中的一切都命定要消滅。他說出了這些以及類似的格言,等待對方表現出同情的反應;但是卻沒有獲得這種反應。   我不喜歡那種談話,她幾乎激烈地說:你說的這些話都十分膚淺。      6   她不喜歡有關年老或死亡的談話,因為這種談話包含了生理醜陋的影像,而這是有違她的本性的。有幾次,她幾乎在一陣慌亂中對他重複地說:他的意見很膚淺。她說,畢竟,人不止是會耗盡的肉體:一個人的成就是實質的,而成就就是一個人為其他人所留下來的。她主張這種意見,這並不新奇。二十五年以前,當她愛上大她十九歲的前任丈夫時,她的這種意見第一次幫了她的忙。她一直全心全意尊敬他(儘管她並不忠實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不忠,或者可能不想知道),並且她也努力說服自己去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她丈夫的智力和重要性會完全克服他那些沉重的歲月。   什麼樣的成就,我問你!我們留在身後什麼樣的成就!他表示抗議,露出痛苦的微笑。   她不想提到自己已故的丈夫雖然她堅決相信丈夫所完成的一切事情都具有永恆的價值。因此她只說:每個人都會完成一件事,這件事可能本身是最平凡的,但每個人的價值卻在於這件事,獨獨在於這件事。然後她談到自己,說她在布拉格郊外的一家文化事業機構工作,安排演講和詩的朗讀。她談到大眾感激的臉孔。接著她大談一件事,說她擁有一個兒子。看到她自己的五官變成一個男人的臉孔(她的兒子看起來像她),這是多麼美的事。把一個母親能夠給予兒子的一切給他,然後安靜地隱退到他的生活的背景中,這是多麼美好的事。   她開始談到兒子,這並不是偶然的事,因為她的兒子整天都佔據著她的心思,以譴責的姿態提醒她早晨交涉墓園一事的失敗。這倒是很奇異;她不曾讓任何人勉強她,但是她自己的兒子卻屈服了她,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會這樣的。交涉墓園一事失敗使她今天很惱,尤其是因為她在兒子面前有罪惡感,怕他譴責。當然,她長久以來就懷疑:她兒子如此小心地注意她以什麼方式尊敬父親的亡靈(畢竟是他堅持每年萬聖節都要來墓園),並不是出於對亡父的愛,而是出於一種希望,想要強迫他母親,不許她踰越寡婦的禮法。他想到他母親仍然可能有性生活,心中就感到嫌惡,只是他不曾說出來,而她也努力不去知道這件事(但卻還是知道)。她生活中凡是具有性成分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嫌惡。因為性的觀念總和年輕結合,所以他對於她身上仍然顯得年輕的一切也感到嫌惡。他不再是一個孩童,而他母親的年輕阻礙了他與女孩子的關係雖然他已經開始對女孩子感興趣。他想要一個年老的母親。他只會容忍這樣的母親的愛,並且他也只能喜歡這樣的母親。雖然她時常體認到:兒子這樣無異把她推向墳墓,但她終於還是屈服於他,屈服於他的壓力,甚至將自己的屈從理想化,相信她自己的生命之美完全在於:安靜地退隱進另一個生命的陰影中。現在,藉著這種理想化(如果沒有這種理想化,她臉上的皺紋畢竟會使自己更加不自在),她表現出出人意表的熱心,與她的主人進行這種論辯。   但是他忽然俯向他們之間的小桌子,撫摸她的手,並且說:原諒我饒舌。你知道,我一直是一個白痴。      7   他們之間的論辯並沒有使他生氣;相反的,他的訪客又為他確定了她的身分。她抗議他悲觀的談話,(尤其是抗議醜陋和不良的品味,不是嗎?)而他在她的抗議中發覺她是自己一度所認識的人,所以他的心中更加充滿了她以前的容貌以及往昔的故事。現在他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情來破壞親密的心情,因為這種親密的心情很有助於他們的談話(為了這個理由,他撫摸她的手,自稱是一個白痴)。他想把自認為此刻最重要的事告訴她:他們一起所進行的冒險。因為他相信自己曾與她有過一次很特別的經歷,她也並不懷疑這次經歷,並且只有他能夠把這次經歷說出來。   他甚至不再記得他們是如何相遇的。顯然,她當時時常和他的學生朋友們聯繫,但是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第一次在布拉格那家偏僻飯店中單獨相處。他一直坐在一間豪華的小室中,面對著她,精神沮喪,沉默無言,但是她微妙地暗示:她對他有好感,使他也大為狂喜。他曾努力想像(但不敢希望幻想會實現):如果他吻她、脫下她的衣服,然後跟她做愛,她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然而,他就是無法完成自己的想像。是的,其中有一種奇異的因素:他曾經嘗試過一千次,想像她躺在床上,但是沒有用。她的臉孔一直看著他,露出冷靜、溫和的微笑,而他無法以表現生理狂喜的怪臉來扭曲她的微笑(縱使他倔強地發揮想像力也是彺然)。她完全抗拒他的想像。   這個情境從此以後不曾在他生命中再出現。當時他是面對著無法想像的事情。顯然,他正要度過一段很短暫的時間(絕妙的時期),在這段時間之中,幻想還沒有因為經驗而過分滿足,還沒有變得呆板,也沒有什麼經歷,幾乎不知道要如何表現,所以,無法想像的事仍然存在;如果無法想像的事情變成真實(沒有可想像的事情介入,沒有狹窄的幻想之橋做為媒介),那麼一個人就會突然感到驚慌和眩暈。這種眩暈確實襲他而來,因為他們在又見了幾次面之後(他沒有因此解決任何事情),她開始表現出有意的好奇,詳細問及他學生宿舍中的房間,所以她不久就強迫他邀請她去他的房間。   他跟另外一個學生一起住在宿舍的小房間之中,於是他以一杯甜酒賄賂這個室友,要他答應午夜之後才回來。那個房間和他現在所住的單身漢公寓沒有什麼相同之處:有兩張金屬便床、兩張椅子、一個碗櫃、一個沒有燈罩而刺眼的電燈泡,加上可怕的一團亂。他先把房間整理乾淨,七點鐘時,她敲門(她習慣準時,這一點與她的高雅氣質是一致的)。那時是九月,天色是漸漸變暗的。他們坐在一張便床的邊緣接吻。然後天色變得更暗,他不想打開燈,因為他很高興不會有人看到他,希望等到他必須在她面前脫衣時,黑暗會紓解他的尷尬。(雖然他相當知道如何解開女人的衣服,但是他卻羞於在她們面前匆匆解衣。)無論如何,這一次他有一段長時間不敢解開她的第一個鈕釦(他認為,就開始解衣而言,其中一定有一種風雅而高尚的過程,只有專家的男人才知道,而他又怕暴露自己的無知),所以最後,她自己站起來,微笑地問:我不應該脫下這層甲冑嗎?於是開始脫下衣服,無論如何,天色很黑,他只看到她動作的影子。   他也匆匆解衣,在他們開始做愛的時候(幸虧她很有耐性),他才有一點信心,他端詳她的臉,但在黑暗中,他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甚而無法分辨她的五官。他後悔讓房間暗著,但是在那個時刻,他似乎不可能站起來,離開她去開門旁的開關,所以他就繼續仔細看著對方,但是卻枉然,他沒有看清她!他認為自己是在跟別人做愛一個虛偽的人,或者一個十分不真實又沒有個性的人。   然後,她爬到他的身體上面(當時他只看到她的影子升起),移動她的臀部,以模糊的聲調低聲說了什麼,他不清楚她是在跟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他聽不出她說的話,就問,她在說什麼。她繼續低語,甚至當他再把她擁回自己的懷抱時,他也無法了解她在說什麼。      8   她聽著他說話,越來越沉迷於自己早已遺忘的細節:例如,在那個時候,她慣常穿一套淡藍色夏裝;他們說,她穿這套衣服就像一位神聖不可侵犯的天使(是的,她記起那套衣服)。她的頭上慣常飾著一個象牙大梳子;他們說,這個梳子使她顯出一種莊嚴的老式模樣;在飯店時,她總是點茶加甜酒(這是她唯一喝的酒)。這一切回憶很愉快,使她忘記了墓園,忘記了發痛的雙腳,忘記了兒子譴責的眼光。看啊,這一切回憶閃過她的心田,不管我今天像什麼,如果我的一點青春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就沒有白活。她立刻想到這是自己有信心的一種新的確證: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有能力超越自己,走出自己,存在於其他人之中,為其他人而存在。   她傾聽著他說話;他時而撫摸她的手,她並不抗拒。撫摸的動作融合了談話的撫慰聲調,具有一種讓人放心的曖昧成分。(是為了誰呢?是為了他正在談及的女人,或者為了正在跟他談話的女人呢?)畢竟,她喜歡這個正在愛撫她的男人;她甚至在心中想著:她喜歡他,勝過喜歡十五年前年輕的他;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他當時的孩子氣是很煩人的。   他談到那個夜晚她的身影挪到他上方,他說,他當時努力想了解她的低語,但沒有用;談到這兒時,他靜默了一會,而她輕聲地問:我那時說了什麼?(她這一問很愚蠢,好像他知道她的那些話,並且能在這麼多年之後提醒她那些話,像是一種被遺忘的神秘。)      9   我不知道。他回答。他是不知道。當時不僅他的幻想把握不到她,而且他的知覺也把握不到她;他的視覺和聽覺都把握不到她。當他轉開宿舍房間的燈時,她已經穿好衣服。她身上的一切再度顯得光滑、耀眼、完美。他試圖尋覓一種關聯,把亮光中她的臉孔和一會兒前他在黑暗中一直猜測著的臉孔結合在一起,但沒有用。他們還沒有分離,但是他已經努力要去記得她。他努力想像著:他們方才做愛時,她(看不見的)臉孔和(看不見的)身體是什麼樣子但是並沒有成功。她仍然是他所無法想像的。   他決定下一次一定要開著燈跟她做愛。只是,並沒有下一次。從那天以後,她就巧妙而圓滑地避開他。他的希望沒有實現,然而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確實曾以美妙的方式做愛,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在事前多麼使人無法忍受,他為此感到羞慚。她避開他,使他感到沒希望了,不敢再追求她。   告訴我,你那時為什麼避開我?   我請求你,她以最溫和的聲音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不知道他進一步逼迫她,她就抗議說,你不應該老是提過去。我們不得已地花費很多時間在過去的事情上,這已經足夠了。她這樣說只是為了阻止他的堅持(也許最後一句話輕嘆一聲說出來是暗指她早晨去造訪墓園一事)。但是他在她所說的話之中,卻知覺到不同的意義,以為她鄭重且刻意地為他澄清一個事實(這件明顯的事情),那就是,並沒有兩個女人(一個過去的,一個現在的),而是同一個女人,而她十五年他所把握不到的她現在在這兒,在他所能及的範圍之內。   你說得對,現在是比較重要的,他以一種意味深長的聲調說,專心地看著她的臉孔。她微笑著,嘴巴半開,他看到一排白色的牙齒。在那個瞬間,一則往事閃過他的腦海:那一次在他的宿舍房間裡,她曾把他的手指放進她嘴中,用力咬,直到他覺得疼痛為止;同時,他一直在摸索著她嘴裡面的各部分,知道後上方一邊的牙齒全都不見了(他當時並沒有覺得掃興;相反的,這樣一種微細的瑕疵很配合她的年紀,因此很吸引他,使他很興奮)。然而,現在他看進她牙齒間的縫隙,發現她的牙齒白得驚人,一顆都不缺,使他不禁發抖兩個形像又脫節了,但是他不想承認。他想藉著強迫的力量把兩個形像重新結合在一起,所以他就說,你真的不想喝一點白蘭地嗎?她露出迷人的微笑,微微揚起眉毛,搖搖頭;於是他就走到簾子後面,拿出那瓶酒,湊在嘴唇上,喝了一口。然後他想到:她會從他的呼吸中覺察出秘密喝酒的舉動,所以,他就拿起兩個小酒杯和那一瓶酒,走到房間。她再度搖頭至少要象徵性地喝一喝,他說,然後倒滿兩個杯子。他用自己的杯子碰碰她的杯子。為了只用現在式談到你而喝一杯吧!他嚥下自己的酒,而她只是沾沾嘴唇罷了。他坐到她的椅臂上,抓住她的手。      10   她到他的單身漢公寓時,並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親密狀態,最初她感到恐慌,好像她來不及準備(她已經早就不再享有成熟女人所熟悉的那種永恆的準備),這種親密狀態就降臨了。以後,他把她從安樂椅推到睡椅上,把她擁進自己的懷中,撫摸她整個身體;他感覺她那無定型的柔軟(是的,柔軟,因為她的身體早就失去一度很明顯的肉感,肌肉也不再表現彈性的韻律)。   然而,恐慌的時刻不久就融化進他的擁抱中;她雖然不再是以前美麗而成熟的女人,但現在卻幾乎立刻就重新發現了自己從前的特性。她重獲一種自我的感覺,她重獲自己的見聞,再度發現在性愛方面很熟練的女人所具有的信心;因為這是她長久以來未曾體驗到的信心,所以她現在比以前更強烈地感覺到這種信心。她的身體在不久之前曾被設計誘惑,曾被驚動,曾顯得被動,顯得柔軟,現在卻因為自身被愛撫而甦醒,變得有反應;她感到這些愛撫的微妙和專精,使她覺得滿足。這些愛撫,還有她的臉湊在他身體上的方式,以及她的身體回應他時表現的細膩動態她發現自己並不僅僅在假裝這一切,她並不知道如何去做這一切,也沒有表現冷漠的順從,勉強做這一切;她發現這一切就像一種基本的本質,她狂喜而熱烈地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好像這是她的家鄉,(啊,美的領域!)而她曾從其中被放逐,現在則勝利重歸。   她的兒子現在是在無限遠的地方。當他抓著她的身體時,她在心靈的一個角落中看到她的兒子在警告她有危險,但是他又很快消失了。現在只剩下她和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正在撫摸她、擁抱她。但是一旦他把嘴唇湊近她的嘴唇,想要用他的舌頭啟開她的嘴,一切卻忽然逆轉了:她醒過來,緊咬著牙齒,沒有屈服於他;然後她輕輕把他推開,並且說:不,真的,請你不要,我不要這樣。   他繼續堅持著,於是她就抓住他兩隻手腕,重複說出拒絕的話。然後她說(她很難說出來,但是她知道:如果要他聽從的話,她就必須說出來):他們做愛是太遲了。她提醒他說,她年紀很大了,如果他們真的做愛的話,他會嫌惡她,而她也會感到很不愉快,因為他剛剛把他們兩人的往事告訴她,她認為那是無限美好而重要的。她的肉體易朽且衰弱,但是她現在知道,其中仍然存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東西,就像一顆流星雖然已經燃盡,卻還有一種亮光閃耀著。如果她的青春完整無瑕地保存在某一個人的心中,那麼她年紀增長又有什麼關係?你已經在你心中為我立起一個紀念碑。我們不能讓這個紀念碑毀掉。請了解我,她阻止他:不要讓這種事發生。不,不要讓這種事發生!      11   他向她保證:她仍然很美,事實上她並沒有什麼改變,一個人一直都不會變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欺騙她,她說得很對。畢竟,他非常意識到自己的生理超感性,意識到自己對女人身體的外在缺點越來越挑剔,所以他近年來都去找比較年輕的女人,也就是比較空虛和愚蠢的女人他尖酸地體認到這一點。是的,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如果他說服她做愛,他終將感到嫌惡,而這種嫌惡不僅將污染現在的時光,並且也將糟蹋長久以前那個可愛女人的形像;而他曾在記憶中珍藏這個形像,就像珍藏一顆寶石。   他了解這一切,但只是智力上了解,而智力在面對這種慾望時並沒有意義,因為慾望只知道一件事:整整十五年以來,他認為無法得到和無從捉摸的那個女人,現在就在眼前。他終於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她,他終於可能從她今日的肉體中覺察到當年的肉體,從她今日的臉孔中覺察到當年的臉孔。他終於可能覺察到她(不可想像的)做愛的情況是一些動態,然後是高潮。   他的手臂攬起她的肩膀,看進她的眼睛:不要抗拒我,抗拒我是很荒謬的事情。      12   但是她搖頭,因為她知道拒絕他並不是荒謬的事情。她了解男人,了解他們接近女人肉體的方式。她意識到:在愛之中,甚至最熱情的理想主義者也不會忽略肉體表面的可怕而基本的重要性。是的,她仍然有美好的身材,保持原來的比例,特別是她穿著那件衣服,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脫下衣服,就會暴露出頸部的皺紋,暴露出十年前一次胃部手術的長形疤痕,還有她灰色的毛髮。她並不為頭上的灰髮感到羞慚,但是身體中央的灰毛卻使她像是銘刻著秘密的恥辱標記。   她方才已經遺忘自己身體前的外表,但現在她又意識到了,同樣的,下面的街道(她一直認為這個房間安全地超越自己的生命)也出現了早晨的焦慮氣息。焦慮的氣息充滿房間,棲息在玻璃後面的複製畫、安樂椅、桌子、空空的咖啡杯而她兒子的臉孔就支配著這種焦慮氣息的行進。當她看到她兒子的臉孔時,她臉紅了起來,躲進自己內心的深處。她曾經很愚蠢地想要逃離那條途徑她的兒子已經為她指定這條途徑,並且到現在為止她都面露微笑的循著這條途徑走。她曾經想要(至少有一會兒的時間)逃離,而現在她必須順從地回歸,承認這是唯一適合自己的途徑。她兒子的臉孔露出強烈的嘲蔑神色,於是她在羞慚之餘,感覺自己在他面前越來越渺小,一直到她在屈辱中似乎變成了自己肚子上面的小小疤痕。   他抱著她的肩膀,再度說著:抗拒我是很荒謬的事。她搖搖頭,但動作十分機械,因為她看到的並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兒子兼敵人,而她越感覺到自己渺小,越感覺到自己受到屈辱,她就越恨自己的兒子兼敵人。她聽到兒子為了墓地被取消的事在譴責她;現在從她混亂的記憶中有一句話不合邏輯地迸了出來:她當著他面前生氣地冒出一句話:老鬼必須讓位給新鬼,我的孩子!      13   他很相信:這件事一定會以自己的嫌惡為結局。畢竟,只要看她一眼(詳細而深入的一眼),他就會有一種嫌惡的感覺。但是奇怪的是,他認為這樣並沒有什麼關係,相反的,這種情況反而刺激他,攛掇他,好像他正是希望有這種嫌惡之情。本來他欲想從她的身體中了解自己長久以來無法了解的事情,而現在這種慾望卻結合以另一種慾望:他想要立刻使這種了解成為一種墮落。   這種慾望是怎麼產生的呢?無論他有沒有體認到,總是有一個獨特的機會正要出現。在他看來,他的訪客代表自己所沒擁有的一切,代表自己所沒有把握的一切,代表自己所忽視的一切,代表一切由於沒有這一切,所以他無法忍受自己現在的情況包括目前的年紀,漸漸稀疏的頭髮,可憐的資產負債表。然而,無論他是體認到,或僅僅模糊地想到,他現在卻能夠使得這一切自己不曾享有的愉悅變得沒有意義、沒有光彩(因為正是它們的光彩使他的生命對照之下顯得很陰沉)。他能夠顯示出一個事實:這些愉悅是沒有價值的,它們只是命定會毀滅的外表,它們只是自我轉變的塵土。他可以在它們身上進行報復,貶抑它們。   不要抗拒我。他又說,然後努力要把她抱得更近。      14   她在眼前仍然能夠看到兒子嘲蔑的臉孔。現在,她的主人以強迫的方式把她摟緊,於是她說,請你放開我一會。然後掙脫他的擁抱。她不想打斷正湧過自己腦海中的思潮:舊鬼必須讓位給新鬼;紀念碑並沒有用;雖然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已經在他的內心中尊崇她的紀念碑達十五年之久,但她的紀念碑並沒有用;她丈夫的紀念碑也沒有用;是的,我的孩子,所有的紀念碑都沒有用,她在內心對她的兒子這樣說。她表現出復仇的喜悅,注視著他扭曲的臉孔,聽到他叫著,媽,你從來沒有這樣說過!當然,她知道她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但是這個時刻卻充滿一種亮光,在其照射之下,一切都顯得十分不同。   她沒有理由選擇紀念碑而放棄生命。她自己的紀念碑對她而言只有一種意義,那就是,此刻她能夠為了自己被貶抑的身體而詛咒她的紀念碑。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吸引她。   他年輕,很可能(幾乎是確定的)是會吸引她的最後一個男人,同時也是她可能擁有的最後一個男人只有這一點是重要的。如果他嫌惡她,在他的內心中毀了她的紀念碑,那並沒有關係,因為她的紀念碑是在自己的身外,正如他的思想和記憶是在她的身外,而凡是在她身外的一切都無關緊要媽,你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她聽到她的兒子叫著,但是她不理會他,她正在微笑。你說得對,我為什麼要抗拒你。她安靜地說,站了起來,然後她慢慢地開始解衣,當時離傍晚還有很長的時間。這一次房間充滿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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