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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愛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 小說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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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 121995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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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搭便車遊戲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12051 2023-02-05
搭便車遊戲   1   汽油量表上的針忽然指向零,駕駛跑車的年輕人說,汽車吃了那麼多油,真是氣人。要注意,不要再把汽油用完。女孩(大約二十歲)抗議著,並且提醒開車的人,他們已經在幾個地方發生過這種事了。年輕人回答說,他並不擔心,因為無論他與她一起經歷什麼事情,對他而言都具有冒險的魅力。女孩表示反對,她說,每當他們在公路上用盡汽油時,只有她出面解決。每當發生這種情況時,年輕人都躲起來,她只好利用自己的魅力,做出搭便車的手勢,坐車到最近的加油站,買一桶油,再搭便車回來。年輕人問女孩:讓她搭便車的人是否不愉快?因為她講話的樣子,好像這工作很艱苦。她回答說,有時那些人很愉快,但是這樣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因為她拿著很沉重的汽油,還沒能採取什麼行動,就必須離開他們了。豬啊!年輕人說。女孩抗議說,她不是豬,他才是真正的豬。他自己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天知道有多少女孩把他的車擋下來!年輕人一面開車,一面把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輕輕吻她的前額。他知道她愛他,她在吃醋。吃醋並不令人愉快,但是如果吃得不過分(並且還表現得很羞怯),那麼除了不方便之外,甚至還很動人呢。至少年輕人是這樣想。因為他只有二十八歲,所以他就認為自己年紀很大,了解有關女人的一切一個男人對於女人所能夠了解的一切。在這個坐在他旁邊的女孩身上,他最珍視的正是他到現在為止在女人身上最少見到的:純潔。

  量表上的針已經指向零,此時年輕人在右邊看到一個牌子,上面說明:前面四分之一哩的地方有加油站。女孩幾乎沒有時間表達自己的欣慰,年輕人就把車子駛進加油站喞筒前面的一處空間。無論如何,他必須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因為在喞筒旁邊有一部巨大的汽油卡車,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金屬桶和一條笨重的橡皮管,而橡皮管正在喞筒上加油。我們只好等,年輕人對女孩說,然後下了車。要等多久呢?他對穿工作服的男人叫著說。只要一會兒工作人員回答,而年輕人說,這種回答我以前就聽過了。他想要回去坐在車上,但是他看到女孩已經從車子的另一邊下來。我想利用這段時間散散步,她說。要到哪裡散步呢?年輕人故意問,想要看到女孩尷尬的模樣。他認識她已經一年,但是她在他面前仍然會害羞。他喜歡看到她害羞的樣子,部分是因為他以前所遇見的女人都不會害羞,部分是因為他意識到萬物無常的律則,使得他認為他的女友所表現的羞怯是很可貴的。

     2   在旅途期間(這個年輕人會連續開車幾小時之久而不停下來),女孩必須叫他把車子停在一叢樹林附近;其實她並不喜歡這樣。他裝出驚奇的神色,問她為什麼要停下來,她總是很生氣。她知道自己的羞怯顯得可笑而不合時潮。很多次在工作的時候,她都注意到:人們因為她羞怯而笑她,並且故意激怒她。每當她想到自己會害羞,總是事先就害羞起來了。她時常渴望自己感到自由自在,就像她四周大部分的女人一樣。她甚至發明一種自我說服的特別方式:她會不斷告訴自己說,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是從數以百萬計的現成肉體中接受一個肉體,就像一個人從一棟巨大旅館數以百萬計房間中接受一間分配的房間。因此,肉體是偶然的,非個人的,它只是一種現成和借來的東西。她會以不同的方式不斷告訴自己這一點,但是卻一直無法感受到這一點。這種身心二元論對她而言很是陌生;她與自己身體的關係太和諧一致了。就這樣,她經常為自己的身體感到焦慮不安。

  甚至在與這個年輕人的關係之中,她也經驗到同樣的焦慮不安。她認識這個年輕人已經一年,跟他相處得很快樂,可能是因為這個年輕人不曾把她的肉體和她的靈魂分開,並且她也能夠完全與他生活在一起。在這種和諧的狀態中有幸福存在著,但在幸福之後卻潛伏著懷疑,而這個女孩心中就充滿了懷疑。譬如說,她時常想到:其他女人(那些不會焦慮不安的女人)比較吸引人,比較引誘人,而這位年輕人不諱言他很熟悉這樣的女人;他有一天會為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而離開她。(真的,這個年輕人宣稱:他一生已經遇見太多這種女人,但是她知道:他還是比他自己所認為的年輕很多。)她要他完全屬於她,而她也完全屬於他,但她時常覺得:她越努力要獻給他一切,她就越拒絕給予他什麼,也就是說,她就越拒絕對他表示輕浮和表面的愛,或者拒絕對他調情。她很擔憂自己無法將嚴肅的一面與輕浮的一面結合。

  但是,現在她並不擔憂,並且她心中也沒有任何這樣的想法。她自覺精神很好。今天是他們假期的第一天(他們有兩個星期假期,她夢想這個假期已經整整一年),天空是蔚藍的,而他又在她身邊。她聽到他問:要到哪裡散步呢?於是她臉紅了起來,一言不發的離開車子。她在加油站四周走著;加油站位於公路旁邊,完全孤立,周圍都是田野。大約一百碼以外的地方(是他們開車的方向),有一座森林開始伸延。她向森林走去,在一處小樹叢後面消失,盡情放縱於自己愉快的心情之中。(在孤獨之中,如果她所愛的男人出現,她就能夠感覺到最大的愉悅。如果他持續在場,愉悅就會不斷消失。只有當她孤獨時,她才能把握愉悅。)   她走出森林,進入公路,加油站看得見了。那輛巨大的汽油卡車已經駛出去,而跑車則移向喞筒。她沿著公路繼續走著,只是時而回頭看看跑車是否開來。最後,她看到了跑車。她停下來,開始對著車子揮手,像是搭便車的人對陌生人的車子揮手。跑車慢下速度,在女孩子身邊停住。年輕人身體傾向車窗,把窗子轉下來,微笑著,並且問,小姐,你往哪裡?你要到畢斯翠沙嗎?女孩問,對他露出賣弄風情的微笑。是的,請進來吧,年輕人說,打開車門。女孩進去,車子開走。

     3   女朋友高興的時候,年輕人也總是很愉快。但這種情況並不太常發生;她在一個不愉快的環境中工作,工作很累人,要加班很多小時,又沒有補償性的閒暇,並且家中還有一個生病的母親。所以她時常感到很疲倦。她沒有特別不尋常的勇氣,也沒有自信,並且很容易陷入焦慮和恐懼的狀態。由於這個理由,他很喜歡看到她表現出愉快的樣子,也喜歡露出父親般的體貼關懷之情。他對她微笑著說:我今天很幸運。我開車已經五年,但從來沒有讓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孩搭便車。   女孩對於年輕人所說的每句恭維話都感到很高興;她想要在恭維話的溫情中多享受一會,所以她就說,你很擅長說謊。   我看起來像一個說謊的人嗎?   你看起來是像喜歡對女人說謊,女孩說,她所說的話在不知不覺中隱含一絲焦慮的意味,因為她真的相信她的年輕男友喜歡對女人說謊。

  這個女孩的吃醋心理時常激怒這個年輕人,但這一次他卻很容易就不加理會,因為畢竟她所說的話並不適用於他,而是適用於陌生的開車人。所以他只是漠然地問,這件事讓你心煩嗎?   如果我是跟你回去,那麼我會心煩,女孩說,但是我不認識你,所以我並不心煩。   陌生人的事情,不會像自己男友的事情那樣使女人心煩,所以,既然我們是陌生人,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   女孩故意不想了解他的訊息所暗示的意思,所以,她現在完全是對陌生的開車人說話。   既然我們一會兒之後就要分開,那又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年輕人問。   嗯,我要在畢斯翠沙下車。   如果我跟你一起下呢?   女孩聽到這句話,抬頭看他,發現他看起來完全像她在最吃醋時所想像的他。她感到很驚慌:他在恭維她,在跟她一位搭便車的陌生人調情,並且此事對他而言顯得多麼得體啊。因此,她表現出大膽的挑激口氣回應他,我不知道你要對我怎麼樣?

  我要對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怎麼樣呢?這個問題我不必太費腦筋去思考,年輕人慇懃地說;在這個時刻,他又是跟自己的女孩講話,而不是跟搭便車的人講話。   但是這句恭維話卻使得女孩覺得好像已經逮到他,好像她已經用一種騙人的伎倆誘他坦白招供。她對他有一陣短暫但卻強烈的憎意,並且說,你不是對自己太有把握了嗎?   年輕人看著女孩。女孩那挑釁的臉孔在他看來根本是一臉的痙攣。他很為她感到難過,並且渴望看到她那尋常而熟悉的表情(他說她的這種表情很孩子氣,很單純)。他身體靠向她,手臂擁著她的肩膀,輕喚著他通常稱呼她的名字,想藉此結束這場遊戲。   但是女孩卻掙脫了自己的身體並且說,你未免進行得太快了一點!

  聽到這句嚴詞,年輕人就說:小姐,對不起。然後默默看著前面的公路。      4   無論如何,女孩子令人同情的吃醋心理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她很明智,她很清楚:這一切只是一種遊戲。她出於嫉妒的憎意,拒斥她的男友,此舉甚至使她覺得有點荒唐。如果讓他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那麼她會很不舒服的。好在女人都有一種奇妙的能力,能夠在事情發生之後改變她們的行動的意義。她使用這種能力,認為自己並不是因為生氣所以拒斥他,而是因為藉著這種方式她可以讓遊戲繼續下去:這種遊戲的奇妙古怪很適合他們在最初幾天的假期中進行。   所以她又成為搭便車的人,而這位搭便車的人剛拒斥過分積極的開車人,但卻只是為了使他的征服緩慢下來,使他的征服更富刺激性。她身體半轉向年輕人,以撫慰的口氣說:

  先生,我並不想冒犯你!   對不起,我不會再碰你的身體。年輕人說。   他很生女孩氣,因為她沒有聽他的話,拒絕按照他的意思恢復她的自我。既然女孩堅持繼續扮演她的角色,他就把怒氣轉向她所扮演的搭便車的陌生人。他立刻發現了自己的性質:他不再說出慇懃的話,不再想以這種迂迴的方式來恭維他的女孩。於是他開始扮演惡漢的角色,讓女孩嘗一嘗他的男性氣概中較粗魯的層面:任性、譏諷、自信。   這個角色與年輕人的習慣完全牴觸:他本來習慣以熱切的方式接近女孩。是的,在他遇見她之前,事實上他對待女人都很粗魯,不是很溫和。但是他卻不曾像是一位無情的惡漢,因為他不曾表現出特別強烈的意志,也不曾表現得毫不留情。無論如何,就算他不是這種男人,他卻一度渴望自己像這種男人。當然,這是一種十分天真的慾望,但他就是有這種慾望。童稚的慾望會抗拒成年心智的一切誘惑,並且時常會一直持續到老年。於是,這種童稚的慾望很快就利用機會在被提供的角色中自我體現。

  這個年輕人在嘲諷中表現節制,很投合這女孩的口味,使她能夠感到自由自在。她自己尤其是嫉妒的縮影。一旦她看到身邊的他不再是一個以慇懃的態度引誘女孩的年輕人,只看到他那令人無法親近的臉孔,她的嫉妒心就消減了。這個女孩能夠忘卻自己,沉迷於她自己的角色之中。   她自己的角色?她自己的角色是什麼?那是無聊的文學中的一個角色。這個搭便車的女人擋下車子,不是為了搭車,而是為了引誘開車的男人。她能夠以巧妙的方式誘惑男人,精明地了解如何發揮自己的魅力。於是這個女孩就扮演起這個愚蠢而浪漫的角色,表現得很自在,使自己很驚奇,也使自己很著迷。      5   這個年輕人在生命之中最懷念的是無憂無慮。他生命的主要途徑已經以無情的準確性被描畫出來。他的工作不僅佔盡了一天中的八小時,並且也因為被迫做無聊事情開會和待在家中研究,工作滲進了其餘的時間,同時,由於無數男女同事注意他,工作又滲透進他為私生活所保留的一點點可憐的時間。他的私生活一直不是隱私的,有時甚至成為閒談和大眾討論的對象。甚至兩星期的假期也沒有給他一種解脫和冒險的感覺;準確的計畫就像一道灰色險影潛伏在那兒。在我們的國家中,夏天住宿的地方很缺少,所以他不得不於六個月前在塔特拉斯預訂一個房間,但是為了預訂這個房間,他需要服務單位的推薦,所以服務單位就像一個無所不在的人腦,沒有一刻的時間不知道有關他的事情。   他已經妥協於這一切了,然而他還是經常以可怕的心情想到被命定的直路他正被迫走著這條直路,每個人都看得見他,他無法轉離這條路。此刻,他又想到這條被命定的直路。經由一種奇異和短暫的觀念之接合,這條象徵性的路就和他現在駛於其上的真正公路合而為一了,而這種情況忽然促使他做出一件瘋狂的事。   你說你要到什麼地方?他問女孩。   到班斯卡.畢斯翠沙。她回答。   你要到那兒做什麼?   我在那兒有約會。   跟誰呢?   跟一個男士。   車子正要駛到一處很寬大的十字路口。開車的人慢下速度,以便看清路標,然後他轉向右邊。   如果你沒有到達那個地方赴約,會發生什麼事呢?   那是你的錯,你必須照顧我。   你顯然沒有注意到,我已轉向諾維.然姆基的方向,   真的嗎?你瘋了!   不要怕,我會照顧你。年輕人說。   於是他們一面開車,一面閒談開車的人和搭便車的人,彼此不認識。遊戲忽然進入比較高潮的狀態。跑車不僅駛離班斯卡.畢斯翠沙的想像目標,並且也駛離了自從早晨以來它一直在前進的真正目標:塔特拉斯以及已經訂好的房間。虛構突然在襲擊實際的生活。這個年輕人正在駛離自己,也在駛離無情的直路,而他本來一直在沿著這條路行駛的。   但是你說你要到低地塔特拉斯的!女孩子顯得很驚奇。   小姐,我想到什麼地方就到什麼地方。我是一個自由人,我要做自己想做以及高興做的事。      6   當他們到達諾維.然姆基時,天色已經黑了。   年輕人不曾來過這兒,所以過了一段時間才摸清楚方向。有幾次他停下車子,問過路人到旅館的方向。有幾條街被挖掘過,所以雖然旅館很近(他所問及的每個人都這樣說),但他卻繞了很多路,走了很多迂迴的道路,花了幾乎一刻鐘的時間,才終於停在旅館前面。旅館看起來並不討人喜歡,但卻是城鎮中唯一的一間,年輕人也不想繼續開車了。所以他對女孩說在這兒等著,然後下了車。   下了車,他當然又恢復本來的自己。他在傍晚的時候來到與自己的目的地完全不同的地方,感到很惱並沒有人強迫他這樣,事實上他甚至並不真正想這樣做,所以他感到更惱。他譴責自己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但是接著又妥協了。他們可以等到明天再去住塔特拉斯的旅館房間;如果他們做出一件意外的事情來慶祝假期的第一天,那也不會有什麼損害的。   他走過熏黑、嘈雜和擁擠的飯店,詢問櫃臺在什麼地方。有人把他帶到大廳的後面,靠近樓梯口。在一塊玻璃板後面,一個老弱的金髮婦人坐在一塊掛滿鑰匙的木板前方。他好不容易拿了鑰匙去開剩下的一個房間。   女孩子一個人時,也放棄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雖然身處一個意外的城鎮,但她卻沒有感到不愉快。她很忠於年輕人,所以她不曾對他所做的事感到懷疑,甚至還把自己生命的每一個時刻信託給他。另一方面,那個想法又在她心中浮現了:可能其他女人也曾在他的車子中等待過他,就像她現在一樣就是他在出差時所遇見的那些女人。但是,很令人驚奇的是,現在這個想法卻完全沒有使她感到心煩。事實上,她想到了一件事,不禁微笑起來:她今天就是另一個女人,另一個不負責任、不高尚的女人,是她很嫉妒的那些女人之一,這是多麼美妙的事啊。她認為自己正把那些女人全都趕出去,她認為自己已經學會如何使用那些女人的武器;本來不知道如何給這個年輕人的東西,現在她已經學會給他了:快活、厚臉皮、放蕩。她心中充滿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因為只有她有能力成為所有的女人,並且(只有她)能夠以這種方式完全俘虜她的情人,把握他的興趣。   年輕人打開車門,讓女孩進入飯店。在吵鬧、骯髒、燻煙之中,他在一個角落中找到唯一沒有人坐的桌子。      7   你現在要怎麼樣照顧我呢?女孩表現出挑激的態度問。   你要來一杯什麼酒開開胃?   女孩不太喜歡酒精,但她仍然喝一點酒,並且還非常喜歡苦艾酒。但她卻故意說:伏特加。   很好,年輕人說。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醉。   如果我因為你而醉呢?女孩說。   年輕人沒有回答,只是叫來一位侍者,點了兩杯伏特加和兩份牛排餐。一會兒後,使者端來兩小杯酒,把托盤放在他們前面。   男人拿起酒杯,敬你!   你想不起機智一點的話來敬酒嗎?   女孩的把戲開始激怒他了。他現在與她面對面坐著,體認到一件事:並不只是言語正在把她變成一個陌生人,而是她的整個人已經改變了,包括她身體的動作以及她臉部的表情,她居然很像他所熟悉而嫌惡的那一類型女人,這真是可厭的事。   於是他改正敬酒的言詞:好吧,那麼我不敬你,而是敬像你這一類的人,像你這一類的人是由兩方面成功地結合而成的:動物較美好的特性,和人類較惡劣的層面。   你所謂的這一類是指所有的女人嗎?女孩問。   不,我只是指那些像你的女人。   無論如何,我認為把女人和動物相比並不是很機智的事。   好吧,年輕人仍然把杯子舉得高高的,那麼我不敬像你這一類的人,而是敬你的靈魂。同意嗎?敬你的靈魂;當你的靈魂從你的頭部進入你的肚子時,它會亮起來,而當它又回到你的頭部時,它會熄滅。   女孩舉起酒杯。好吧,敬我的靈魂,進入我的肚子的靈魂。   我要再度改正,年輕人說:敬你的肚子,你的靈魂所進入的肚子。   敬我的肚子,女孩說,於是她的肚子(既然他們已經特別提到它)好像回應他們的稱呼;她撫摸肚子的每一部分。   然後侍者端來牛排,年輕人又點了另一杯伏特加以及一些汽水(這一次他們敬女孩的乳房),談話以這種特別而輕浮的語調繼續著。年輕人越來越生氣,因為女孩子很能夠表現出淫蕩的模樣。如果她能夠表現得這麼好,他想,那麼這意味著她真的就是那種人。畢竟,不曾有陌生的靈魂會憑空進入她身體裡面。她現在所扮演的是她自己;可能她生命的這一部分從前被禁錮起來,現在以遊戲為藉口讓它解脫樊籠。女孩可能認為:藉著遊戲的方式,她是在否認自己,但是,難道不也正是相反嗎?難道她不是只藉著遊戲在變成自己嗎?難道她不是藉著遊戲在解脫自己嗎?不,坐在他對面的並不是一個陌生女人具有他的女友的身體;她是他女友的本人,不是別人。他看著她,感覺越來越嫌惡她。   無論如何,那並不僅僅是嫌惡的感覺。這個女孩越在心靈上避開他,他就越在生理上渴求她。她的靈魂的陌生特性引起他對她的肉體的注意;是的,事實上,她的靈魂的陌生特性把她的肉體轉變成一種為他而存在的肉體,好像在現在之前,她的肉體都是為年輕人而隱藏在象徵慈悲、溫柔、關心、愛情和感情的雲層之中,好像她的肉體迷失在這些雲層之中。(是的,好像這個肉體已經迷失了!)年輕人認為他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女友的肉體。   女孩喝完第三杯伏特加和汽水,站了起來,以風騷的姿態說,對不起。   年輕人說,小姐,可以請問你到哪裡去嗎?   去小便如果你准許我的話。女孩說,在桌子之間往後走向絲絨簾子。      8   她很高興說出小便這個字眼,使得年輕人吃了一驚儘管是一個天真的字眼,他以前卻不曾聽到她說過。她認為,以這種風騷的態度強調小便這個字眼,是最忠實於自己正在扮演的女人的性格。是的,她很高興,她的心情處在最佳狀態中。這種遊戲使她著迷,使她能夠感覺到以前所沒有感覺到:一種逍遙自在而沒有責任的感覺。   她本來總是會為了每件事情的下一步而事先感到不自在,然而現在她卻忽然感到完全鬆弛。她已經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之中,而這種生活不具有羞恥的成分,沒有傳記的詳細敘述,沒有過去或未來,沒有責任。那是一種非常自由的生活。這個女孩以搭便車的身分,可以做任何事情,一切事情都允許她做。她可以說、做和感覺自己所喜歡的任何事情。   她走過房間,感覺到每張桌子的人都在注視著她。那是一種新奇的感覺,是她所沒有體認到的感覺:是她的身體所引起的猥褻的愉悅。在這之前,她都一直無法去除內心那種屬於十四歲女孩的意識:她為自己的胸部感到羞恥,並且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感覺自己很猥褻,因為乳房從她的身體突了出來,別人見得到。縱使她以自己的美為榮,自知身材很好看,但是這種引以為榮的感覺卻總是立刻為羞恥感所剝奪。她自然想到:女性美最重要的功能是做為性的挑激,而她認為這是很可厭的。她渴望自己的身體只跟自己所愛的男人有關聯。當街上的男人注視她的乳房時,她認為他們是在侵犯她最秘密的部分隱私,而這部分隱私應該只屬於她自己和她的情人。但是,現在她是搭便車的人,是沒有命運的女人。在這種角色之中,她解脫了自己愛情的溫柔束縛,開始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注視她身體的眼睛越是陌生,她的身體就越受到挑激。   她正走過最後一張桌子,一個喝醉的男人為炫懼自己的世故,就用法語問她:小姐,多少錢?   女孩聽得懂。她挺起自己的乳房,充分體驗到臀部的每一次扭動,然後消失在簾子後面。      9   那是一種奇異的遊戲。其中的奇異可以從一個事實中得到證明;那就是,這個年輕人縱使自己把陌生開車人的角色扮演得相當好,但是他卻無時無刻的意識到這個搭便車的人是他的女孩。正是這一點在折磨著他。他看到他的女孩在引誘一個陌生男人,並且有一種令他難堪的特權出現在現場,在近處看到她的真面目,在她正在欺騙他時(在她已經欺騙他時,在她將會欺騙他時)聽到她所說的話。他擁有一種矛盾的榮譽自己就是她不忠實於他的藉口。   他是崇拜她,而不是愛她,這使得情況很糟。他總是認為;她的內在本性只有在忠實和純潔的範圍內才是真實的,超越這個範圍就不存在。超過這個範圍,她就不再是她自己,就像水超過沸點就不再是水。他現在看到她表現出冷靜的優雅態度,越過這個可怕的界限,於是心中充滿了怒氣。   女孩從廁所回來,抱怨著說:那兒有一個傢伙問我:小姐,多少錢?   你不應該驚奇,年輕人說,畢竟,你看起來像一個妓女。   我一點也不惱,你知道嗎?   那麼你應該跟那個男人去!   但是我有你。   你可以在陪我之後跟他去。去跟他磨出一點名堂吧。   我看他並不吸引人。   但原則上你並不反對一個晚上陪幾個男人。   為什麼不可以?如果他們長得好看。   你喜歡一個一個來,還是同時來?   都可以。女孩說。   談話正要進行到更粗魯的極端;女孩微微感到震驚,但她無法表示抗議。甚至在一種遊戲之中也潛伏著不自由的因素;甚至一種遊戲對玩遊戲的人也是一種陷阱。如果這並不是一種遊戲,而他們真的是兩個陌生人,那麼這個搭便車的人可能早就很生氣地離開了。但是你無法逃離一種遊戲。一個球隊不能在比賽還沒有結束時就逃離球場;棋子不能離開棋盤:球場的界限是固定的。女孩知道她必須接受遊戲所可能呈現的任何形式,就因為它是一種遊戲。她知道:遊戲變得越極端,它就越是一種遊戲,並且她也就越必須以遵守規則的態度去玩這種遊戲。如果她訴諸明智的想法,警告自己眩惑的靈魂,要它避開遊戲,不要當真,那也是徒然的。就因為它只是一種遊戲,所以她的靈魂並不害怕,並不反對遊戲,並且還沉迷得更深。   年輕人叫來侍者,付了錢。然後他站起來對女孩說,我們要走了。   到哪裡?女孩假裝很驚奇。   不要問,來就是了,年輕人說。   你這是用什麼方式跟我講話?   跟妓女講話的方式。年輕人說。      10   他們走上燈光黯淡的樓梯。在第二樓下面的平臺處,有一群喝醉酒的男人站在廁所附近。年輕人從背後攬著女孩,所以他的一隻手握著她的一個乳房。廁所旁邊的男人們看到這種情況,開始喊叫出來。女孩想要掙脫開,但是年輕人卻對她大聲說:不要動!男人們面對著這種情景,說出了猥褻的言語,並且對女孩說了幾句髒話。年輕人和女孩走到第二樓。他打開他們房間的門,把燈捻開。   那是一間狹窄的房間,有兩張床,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以及一個洗臉盆。年輕人鎖了門,轉向女孩。她面對他站著,表現出一種挑激的姿態,眼中露出侮慢的淫蕩神色。他看著她,試圖在她淫佚的表情後面發現自己非常喜愛的熟悉特性。他好像是在經由同樣的透鏡看著兩個形像兩個形像彼此重疊,彼此經由對方而顯示出來。這兩個彼此經由對方而顯示出來的形像使他了解一種情況:一切都在女孩身上,她的靈魂非常不定型,其中包含有忠實和不忠實,叛逆和天真,風騷和貞潔。他很嫌惡這種混亂的雜湊,那就像一堆垃圾中的各種廢物。這兩個形像繼續經由彼此而顯示出來,而年輕人知道:女孩只是在表面上不同於其他女人,內心深處則跟其他女人一樣:充滿所有可能的思想、感情以及劣根性,這使得他有理由暗中感到不安,使他經常有吃醋的表現。在印象中,一些輪廓使她成為一種個體,而這種印象只是一種幻象,使得另一個人,使得正在看著的那個人也就是他自己受制於這種幻象。他認為自己所愛的女孩是自己的慾望、思想和信心所創造出來的,而現在站在他前面的真正女孩是陌生的,是無定型的,使他感到無望。他恨她。   你在等什麼啊?脫啊。他說。   女孩風騷地低下頭說,這是必要的嗎?   她說話的聲調在他聽來很熟悉:他覺得很久以前有另一個女人也這樣對他說,只是他不再記得是哪一個女人。他很想羞辱她一一不是羞辱搭便車的人,而是羞辱他自己的女友。遊戲與生活結合在一起,羞辱搭便車的人的遊戲只是變成羞辱他自己的女友的一種藉口。年輕人已經忘記自己是在玩一種遊戲。他只是憎恨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他凝視著她,從錢包中拿出一張二十五鎊的鈔票,他把鈔票拿給女孩,這樣夠嗎?   女孩拿了二十五鎊,並且說:你不認為我很值錢。   年輕人說:你並不值得更多。   女孩依偎在年輕人身上。你不能這樣贏得我!你必須嘗試不同的方式,你必須花一點功夫!   她手臂攬著他,嘴對著他伸過去。他把手指放在她嘴上,輕輕地把她推走,他說:我只吻我所愛的女人。   你不愛我嗎?   不。   你愛誰?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脫啊!      11   她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脫過衣服,她以前在年輕人面前脫衣服時總是感到羞怯,感到內心的驚慌、暈眩(而她在黑暗中也無法隱藏),但現在這一切感覺都消失了。她站在他面前,顯得很有自信,很驕橫,浴在亮光之中,並且很驚奇自己忽然發現了脫衣舞緩慢而逗人的姿勢這是她以前未曾知道的。她體會他的眼光,以一種愛撫的動作脫去每一件衣服,並且享受這種暴露動作的每一個過程。   但是她卻忽然全身赤裸站在他前面,並且在這個時刻,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整個遊戲將要結束;既然她已經脫掉自己的衣服,所以她也脫掉了自己的偽裝;赤裸就是意味她現在是本來面目,年輕人應該走到她身邊,做出一個手勢,解除一切,然後就只剩他們最親密的做愛。所以她就赤裸地站在年輕人面前,在這個時刻停止玩遊戲。她感到很尷尬,臉上露出微笑,真正屬於她的微笑一種羞怯而迷亂的微笑。   但年輕人卻沒有走上來,也沒有結束遊戲。他沒有注意到熟悉的微笑,他只在面前看到女孩美麗而陌生的肉體,而他憎恨她,憎意使他的肉慾不再有任何感傷的外表。她要他走向她,但他卻說:待在你原來的地方,我要好好看看你。現在,他只想把她當做妓女看待,但是年輕人不曾嫖過妓,他對於妓女的想法都來自文學和道聽塗說。所以他就訴諸這些想法;他首先回想起的形像是:一個穿黑色內衣褲(以及黑長襪)的女人在發亮的鋼琴頂端跳舞。在小小的旅館房間中並沒有鋼琴,只有一張鋪著亞麻布的小桌子靠在牆上。他命令女孩爬上桌子。女孩做出一個請求的手勢,但是年輕人說,我已經付了你錢。   她看到年輕人眼中露出堅決的執意神情,只好嘗試著繼續玩遊戲縱使她不再能夠玩下去,也不知道再如何玩下去。她噙著眼淚爬上桌子。桌面幾乎不到三平方呎大,並且有一個桌腳比其他桌腳短了一截,所以女孩子站在上面感到很不穩定。   但是年輕人卻對裸露的形體感到很滿意;裸露的形體現在高高立在他上方,而女孩感到羞怯的不安,只是煽動他的迫切心理。他想看到她身體的各種姿勢,想從各個方面看到她的身體他想像:其他男人曾這樣看到她的身體,將來也會這樣看到她的身體。他粗俗又好色,說出一些話,是她一生從未聽過他說的。她想拒絕,想從遊戲中解脫。她叫他的名字,但他卻立刻對她大聲說:她沒有權利這樣親密地稱呼他。所以,她最後聽從了,露出迷亂的神色,幾乎要哭出來;她按照年輕人的意願向前彎身,蹲下來,欠欠身,然後扭動著臀部,像是為他跳扭扭舞。她做了一個稍微激烈的動作,結果桌布滑到她的腳下面,她幾乎跌倒,此時年輕人抓住她,把她拖到床上。   他進入她的身體,她很高興至少現在不幸的遊戲終於要結束,他們將要再度成為以前的兩個人,並且將要彼此相愛。她想把自己的嘴壓在他的嘴上,但是年輕人卻把她的頭推開,又說他只吻自己所愛的女人。她忽然大聲啜泣起來,但是她甚至也不能哭出來,因為年輕人狂暴的熱情逐漸壓制她的肉體,如此禁止她的靈魂發出怨言。不久床上就躺著兩個完全和諧的肉體,兩個耽於官能的肉體,彼此陌生。這正是女孩一生最害怕的事情,也是一直到現在她都小心加以避免的事情:沒有感情或愛情的做愛。她知道自己已經越過禁界,但她還是繼續越過去,沒有感到很嫌惡,並且還充分地參與只是在某處,在遠處意識的一個角落,她因為想到一件事而感到很害怕,那就是她以前不曾經歷到這種愉悅,不曾經歷到像此刻這麼大的愉悅超越那種界限。      12   然後事情過去了。年輕人離開女孩的身體,手伸向掛在床上方的長長電線,關了燈。他不想看到女孩的臉孔,他知道遊戲已經過去,但卻不喜歡回歸於他們平常的關係。他恐懼這種回歸,他在黑暗中躺在女孩身邊,彼此不觸碰對方的身體。   過了一會,他聽到她安靜地啜泣。女孩的手像小孩子一樣猶豫地觸碰他的手。手先是觸碰著,接著抽開,然後又觸碰,然後一陣請求、啜泣的聲音打破沉寂:聲音叫著他的名字,並且說,我是我,我是我   年輕人默默無語,沒有動,他意識到女孩子這句話的悲傷空洞。   女孩不久就從啜泣轉變為高聲哭泣,並且不斷重複這句可憐的話: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年輕人開始訴求慈悲的幫助(他必須訴諸遠方,因為手邊並沒有),以便能夠讓女孩安靜下來,他們眼前還有十三天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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