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可笑的愛

第7章 愛德華和上帝

可笑的愛 米蘭.昆德拉 21904 2023-02-05
  1   我們可以以有利的方式開始敘述愛德華的故事他的哥哥那間位於鄉下的小房子開始。他的哥哥躺在床上,對愛德華說,去要求那個老太婆。不要緊,就去跟她說吧。當然,她是一隻豬,但是我相信,甚至像她這樣的畜生也會有良心的。就因為她曾經對我耍卑鄙,所以,要是你讓她有機會彌補過去的錯誤,她可能會很高興。   愛德華的哥哥還是沒變,還是一個性情溫和而又懶惰的傢伙。很多年以前(那時愛德華還是一個小男孩),史達林去世的那一天,他可能也是這樣懶洋洋地躺在大學的頂樓的床上,呼呼打鼾,閒散地度過那一天。第二天,他無憂無慮地去到了系裡,看到了同學齊哈科娃小姐表現出誇張的僵硬神態,站在系館中央,像是一座悲傷的雕像。他繞著她走了三圈,然後開始吼笑出來。女孩很生氣,斥責這位同學,說他的笑聲是政治性的挑激,於是愛德華的哥哥被迫退學,到一個村莊工作。從此以後,他就在那兒掙得了一間小房子、一隻狗、一個妻子、兩個孩子,甚至還有一間別墅。

  他現在就躺在這間村莊房子裡面的床上,對愛德華說話,我們以前都稱她是勞工階級的渣滓。但是,事實上,你不必為這件事擔心。現在她已經是一個老去的女人,總是追求年輕的男孩,所以她會到半路上來迎接你。   那個時候,愛德華很年輕。他剛從師範學院畢業(他哥哥沒有唸完師範學院),正要找工作。第二天,他聽從哥哥的勸告去敲校長的門。然後他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吉普賽女人:黑色頭髮亮著油污,眼睛是黑色的,鼻子下面可以看到黑色的軟毛。她的醜陋使他不再感到羞怯他當時看到美麗的女性仍然經常會感到羞怯。所以,他就表現出輕鬆的神色,溫和地、甚至有禮地跟她談著。女校長顯然對他的這種談話方式感到很愉快,於是有幾次很欣喜地說,我們這兒需要年輕人。她答應給他一個職位。

     2   所以,愛德華就成為捷克一個小城鎮的教師。這件事既沒有使他快樂,也沒有使他憂傷。他總是努力要區分重要的事情和不重要的事情,而他把教書生涯列入不重要的事情並不是教書本身不重要;畢竟,教書提供他生計(事實上,就這方面而言,他深深喜歡這個職業,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以其他方式謀生)。但是,他是基於自己真正的本性而認為這個職業不重要。並不是他自己選擇這個職業的;為他選擇這個職業的是社會需要、他的黨紀錄、中學的畢業證書,以及入學考試。這些力量結合在一起,最後把他從中學丟進師範學院之中(就像一個起重機把一個袋子丟進一輛卡車)。他不想去師範學院(他哥哥沒有讀完,使那個地方蒙上了迷信的污點),但是,最後他還是默從了。然而,他知道,他的職業將是自己生命中一個意外的層面。這個職業將會像一撮假鬍鬚一樣黏附在他身上,而假鬍鬚是可笑的。

  然而,就算他的職業責任是不重要的(事實上是可笑的),他自動自發所做的事情卻是重要的。愛德華不久就在工作的地方發現一個自己認為很美麗的年輕女孩,於是他開始以一種近乎嚴肅的態度追求她。她的名字叫艾麗絲;他在最初的幾次約會中發現她很保守,很貞淑,這使他感到失望。   他們在傍晚散步的時候,他曾多次試圖用手臂攬著她,想要從後面觸碰到她右側的胸脯,但她每次都抓住他的手,然後推開他。有一天,他又進行這種實驗,她也(再度)把他的手推開,並且停下來問他:你相信上帝嗎?   愛德華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了這個問題的絃外之音,立刻忘記了她的胸脯。   你相信嗎?艾麗絲重複這個問題,愛德華不敢回答。雖然他害怕坦誠地說出來,但是,我們還是不要為了這一點譴責他。他在新的工作地方感到很孤獨,也深深為艾麗絲所吸引,所以不敢為了單單一句回答而失去她的歡心。

  你呢?他這樣問,以便拖延時間。   是的,我相信。然後她又催促他回答她。   在這之前,他一直沒有想到要相信上帝,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說出這一點。相反的,他知道自己應該利用這個機會佯稱自己信仰上帝,如此趕緊製造出一匹美好的特洛伊木馬根據古代的傳說,他可以躲在木馬的肚子裡,然後不知不覺進入女孩的心中。不過,愛德華很難只是對艾麗絲說:是的,我相信上帝。他完全不是憤世嫉俗的人,很羞於說謊;謊言的粗俗和頑固的性質與他的本性格格不入。如果他非說謊不可,他也要讓謊言儘可能接近真理。基於這個理由,他就以一種非常審慎的聲音回答:   艾麗絲,我不確實知道我應該怎麼回答你這個問題。真的,我相信上帝,但是他停下來,艾麗絲仰起臉,驚奇地看他。但是我想對你完全坦白,可以嗎?

  你必須坦白,她說:否則我們在一起真的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真的?   真的。艾麗絲說。   有時疑問使我困惱,愛德華以低沉的聲音說:有時我懷疑祂是否真的存在,   但是,你怎麼能夠懷疑呢!艾麗絲幾乎尖叫著。   愛德華沉默無言,他沉思了一會後,腦海中忽然出現一個熟悉的問題:我看到自己的四周有那麼多的罪惡,時常懷疑上帝怎麼可能允許這樣。   這句話聽起來很悲傷,艾麗絲抓注了他的手。是的,這個世界確實充滿了罪惡,我很了解這一點。但就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你必須相信上帝。沒有祂的話,這一切痛苦將會是徒然的。一切都不會有意義,如果是如此的話,我就完全無法活下去。   也許你說得對,愛德審慎地說。於是他在星期天跟她一起去上教堂。他把指頭浸在聖水器中,劃著十字。然後望彌撒;大家唱著歌;他跟著別人唱一首聖歌,曲調很熟悉,但不知道歌詞的意義。他並沒有唱出規定的歌詞,只選出不同的母音來唱,並且開始唱時總是比別人落後一點時間,因為他只微微記得曲調。然而,一旦確定了曲調,他就響亮地唱出來,所以,他一生第一次體認到自己是一個聲音美妙的男低音。然後,他們全都開始朗誦主的祈禱,有幾個年老的女人跪下來。他無法抑制一種強烈的愁望,也想跪在石頭地板上。他以很明顯的手臂動作劃著十字,體驗到一種難以相信的感覺,感到自己能夠做出一件生命中不曾做過的事不曾在教室做過,不曾在街上做過,不曾在任何地方做過,他感覺到美妙的自由。

  當一切都結束時,艾麗絲看著他,眼中露出明亮的神色。你還會說,你對祂有懷疑嗎?   不會。   艾麗絲說,我想要教你去愛祂,就像我愛祂一樣。   他們站在教堂的寬闊階梯上,愛德華的靈魂充滿了笑聲。很不幸,就在那時,女校長走過去,看到了他們。   這種情況真糟。我們必須記得一件事(因為有些人可能不了解這個故事的歷史背景),那就是:雖然上教堂沒有被禁止,但卻還是有危險性的。   這並不是很難了解的。那些以前一直為革命而領導戰鬥的人很是驕傲,而他們的驕傲是有一個名義的:站在戰線正確的一方,革命已經過去一、二十年(這個故事大約在此時發生),戰線開始消失,正確的一方也隨著消失。難怪從前支持革命的人感覺受騙,急於尋求取代性的戰線。由於宗教的緣故,他們能夠再度非常光榮地站在正確的一方,保持那種很習慣和很珍貴的優越感,那便是做一個無神論者。

  但是,說真的,這種取代性的戰線對於其他人也是很有用的;如果我們告訴讀者說,艾麗絲就是其中的一人,那也可能不會嫌太早。就像女校長想要站在正確的一方,艾麗絲則想要站在相反的一方。在革命期間,他們把艾麗絲父親的事業國有化,艾麗絲憎恨那些如此對待父親的人。但是,她要如何來表示自己的憎恨呢?也許是帶著一支刀子去為她父親報仇?但是這種事情並不符合波希米亞的習俗。艾麗絲有一種比較好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抗議:她開始相信上帝。   就這樣,上帝幫助了兩方,並且也因為上帝的緣故,愛德華發現自己處於進退維谷的境地。   星期一早晨,女校長到人員室找愛德華,他感到很不安。他無法製造出他們第一次談話時的那種友善氣氛,因為自從那次以後,他就不曾跟她有過客氣的談話(可能是由於天真,或者是由於粗心)。因此女校長有正當的理由露出冷淡的微笑跟他說話:

  我們昨天碰過面,不是嗎?   是的,我們是碰了面。愛德華說。   女校長繼續說,我無法了解,一個年輕人怎麼會上教堂。愛德華聳聳肩,露出迷惑的神情,女校長搖搖頭。一個年輕人。   我去看大教堂的巴洛克內部建築。愛德華找一個藉口。   啊,是那樣,女校長以諷口吻說,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藝術的興趣。這次說話對愛德華而言一點也不令人愉快。他記得哥哥曾繞著一個同學走了三圈,然後發出吼笑。此刻他認為家庭歷史正在重演,心中不禁感到害怕。星期六他在電話上向艾麗絲捏造藉口,說他患感冒不能上教堂。   你真的是一位嬌生慣養的男人,星期日之後,艾麗絲譴責他。愛德華認為她所說的話很冷淡,所以就告訴她(以難理解而曖昧的方式告訴她,因為他羞於承認自己的恐懼,也羞於承認自己真正的理由):他在學校被人誤解,可怕的女校長無緣無故迫害他。他想得到艾麗絲的可憐和同情,但是艾麗絲卻說:

  相反的,我的女老闆一點也不壞,然後她吃吃笑著,開始述說有關自己在工作方面的故事。愛德華聽到她愉快的聲音,心情越來越憂鬱。      4   各位,這幾週過得真是痛苦。愛德華非常渴望得到艾麗絲。她的肉體激起他的熱情,然而這個肉體卻是他完全無法贏得的。他們進行約會的背景也是很令人痛苦的。他們或是在天暗之後在街上閒逛一、兩小時,或是去看電影。這兩種方式(沒有任何其他方式)都是陳腔濫調,沒有什麼性愛的可能性,所以愛德華在心中想著:如果他們能夠在不同的環境中見面,可能他會贏得較大的成功。有一次,他露出天真的神色提議週末到鄉下看他的哥哥他哥哥在一處樹林茂密的山谷中有一棟別墅。他興奮地描述大自然的純潔之美。然而,艾麗絲(她在其他各方面都很天真而容易相信別人)卻很快看透他,斷然加以拒絕。並不是艾麗絲一個人拒斥他。艾麗絲的上帝(永遠留神而機警)也拒斥他。

  這個上帝具體化了一個單一的觀念(祂沒有其他願望或憂慮);祂禁止婚外的性。因此,祂是一個很可笑的上帝,但是請不要因此嘲笑艾麗絲,在摩西所訂出的十誡之中,整整九誡完全不會使她感到困惱;她不想殺人,不想侮辱父親,不想貪求鄰人的妻子。但她卻認為唯一她並不能完全保證不犯誡條,是一種真正的不便和負荷,那就是有名的第七誡:你不得通姦。如果她想把自己的宗教信仰付諸實行,把它加以證明和說明,那麼她就必須緊守這個單一的誡條,因此她就為自己從一個曖昧、散漫而抽象的上帝之中,創造出一個十分明確、可以理解和具體的上帝:不私通的上帝。   我請問:私通事實上是以什麼為權界呢?每一個女人都根據完全神秘的標準為自己定出界限。艾麗絲允許愛德華吻她,並且經過很多次、很多次的企圖之後,她終於屈服,讓他撫摸胸部。然而她卻在身體的中央(讓我們說是在肚臍),劃上了一條嚴格而不妥協的線,線下面是神聖的禁區摩西否決的領域,也是會激怒上帝的領域。   愛德華開始讀聖經,研究基本的神學文獻。他決定用艾麗絲自己的武器跟她作戰。   親愛的艾麗絲,他對她說,如果我們愛上帝,那麼就沒有什麼禁忌的事情。如果我們渴望什麼,那是因為上帝的意志。基督只希望我們全都受到愛的支配。   是的,艾麗絲說:但是跟你所想到的愛不同。   愛只有一種。愛德華說。   這種說法確實很適合你,她說,只是上帝定下一些誡條,我們必須遵守。   是的,那是舊約的上帝,愛德華說,不是基督教的上帝。   怎麼回事?上帝也只有一個呀。艾麗絲表示異議。   是的,愛德華說,只是,舊約的猶太人對祂的了解,稍微不同於我們對祂的了解。在基督降臨之前,人尤其必須遵守由上帝的誡條和律則所形成的一種明確體系。那時,一個人的內心如何並不很重要。但是基督認為其中有一些禁條和規條只是外在的。對上帝來說,最重要的是內心如何如果一個人忠於自己那真誠而有信仰的心,那麼他所做的一切將是善良的,會使上帝高興。所以聖保羅才說,對於心地純潔的人而言,一切都是純潔的。   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就是這種心地純潔的人。   並且聖奧古斯丁也說,愛德華繼續說,愛上帝,做你高興做的事情。艾麗絲,你了解嗎?愛上帝,做你高興去做的事情!   只是,使你高興的事情永遠不會使我高興,她回答,愛德華知道:這一次他的神學攻擊已經完全失敗,因此他說:   你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艾麗絲以一種非常枯燥無味的模樣說:所以我才不讓我們做出不應該做的事!   我們已經說過,這幾週過得真是痛苦,而痛苦更加強烈,因為愛德華對於艾麗絲的慾求,不僅是一個肉體對於另一個肉體的慾求;相反的,她越是拒絕他對她的肉體渴望,他就變得越孤獨和痛苦,並且他也越渴求她的內心。無論如何,她的肉體和她的內心都不想伸出援手;它們都同樣冷漠,同樣被自身蒙蔽,而感到心滿意足。   在愛德華與艾麗絲的關係中,就是艾麗絲的這種冷靜的節制最使得愛德華生氣。雖然在其他方面,愛德華是一個很冷靜的年輕人,但是他還是開始渴望採取一種極端的行動,藉以驅迫艾麗絲放棄她的冷靜心態。因為藉由褻瀆神聖或憤世嫉俗(他天性喜愛這兩者)來挑激她是太危險的事,所以,他只好採取相反(因此遠較困難)的極端這種極端會符合艾麗絲自己的立場,但是會進行得太過火,使她感到羞慚。更簡單地說:愛德華開始誇張他自己的宗教虔誠。他沒有錯過一次上教堂的機會(他對艾麗絲的慾求強過他對不愉快事物的恐懼),並且一旦到了教堂,他都表現出奇異的謙卑:每次他都跪下來,而艾麗絲則站在他旁邊祈禱、劃十字,因為她怕跪著會損壞她的長襪。   有一天,他批評她宗教信仰不熱心。他提醒她耶穌所說的話:並非凡是對我說主啊,主啊的人都將進入天國。他批評她,說她的信仰是形式上的,外在的,膚淺的。他批評她太自滿。他批評她只意識到她自己的存在。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艾麗絲沒有想到他會攻擊;只能無力地自衛著),忽然在對面的街道角落上看到一個十字架,那是一個為人忽視的舊金屬十字架,上面有一個生銹的鐵鑄基督像。他做出姿勢,把自己的手臂從艾麗絲的手臂下面伸出來,停下來,表現出倔強的顯眼姿態劃著十字(抗謙她冷漠的心,也做為自己新攻擊方式的象徵)。他甚至沒有確實看到這個動作對艾麗絲發生什麼影響,因為就在那個時刻,他在街道的另一邊看到了學校的女管理員。她正在看著他。愛德華知道自己完了。      5   他的恐懼獲得了證實兩天之後,女管理員在迴廊中把他擋下來,大聲告訴他說,他必須在第二天十二點鐘到女校長的辦公室:同志,我們有一件事要跟你談談。   愛德華非常焦慮。晚上,他跟艾麗絲見面,跟平常一樣在街上徘徊一、兩小時,但是愛德華不再進行他的宗教聖戰。他顯得很沮喪,渴望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說出來,但是他不敢,因為他知道:為了挽救自己所不喜愛的(但卻不可或缺的)工作,他準備在第二天早晨毅然背叛上帝。為了這個理由,他寧願不說出自己已被約見的凶多吉少的事情,所以,他甚至得不到艾麗絲任何的安慰。第二天,他走進女校長的辦公室,心情極為頹喪。   辦公室裡面有四位判官等著他:女校長、女管理員、愛德華的一位同事(戴眼鏡的矮個子),以及一個陌生的髮色灰白的男士,其他人稱他為督學同志:女校長要愛德華坐下來,並且告訴他說,他們請他來,是要以一種友善和非正式的方式談一談,因為,她說,愛德華課餘的行為方式使他們都感到很不自在。他一面說,一面看著督學,督學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她又看著戴眼鏡的教師。這位教師一直在凝神注意著她,現在,他截斷她的眼光,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他說:我們想教養沒有偏見的健康年輕人,我們對他們有完全的責任,因為我們(教師們)是他們的模範。他說,就因為這個理由,我們不能支持學校裡面一個信神的人。他詳細引申自己的想法,最後他說:愛德華的行為是整個學校的一種恥辱。   甚至早在幾分鐘前,愛德華還相信自己會否認自己新近發現的上帝,會承認自己上教堂和在公開場合劃十字只是開玩笑。然而,現在他面對真正的情況,卻覺得自己做不到。他畢竟無法對這四個如此嚴肅、如此緊張的人說:他們為了一種誤解,為了一點點愚蠢的行為而窮緊張。他知道:這樣做就是不由自主地嘲笑他們的一本正經,並且他也體認到:他們只期望他說出遁詞和藉口(他們已事先準備好要拒斥他所說出的遁詞和藉口)。他了解:在那個時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表現得誠實更準確地說,就是他所說的話要相似於他們已經為他構建好的想法。如果他想要在某種程度上改正這些想法,他也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玩他們的遊戲。因此他說:   同志們,我可以坦白說嗎?   當然可以,女校長說:畢竟,你是要來這兒坦白說的。   你們不會生氣嗎?   就說出來吧。女校長說。   很好,我就向你們坦供吧。我真的相信上帝。   他看著他的判官,他覺得他們全都滿意地鬆了一口氣。只有女管理員突然對他迸出一句話:在這樣的時代嗎?同志?在這樣的時代嗎?   愛德華繼續說:我知道,如果我講真話,你們會生氣。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說謊。不要叫我對你們說謊。   女校長(溫和地)說:沒有人要你說謊。你說真話,這樣很好。只是,請你告訴我:你是一個年輕人,怎麼會信上帝呢!   在這個人類飛上月球的時代!那位教師發起脾氣了。   我沒有辦法,愛德華說:我並不想信祂。真的,我不想。   如果你信了,你怎麼又說你不想信呢?灰髮的男人(以一種極為仁慈的聲調)加入談話。   我不想信,但我卻信了。愛德華安靜地重複自己的告白。   教師笑著說,但是這是矛盾的!   同志們,我是把實情告訴你們,愛德華說:我很清楚,對上帝的信仰會使我們離開現實。如果每個人都相信這個世界在上帝的掌握之中,那麼社會主義還會有什麼意義呢?沒有人會做任何事情,每個人都會只是依賴上帝。   正是。女校長表示同意。   還沒有人曾經證明上帝存在,戴眼鏡的教師說。愛德華繼續說:人類的歷史不同於史前的時代是在於一個事實,那就是:人們已經掌握自己的命運,不需要上帝。   對上帝的信仰導致宿命論。女校長說。   對上帝的信仰屬於中世紀,愛德華說,然後女校長說了幾句,教師說了幾句,愛德華說了幾句,督學也說了幾句,他們的意見全都一致,一直到最後戴眼鏡的教師發作起來,打斷愛德華:   你既然知道這一切,為什麼還在街上劃十字?   愛德華露出極為憂傷的神色看著他,然後說,因為我相信上帝。   但是這是矛盾的!教師很高興地重複這句話。   是的,愛德華承認:這是矛盾的。知識和信仰之間是矛盾的。知識是一回事,信仰是另一回事。我知道,對上帝的信仰會導致我們傾向反開化論。我知道,如果上帝不存在的話,那會是比較好的。但是我這顆心他用指頭指著自己的心,感覺到祂存在你們知道,同志們,我是把實情告訴你。我最好對你們坦白說出來,因為我不想成為偽君子。我要你們知道我真正是什麼樣的人。說完,他垂下頭。   那位教師的頭腦不會比自己的身體大。他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甚至最嚴厲的革命家也認為武力只是一種必要的罪惡,並且相信革命的本質之善是在於再教育。他在一夜之間成為革命家,他沒有獲得女校長太大的敬意,並且他也不認為:此刻愛德華比他自己的價值大過一千倍,因為愛德華接受他的判官的處置,雖是一個難處理的案例,但卻是一個能夠加以再塑造的對象。因為教師不認為愛德華比他自己的價值大,所以他就嚴厲地攻擊愛德華,並且說:凡是不知道放棄中世紀信仰的人,都屬於中世紀,應該離開現代學校。   女校長讓他講完話,然後表示她的譴責:我不喜歡人頭在地上滾。這位同志很坦白;他把一切實實在在告訴我們。我們必須知道如何敬重這一點。然後她轉向愛德華。同志們說信宗教的人無法教育我們的年輕人,他們這樣說當然是對的。你自己怎麼認為呢?   同志們,我不知道。愛德華不愉快地說。   我是這樣想,督學說:舊與新之間的爭鬥不僅在階級之間進行,也在每個人的內心中進行。現在這樣的一種爭鬥就在我們這位同志的內心進行。他有理智,所以他知道,但是感情卻把他拉回來。我們必須在這種爭鬥中幫助我們的同志,使得理智得以勝利。   女校長點頭。然後她說:我自己來處理他。      6   愛德華就這樣避開最急迫的危險。他身為教師的命運現在就完全掌握在女校長的手中,這一點他感到非常滿足。他想起哥哥的話:女校長總是追求年輕人。雖然他具有年輕人把持不住的自信(時而緊縮,時而膨脹),但他還是決定贏得競爭:以一個男人的身分獲得支配他的人的好感。   根據他和女校長之間的約定,他在幾天之後就到她的辦公室找她,努力要裝出輕鬆的聲調。他儘量利用機會,在言談間插進一句親密的話,或些微巧妙的諂媚,或者藉著謹慎的含糊言詞強調自己奇異的處境:一個男人被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中。但他卻不能選擇談話的聲調。女校長溫和地跟他說話,然而卻表現出最強烈的拘束態度。她問他在看什麼書,然後她自己說出幾本書,推薦他讀。她顯然想要進行有關他思想方面的漫長工作。他們簡短的見面結束了,她邀請他到她所住的地方。   由於女校長的拘束,愛德華的自信又緊縮了,所以他溫順地走進她的單身公寓,並不想以自己的男性魅力征服她。她要他坐在一張安樂椅,並且裝出一種友善的聲調問他想要點什麼:可能來一點咖啡?他說不要。那麼一點酒吧?他顯得很窘困:如果你有白蘭地然後立刻又擔心這樣說很不客氣。但是女校長卻溫和地回答:沒有,我沒有白蘭地,但我確實有一點酒。於是她拿出半瓶酒,剛好可以倒滿兩個酒杯。   然後她要愛德華不要把她當做審問他的人;畢竟,每一個人都有完全的權利說出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當然,他是否適合當教師,那是另一回事(她立刻補上這句話);她說,由於這個理由,他們才必須請愛德華來談談(雖然他們並不高興這樣做),並且他們(至少她和督學)很滿意他以坦誠的態度對他們說話,也很滿意他沒有否認任何事情。然後她說,她已經跟督學談了很長的時間,他們決定在六個月之後再請愛德華來面談一次;在這之前,女校長會透過自己的影響力幫助他有所進展。她再度強調:她只是想以一種友善方式幫助他,她既不是審問他的人,也不是警察。然後,她提到那個曾嚴厲攻擊愛德華的教師,並且說:那個人有隱藏的陰謀,所以準備犧牲別人。那女管理員也是到處宣揚,說你侮慢無禮,剛愎地固執己見,她是這麼說的,她堅持要開除你。當然,我不同意她的意見,但是你不能再這樣大大驚動她。如果有一個公然在街上劃十字的人,竟然是在教我的孩子,我也會不高興的。   如此,女校長對愛德華大談著,說她的慈悲將會多麼吸引人,還有,她的嚴厲將會多麼有威脅性。然後為了證明他們的見面確實是很友善的,她就談到別的方面。她談到書,並且引他去看她書架上的書。她很起勁地談著羅蘭的(被蠱惑的靈魂)一書,譴責他沒有讀這本書。然後她問他在學校的情況如何,他客套地回答了,而她自己卻大談特談起來。她說她感激命運賜給她這個職位;她喜歡自己的工作,因為這是一種方法,讓她可以教育孩子,如此持續而真實地接觸未來;只有未來能夠證明這一切痛苦是值得的,她說這一切痛苦是很多的。(是的,我們必須承認。)要是我不相信自己並不只是為自己的生命而活,那麼,我可能根本活不下去。   這些話聽起來很天真;愛德華不清楚女校長是想說真心話,還是想對於生命的意義提出可預期的意識形態辯證。愛德華決定以這些話所具有的個人意義來加以詮釋,於是他以謹慎的低沉聲音問:   你自己的生活呢?   我的生活?她重複他的話。   你的生活不令人滿意嗎?   她臉上出現尖酸的微笑,愛德華在那個時刻幾乎為她感到難過。她那種可怕的樣子令人同情:黑色的頭髮在瘦削的長臉上投下了一道陰影,鼻子下面的黑色軟毛看起來像鬍鬚一樣顯眼。忽然,他看到了她生命的所有悲愁。他知覺到她那吉普賽女人的五官表露出熱情,他也知覺到她的醜陋形像顯露出熱情的無望。他想像:她在史達林去世的時候,熱情地變成了一座活生生的憂傷雕像,她熱情地熬夜參加數以千計的會議,熱情地抗拒可憐的耶穌。他了解:這一切只是她慾望的一種可悲的發洩:她的慾望無法流瀉到自己所希望的地方。愛德華還年輕,他的慈悲並沒有耗盡。他同情地看著女校長。然而,女校長卻好像對於自己不由自主地陷於沉默感到羞慚,所以就裝出一種生動的聲調繼續說:   愛德華,完全不是決定於那一點的。無論如何,一個人並不只為他自己而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總是為了某個目的而活著,她凝視他的眼睛:無論如何,問題是:為了什麼而活?為了一種真實的目的?還是為了一種虛構的目的的?上帝那是一種美麗的虛構。但是,愛德華啊,人民的將來卻是真實的。我已經為真實而活,我已經為真實而放棄一切。   她說的時候表現出承諾的神態,使得愛德華一直感覺到那種突然湧現的人類同情這種同情一會兒之前已經在他心中驚醒了。他覺得自己很愚蠢,竟然對另一個人類(彼此是同胞)說謊,並且他也認為:這個親密的談話時刻,使他有機會能夠拋棄沒有價值的偽裝偽裝是信神的人。   但是我十分同意你的說法,他迅速地使她安心。我也喜歡真實。請不要這麼認真地看待我的這種宗教信仰。   他不久就知道:一個人不應該被感情的衝動引入歧途。女校長驚奇地看著他,以明顯的冷淡口氣說:不要假裝。我喜歡你,因為你很坦誠。現在你在假裝的不是本來的你。   是的,愛德華無法脫除他本來已經穿上的宗教外衣。他很快妥協於這一點,努力試圖改正不良的印象:不,我並不想逃避。當然,我是相信上帝,我不會否認的。我只是想說,我也相信人類的未來,相信進步以及一切的。如果我不相信這一切,那麼我身為教師的工作會有什麼目的呢?孩子為什麼要誕生?我們為什麼要活?我認為:上帝的旨意也是要社會繼續走向更美的境地。我認為一個人可以同時相信上帝和共產主義,兩者是可能結合的。   不,女校長表現出母性的權威模樣微笑著,這兩樣東西是不可能結合在一起的。   我知道,愛德華悲傷地說:不要生我的氣。   我並不生氣。你還是一個年輕人,你倔強地固執於自己的想法。沒有人像我這樣了解你。畢竟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是怎麼樣的。我喜歡你的年輕,是的,我很喜歡你。   事情終於發生了。不早也不遲,而是現在,正是時候。顯然,愛德華並不是煽動者,他只是工具。當女校長說她很喜歡他時,他以不很生動的口氣回答:   我也喜歡你。   真的嗎?   真的   嗯,這並不是真的!我是個老女人女校長表示異議。   這樣說並不對。愛德華一定要這麼說。   但確實是如此。女校長說。   你年紀一點也不大,那是無稽之談。他必須很決毅地說。   你這樣認為嗎?   我是很喜歡你。   不要說謊。你知道你不能說謊的。   我沒有說謊。你很美。   很美?女校長做了一個鬼臉,表示她並不真的相信。   是的,很美,愛德華說;他深深認為這句話顯然無法令人相信,於是他立刻努力要去證實這句話:我為像你這樣的黑髮女人著迷。   你喜歡黑髮女人?女校長問。   我很迷她們。愛德華說。   你在學校的整個期間為什麼沒有來找我?我感覺到你一直避著我。   我很害羞,愛德華說:我擔心大家會說我在拍你的馬屁。沒有人會相信:我是因為喜歡你而去看你。   但是你不能害羞,女校長說,現在就這樣決定:你一定要經常跟我見面。   她眼中那一對大大的棕色虹彩凝視著他的眼睛(讓我們承認:她眼睛的虹彩本身是很美的),並且在他離開之前,她還輕輕撫摸他的手,使得這個愚蠢的人兒離開時,心中有一種獲勝的快活感覺      7   愛德華確實知道:不愉快的事情已經在有利於他的情況下解決了。第二個星期天,他感到無憂無慮,覺得很驕傲,跟艾麗絲一起上教堂去了。不僅如此,他去的時候內心還充滿自信,因為他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在女校長的公寓中所發生的事,確實證明他具有男性的吸引力。(雖然我們只會露出慈悲的微笑,一笑置之。)   此外,他在這個特殊的星期日跟艾麗絲上教堂時注意到:艾麗絲表現得有點不同。他們一見面,她就把手伸到他的手臂下面,甚至在教堂裡也俱在他身上。以前,她都表現得很羞怯、保守;現在她則不斷環顧四周,並且至少跟十個認識的人微笑致意。   這是很奇怪的事,愛德華不了解。   兩天之後,他們在天黑之後沿街走著,愛德華發覺到一件事,心中很驚奇,那就是,她的吻本來很枯燥無味,令人不愉快,現在卻很濕潤、溫暖、熱情。他們在一盞街燈下面停了一會,他發現她以戀慕的眼神看著他。   我告訴你,我喜歡你,艾麗絲脫口而出,並且立刻掩住他的嘴。不,不,不要說什麼話;我很害羞,我不想聽到什麼話。   他們又走了一會,然後他們又停下來。這次艾麗絲說,現在我了解一切了。我了解為什麼你譴責我對自己的信仰太自滿。   無論如何,愛德華並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他什麼也沒說。他們又走了一段路,艾麗絲說,你並沒有對我說什麼話,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要對你說什麼呢?愛德華問   是的,你整個人就是這樣,她十分熱心地說:別人會裝腔作勢;但你卻是沉默無言。但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愛德華開始懷疑她所說的話,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問:你在說什麼啊?   說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是誰告訴你的?   好了!每個人都知道的。他們叫你去,他們威脅你,而你卻當他們的面嘲笑他們。你完全沒有畏縮。每個人都讚賞你,   但是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要天真了。像這樣的事情會傳開來的。畢竟,這並不是小事。現在,有一點勇氣的人很少見了。   愛德華知道:在一個小城鎮裡,每件事情都會很快變成一種傳說,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所涉及的這件沒有價值的插曲他不曾高估其意義具備了構成傳說的要素。他沒有充分地體認到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對於自己的同胞是多麼有用:眾所周知,他的同胞並不真正喜歡英雄(爭鬥和征服的人),倒是喜歡殉道者,因為殉道者以令人舒慰的方式贊同他們的同胞表現出忠誠的被動,並且也確證了他們的觀點,那就是,生命只提供了兩種選擇:不是屈服就是被毀。大家都認為愛德華會被毀,於是他們全都以讚賞和自滿的態度傳告這個消息,一直到此刻,經由艾麗絲,他自己面對了自己殉道的美麗形象。愛德華冷冷地接受這個消息,並且說:   我是完全沒有畏縮,但這畢竟是當然的事。任何人都會這麼做。   任何人?艾麗絲脫口而出:看看你四周的人都做了什麼事!他們多麼懦弱啊!他們甚至會否認自己的母親!   愛德華沉默無言,艾麗絲也默默無語。他們手牽手繼續走著。然後,艾麗絲低聲說: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沒有人曾對愛德華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是一件意外的禮物。當然,愛德華知道,他不配得到這件禮物,但是,他在內心想著:如果命運不給他配得的禮物,那麼他就完全有權利接受不配得到的禮物。因此他說:   不再有人能夠對我做任何事情了。   怎麼樣呢?艾麗絲低聲說。   他們將要把我趕出學校,而那些現在說我是英雄的人,將不會助我一臂之力。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我將完全孤獨一個人。   你不會的。艾麗絲搖搖頭。   我會。愛德華說。   你不會!艾麗絲幾乎尖叫出來。   他們全都拋棄我。   我永遠不會拋棄你。艾麗絲說。   你會的。愛德華憂傷地說。   不,我不會。艾麗絲說。   不,艾麗絲,愛德華說,你不喜歡我。你從來就不喜歡我。   這句話不對,艾麗絲低聲說,愛德華注意到她的眼睛濕潤,於是他心中很滿意。   你不喜歡我,艾麗絲;一個人可以感覺出這種事情。你一直對我很冷淡。如果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她是不會那樣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現在你之所以同情我,因為你知道他們想毀了我,但是你並不真的喜歡我,我不要你在這件事情上欺騙自己。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默默地,牽著手。艾麗絲靜靜地啜泣了一會,然後她忽然停下來,一面啜泣一面說,不,那是不真實的。你不能這樣想,那是不真實的。   是真實的,愛德華說;艾麗絲繼續哭著,於是他建議他們星期日到鄉村。他說,他哥哥的別墅位於河旁一個美麗的山谷中,他們在那兒可以獨自相處。   艾麗絲默默點頭,她臉上被淚水沾濕了。      8   那天是星期二;星期四他又被邀請到女校長的單身公寓。他去的時候,心中感覺到愉快的自信,因為他已完全相信:自己的天生魅力一定會把教堂事件化為一縷煙,幾乎一無所有。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子:一個人想像自己在一齣特別的戲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即沒有想到別人已經同時改變了布景,而他沒有注意到;他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出現在一次很是不同的表演之中。   他再度坐在安樂椅中,面對女校長。他們之間有一張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瓶白蘭地和兩個酒杯。這瓶白蘭地正像是一根新的支柱,如果是一個性情冷靜的聰明男人,立刻會在其中看出教堂事件已不再成為問題。   但是,天真的愛德華太陶醉於自我之中,所以最初他完全沒有看出來。他十分愉快地進行了開場白(話題很模糊,是一般性的)。他喝了對方拿給他的酒,率直地表現出很厭倦的樣子。經過了半小時或一小時,女校長暗中把話題轉向比較個人的事情上:她談到很多有關自己的事,而從她所說的話中,愛德華的眼前出現了她所想要成為的影像:一個明智的中年女人,不是很快樂,但卻以一種尊嚴的方式妥協於自己的命運:這個女人沒有遺憾什麼,甚至表示自己沒有結婚很滿意,因為畢竟只有這樣,她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獨立和隱私。這種生活已經提供了她一處美麗的公寓,她在公寓中過得很快樂,並且現在愛德華在其中可能也不會感到太不舒服。   不會,這兒真的很好,愛德華說,他說的時候心情很憂鬱,因為就在那個時刻,他已不再感到愉快了。那瓶白蘭地(他在第一次來訪時曾無禮地要求白蘭地,現在白蘭地正擺在桌上,表現出威脅性的預備姿態)、單身公寓的四道牆(創造出一種越來越有壓縮性和限制性的空間)、女校長的獨語(集中於更具個人性的話題)、她的眼光(露出不祥的凝注神色)這一切使得計畫的改變終於開始影響他的情緒。他了解到:他已經進入一種情況,其發展已經預先決定,無法變更。他體認到:危及他的生計的並不是女校長對他的嫌惡,而是相反的情況:他對於這個鼻下有軟毛的瘦削女人感到生理的嫌惡,而她正在催促他喝酒。他的焦慮使得自己的喉嚨收縮起來。   他聽著女校長的話,喝了一杯酒,但是現在他的焦慮顯得很是強烈,所以酒精對他完全沒有作用了。另一方面,女校長在喝了兩、三杯後,變得非常陶醉,不再表現出平常的冷靜;她所說的話顯得很亢奮,幾乎具有威脅作用。我嫉羨你一樣東西,她說:你是那麼年輕。你還不可能知道失望是什麼,幻滅是什麼。你仍然看到這個世界充滿希望和美。   她把身體傾向桌子對面的愛德華,在陰鬱的沉默中(露出很僵硬的微笑),她那大得可怕的眼睛對準著他凝視著,同時他在內心想著:如果他不設法喝得有一點醉,那麼,不用等到晚上的時光消失,他就會陷入真正的困境之中。因此,他就在自己的酒杯中倒了一點白蘭地,迅速地喝了下去。   女校長繼續說著:但是我想看到世界就是那樣子!像你看到的樣子!然後她從安樂椅上站起來,挺起胸部,並且說,我並不是一個令人厭煩的女人!我不是!她繞著小桌子走著,並且抓著愛德華的袖子。我不是!   不是。愛德華說。   來,我們來跳舞,她說,放開了愛德華的手臂,跳到收音機那兒,轉著選臺盤,一直到她聽到了一種跳舞的音樂。然後她站在愛德華身邊,露出一抹微笑,   愛德華站起來,抓住女校長的身體,開始和著音樂的旋律,引導她繞著房間跳著:女校長時而柔情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然後又忽然抬起來,凝視他的眼睛,然後又過了一會,她哼出低沉的聲音,附和著音樂的旋律。   愛德華感到心神不寧,有幾次停止跳舞去喝一杯。他非常渴望結束自己在這種無止境的蹣跚舞步中所感到的不舒適,但是他也非常怕結束。因為他認為:跳舞後接著而來的不舒適更加無法忍受。所以,他就繼續引導著自顧唱著的女人,繞著房間跳著,同時又穩定地(並且小心地)注意酒精的影響力這是他所渴望的。一旦他終於認為自己的頭腦足夠麻木,他就用右臂把女校長緊緊壓在自己的身體上,左手放在她的胸房上。   是的,他做了整個晚上以來一直使他驚恐的事情。他本來會想盡辦法免去做這件事,但是,如果他還是做了,那麼請相信我,那只是因為他真的一定要做。他在這晚一開始便陷入的情況很有強制作用,所以,雖然他確實可能緩和其過程,但卻是不可能去阻止它。所以,當愛德華把手放在女校長的胸房時,他只是屈服於完全不可改變的必然性。   他此舉的結果超過一切的預期,女校長好像受到魔力的支配,開始在他的手臂中扭動著,不久就把自己有軟毛的上嘴唇湊近他的嘴。然後,她把他拖到床上,狂野地扭動著身體,高聲地嘆著氣,咬著他的嘴唇以及舌尖,使得他感到很疼痛。然後她滑出他的手臂,並且說,等著!然後跑到浴室。   愛德華舐舐自己的指頭,發覺自己的舌頭微微流血。對方把他咬得厲害,所以他苦心經營的陶醉感覺減弱了,他的喉嚨再度由於焦慮而收縮著因為他想到了那件等著他的事情:他聽到浴室中很大的水流聲和濺水聲。他拿起那瓶白蘭地,湊近嘴唇,大喝起來。   這時,女校長已經出現在門口,穿著一件透明的尼龍睡衣(胸房部分飾有厚厚的花邊),步伐穩定地走向愛德華。她擁抱他。然後她向後退,以譴責的口吻問,你為什麼還穿著衣服?   愛德華脫下上衣,看著女校長(她的大眼睛緊盯著他),只想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身體極為可能妨礙自己有恆的意志。因此他希望無論如何要喚醒自己的身體,於是,他以一種不明確的聲音說,把衣服脫光。   她表現出熱心聽從的動作,用力脫除尼龍睡衣,裸露出自己瘦削而白皙的身體,那叢濃密的黑毛顯露出陰鬱的落寞情態,在身體中央突出來。她慢慢走向他;愛德華在恐懼中發現了自己無論如何已經事先知道的事情:他的肉體完全被焦慮束縛住了。   各位,我知道在幾年的過程中,你們已經習慣於自己的身體偶爾的反抗表現,這種事完全不再使你們苦惱。但是請你們了解,愛德華那時很年輕!他肉體的窒礙每次都使他陷入令人難以相信的驚慌之中;他把這種情況視之為不可救贖的羞辱而加以忍受無論見證者是一個美麗的臉孔,或者像女校長那樣可怕和滑稽的臉孔。現在,女校長離他只有一步遠,他在驚慌和不知所措之餘忽然說出來他甚至不知道怎麼說出來的(可以說是靈感,而不是狡猾的思想):不,不,哦,上帝,不!不,這是一種罪,這會是一種罪!然後跳開了。   女校長繼續走向他,以沙啞的聲音喃喃說:什麼罪?並沒有罪!   愛德華退到圓形桌子後面,他們在一會兒前一直坐在那兒:不,我不能做這種事,我不能做。   女校長把擋路的安樂椅推開,追著愛德華,棕色的大眼睛一直看著他:並沒有罪!並沒有罪!   愛德華繞著桌子躲開,他的後面只有一張床,而女校長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現在他不能逃了;可能,他的絕望情緒在這個沒有退路的時刻,勸他對她發號施令:跪下來!   她莫名其眇地注視著他,但是他以一種堅定的(但卻是絕望的)聲音再度說:跪下來!於是她熱情地跪在他前面,擁抱他的腿。   把手放開,他命令她:雙手合掌!   她又再度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雙手合掌!你聽到嗎?   她雙手合掌。   祈禱。他命令著。   她雙手合起來,忠實地仰頭看他。   祈禱,好讓上帝可能原諒我們。他發出嘶嘶聲說。   她雙手合起來。她的大眼睛向上看著他;愛德華不僅得到有利的緩刑,並且在俯視著她時,開始不再有壓迫感,不再覺得自己只是個獵物,同時他也重獲自信心。他向後退,離開她,以便能夠觀看她的整個人,然後他再度命令著祈禱!   她默默無言,於是他叫出來:大聲!   這個瘦削、裸露而又跪著的女人,開始朗誦著:我們在天堂的天父,祢的名字是神聖的,祢的天國降臨   她一面說出這些話,一面抬頭看他,好像他就是上帝本人。他注視著她,心情越來越愉快。在他前面跪著女校長,被一位屬下所侮辱;在他前面,一個裸體的革命家因為祈禱而受到侮辱;在他前面,一位祈禱的女人因為裸體而受到侮辱。   這種三重的墮落形像使他陶醉,並且又有一種意外的情況忽然發生:他的肉體不再表現被動的抗拒。愛德華興奮起來了!   女校長繼續祈禱著,不要引導我們進入誘惑之中,此時愛德華迅速脫去所有的衣服。當她說出阿門時,他就猛烈地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拖著她到床上。      9   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愛德華跟艾麗絲到鄉下去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熱烈地歡迎他們,借給他們附近那間別墅的鑰匙。   兩個情人整個下午都徜徉在森林和草地間。他們接吻;愛德華滿足的雙手發現一種情況:那條想像的界線與她的肚臍同高,且將純潔的領域和通姦的領域分開不再重要了。最初,他想以口頭的方式證實那件等待很久的事情,但是他很害怕這樣做,他也了解自己必須保持沉默。   他的判斷似乎十分正確。艾麗絲意外的大轉變,跟他幾個星期的說服沒有關係,跟他的辯解也沒有關係,跟任何邏輯的考量都沒有關係。事實上,這個大轉變是完全基於那個有關愛德華表現殉道精神的傳說,因此是完全基於一種錯誤,並且甚至也是以十分不合邏輯的方式演繹自這種錯誤。為什麼愛德華忠於自己信念所受到的痛苦,結果卻造成艾麗絲的不忠於上帝的律則?如果愛德華並沒有在發現事實的委員會面前背叛上帝,那麼為什麼艾麗絲現在卻在愛德華面前背叛上帝?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大聲說出什麼想法,都可能讓艾麗絲看出她自己的態度前後矛盾。所以,愛德華以謹慎的態度保持沉默,但是艾麗絲卻沒有注意到,因為她自己一直喋喋不休地談著。她很高興,沒有跡象顯示出:她靈魂之中的這種大轉變是戲劇性的,或者是很痛苦的。   天黑的時候,他們回到別墅,轉開燈,整理床,並且親吻著。此時,艾麗絲要愛德華把燈轉熄,然而,星星的亮光繼續照射過窗子,所以愛德華應艾麗絲的要求,也把百葉窗拉起來。然後,在完全的黑暗中,艾麗絲脫下衣服,把自己獻給他。   愛德華期盼這個時刻已經有很多星期,但是非常令人驚奇的是,當這個時刻真正來臨時,他卻沒有感覺到:這個時刻會像他處在等待狀態的那段長時間所暗示的那樣有意義。他覺得這個時刻很輕易就來臨,所以在做愛時,他幾乎沒有集中精神。反而在努力地驅除那些正閃過他腦中的思想:原來他在想著:在那幾個漫長而無益的星期之中,艾麗絲都表現冷漠的態度折磨他。現在一切都回到他腦海:他想到自己在學校所受的苦,都是因為她而引起的。於是,他並沒有感激她的獻身於他,反而開始感到一種報復和憤怒的情緒。他感到很生氣,因為她現在正多麼輕易而無悔地背叛她的不准通姦的上帝,而她曾一度很狂熱地崇拜這個上帝。他很生氣,因為沒有什麼事情能夠使她心緒不寧;沒有慾望、事件、煩惱能夠使她心緒不寧。他很生氣,因為她經驗一切事情時沒有感覺到內心的衝突她自信又自在地經驗一切事情。當這種怒氣就要使他受不了了,於是他就努力要以熱情而狂暴的方式跟她做愛,以便迫使她發出一種聲音、呻吟、言語或者可憐的喊叫,但是他卻沒有成功。這個女孩安靜無語;儘管他很使勁地做愛,最後還是以沉默為結束,沒有戲劇性。   然後,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很快睡著了。愛德華則清醒地躺在那兒一段長時間,發覺自己完全沒有愉快的感覺。他努力要想像艾麗絲(不是她的生理外表,而是如果可能的話她整個的生命),結果他認為自己只模糊地看到了她。   讓我們談一談模糊地這個字眼:愛德華在這之前所看到的艾麗絲儘管是很天真,但卻是一種穩定而清晰的生命。她外表的美妙純真,似乎符合她信仰的自然純真,而她單純的命運,似乎是她的態度的一種實體化。在這之前,愛德華都把她看做是實質且是統一的;他可以嘲笑她,他可以詛咒她,他可以以自己的狡計攻擊她,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必須尊敬她。   然而,現在那則虛假的消息所象徵的無預謀陷阱,卻使她統一的實存分裂;愛德華認為她的信仰事實上只是一種與她的命運無關的東西,而她的命運只是一種與她的肉體無關的東西。他把她看成是一個肉體、一些思想和一種生命過程的偶然結合;是一種無機的結合,任性而不穩定。他想像著艾麗絲(她正靠在他肩上深深地呼吸),他看到她的肉體與她的思想分離。他喜歡這個肉體,但是他卻深深認為那些思想是荒謬的,肉體和思想並沒有形成一種整體的生命。他把她看成一條墨水的線擴散在吸墨紙上,沒有輪廓,沒有形狀。   他真正喜歡這個肉體。艾麗絲在早晨起床時,他強迫她繼續裸著身體。雖然昨天她倔強地堅持把百葉窗拉起,因為甚至星星黯淡的亮光也使她不舒服,但是,現在她卻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羞怯。愛德華正在仔細看著她(她愉快地跑來跑去,尋找一包茶和餅乾當早餐)。艾麗絲一會兒後看著他,注意到他沉迷於思緒之中。她問他是怎麼回事。愛德華回答說,早餐後他必須離開,去看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問他在學校的情況如何,愛德華回答說,一般說來很好。他的哥哥說,那位齊哈科娃是一隻豬,但我在很久以前就原諒她了。我原諒她,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在做什麼。她想傷害我,但結果反而幫助我發現一種美妙的生活。我身為農人可以賺更多的錢,並且與大自然接觸,使我免於城市居民所容易表現的懷疑論。   事實上,那個女人也賜給我一種快樂,愛德華說,沉迷於思緒之中,並且他也告訴哥哥自己如何愛上艾麗絲,自己如何假裝信仰上帝,他們如何審判他,齊哈科娃如何想再教育他,以及艾麗絲最後如何獻身給他,認為他是一個殉道者。他唯一沒有說出來的事情是:他如何強迫女校長朗誦主的祈禱,因為他看到哥哥眼中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他停下來;他的哥哥說:   我可能有很多缺點,但有一個缺點我是沒有的:我從來沒有假裝過,我當著每一個人面前說出自己的想法。愛德華喜歡他的哥哥,他哥哥的不贊同使他感到傷心,所以他就努力要為自己辯護。於是他們開始辯論,最後愛德華說:   哥哥,我知道,你是一個極正直的人,你以此為榮。但是請你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個人應該說真話呢?是什麼強迫我們這樣做呢?我們為什麼認為說真話是一種美德呢?請想像你遇見一個瘋子,他說他是一隻魚,我們也全都是魚。那麼,你要跟他爭論嗎?你要在他面前脫下衣服,讓他看看你並沒有魚鰭嗎?你要當他的面說出你的想法嗎?嗯,告訴我啊!   他的哥哥沉默無言,愛德華繼續說:如果你把整個事實告訴那瘋子,只把事實告訴他,只把你真正的想法告訴他,意思是你在與一個瘋子進行嚴肅的談話,而你自己也同樣像個瘋子。我們周圍的世界正是如此,如果我倔強地當著一個人的面告訴他真話,那麼那將意味著:我嚴肅地看待他,嚴肅地看待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意味著自己不嚴肅。你看,我必須說謊如果我不想嚴肅看待瘋子,如果我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瘋子。      10   那天是星期日下午,兩個情人向城鎮出發。他們單獨坐在車上一個小室中(女孩又在愉快地閒談著)。愛德華記起一件事:不久以前,他曾期望在艾麗絲身上發現生活的嚴肅性,因為他的責任永不會提供他生活的嚴肅性。他遺憾地發覺到(火車在鐵軌之間的接縫上發出有田園風味的嗒聲):他與艾麗絲所經驗到的偷情並沒有價值,是由偶然和錯誤構成,沒有任何的重要性和意義。他聽到艾麗絲的話,他看到她的手勢(她壓他的手),他想到: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徵象,沒有財源的通貨,是用紙做成的秤砣;他無法使它們具有意義,就像上帝無法使裸體的女校長的祈禱具有意義,忽然之間,他想到:事實上,他在自己的新工作地方所遇見的所有人,只是一些墨水的線擴散在吸墨紙上,只是表現出可以互換的態度的生命,只是不具堅固實質的生命。但是更糟的,遠比這種情況更糟的是(他接著深深感覺到):他自己只是這些陰影似的人之中的一個陰影。畢竟,他一直在絞盡腦汁,也只是為了適應他們,模仿他們。然而,縱使他在內心笑著,努力要暗中嘲諷他們(如此寬恕自己的適應行為),情況還是不會有所改變。因為就算惡意的模仿,也還是模仿,而嘲諷的陰影也是一個陰影附屬的、衍生的、可憐的,如此而已。   這是可恥的,非常可恥的。火車在鐵軌之間的接縫上發出有田園風味的嗒聲(女孩閒談著),而愛德華說:   艾麗絲,你快樂嗎?   當然。艾麗絲說。   我很痛苦。愛德華說。   什麼,你瘋了?艾麗絲說。   我們不應該做那件事。那件事不應該發生。   你想到什麼啊?當初是你想做這件事的!   是的,是我想做的,愛德華說,但那是我最大的錯誤,上帝因此永遠不會原諒我。艾麗絲,那是一種罪。   好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女孩安靜地說:你自己總是說:上帝最想要的是愛!   愛德華聽到艾麗絲在事後還無情地竊用同情的神學詭辯,不禁怒從中來,因為他在一會兒之前曾藉著這種神學詭辯開戰,但卻沒有成功。他生氣地說:我以前那樣說是為了試驗你,現在我已經發現:你多麼能夠忠於上帝!但是一個能夠背叛上帝的人,也能夠一百倍容易地背叛一個人。   艾麗絲發現了更多現成的回答,但是如果她沒有發現的話,情況對她可能反而比較好,因為這些答案只是激起愛德華更具仇意的怒氣。愛德華繼續說下去(最後他使用心和生理的嫌惡這兩個字眼),一直到最後他讓對方那平靜而溫和的臉孔啜泣、流淚、呻吟。   再見,他在車站對她這麼說,離開流淚的她。一直到幾小時後他回到家,這種奇異的怒氣才消退了,他才想到自己所做的事。他想像她的肉體,她的肉體那天早晨曾完全赤裸的在他面前跑來跑去。他體認到一件事:因為他自己的任性而趕走了這個美麗的肉體,所以他就失去了這個美麗的肉體;於是他在內心說自己是一個白痴,並且很想狠摑自己的臉孔。   但是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不再可能補救了。   只是我們必須說真話:雖然愛德華想到那個被他拒斥的美麗肉體,心中難免有悲傷的感覺,但是。他卻很快就淡忘了這種損失。縱使對於生理之愛的需求曾一度折磨他,使他陷入一種渴望的狀態,但是那卻是新生嬰兒的一種短暫需求。愛德華不再因為這種需求而痛苦。他一個星期去看女校長一次(習慣之後他的身體不再感到開始時的那種焦慮),並且他決定繼續去看她,一直到他在學校的職位明朗化了,除此之外,他追求其他各種女人和女孩也越來越成功。由於這兩種情況,他開始更加看重獨處的時光,並且喜愛自己一個人散步,時而他也去看看一間教堂(來啊,讓我們最後一次把注意力轉到這件事)。   不,不要害怕,愛德華並沒有開始相信上帝。我們的故事並不想結束於這樣一種虛飾的矛盾所產生的效果。然而,縱使愛德華幾乎確知上帝並不存在,他在想到上帝時畢竟還感到快樂,感到懷念。   上帝本身是本質,然而愛德華卻不曾在他的偷情、教學,或思想之中,發現任何基本的事物(自從他與女校長和艾麗絲的事情發生後,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他太聰明,不會承認自己在非基本的事物之中看到了基本的事物,但是他太脆弱,一定會暗中渴望基本的事物。   啊,女士先生們,如果一個人無法嚴肅地看待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他就會過著一種可悲的生活。   所以,愛德華渴望上帝,因為只有上帝才沒有那種惱人的義務祂不必出現;祂只能存在。因為只有祂構成(祂自己,獨自而不存在)這個非基本(但卻更加存在)的世界的基本對立。   所以愛德華時而坐在教堂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圓頂。讓我們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吧。時間是下午,教堂空無一人,很安靜。愛德華坐在一個座席中,心中悲愁萬分,因為上帝不存在。但是,在這個時刻,他的悲愁是那麼強烈,所以他的內心就突然出現了真正而有生命的上帝臉孔。看啊!是的,愛德華正在微笑!他正在微笑,他的微笑是愉快的   請把他保存在你的記憶中,加上他的微笑。   (全書完)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